龍劍宇
(韶山毛澤東同志紀念館,湖南韶山411301)
長征,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長征,指中國共產黨近百年的偉大實踐,狹義的長征則指發(fā)生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長征輝煌的歷史,已定格為中華民族新歷史的“雕塑”和民族新精神的符號,這一大事件與大精神的原創(chuàng)與主導者無疑是毛澤東。
習近平指出:“一切向前走,都不能忘記走過的路;走得再遠、走到再光輝的未來,也不能忘記走過的過去,不能忘記為什么出發(fā)。”中國共產黨人和當代中國最不能忘記的一條路就是“長征的路”。
本文結合廣義與狹義的長征概念和毛澤東個人的印跡,探討長征之前尤其是青少年時代毛澤東的人生經歷、體驗、發(fā)現(xiàn)、積淀、錘煉和他后來成功領導紅軍長征的內在關系。
長征,是長途的旅行,原意僅指長途的征戰(zhàn),多具備軍事方面的意義與特征,從行為動能來看,有主動與被動之分,從參與主體看,有個體與集體之分。同時,長征既可指具體的一次或幾次長途或長時間的征戰(zhàn),也可指事業(yè)(不限于軍事)、人生的漫長過程,小到個體,大到國家、民族的整體。
中國的紅軍長征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它是目標、行動和結果的集合體,它意味著從量變到質變的極其復雜的運動過程,它充滿著矛盾、對立和統(tǒng)一以及轉化,也包含現(xiàn)在與未來,觀念與物質,失去與獲得,散落與聚集的種種矛盾的發(fā)生和解決。
紅軍長征的最后落腳點在陜北和黃土高原,長征之后的新的出發(fā)點,也是在陜北和黃土高原。那里過去是中華民族文化的高地、民族精神的生根之地,現(xiàn)在,它又一次擔當起這個角色,而且意義更加深遠。
四五千年之前,炎帝和黃帝在這里畫下最原初的圖騰,在傳說的炎、黃之后,從周原之上,走下黃帝的裔孫姬昌和姬發(fā),他們是強盛的周朝的開創(chuàng)者文王和武王,而周初的大分封,讓一個姬姓的分支:毛氏,在今河南省的原陽縣產生。
我們不妨以毛澤東的先人繁衍、奮斗、求生存、求發(fā)展的軌跡或者說其大遷徙的過程為本文研究的第一個藍本,以便一斑窺豹式地勾勒中華民族如何在大西北生根,之后的幾千年里,如何樹大分枝,由聚、散、離到重聚、匯合、出擊的形跡。我們以毛家遷徙史作為第一個研究藍本的原因是,毛氏的鼻祖是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毛伯鄭。毛氏產生2900多年之后,在遙遠的湖南省湘潭縣韶山沖,其裔孫當中,誕生了毛澤東!
中華民族的發(fā)展史和毛氏家族的遷徙史,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可以稱為“長征”,只是,它是一個時間跨度達數(shù)千年,空間跨度在整個中國,由無數(shù)的發(fā)散式的線條組合而成的“小長征”的大集合。
研究毛家產生與遷徙的歷史,有著多方面的價值,例如家族文化的價值、血緣關系的價值、社會學與人類學的價值,等等,但最大的價值在于文化與精神傳承方面的價值。
毛家先人的遷徙史告訴人們,這是一個慣于流動的家族,這種流動固然是為各種原因所迫,但流動的結果是,它經歷過各種地域各種文化尤其是各種困苦,從穩(wěn)定到流動再到穩(wěn)定的生活方式變化的洗禮。它不再畏懼流動,雖不舍于故土卻敢于別離,例如周初毛氏始祖毛伯鄭之告別京畿至毛國,戰(zhàn)國毛遂告別家鄉(xiāng)自薦使楚,東晉毛寶率家人遷江南,宋代毛讓從浙江衢州遷居江西吉水,而在元朝末年,因朱元璋與陳友諒之爭造成的戰(zhàn)亂,毛太華率族人告別毛家生活了三百多年的吉水,一路長途跋涉兩千里,遠徙云南瀾滄(今麗江市永勝縣),在此屯居和戌邊,越數(shù)十年,又帶兩子毛清一、毛清四內遷湖南,先到湘鄉(xiāng)縣,其子毛清一、毛清四遷到湘潭縣韶山地界,開韶山毛氏先河,毛澤東就是毛太華的第十九代孫。
由此可見,從傳統(tǒng)上來說,毛澤東的先人有著無數(shù)次“長征”的成功嘗試,而正是在這一次一次的“長征”中,家族得以生存、發(fā)展、壯大?!伴L征”之初是被逼而多非主動,有的帶有明顯的目的,有的則是到哪個山上唱哪首歌。下“出發(fā)”的決心既難,選擇落腳地和到達落腳點的征途更難,但終究走過了難關,迎來安定或者再出發(fā);從人群上來看,這種遷徙多半以群體而非個體的形式進行,往往形成團結的合力;從后續(xù)的影響來看,“長征”的傳統(tǒng)造就愿意遷徙,不怕遷徙,化險為夷,攻堅克難的決心和毅力,也成為家族深厚的文化與精神。
