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約翰·弗洛伊德
維姬·辛頓的家離她工作的地方不遠(yuǎn),走短短的一段路就到了。實(shí)際上,在維姬居住的那條鄉(xiāng)間大道旁,她的家和她的上班處是僅有的兩處地址,也是僅有的兩座建筑。維姬每天都要從她辦公室后面樹林里的一條林蔭小道出發(fā),步行四分之一英里(約四百米。——譯注),最后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她家房子后面的長條狀草坪旁邊了。這條小道和那條鄉(xiāng)間道路基本平行。此刻,維姬的手里拿著公文包,肩上挎著手提包和大手提袋,站在小道上。因?yàn)樵缧r候下了一點(diǎn)小雨,她的頭發(fā)有些濕了。她的視線越過她家后院朝右側(cè)看去,盯著五十碼(約四十五米?!g注)開外她家房子樓上的一扇窗戶看。其實(shí)也沒什么好看的——窗戶里黑乎乎的。在南方腹地(指美國最具有南方特點(diǎn)、最保守的一片地區(qū)?!g注),下午5點(diǎn)就意味著再過三個小時,天就要黑了;再過三小時,她弟弟巴德將打開床頭燈。和往常一樣,她面帶微笑朝著他的方向揮揮手,因?yàn)樗?,萬一他在看著她呢。
做完這些之后,她看著左邊距離她六步遠(yuǎn)的那個箭靶,箭靶后面是三捆干草。她走到箭靶跟前,仔細(xì)打量著靶面上不同顏色的同心圓,然后逐一拔下靶心支著的五根碳素箭。她用另一只手從手提包里掏出幾塊大橡皮,小心地釘在碳素箭的箭頭上,然后才將五根箭放進(jìn)那只大手提袋里。她很快就知道了這樣做的重要性。每天下午替弟弟取回他的運(yùn)動器材是一回事,讓這些器材戳穿她的手提袋是另一回事。
維姬捋了捋頭上的鬈發(fā),一邊毫無意義地想著巴德,一邊繼續(xù)沿著小道穿過房子后面的草坪,繞過房子一側(cè),來到前面的門廊。正沿著門廊的臺階往上走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是一個人。杰里米·鄧恩穿著牛仔褲和襯衫,坐在那吱呀作響的木頭秋千上,正看著她呢。他的襯衫下擺沒有掖進(jìn)褲腰。
杰里米的出現(xiàn)嚇了她一跳,但她沒有表露出來。她對自己的表現(xiàn)感到滿意。如果杰里米看到他把她嚇了一大跳,他會很開心的。
“看樣子你被雨淋了?!彼f。
“只淋了一小會兒,”她將肩上的包往上拉了拉,“我沒有看到你的車?!?/p>
“我把車停在路邊上了。我想走走路。”
見她沒有說什么,杰里米補(bǔ)充說:“我把季度報表帶過來了。剛才沒有碰到你?!?/p>
“那是因?yàn)槟銉牲c(diǎn)鐘就離開辦公室了?!?/p>
他聳聳肩膀,從秋千上站了起來?!拔壹依镉惺??!?/p>
杰里米最近總是有事,但這些事都和工作無關(guān)。她差點(diǎn)兒脫口而出,但又忍住沒有說。為什么又要和他發(fā)生爭執(zhí)呢?今天是星期五,她累了,杰里米·鄧恩讓她更累。
維姬暗暗告訴自己——這已經(jīng)是第一百次了——她并不是特別討厭杰里米,她只是對他沒有特別喜歡而已。這一點(diǎn)他們兩人的心里都十分清楚,因?yàn)閿?shù)年前他們曾有過一段感情——一段短暫的感情。
感情啊,無論是過去的感情還是現(xiàn)在的感情,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當(dāng)前的現(xiàn)實(shí)是,無論他們愿意與否,他們又在一起了。由于他們各自的父親在世時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二人的父親過早地去世之后,維姬和杰里米就成了辛頓&鄧恩咨詢公司的共有人。他們的父親如果還在世的話,恐怕都認(rèn)不出他們當(dāng)年創(chuàng)立的公司了:雇員都是年輕人,辦公地點(diǎn)搬到了鄉(xiāng)下,市場營銷的重點(diǎn)在社交媒體。有時候,維姬自己也不敢相信這就是以前的公司。但是,公司的業(yè)務(wù)很成功,而且還在增長。如果二人的父親知道這個情況,應(yīng)該感到十分自豪吧。
但是,當(dāng)年的兩位創(chuàng)立者會因?yàn)榻芾锩锥械阶院绬??她對此表示懷疑。維姬把賺來的錢用來投資了,比如,買了這座房子以及這一大片土地,辛頓&鄧恩咨詢公司的新辦公樓就建在上面。杰里米把錢用在了新車、新游艇和國外度假上。
“你來是為這事兒啊?”她說,“為了給我看收益報表?”
“是啊?!?/p>
她看著他空蕩蕩的雙手,又看看他身后空蕩蕩的秋千?!澳愣加浽谛睦锪?,現(xiàn)在準(zhǔn)備背給我聽?”
“什么?哦——對不起?!彼稚斓缴砗螅闷鹨r衫,從腰帶上抽了一只信封?!拔页鲩T的時候,我家那里也下雨。我不想把它弄濕。”但是,在把信封遞給她之前,她瞥見他襯衫下面有塊黑色的金屬閃了一下。
“那是槍嗎?”
“什么?”在他那傲慢自得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尷尬的表情。
“你聽到我說什么了。你的腰帶上是不是別了一把槍?”
“我?guī)屃擞衷鯓樱俊彼麊??!拔矣谐謽寛?zhí)照。”
她接過信封,但眼睛還是看著他的眼睛?!案嬖V我,你該不會上班的時候也帶著槍吧?”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我回過家了!我到家之后才拿的槍?!?/p>
“可是你為什么要隨身帶著槍呢?”
他微微抬起下巴?!拔覟槭裁床粠??你的包里以前不也放著槍嗎?”
“那時我在墨西哥工作,我只是在那一個月里才帶著槍的。我現(xiàn)在不帶槍了。”
“也許你應(yīng)該帶槍,”他指著遠(yuǎn)處的市區(qū),城市的天際線幾乎已經(jīng)看不到了,“你以為我們現(xiàn)在不在城市里就遠(yuǎn)離犯罪了嗎?夜里,如果正好是順風(fēng)的時候,我在家里還能聽見警笛聲?!?/p>
維姬嘆了一口氣?!安皇菢尵褪羌D銈冞@些長不大的孩子啊?!?/p>
“箭?”