當人們回過頭來看毛澤東領導的紅軍長征時,會看到這種決心和毅力及精神得到了放大、升華,雖然毛澤東領導的長征大大超越先人,無論意義、價值還是實際成果、影響力,都非古人或先人所能比,但總能尋找到傳承。
之所以拿毛澤東家族遷徙史作為廣義“長征”概念的第一個范本,是因為,毛氏是黃帝子孫周人(姬姓)的發(fā)脈,始于周原(后來大一統(tǒng)的秦朝的故地)亦即中華民族的發(fā)祥之地,這個姓氏的遷徙、發(fā)展的漫漫征程,代表著其它姓氏類似的發(fā)展軌跡,最重要的是,在中華文化發(fā)散幾千年之后,在列強的瓜分和經歷外來文化與價值觀重度沖擊,在看似無法擺脫一盤散沙的狀態(tài),民族自信將要全面失去之時,這個家族的一個人,率領一個精英集群,重塑中華民族的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與文化自信,啟動了民族精神圖騰的再造。他所領導的一系列重大的行動,包括艱苦卓絕的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
長征的價值可用多種方式表達,但它完成了文化的回歸、重聚和新的圖騰鑄造是毫無疑問的。
長征,以中國中東部的江西為起點,歷經西部最難走(許多是從未有人走過)的路,翻越云貴高原、青藏高原,到達長江、黃河的發(fā)源之地,紅軍最終落腳在中華民族的發(fā)祥之地,這既是紅軍和中國共產黨的一次壯懷激烈的“死里逃生”,更是一場偉大的文化回歸,而毛澤東率領的這個具有高度組織性、紀律性的回歸集群,他們在生活條件極簡的陜北,對自己的行程特別是對中華文化的精粹,進行了最認真的整理、歸納、思考,歷時十年,形成植根在傳統(tǒng)之上,著眼于當下現(xiàn)實的全新的文化與精神體系,然后再出發(fā),向東向南向著大海,掃平六合,一統(tǒng)天下,但他們并未就此停止,而是一直朝著國家富強、民族振興、人民幸福的新時代走去。
毛澤東作為長征的中心人物,不僅僅因為他領導了這次時間跨度一年、空間跨度二萬五千里的艱苦卓絕的長途征戰(zhàn),也在于他領導了一個民族、國家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新生與復興,而對于毛澤東個人來說,他既是集群概念上的“長征”的領導者,也是個體概念上的“長征”的實踐者,他個體意義上的長征可追溯到更遠更早,他個體意義上的“長征”正是他引領的集群的長征的準備和鋪墊。
孩兒立志出鄉(xiāng)關,學不成名誓不還。
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這首詩可視為毛澤東個體人生長征開始的宣言書,雖然是改寫日本明治維新重要人物西鄉(xiāng)隆盛的詩,卻道出了偉人告別家鄉(xiāng)之難之不舍之決絕。
十九世紀中后期的日本,因為一場深刻而全面的改革由弱變強,同一時期的中國卻在猶豫再三和軟弱渙散中失去良機,走向被瓜分的境地,西鄉(xiāng)隆盛的這首詩正是在這個當口傳播到中國,誓言改革、死不回頭的聲音引起這個古老而羸弱的國家志士仁人的共鳴。毛澤東讀過之后,也產生了學業(yè)、事業(yè)不成則不歸鄉(xiāng)的決心,他將此詩略作修改,送給父親,以明心志。
無論西鄉(xiāng)隆盛的原詩還是毛澤東改過的詩,都表達了一種決絕之心,那就是向家鄉(xiāng)、老營盤告別,對家鄉(xiāng)和舊環(huán)境來一個“斷、舍、離”,因為他將走向或者去開辟一番新天地。
“家鄉(xiāng)”“老營盤”是實體意義上熟悉、習慣和安全的舊地,更是指文化意義上的傳統(tǒng)和過去,因此,“出鄉(xiāng)關”等同于告別過往,開始新路和“長征”。
其實,還在很小的時候,毛澤東就曾經想要離開家鄉(xiāng):
我十歲的時候曾經逃過學。但我又不敢回家,怕挨打,便朝縣城的方向走去,以為縣城就在一個山谷里。亂跑了三天之后,終于被我家里的人找到了。我這才知道我只是來回兜了幾個圈子,走了那么久,離家才八里路。[1]
那么,毛澤東在家鄉(xiāng)的經歷之于后來的人生“長征”特別是他領導的二萬五千里長征有何關系,或者說,家鄉(xiāng)給予他的體驗為他的長征作了何種準備和鋪墊?
故鄉(xiāng)的許許多多經歷,主要是對山水這種具象的體驗和對“困難困苦”這種既理念化但可以通過種種具體的生活所反映的概念的經歷和認知,讓毛澤東一步一步走近“長征”的本質,那就是對山水等自然困難和對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及當下與過去與未來的對話中,所面臨的種種磨煉、磨難的認知、應對,由被迫、苦痛地抵抗到樂觀、主動地接受,并迎來光明的前景。
毛澤東的長征,無論其個體人生的無數(shù)的小的或大的“征程”,還是他參與、引領、主導的種種小的或大的征戰(zhàn)、探索、曲折、勝利,等等,都能很容易讓人們想到前人關于困苦磨練人心,鍛煉意志,幫助成功的名言和事例?!睹献印じ孀酉隆吩疲?/p>
舜發(fā)于畎畝之中 ,傅說舉于版筑之間,膠鬲舉于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于市。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伐其身,行弗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過,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慮,而后作;征于色,發(fā)于聲,而后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后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
毛澤東的人生經歷,不論是他個體的人生經歷還是他參與引領的群體、國家的發(fā)展、壯大的經歷,都非常精準地實踐、應驗了先人的這種表達,而二萬五千里長征,則是這種實踐、應驗的高峰表達。
毛澤東青年時代,除了曾經精研和實踐孟子的這些話,他自己在《體育之研究》一文中也曾表述:
夫力拔山氣蓋世,猛烈而已;不斬樓蘭誓不還,不畏而已;化家為國,敢為而已;八年于外,三過其門而不入,耐久而已?!庵疽舱撸倘松聵I(yè)之先軀也。[2]
這段話是毛澤東青年時代向困難和艱難險阻挑戰(zhàn)的宣言書,也可作為他后來參與和領導的長征精神的精辟概括。
意志力在毛澤東一生征程,包括二萬五千里長征中,是至關重要的一個品質,幫助毛澤東笑對一切困苦,而毛澤東的個人意志力又有效地轉化成集群、團隊的意志力,確保他和他的團隊化險為夷,化難為易,直到取得決定性的勝利。
毛澤東在湖南第一師范接受過系統(tǒng)的意志力訓練,包括實踐的訓練(體育、遠足、露宿、爬山、涉水、風浴、雨浴、日光浴、饑渴,等等)和理論的熏陶。
理論的熏陶得益于楊昌濟先生講授的修身課和對《倫理學原理》一書的閱讀。毛澤東讀《倫理學原理》這本書時寫下大量的心得體會和批注,反映出他這一時期著力于意志力的培養(yǎng)。
《倫理學原理》指出:“世界一切之事業(yè)及文明,固無不起于抵抗決勝也”。毛澤東批注:“河出潼關,因有太華抵抗,而水力益增其奔猛;風回三峽,因有巫山為隔,而風力益增其怒號。”[2]
《倫理學原理》指出:“蓋人類勢力之增,與外界抵抗之減,其效本同”。毛澤東對此表示異議:“此不然。蓋人類之勢力增加,外界之抵抗亦增加,有大勢力者,又有大抵抗在前也。大抵抗對于有大勢力者,其必要乃亦如普通抵抗之對于普通人。如西大陸新地之對于科倫布,洪水之對于禹,歐洲各邦群起而圍巴黎之對于拿破侖之戰(zhàn)勝是也?!盵2]
《倫理學原理》中說,“不幸之境遇,若失敗,若坎坷,乃適以訓練吾人,而使得強大純粹之效果。蓋吾人既逢不幸,則抵抗壓制之彈力,流變不渝之氣節(jié),皆得藉以研練。故意志益以強固,而忍耐之力,謙讓之德,亦足是養(yǎng)成焉?!边@段話對失敗、挫折之于氣節(jié)、意志的形成的關系作了闡述,毛澤東贊嘆為“振聾發(fā)聵之言”。[2]
意志力,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國家、民族立于不倒的最重要的非物質力量。毛澤東生當國家被瓜分、民族將要被擊倒、傳統(tǒng)將要被毀滅的十九世紀末這個亂世,且其家庭長期(至少長達20多年)陷于因負債累累而極度貧困的狀況。他的父親以外出當兵、發(fā)奮農商、克勤克儉的10多年的艱辛積累,在妻子文氏、次子毛澤民的協(xié)助下,終于在毛澤東少年和青年時代,讓家庭擺脫了貧困。這個由六七人組成的上屋場家庭,由貧困到富裕的艱苦歷程,其意義與價值,也稱得上一次“長征”,因為,貧與富之間,看上去那么近,實際上卻相當遙遠,要完成由此岸到彼岸,決非易事!