她搖搖頭。“杰里米,剛剛過去的這一個星期太漫長了。我要好好休息一下。還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們討論的嗎?”
他微笑著抬起一只手,掌心向外。“我提議我們休會。替我向巴德問好?!?/p>
維姬將報表丟到手提袋里,注視著杰里米走過院子,沿著大道走了。她聽見他在吹口哨,吹著一首曲子。
維姬進(jìn)了屋,將公文包放在廚房的操作臺上,從大手提袋里拿出那五根箭。那些箭看上去齊刷刷的,價格不菲,而且具有殺傷力。巴德曾經(jīng)告訴過她,這種箭如果用他的那種弓射出去,能夠穿透盔甲。她取下箭頭上的橡皮,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按了對講機(jī)上的“通話”鍵。
“你怎么樣?”她問。
她弟弟那刺耳的聲音立即回答道:“無聊。《法官朱迪》(美國的一檔電視節(jié)目,由退休法官朱迪在電視上處理民事訴訟案件?!g注)已經(jīng)看完了,本地新聞很無聊?!?/p>
“好像《法官朱迪》不無聊似的?!?/p>
“我已經(jīng)看完你給我的那本小說了。”
“喜歡嗎?”
“小說的結(jié)尾我猜到了?!倍虝旱耐nD。“還有多久吃晚飯?”
“我要先把一塊烤豬肉解凍?!彼龑χv機(jī)的“通話”鍵推到鎖住的位置上,朝冰箱走去。冷凍室里的烤豬肉不大卻很厚,兩個人吃夠了。她取出烤豬肉,放在操作臺上?!耙灰冉o你來點(diǎn)小吃?”
“好的啊?!彼f。
“我這就上來?!?/p>
她切了奶酪,放到四塊餅干上,倒了一杯檸檬水,然后拿了一只托盤,將吃的、喝的以及那五根箭放在上面,上了樓梯。北面一角的臥室門一如既往地關(guān)著。每天上午8點(diǎn)至下午4點(diǎn)半都有一名護(hù)工過來照顧巴德,她走的時候把門關(guān)得緊緊的,好像巴德下不了床就意味著他不該想著看看囚籠般房間之外的東西。巴德對此并不介意。他告訴維姬,他想看的是他房間窗戶下面的綠色風(fēng)景,不是房門外面的暗黑的走廊。兩個星期前,他們把他從樓下臥室搬到樓上這間臥室,維姬和新來的這位護(hù)工當(dāng)時就把巴德的床移了位置,搬到了距離窗戶只有四步遠(yuǎn)的地方。窗戶上安裝了一個室內(nèi)紗窗,方便巴德打開或關(guān)上。因此,如果不是下雨的時候風(fēng)把雨吹進(jìn)來,窗戶一直都是開著的——無論白天黑夜,也無論家里有沒有開中央空調(diào)。
維姬打開門,端著小吃進(jìn)來的時候,巴德正盯著窗戶的外面看。她將托盤放在他床邊的小桌子上,在他身邊坐下,循著他的視線往外看。她已經(jīng)把窗戶外白色格架上長得最高的玫瑰枝修剪掉了,這樣,巴德就可以不受任何阻擋地看到北邊地面以及遠(yuǎn)處鄉(xiāng)間的景色了。她抬頭看了看天,剛才帶來那陣雨的烏云已經(jīng)變淡,太陽又出來了。
巴德沒有轉(zhuǎn)身就說:“你買這個地方之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嗎?這座房子,這塊地,還有那邊的湖,你知道嗎?這里原來是童子軍的營地?!?/p>
“什么?”
“對,這里原來就是童子軍營地。新來的護(hù)工,她叫什么來著?珍妮特?她說她就在附近長大。她今天告訴我,這里以前是一個用來休息、靜養(yǎng)的地方,孩子們常常來這兒游泳、遠(yuǎn)足、露營……”
“地產(chǎn)經(jīng)紀(jì)人從來沒有和我說起過。”
“也許她也不知道呢。那是好多年之前的事了,甚至是發(fā)生在上一個土地所有者之前?!?/p>
終于,他轉(zhuǎn)過身來,正面朝著她了。和往常一樣,弟弟的樣子讓她微感驚訝。巴德·辛頓每天看上去都比上一天更像他們過世的父親,這一現(xiàn)象在那場事故發(fā)生之后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弟弟的雙頰和前額上以前沒有皺紋,現(xiàn)在有了;他的頭發(fā)灰白了;曾經(jīng)明亮有神的綠色眼睛現(xiàn)在也蒙上了一層陰影,變得黯淡無光。
“維姬,那樣的地方才是我應(yīng)該去的,那樣的事才是我應(yīng)該做的呀。在一個美好的世界里,我應(yīng)該在那樣的地方工作,一直待在戶外,和孩子們在一起??墒乾F(xiàn)在呢,你看看我,我就是一個廢物,徹頭徹尾的廢物,一個失敗者?!?/p>
維姬握住他的右手,感覺到了他手指上的力量。他的左腿沒了,右臀骨折了,但身體的上半部分依然像過去一樣強(qiáng)勁有力,一個原因是他每天鍛煉,舉起那幾個堆在他床邊地板上的杠鈴片;另一個原因是,他每天要拉那把在他床頭靠著的復(fù)合弓。那弓看上去不像弓箭運(yùn)動器材,更像天使的豎琴。
巴德·辛頓以前一直喜歡戶外,喜歡運(yùn)動,不適應(yīng)商界(他姐姐在那個圈子里如魚得水)。即便如此,他的前途曾經(jīng)一片光明:他是大學(xué)足球隊的主力,是一顆冉冉上升的足球明星,但那是在一系列“錯誤決定”之前的他?!板e誤決定”——這是他以前的那些朋友說的,警察可不這么想。他們認(rèn)為那是“輕度犯罪”。巴德的“錯誤決定”大多和烈酒、交通違章、夜店斗毆有關(guān),后來就發(fā)生了車禍,成了目前的樣子。
“唯一讓我高興的是,你當(dāng)時沒有和我在一起,”他說,“這是那天唯一的幸事了?!?/p>
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她應(yīng)該和他在一起的。那是早就計劃好了的。她沒去的唯一原因是在和他碰頭的路上車胎癟了。巴德不知道她的情況,又沒有手機(jī),就一個人開車去參加朋友的喬遷聚會。后來,命運(yùn)沒有把無情目光投向他們兩個人,而是只投向了他。
“要是事故的發(fā)生真的如他說的那樣呢?”巴德問,“真的如那個打電話的人說的那樣。”
“事故不是那樣發(fā)生的?!?/p>
“也許是我的記憶混亂了??紤]到我的過往,要是——?”