毛順生脫貧致富的“長征”,雖然無法與毛澤東的人生長征和他所領導的國家、民族、人民的“長征”相提并論,但從本質和價值上來說,卻有著共同之處,或者說,父親的脫困決心、意志和巨大努力及這中間蘊藏的智慧,在毛澤東人生的最初階段,作為一個鮮活樣板,其影響力潛意識地進入到毛澤東的人生,形成毛澤東思維的一部分,不管他承認不承認,都要發(fā)生作用,也為毛澤東所取所用。
毛順生這樣的個體的積極所作所為,主要是擺脫困境,走出一番新天地的行為,與那些大規(guī)模的蕩氣回腸、驚天動地行為的共同之處在于,它們都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它們都面臨艱難的選擇,它們都有經歷極端的甚至可能危及生命,需要付出巨大努力的長長的過程,而頑強堅守、不顧生死、艱難拼搏加上智慧與靈活機動,最終,都走向新境界(但不是所有的參與者都能走到最后)。
基于以上這些分析,再來回顧毛澤東的人生,就會別有一番思索。
少年直到青年時代的體驗,從文化與哲學的層面,培養(yǎng)著毛澤東的“長征”情結,他渴望走出固有的熟悉的家鄉(xiāng)去遠行去經歷,不管前路多么不可預測甚至面臨生死考驗。
我們會把毛澤東早年的一些經歷包括一些成長的細節(jié),都視為他準備人生長征的點滴積累,無論是從父親那里爭得讀書的機會還是與他看不慣的種種社會現(xiàn)象爭斗,都會視為這種積累。
1951年秋,毛澤東與幾位老友談及當年他看到世界大地圖時的感受:“說來也是笑話,我讀過小學、中學,也當過兵,卻不曾看見過世界地圖,因此就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彼枥L:“湖南圖書館的墻壁上,掛有一張世界大地圖,我每天經過那里,總是站著看一看。過去我認為湘潭縣大,湖南省更大,中國自古就稱為天下,當然大的了不得。”他的第一感覺是:“從這個地圖上看來,中國只占世界的一小部分,湖南省更小,湘潭縣在地圖上沒有看見,韶山當然就更沒有影子了,世界原來有這么大!”(周世釗《毛主席青年時代的幾個故事》,《新苗》1958年第9期。)
一張地圖,對于人生夢的激勵,至關重要。因為地圖讓世界走進心中,世界讓心變得博大。毛澤東能樂觀地看待“長征”路上的無數(shù)艱難險阻,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他長期培養(yǎng)的對“地理”的情感,他把他“長征”路上無數(shù)山水、自然、人事的阻礙,統(tǒng)統(tǒng)視為新的“地理發(fā)現(xiàn)”,他確實也實現(xiàn)了這種發(fā)現(xiàn),這種發(fā)現(xiàn)相當于他在深入閱讀中國社會與自然這部“大書”。
同樣的主體,不同的觀念、意識以及經驗會決定不同的態(tài)度、過程與結果。如果在經驗當中建立過正面的情感,或者事前便將其納入同盟軍、自己的陣營甚至自身的一部分,那么,在別人和對手視為困苦的,在他恰恰相反。
毛澤東在長征之前,早已有過對山水的長期與深刻的體驗,例如少年時代因不滿私塾的教育和父親的“專制”而走向山林,欲走出韶山遠行,雖然未果,卻第一次讓他獨自在3天里體驗到故鄉(xiāng)的山水,3天的轉圈,讓他困惑與迷茫卻也讓他對山林不再畏懼;時間跨過差不多20年,他領導的秋收起義部隊,從文家市到井岡山,他得到一個戰(zhàn)術:“不要會打仗,只要會轉圈”,這與早年的經歷似乎有某些聯(lián)系。