“你別再懷疑自己啦,巴德,治安官說了,別擔(dān)心——后期的調(diào)查將證明你是無辜的?!?/p>
“治安官喜歡你,他還能怎么說?”
“事故不是你造成的,好嗎?你是好司機(jī)?!?/p>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拔覀冞€是面對現(xiàn)實(shí)吧,我什么都做不好?!?/p>
她打量了他一會兒,朝那把弓點(diǎn)點(diǎn)頭?!澳隳莻€玩得好,”她指著托盤里五根面目猙獰的箭,“今天所有的箭——五根箭——都在中間的那個圈里?!?/p>
“那叫靶心?!?/p>
“真的嗎?”
她笑了。兩人不自覺地同時看著窗外,看著屋后的草坪,看著草坪盡頭更遠(yuǎn)處,看著小道那邊的箭靶。從這里看過去,箭靶只有襯衫紐扣大小。兩個星期來,巴德每天都手持那把巨大的復(fù)合弓,從開著的窗戶里將那五根箭射到箭靶上,維姬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都在那里停下腳步,取下那幾根箭帶給他。在過去的這幾天里,五根箭都正中靶心。
他從托盤里拿起一根箭,用手指摸了摸箭頭。
“在中世紀(jì),我這樣的人也許會供不應(yīng)求,”他說,“但是21世紀(jì)的美國需要不需要羅賓漢,這就要打個問號了?!?/p>
“21世紀(jì)的美國不需要羅賓漢,它需要的是——”她停頓了一下說,“你看著我?!?/p>
他扭頭看著她。
“它需要的是誠實(shí)和仁慈,這兩點(diǎn)你身上都有。你和我在生活中遇到的其他人不一樣。”
“你是說杰里米嗎?”巴德的臉色頓時暗了下來,“他最近怎么樣?他干什么了?”
“他剛剛來過。他的舉止越來越怪,每天——”
門鈴響了。姐弟倆困惑地看著對方。以前從來沒人來過他們家里。
“也許是杰里米又回來了?!卑偷抡f。
維姬沒有回答。她站起身。從開著的窗戶進(jìn)來的熱氣讓她出汗了。她朝門口走去。
走到門外,把門給關(guān)好之后,她突然明白了護(hù)工為什么要關(guān)門——這樣至少屋子里的其他地方可以保持涼爽啊。
“治安官不喜歡我?!彼龑χT說,聲音大到讓門那邊的巴德聽得見她的話。
在她下樓的時候,門鈴又叮咚響了一下?!皝砹??!彼暗?。
維姬知道自己不該在沒有從貓眼里看一下來人是誰的情況下開門。巴德一直提醒她要這樣做,尤其是家里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因?yàn)閺膰?yán)格意義上來說,他不能算一個人。但她的心里一直在思考她弟弟的身體狀況以及他對生活的態(tài)度,沒有關(guān)注他的建議。
她打開大門,看見門廊上站著兩個男人。
她感到一陣不安。這兩個男人看上去倒不危險,但也不是友善的那種,尤其是左邊的那位。那個男人身材壯實(shí),四十七八歲,黑胡子,穿著寬松的T恤衫和牛仔褲。另一個男的年輕些,個子也高些,穿著牛仔襯衫和卡其布褲子。如果不是因?yàn)樗难劬?,這個年輕人應(yīng)該算是英俊的。他的眼圈發(fā)黑,似乎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厭倦。
維姬暗自禱告,希望這兩個人是推銷員,是問卷調(diào)查員,或者是迷路的游客,希望知道怎么才能回到州際公路上去。
“你是維多利亞·辛頓嗎?”高個子男人問。
她清了清嗓子?!坝惺裁词拢俊?/p>
“辛頓女士,我叫懷亞特·羅素,是州衛(wèi)生局的。”
維姬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那個矮個子男人身體的重心從一只腳上移到了另一只腳上。他緊張了?還是不耐煩了?
“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羅素說。
“我恐怕——”
一把鍍鋅左輪手槍突然出現(xiàn)在羅素的手里,速度之快讓維姬瞠目,她不禁想道,這槍是不是一直就在他手里呢。
羅素貼近了維姬,在她耳邊說:“我們進(jìn)去?!?/p>
她顫顫巍巍地后退一步。她覺得口干。她腦子在飛速運(yùn)轉(zhuǎn),這時,她想到了一個主意。她記得自己把廚房里對講機(jī)上的“通話”鍵推到了鎖住的位置上,這樣,對講機(jī)實(shí)際上就成了一個雙向的話筒?!皬N房里最涼快?!彼f。她聽到自己的話音在發(fā)抖。
“你在前頭帶路。”
進(jìn)了廚房之后,那個叫羅素的男人拖了一把椅子,在餐桌旁坐下了。維姬站在桌子的另一邊,面對著他。留著胡子的那個男人倚靠在冰箱上。維姬十分小心,刻意不去看對講機(jī),以免這兩個男人看到。但既然她沒有聽到什么聲音,那這至少說明她弟弟沒有在看電視。她暗自祈禱弟弟沒有睡著。
注意聽,巴德,她心想。他那里沒有電話,也沒有其他求救的方式,但這樣至少可以給他提醒,讓他預(yù)先做好準(zhǔn)備。
“你們要什么?”她問。聲音很大,大得過分。
他們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點(diǎn)。羅素把手槍放在桌上,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和一盒紙板火柴。
“我們要錢,辛頓女士。我們要你帶我去你辦公室,打開儲藏室里的保險柜。我們知道停車場里空無一人。我們已經(jīng)開車去過那里了。我們要你把放在保險柜里的現(xiàn)金給我們。”
有那么一會兒,她幾乎忘記恐懼了。“現(xiàn)金?”
“你放在那里的儲備金啊。我們得到消息,說那錢就放在儲藏室的保險柜里?!?/p>
“嗯,你們的消息有誤,我們根本沒有什么儲備金,辦公室里根本就沒有現(xiàn)金。”
維姬說的是真話,但是這一事實(shí)似乎并不重要。羅素只是笑?!拔衣犝f錢就在那里——好多錢。你知道保險柜的密碼?!彼c(diǎn)了香煙,扇滅了手上的火柴,吐出一口灰色的煙?!八裕愫臀乙黄鹑マk公室,我的伙伴待在這里——和你弟弟一起待在這里?!?/p>
她覺得一口氣堵在了喉嚨口?!拔业艿埽俊彼哪X子里出現(xiàn)了樓上弟弟房間的畫面,弟弟正瞇著眼睛,緊緊盯著床邊的對講機(jī)。
“我們知道他在家,辛頓女士。我們知道他是殘疾人。我們甚至還知道他在一樓北面的房間。如果我的伙伴在你我離開之后的十五分鐘內(nèi)聽不到我的消息,或者,如果我打電話告訴他我們遇到問題了,他將立即把這幾個月來的心碎和悲傷發(fā)泄到巴德身上?!?/p>
“你在說什么???”維姬扭頭看著那個留著胡子的男人,“心碎和悲傷?”
羅素笑得更歡了。“威利斯這個名字有印象嗎?”
她咽了一下口水。他弟弟在那場事故中失去了左腿,另一名司機(jī)卻更慘。喬爾·威利斯,二十五六歲,他駕駛著皮卡車,試圖在一段狹窄的高架公路上超過巴德的車——據(jù)巴德說——結(jié)果撞在了巴德的后保險杠上。兩車打轉(zhuǎn),沿著對面車道飛了出去,掉進(jìn)了深谷之中。后來有人披露,一名目擊證人曾致電警察局,說他看見一輛與巴德駕駛的豐田特征一致的汽車,在碰撞事故發(fā)生前幾分鐘,在距離事故發(fā)生地以南一英里左右的地方行駛異常。事故目前仍然處于調(diào)查階段,但一個不容否認(rèn)的事實(shí)是,巴德活著,皮卡車?yán)锏哪莻€年輕人死了。
“來,介紹一下,這位是達(dá)雷爾·威利斯,”羅素說著,朝那人歪了歪腦袋,“他是那個死去的年輕人的父親?!?/p>
維姬目瞪口呆地盯著那人。
“他在這里的目的就是保證你嚴(yán)格按照我的要求去做,明白了嗎?”
“有件事我要說一下,怕你們誤會,”她想到了一個辦法,“我公司的共有人杰里米·鄧恩,在二位到達(dá)之前來過我家,現(xiàn)在,他隨時可能回來,和我商量本周的工作計劃——”
“鄧恩先生不會回來了,”羅素說,“他剛才從這里離開的時候,和我們碰上了?!?/p>
“什么?”
羅素將煙灰彈在桌上?!耙婚_始我們覺得自己的運(yùn)氣不好,居然在這里看到一個人,看到他朝自己的車走去,但后來我們覺得運(yùn)氣不好的人是他?!?/p>
她大聲吞了一口吐沫,接著她輕輕地問:“你們……把他打死了?”
羅素聳了聳肩膀?!拔覀儧]辦法。他在錯誤的時間出現(xiàn)在了錯誤的地點(diǎn)?!?/p>
維姬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吐了出來??蓱z的杰里米。這里沒有遠(yuǎn)離犯罪,他說得對啊。
她把思緒拉回到眼前的事情上來。“那么,如果我把錢給你們拿出來了,你們會放過我們嗎?”——你這個傻子,根本就沒錢,她想,她這么說只是在拖延時間。
“我保證會的。”羅素說。
“那我怎么知道威利斯先生不會殺了我弟弟呢?他待在這里干什么?”她轉(zhuǎn)身怒視著他?!澳銥槭裁床徽f話?”
威利斯一言不發(fā),也怒視著她。
“他待在這里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分得一杯羹,”羅素說,“他是為了錢,不是為了報仇?!?/p>
她又咽了一口吐沫,腦子飛快地轉(zhuǎn)著?!暗恰阋呀?jīng)把你們的名字都告訴我了,你們的臉我也看到了,你怎么保證我事后不報警呢?”
“呃,首先,我們會把你們倆都綁起來,在我們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時候,我估計你們這個周末就得一直那樣被綁著了,直到巴德的護(hù)工周一來上班。其次,你報警沒有任何好處——到不了明天早上,我們就已經(jīng)離開這個國家了。第三,如果你真的把我們搞進(jìn)去了,威利斯先生家的其他人會來找你算賬,和他們相比,我們兩個人簡直就像兒童合唱團(tuán)成員那樣溫和。他的家人會殺了你們倆,放火燒了你家房子。聽明白了嗎?”
廚房里一片安靜。維姬不是天才,可她也不是傻瓜。她知道在羅素說的話里,也許除了離開這個國家是真的,其他都是在騙人。她相當(dāng)肯定地認(rèn)為,他們會盡快殺了她和巴德。她必須盡快采取措施,比如制造混亂、拖延時間、讓他們二人互相猜忌、找到一個反抗的武器……
這時,她想起來了。
她早就有武器了。武器就在對講機(jī)的另一端。
“好的?!彼觳磺宓卣f。
羅素透過煙霧,瞇著眼睛看著她?!笆裁??”
“我照你說的做,”她推開椅子,站了起來,“走吧。”
羅素點(diǎn)點(diǎn)頭。“好,”他拿起桌上的香煙和紙板火柴,看著威利斯,“你好好在這里待著,我開車帶她去辦公室?!?/p>
“不行,”她說,“我們走后面那條小路?!?/p>
“為什么?”
“因?yàn)槟銜讳浵竦?。辦公室大門那里有攝像頭。”
羅素看著她的臉,看了好長時間?!昂玫摹!彼f。
接著,羅素對他的同伙說:“你時刻做好準(zhǔn)備?!?/p>
威利斯捋了捋胡子,點(diǎn)點(diǎn)頭。這樣,又過去了幾秒鐘。
她深吸一口氣,看著羅素的眼睛?!拔覀兊降鬃哌€是不走?”