宏觀上來看毛澤東,他在對故里韶山和湖南多山多水環(huán)境的深刻體驗中,早早建立起“綠林”情結,山、水,在一些人看來是高峻、險惡,但對毛澤東卻是身心的寄托,甚至成其安身立命、發(fā)展壯大的根據(jù)地。這不能排除閱讀對他的影響,包括對唐詩宋詞中謳歌山水的篇章的影響,特別是《水滸傳》這樣的以山水為背景的古典小說的影響。這種情感體驗并不限于故鄉(xiāng),他離開韶山之后,在長沙求學期間,到他成為共產主義者之后,還有過多次的山水體驗,只是,這有別于一般的旅行或度假,而是一種深度的身與心的體驗或者磨煉。
青年時代他與學友常常在湘江游泳之后登岳麓山。張昆弟1917年9月23日的日記載:
今日早起,同蔡、毛二君由蔡君居側上岳麓,沿山脊而行,至書院后下山,涼山〈風〉大發(fā),空氣清爽??諝庠?,大風浴,胸襟洞澈,曠然有遠俗之慨。歸時十一句鐘矣。[2]
毛澤東還曾與張昆弟等徒步到湘潭的昭山,張昆弟的日記載:
今日星期,約與蔡和森、毛潤芝、彭則厚作一二時之旅行?!煊缮街尘壥龆?,湘水清臨其下,高峰秀挹其上,昭山其名也。山上有寺,名昭山寺,寺有和尚三四人?!盹埡?,三人同由山之正面下,就湘江浴。浴后,盤沙對語,涼風暖解,水波助語,不知樂從何來也。[2]
像這樣的帶有明顯研學和磨煉目的的旅行,青年毛澤東相當之多,難度也漸次加大。1917年暑假,他與蕭子升等削發(fā)徒步千里,漫游湘北,此后,環(huán)洞庭湖、湘東旅行,等等,都是青年毛澤東對未知山水和社會民情的主動而深度的體驗;兩次北京之行,雖然目的地不再是鄉(xiāng)村而是城市,但其本質意義是同一的;到1925年,在經歷長達10年的體驗與思考之后,毛澤東決定以鄉(xiāng)村作為他事業(yè)的重心,作為他解決中國問題的根本出發(fā)點與落腳點,為此,他再度回到山水故里韶山,進行長達半年的農民運動實踐;1927年則進行了一次徒步考察湖南的旅行。
1925年和1927年的兩次大行動,從與他的事業(yè)尤其是與中國革命的關系來看,價值、意義和深度都要遠遠超過此前的多次山水或鄉(xiāng)村、社會體驗,與此前的實踐與體驗共同構成了他對“地理中國”的認知,建立起他對中國“地圖”的正面情感。一方面,毛澤東出生與成長于深山、鄉(xiāng)野、大澤,他本屬于山林、鄉(xiāng)村,所以,山林、鄉(xiāng)野、大澤,看起來是人生腳步的阻礙,但對于毛澤東,更是他所依所靠所戀,大山巨川,在他以后的人生,尤其是他個體的發(fā)展與所引領的群體的發(fā)展中,時常不是作為對立面存在,而是作為正面的依托而存在,這種正面形象,出現(xiàn)在他的詩詞與謳歌中,更出現(xiàn)在他奠基立業(yè)的漫漫征程中,無論是學生時代的漫游,還是秋收起義之后的上山,被圍剿時的轉戰(zhàn),不得不進行的長征,乃至在黃土高原13年的停留,山水于許多人是險阻,于毛澤東卻是父親或母親般的依托。因此,大江大河、高原雪山,在毛澤東的長征中出現(xiàn),顯得那么雄奇、壯美!
紅軍長征,是不得已而為之,是戰(zhàn)略轉移,而在開始,卻表現(xiàn)為戰(zhàn)略退卻甚至是“潰敗”,從退出中央蘇區(qū),到強渡湘江,“敗退”的特征暴露無遺,為什么從通道會議開始,到黎平會議,中央紅軍的步伐變得從容起來,遵義會議之后,則由敗轉勝?