走到室外后,懷亞特·羅素在門廊上停了一會兒,把槍放進(jìn)了褲子口袋,又點(diǎn)了一根煙。車道兩邊種著橡樹。維姬看見車道盡頭停著一輛白色商務(wù)車,在車道旁邊的松樹林里還停著一輛黑色汽車,看起來好像是杰里米·鄧恩的捷豹。她早些時候沒有留意這個。
此時天已經(jīng)晴了,天空一片湛藍(lán)。
“把你手機(jī)給我?!绷_素說著,吐了一個小煙圈。
她交出手機(jī),看著他放進(jìn)了另一邊的口袋?!澳惚WC我弟弟的安全?”她問。
“我說過了,如果我們這邊沒有問題,他就是安全的。”
又在騙人,維姬想。不管有沒有接到命令,只要她和羅素走出房子,威利斯就會去找巴德,然后殺了他。
但她也有一個有利條件。羅素說過,他們知道巴德在一樓北面的臥室里。她不知道這是誰告訴他們的,有可能是珍妮特接手之前的第一個護(hù)工安德莉亞。珍妮特來了之后,她幫著維姬把巴德搬到樓上去了。但是,不管那個通風(fēng)報信的人是誰,這條錯誤信息為維姬爭取了一些時間。她和巴德住的這座房子很大,有許多房間。等威利斯找到巴德在的那個房間……
希望你剛才一直在聽著對講機(jī),巴德,她在心里對他說。
“走吧,”羅素說,“你走前面?!?/p>
她走下門廊,左拐朝那條小路走去。羅素跟在她后面。
走到房子側(cè)面的時候,羅素問:“你為什么要告訴我辦公室大門那里有攝像頭?”
“如果我不告訴你,但你到了那里之后又發(fā)現(xiàn)了攝像頭,怎么辦?”她問,“這不就是你說的‘問題嗎?”
他沒說什么,只是鼻子里哼了一聲。右邊不遠(yuǎn)處,一只烏鴉嘎嘎叫了幾聲。一只馬蜂飛了過去。
維姬眼睛盯著前面那條小路說:“你知道如果我現(xiàn)在能殺了你——”
“你不能。”
“但如果我能……你知道我一定會下手的,對嗎?”
“我知道。”他說。
她點(diǎn)點(diǎn)頭,不過這個點(diǎn)頭好像是做給自己看的。
現(xiàn)在他們走到了房子后面,馬上就要走到小樹林的邊上了。她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樓上的那個室內(nèi)紗窗大開著。周圍靜悄悄的,她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樹林后面湖里魚打水花的聲音。
突然,她停下了腳步。她的心怦怦直跳。她轉(zhuǎn)身面對著羅素。
“你干什么?”他問,“往前走。”在他右側(cè)——她的左側(cè)——幾步遠(yuǎn)的地方就是箭靶,大大小小的圓圈上滿是箭頭戳的洞。羅素還沒有看見箭靶。
“不走了,”她幾乎有些悲傷地說,“你只能走到這里。”
羅素看著她,伸手掏槍,這時她聽到了——先是咝的一聲,然后是噗的一聲。好像變魔術(shù)一樣,一根箭的頭和尾突然在羅素腦袋的兩邊——就在他耳朵的上方——支棱出來了。叼在他嘴上的香煙掉落在地。她讓到一邊,只見羅素站在那里,活像頭上戴了一個道具的滑稽戲演員。過了一會兒,他重重地倒在草地上。
維姬盯著他看了幾秒鐘。
接著她就迅速行動,一點(diǎn)時間也不浪費(fèi)了。她單膝跪地,從羅素的口袋里掏出左輪手槍,插到自己腰后的皮帶上,朝房子沖了過去。
房子似乎遠(yuǎn)得不能再遠(yuǎn)了。如果另一個家伙,就是那個留著胡子的人,正好從某個房間的窗戶里看到她,那她就死定了。但她沒有別的辦法。她覺得她沒有時間繞到大門那里,進(jìn)入房子之后再伺機(jī)攻擊那個家伙了。她必須趕緊和巴德匯合。
她盯著二樓弟弟房間的窗戶,又看看窗戶下的白色玫瑰格架。此刻,那木頭格架在她心中就是通往自由的階梯,通往安全的樓梯。
她終于跑到格架那里了。她奮力一跳,用顫抖的手抓住了格架上的木條,像猴子一樣往上爬,完全不顧玫瑰上的刺,也不在乎如果她從那么高的地方掉下來怎么辦。她只用了三十秒不到的時間就到了窗戶那里。她用血糊糊的手抓住窗臺,將自己拉了上去,翻進(jìn)了房間,掉在窗戶和弟弟的床之間。她趕忙爬起身,在地上坐好。她接下來看到的一幕讓她驚恐不已。
——離她那通紅的、布滿汗水的臉?biāo)牟竭h(yuǎn)的地方,她弟弟直直地支在枕頭上,正吃力地拉著他以前用過的一把反曲弓??吹降厣夏前褦嗔说膹?fù)合弓,她才明白過來。弟弟很可能在上第二根箭、等第二個人的時候,把弓拉斷了。復(fù)合弓像半只蝴蝶脆餅一樣躺在那里,已經(jīng)派不上任何用場了。
但讓她滿心恐懼的還不是那個。
她看到房間門的把手在轉(zhuǎn)動。
巴德氣喘吁吁地看著她。“快跑,”他說,“快從窗戶出去!”
她狂躁地?fù)u搖頭?!安唬 ?/p>
“他來了,維姬!快走!”
“讓他來吧,”她低聲說著,把手伸到身后,摸到了羅素的那把左輪手槍。讓他來吧。她會一槍干掉他。她拔槍——
槍拔不出來。她一陣驚慌。
左輪手槍被什么東西卡住了。也許是因?yàn)樗钠??槍就是拔不出來?/p>
門輕輕地開了。一只手端著手槍——一把自動手槍——進(jìn)入了他們的視線。巴德此時已經(jīng)放棄了努力,不再試圖拉開那張弓。他將弓扔在一旁,像拿了一根矛一樣抓著一根箭。
維姬呼哧呼哧地喘著,抽泣著,用力拉槍把手,聽到了有什么東西撕裂的聲音,接著,槍拔出來了。
但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達(dá)雷爾·威利斯面帶微笑,站在門口,手槍對著他們,隨時準(zhǔn)備射擊。她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她聽到了一聲槍響——砰——于是尖叫起來,緊緊閉上了眼睛。接著她又聽到一聲槍響,接著又是一聲。
可是,什么地方不對勁啊。她沒死。
她睜開眼睛,看著巴德,巴德正張著嘴,盯著門口看。站在門口的那個人是她怎么想也想不到的——杰里米·鄧恩。他看著地上達(dá)雷爾·威利斯的尸體,手里的槍還在冒著煙。
維姬一動不動地坐在床后面的地板上,左臂擱在凌亂的床單上,如果巴德的左腿還在的話,那里應(yīng)該是他放左腿的地方。維姬的右臂無力地垂著,手上還握著那把已經(jīng)沒有任何用處的手槍。她凝視著他們的救命恩人。巴德已經(jīng)癱坐在枕頭上,手里抓著那根已經(jīng)派不上用場的箭,像剛下場的賽馬那樣喘著粗氣。他也盯著杰里米。
杰里米用腳尖推了推地上的尸體,緩緩走進(jìn)房間。威利斯的手槍躺在他倒地時掉落的那個地方。
杰里米看著辛頓姐弟倆?!澳銈儧]事吧?”他問。
維姬哈哈大笑起來,聲音刺耳。那是極度緊張之后突然放松的笑?!皼]想到我看到你會有這么開心?!彼龑⑾掳蛿R在床上說。然后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不是應(yīng)該死了嗎?”
“還沒有。”杰里米又瞥了一眼地上的尸體。有那么一會兒,誰也沒有說話。剛才的三聲槍響還在維姬的耳朵里回蕩。
“他們要錢,要儲藏室保險柜里的錢,”她面無表情地說,“他們以為我們在保險柜里放現(xiàn)金了。”
“好啦好啦,不管他們想干什么,事情都結(jié)束了。警察應(yīng)該馬上就到,”杰里米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她,“你給他們打過電話了,對嗎?”
維姬眨了眨眼睛。她這時才想起自己的手機(jī)還在羅素的口袋里。在這之前她居然沒想到要把手機(jī)拿回來。
“沒有,”她對杰里米說,“我沒有給任何人打電話,目前還沒有?!?/p>
突然,她感到疲倦極了。她不記得自己以前有這么累過。她哼了一聲,向后挪了挪,靠在窗戶下面的墻上。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保險柜,羅素說了保險柜,儲藏室里的保險柜。
她突然明白了。這一真相像拳頭一樣在她肚子上猛擊了一下。
她慢慢地抬起眼睛,看著杰里米。杰里米——她的商業(yè)伙伴,也平靜地看著她。
“除了你沒有人知道儲藏室里有保險柜。”她說。
二人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她真希望他會說點(diǎn)什么,比如:一定是我告訴過清潔工,公司請了維修人員到儲藏室里修過鎖,或者,我上周叫助手往保險柜里放過文件。但是,他沒有說話。他只是舉起槍對準(zhǔn)了她,像剛才在門廊上那樣微笑著。她這時才明白過來,剛才他從這里離開之后就去給羅素和威爾斯通風(fēng)報信,說她在家,可以行動。
一切似乎都可以解釋了。和她一樣,杰里米知道,如果他們中任何一人死亡,由于他們倆都沒有結(jié)婚,除了她有個弟弟巴德,他們就沒有任何親人了,在這種情況下,公司的所有權(quán)將完全屬于另一個活著的人。如果杰里米先死,公司就是她的,如果她也死了,公司就是巴德的。但如果她和巴德都死了,公司就是杰里米的。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那么蠢。
“你要我和我弟弟都死,”她說,“但又不希望看上去像是雇兇殺人,對嗎?你想讓這件事看上去好像是圖謀搶劫,雖然你早就知道——但他們不知道——那里沒什么好搶的?!本S姬頓了頓。雖然她非常害怕,但又怒不可遏。她能感覺到自己臉上在發(fā)燒?!澳闵踔林甘顾麄兏嬖V我說,他們在來這里的路上已經(jīng)把你殺了,好恐嚇我們就范,聽他們的安排?!?/p>
杰里米冷冷地笑著。
巴德看看杰里米,又看看維姬,好像一名網(wǎng)球賽場上的球迷,眼光隨著網(wǎng)球左右移動。他的臉色陰沉下來,因?yàn)樗麧u漸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但是后來出問題了,”她盯著杰里米,“你沒料到我們沒有死,卻想辦法干掉了羅素。你很可能是在你的車?yán)锟吹搅税??你的車就停在那松樹林里。你一直觀察著這里的一舉一動。當(dāng)我跑到你看不到我的地方時,你就估計我肯定會報警,從樹林里逃跑,因?yàn)槟阒牢乙呀?jīng)聽到了那兩個人騙我說他們已經(jīng)殺了你,于是,你決定你最好還是到房子里來,殺了威利斯滅口,以防事態(tài)進(jìn)一步惡化。”
“你說完了嗎?”杰里米問。
“沒有。我想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你剛才為什么要帶槍了。你原計劃在他們殺了我和我弟弟之后,用這把槍打死羅素和威利斯,對嗎?你很可能會在房子前面動手。你會先躲在那里等著他們。然后,警察來了之后,你會扮演英雄,告訴警察你打死了那兩名殺手——在他們殺了我們之后;或者,你把他們的尸體拖到他們的那輛商務(wù)車?yán)?,沉到湖底。不管你采取哪種方式,警察都不會懷疑到你身上。杰里米,我說得對嗎?”
他將肺里的氣全部吐了出來?!安还苣闶窃趺聪氲?,”他說,“這些已經(jīng)都不重要了?!?/p>
“好吧,我現(xiàn)在想的是,也許你難以解釋下面這一點(diǎn):打死巴德和我的子彈是從你槍里射出的,同一把槍里的子彈剛才也打死了其中一名‘搶劫犯,這個你考慮過嗎?”
這個問題難住他了。她說得對,她能看出他明白這一點(diǎn)了,但是,他并沒有放下槍,仍然穩(wěn)穩(wěn)地對著她,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瞟著地上威利斯的那把槍。槍在威利斯的尸體旁邊。
杰里米笑了。
“誰說我一定要用我自己的槍?”
維姬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她和杰里米之間隔著床,她腰部以下的動作他是看不見的。她坐在那里注視著,等待著。
接著他犯了一個錯誤。他將自己的手槍別回到皮帶上,看著地上的那把槍。
“不許動!”維姬喊道。她舉起左輪手槍,對準(zhǔn)了他?!安辉S動,否則打死你!”