這與一個人的方向選擇、智慧謀劃、戰(zhàn)略判斷、果敢決斷和頑強意志有重大的關系,這個人就是毛澤東。
當然,毛澤東在一開始竟然被排除在長征隊伍之外,這說明,極左路線的代表們早早地明了毛澤東的路線絕不會與他們相一致,毛澤東的意志力和決心有可能改變他們的決策;被剝奪話語權的毛澤東(同時又是處在病中的毛澤東),卻以自己的堅強意志并在周恩來等的協(xié)助下,爭取到了一起長征的機會,但同時也把自己擺在嚴峻挑戰(zhàn)的風口浪尖。
當此之時,毛澤東已經擁有四十余年的修養(yǎng)、磨煉而成的個人品質和堅強意志以及無畏精神,同時擁有對時局和方向的正確判斷及應對方法的新的考量,但他面臨著的一個最大的問題的是,如何把個人的意志轉化為團隊的意志,把個人的謀判和方向選擇轉化為團隊的謀判和方向選擇,毛澤東以他的智慧和行動做到了這一切。
如此,在中國共產黨和紅軍經受重大挫折,處于生死存亡關頭的時候,毛澤東長征之前的“長征”轉化為1934年到1936年,發(fā)生在中國中西部地區(qū)的現(xiàn)實的長征。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中國的“長征”概念,可能最早即出自于此。由此觀之,長征深深扎根在中華傳統(tǒng)的文化土壤之上,雖然古今不可同日而語,卻有著文化和哲學本質上的內在聯(lián)系。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
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
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
木蘭遠離家鄉(xiāng)、父母,為國征戰(zhàn),與長征的某些局部、細節(jié)可形成比對。
長征的概念不獨在中國,世界也有不少例子。世界軍事史上大規(guī)模的著名“長征”,上古有:圖特摩斯遠征西亞、埃及遠征赫梯與西亞霸權之戰(zhàn)、阿卡亞人的海上遷徙與特洛伊戰(zhàn)爭、亞述的對外擴張與遠征、居魯士大帝的遠征、波斯遠征希臘、亞歷山大國王的遠征、三次布匿戰(zhàn)爭;上古晚期的則有:漢武帝北伐匈奴、羅馬西征馬其頓、羅馬遠征敘利亞、羅馬遠征高盧、羅馬遠征日耳曼、猶太戰(zhàn)爭;中世紀的軍事遠征有:拜占庭遠征東哥特、拜占庭遠征波斯、阿拉伯帝國的對外擴張與遠征、十字軍東征、蒙古帝國的西征;近代早期的軍事遠征有:日本遠征朝鮮、北方戰(zhàn)爭、俄羅斯遠征奧斯曼帝國與十次俄土戰(zhàn)爭;近代中后期的軍事遠征有:反法同盟征伐法蘭西共和國、拿破侖遠征埃及、拿破侖遠征俄國、半島戰(zhàn)爭;現(xiàn)代的軍事遠征則有: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同盟國的侵略性遠征,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德國的侵略性遠征。
這許多遠征中,最著名的則是波斯遠征希臘、特洛伊戰(zhàn)爭、亞歷山大東征和蒙古西征(蒙古人有3次西征)。
生活在公元前440年左右-前355年的蘇格拉底的弟子、歷史學家色諾芬,以記錄希臘歷史、語錄而著稱,其著作中就有《長征記》。公元前401年,色諾芬參加希臘雇傭軍助小居魯士(Kurush,約前424~前401年)爭奪波斯王位,未遂,次年率軍從巴比倫返回雅典?!堕L征記》記述的就是色諾芬隨同希臘十萬雇傭軍參加小居魯士爭奪波斯王位的戰(zhàn)爭經過,著重記述小居魯士在戰(zhàn)爭中陣亡后,希臘雇傭軍由波斯腹地穿過美索不達米亞、亞美尼亞進抵黑海南岸,撤回希臘的冒險遠征過程。
拿中國現(xiàn)代的二萬五千里長征與世界的長征及中國古代的長征相比較,能發(fā)現(xiàn)紅軍長征的獨特之處。
毛澤東說:“講到長征,請問有什么意義呢?我們說,長征是歷史記錄上的第一次……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歷史上曾經有過我們這樣的長征么?”[3]
“歷史上的第一次”,即是從中國長征的獨特性、唯一性上來說的。紅軍長征有別于中外歷史上任何一次軍事遠征,因為那些遠征,多帶有侵略性、掠奪性,多是對別的民族、國家和人民的“征伐”,從手段上看,多是用武力甚至野蠻的殺戮,從結果上來看,大多造成國土破碎,人民流離,對生產力帶來毀滅性的巨大破壞。
世界上的許多軍事遠征,有的改變了歷史進程和地理版圖,有的在軍事謀略上可圈可點,但這些戰(zhàn)爭不可避免地帶有非正義性,例如拿破侖和希特勒對莫斯科的遠征。
中國的紅軍長征發(fā)生在國內,從中國的中部開始,綿延向西向北,走過世界上最貧困也最險惡的云貴、川藏地區(qū),翻越雪山草地,到達中華民族文化的發(fā)祥之地黃土高原。它不是一次對外民族的侵略戰(zhàn)爭,而恰恰相反,是在求得生存的前提下,高舉抗日的旗幟,朝著抵御外敵(日本)侵略的目標,開赴抗戰(zhàn)前線的一次長途跋涉,因此,它的正義性是不言而喻的,這正是紅軍長征與世界上各次著名遠征根本不同的地方。
毛澤東說:“長征又是宣傳隊。它向十一個省內大約兩萬萬人民宣布,只有紅軍的道路,才是解放他們的道路。不因此一舉,那么廣大的民眾怎會如此迅速地知道世界上還有紅軍這樣一篇大道理呢?長征又是播種機。它散布了許多種子在十一個省內,發(fā)芽、長葉、開花、結果,將來是會有收獲的?!盵3]自古以來中國西部地區(qū)聚集著大量少數(shù)民族,紅軍的到來,讓他們第一次看到平等和互助,也感受到新的文化與精神,紅軍更給他們描繪了翻身解放的希望與夢想。
紅軍以難以想象的堅忍和浴血的奮戰(zhàn),突破敵人的圍追堵截,經受了大自然的巨大阻礙和極端氣候的嚴酷考驗,塑造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精神,毛澤東說:“十二個月光陰中間,天上每日幾十架飛機偵察轟炸,地下幾十萬大軍圍追堵截,路上遇著了說不盡的艱難險阻,我們卻開動了每人的兩只腳,長驅二萬余里,縱橫十一個省。請問歷史上曾有過我們這樣的長征么?沒有,從來沒有的。”[3]
紅軍以軍事上的劣勢和意志上的強勢,特別是反侵略和反壓迫的正義性贏得最后的勝利,也獲得了生存的空間,尤其是沉靜下來思索、總結和再出發(fā)的高地。誠如毛澤東所說:“長征又是宣言書。它向全世界宣告,紅軍是英雄好漢,帝國主義者和他們的走狗蔣介石等輩則是完全無用的。長征宣告了帝國主義和蔣介石圍追堵截的破產?!盵3]
紅軍長征具有高度嚴密的組織性和強有力的領導。毛澤東說:“長征是以我們勝利、敵人失敗的結果而告結束。誰使長征勝利的呢?是共產黨。沒有共產黨,這樣的長征是不可能設想的。中國共產黨,它的領導機關,它的干部,它的黨員,是不怕任何艱難困苦的?!盵3]
中國共產黨以民族復興、人民幸福為宗旨,紅軍隊伍也具備高度組織性、紀律性,完全站在人民利益一邊,以抵抗外侮為己任和目的,因此,中國的紅軍長征令人耳目一新,形成世界征戰(zhàn)史上的奇跡。
對于長征,有必要更多地從文化意義和哲學本質上去解讀,而不僅僅從事件或史實去解讀,更不應只從單純軍事上去解讀。
長征是一種斷、舍、離。它意味著對過去、習慣和熟悉的生存環(huán)境的了結和舍棄(或主動或被迫放棄),也意味著與故土、故地、故人的離開、離別,由靜向動,由近及遠的轉化,新的征程的開始,巨大的不確定性甚至危險性同時又可能是機遇的發(fā)生。
發(fā)生在80多年前的紅軍長征,無疑是中外長征案例中最具代表性的遠征,也是中華民族精神發(fā)展的新高峰,亦是中華民族復興征途上的重要起點和節(jié)點,其意義和價值不僅僅存在于當時,更在今后,它將給中國的發(fā)展以永遠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