杰里米眨眨眼睛,此刻臉上的笑容已經(jīng)沒了。他看著她的臉?!澳憧隙ㄒ蛩牢??!?/p>
她看見他繃緊了身體,準(zhǔn)備去拿那把槍。
“不!你不要逼我!”說著,她開槍了。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發(fā)生的事情在維姬腦子里一片模糊。當(dāng)時,一切似乎發(fā)生得很慢,她能回想起那些漫長的時間段。她以為那樣的漫長永遠(yuǎn)不會結(jié)束?,F(xiàn)在回頭再看的時候,那些記憶的碎片一齊向她飛來,好像錄像帶在快進(jìn),結(jié)果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印象,甚至一片空白。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她覺得她會回憶起一切的。
目前她能回想起來的不是什么愉快的記憶。她朝杰里米開槍——她是后來才知道自己開了兩槍,一槍打在肩膀上,杰里米疼得蹲了下去;另一槍打在腿上,杰里米想站也站不起來了——完全沒有聽到他的呻吟和咒罵。后來,她把左輪手槍給了巴德,撿起了另外的槍,繞過地上的兩個人,下樓后到屋外從羅素的褲子口袋里掏出了手機(jī)。報警之后,一輛救護(hù)車和半個警察局的警力很快到達(dá)了現(xiàn)場。救護(hù)員將杰里米抬上車,送往醫(yī)院。雖然他仍在流血,但還是被戴上了手銬。警察兵分兩路,一半人圍著兩個死人,另一半圍著兩個活人。維姬和她弟弟遭到了連珠炮般的提問,有的問題問了一遍又一遍。
三天過去了。現(xiàn)在,維姬一個人站在房子后面的那條小路上,盯著草坪盡頭幾步遠(yuǎn)的地方的那三捆干草。箭靶沒有了。這是巴德叫修剪草坪的人拿走的。他們每個星期一來。巴德說,看到箭靶就會想起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想起他射的那根救命之箭——不僅救了她的命,也救了自己的命。
過了一會兒,維姬轉(zhuǎn)身看著房子,看著二樓的窗戶,看著她曾經(jīng)爬過的玫瑰格架。白色格架和纏繞其上的玫瑰花看上去一點(diǎn)兒也沒受影響。她真希望自己也像那些玫瑰花啊。她這個周末只睡了幾個小時的覺。只要閉上眼睛,她就看見杰里米站在她臥室門口。
但她今天有一個心情好的理由。今天上午在辦公室和同事們開了一個會,后來獨(dú)自坐在辦公桌后面思考了許久,她終于有了一個想法。
此刻維姬還在琢磨著那個想法,只不過思考的地點(diǎn)變成了自家的院子。這時,她看見治安官查爾斯·漢蒙德從那條小路上走了過來。
“還有什么問題要問我嗎?”她問。
治安官脫下帽子,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拔疫@次帶來的不是問題,而是答案。但是我首先要問一下,你們兩個今天好嗎?”
她聳聳肩膀。“我覺得還行吧。”她看著他那棱角分明、友好的面孔,平靜的內(nèi)心深處卻又在考慮一個問題:他真的像巴德說的那樣喜歡她嗎?與此同時,她突然想到,除了她弟弟,她在這個世界上可以完全相信的人就只有他了?!安槔恚ú闋査沟年欠Q?!g注),我有個想法要告訴你。我想聽聽你的意見?!?/p>
他點(diǎn)點(diǎn)頭,戴上帽子,等待著。在他眼中,她看到了好奇和焦慮。她在心里默默地道了一聲謝謝。
“首先說一點(diǎn)背景。在我們這家咨詢公司成立之初的原始文件中有這樣一條規(guī)定,如果兩位共有人中有一人犯了重罪,公司所有資產(chǎn)將歸屬于另一位共有人。你聽說過嗎?”
“沒有。”他說。
“我也沒有,但規(guī)定在那兒寫著呢。我的父親和他的父親,他們都是講求實(shí)際,不說空話的人。如果杰里米被判犯了——”
“他肯定會被判有罪的?!?/p>
“——那這家公司就完全是我的了,”她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
“嗯,如果是這樣……我考慮把公司給賣了。”
“什么?”
“查理,我在公司里不開心,但杰里米只是部分原因。我只是覺得自己再也不想開公司了。我要好好照顧弟弟,直到他……呃,直到他恢復(fù)健康,和那場事故有關(guān)的問題得到解決。你覺得呢?”
治安官嘆了一口氣。“你的意思是你要走了?”
“不,不——我只賣公司。買公司的那個人必須將公司遷走,搬到其他地方去?!?/p>
“這么說你不走?你還是待在這座房子里?”
“我和弟弟都不走,都繼續(xù)住在這座房子里。實(shí)際上,我要問你的就是這一點(diǎn)?!?/p>
維姬欲言又止。她在整理自己的想法?!坝幸惶煳衣犝f這里以前是休閑、靜養(yǎng)的地方,童子軍常常在這里露營——”
“箭頭湖?!?/p>
“什么?”
“這里以前叫箭頭湖,”治安官的臉上露出了喜悅的笑容,“我有一個表弟,以前每年夏天他都到這里來,我小時候也來過一次?!?/p>
“這個名字好啊,”她說,“后來怎么又關(guān)了呢?”
“很可能是缺少資金吧。再后來啊,一個姓格雷戈里的家族在數(shù)年前買下那座房子以及周圍的土地,后來他們又再賣給了你。”
她將雙手插進(jìn)牛仔褲口袋,想到了林中小道、箭頭湖、小溪、北面和西面郁郁蔥蔥的樹林。這個地方所有的面積加起來,幾乎有四百英畝(一英畝約合四平方米。——譯注)。
“我考慮著恢復(fù)這里的本來面目,”她說,“我想找人合作,我想找州政府,找童子軍組織,什么人都行,將這里變成露營的地方。我可以管理這里,辦公室就設(shè)在這座房子里,我們可以建一個大食堂,巴德可以帶著孩子們?nèi)潽?dú)木舟,可以給他們上課——我想他可以教他們木刻,步槍射擊……”
“還有弓箭?”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耙苍S吧?!彼蛄恐哪?,幸福的漣漪似乎已經(jīng)在她心中蕩漾開來。“你說怎么樣?當(dāng)然啦,這一切都要等到巴德那邊的法律問題解決之后了。”
“你是說和那起交通事故有關(guān)的法律問題?”
“是的,”她瞇著眼睛,“你聽說什么了嗎?”
治安官不緊不慢地笑了?!拔乙粊聿痪驼f了嘛,我?guī)砹舜鸢??!?/p>
漢蒙德治安官離開后,維姬又獨(dú)自冷靜了一會兒,這才走進(jìn)房子,上了樓梯,敲響了巴德的房門。
“關(guān)門了,”巴德說,“明天再來吧。”
她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不自覺地繞開了上周五那兩個人——一個是陌生人,另一個應(yīng)該也算是陌生人——中槍倒下后躺的那塊地方。經(jīng)過四個小時的擦洗,那里還有血跡。她坐在床邊,面對著弟弟。巴德拆開了那把壞弓,正仔細(xì)研究各個部件。他朝窗口歪了歪腦袋,問:“治安官來干什么?”
“他來告訴我一些新情況。”
聽了這話,巴德正眼看著她?!笆裁葱虑闆r?”
她傾身向前,注視著他的臉?!暗诙€人,”她說,“杰里米在這個房間打死的那個,他不是達(dá)雷爾·威利斯。”
“什么?”
“留胡子的這個家伙真實(shí)姓名是肯·法利爾。根據(jù)目前掌握的情況,根本就沒有達(dá)雷爾·威利斯這個人。死于那場事故的人——喬爾·威利斯,對嗎?警方發(fā)現(xiàn)他沒有活著的親戚或家人?!?/p>
“你的意思是……”
“杰里米需要看到的是我和那兩個家伙合作,乖乖地聽他們的話,這樣,如果我們倆都死了,警察會以為他們因搶劫不成而殺人。他的如意算盤是,羅素告訴我那個留胡子的人是威利斯的父親,這個人和你有仇,這樣,我就更容易相信了?!?/p>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杰里米今天中午招供了。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治安官,這樣,一切都解釋得通了?!?/p>
巴德?lián)u搖頭,顯然他還是有些不明白?!笆裁唇忉尩猛ǎ俊?/p>
“杰里米說他要我們死,你和我都死,這樣他就能獨(dú)占咨詢公司了?!?/p>
“這個我們早就知道了。”
“我們不知道的是,這已經(jīng)是他第二次下毒手了。”
巴德盯著她。
“杰里米雇了皮卡車的司機(jī),”她說,“喬爾·威利斯。”
“杰里米——”
“你出車禍的那天,我應(yīng)該和你在同一輛車上,記得嗎?治安官告訴我,杰里米說他的計劃是在約翰遜路段將我們倆撞到路下去,因?yàn)槟且欢温泛芨撸绻粝氯ゾ退蓝?。但他想要我們兩個人的命。當(dāng)他在最后時刻發(fā)現(xiàn)我不在你那輛車上時,他就打電話給威利斯,叫他停止行動。威利斯正要行動的時候接到了他的電話——”
“有道理,”巴德低聲說,好像是在自言自語,“我看見司機(jī)了,他當(dāng)時是在接電話。”
“——當(dāng)威利斯接到停止行動的命令后,他想變換到你后面的車道上去,但沒想到撞到你的后保險杠,導(dǎo)致汽車失控打轉(zhuǎn)——”
“飛了出去,掉下懸崖?!?/p>
維姬點(diǎn)點(diǎn)頭。“你也掉了下去。但他掉下去的那一邊更加陡峭。那一邊本來是為我們準(zhǔn)備的。哦,還有一件事。你記得有個目擊證人在事故發(fā)生前打電話給警察嗎?那個人說看見你在開往事發(fā)地點(diǎn)的路上行駛異常。他是故意這么說的,目的是轉(zhuǎn)移視線,讓人不要關(guān)注皮卡車司機(jī),減輕他的責(zé)任。打電話的是誰?你猜?!?/p>
巴德看著維姬,幾乎不敢呼吸,等著她給出答案。
“懷亞特·羅素,”她說,“他的真實(shí)姓名是斯科特·雷伯恩,也是杰里米花錢雇的?!?/p>
“不會吧?!?/p>
她點(diǎn)點(diǎn)頭?!八墙芾锩椎睦吓笥选4巳藳]有犯罪記錄,但被懷疑和槍支、毒品走私有關(guān)。”
巴德安靜了一會兒,眉頭緊鎖?!熬S姬,我不知道,這件事還是有些不對勁。如果杰里米要我們死卻又錯過了機(jī)會,他為什么要雇打手到家里來上演一場搶劫的戲呢?為什么不想著再制造一場事故呢?”
“如果你沒有在第一次事故中受重傷,他也許會考慮再制造一場事故。再搞一次車禍,置我們二人于死地,這樣也太令人生疑了。另外,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自由活動,治安官覺得杰里米已經(jīng)等不及,所以就動手了?!?/p>
巴德閉上眼睛,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了捏。他抬頭看著維姬?!斑@么說他真的瘋了,對嗎?”
“不,他是貪婪??梢钥隙ǖ囊稽c(diǎn)是:他以后不會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里了?!?/p>
巴德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維姬知道他此刻的心情。這一切充滿了諷刺意味,實(shí)在令人難以釋懷。杰里米·鄧恩機(jī)關(guān)算盡,想除掉辛頓家的兩個人,以獨(dú)吞咨詢公司,結(jié)果出局的卻是他。維姬將成為公司的唯一主人。
正義來得不容易啊。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她問?!瓣P(guān)于那起事故的調(diào)查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你沒有罪?!?/p>
他緩緩地點(diǎn)點(diǎn)頭。他有些迷糊。他看著維姬,高興中帶著悲傷?!拔蚁脒@也意味著我恢復(fù)健康之后就可以從你的房子里搬出去,不再打擾你的生活了?!?/p>
“是啊,那是一種選擇?!彼f。
“另一種選擇是——?”
“你為我工作,怎么樣?”
“什么?”
維姬沒有回答,而是站起身,繞過床,站在窗前。她凝望著遠(yuǎn)處綿延的青山,凝望著萬里晴空。今天不會下雨。她上次用托盤裝著吃的和檸檬水還有那五根箭上樓,似乎已經(jīng)是一年前的事了。
“我先考考你,”她背對著他,“一個名字——你覺得這個名字怎么樣?”
“一個名字?什么名字?”
她轉(zhuǎn)過身,微笑著。這種感覺真好啊。
“箭頭湖。”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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