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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懷好意

2019-02-01 05:14張漫青
福建文學(xué)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艾葉咖啡館姑娘

張漫青

我剛離婚,朋友們就搶著要給我介紹姑娘。我一次次婉拒,反復(fù)澆涼他們可疑的熱情,到后來自己卻有點不好意思了。

反正你也閑著,就當打發(fā)時間吧。跟我說這話的朋友細長個兒,不合比例的碩大頭顱連接在青筋如雕的枯瘦脖頸上。我每次見他,都會隱隱擔心他的脖子如何承受重負。然而他的精力卻最為充沛,認識他十幾年,這股旺盛熱情從未消退,因而他也是對我離婚后生活最為關(guān)心的朋友。

這位朋友嘴巴有點凸,煙不離口,他在一個煙圈與另一個煙圈的間隙里對我說:這姑娘啊,長得雖然一般,但貴在質(zhì)樸。質(zhì)樸你知道不?就是素顏加純棉啊,這可是當代生活最稀缺的資源。

雖然認識很久,我對他其實并不了解,只知道是做外貿(mào)生意的,早年投資股票賺了一筆,換了房子和車,之后就順理成章地離了婚,至今一直未再婚。他一般不笑,偶爾笑起來,凸嘴更為顯著,總讓人覺得不懷好意,即使他懷著一片好意。

我跟這位朋友聊的通常都是十分空洞的內(nèi)容,有時候互相哀嘆幾聲,代替句子的交錯。有時候幾個空酒瓶、一煙灰缸的煙蒂,就是一個無聊夜晚的全部記憶。

她該不會還吃齋念佛吧?我淡淡問了一句。

這我就不知道了,加一下微信,你自己慢慢了解唄。朋友說著立刻掏出手機把姑娘的微信號發(fā)給我,與此同時,他寬闊的臉龐上泛起一個微小的漣漪。

發(fā)送微信好友請求,不到10分鐘那姑娘就加了我,微信名是“艾葉兒”。我略略翻了下她的朋友圈,沒有自拍,也沒有旅游照,只發(fā)些小花小草小狗的圖片,甚至文字也懶得寫,即便寫了,也是用最簡略的文字,比如花兒的圖片就寫“你好,花兒”或“隨手拍”之類的。

簡單寒暄之后,我問她什么時候有空出來見個面。她說,最近不行,剛換了新工作,天天都要加班培訓(xùn)。我原本對她興趣就不大,所以就趕緊客套幾句結(jié)束聊天。

離婚后我的日子單調(diào)而清爽,每天處理完各種事務(wù),就直接回家,自己做一份簡單的晚餐,通常是牛排和水果沙拉。我喜歡西餐,因為簡單,我懶得在吃飯上變花樣。晚飯后我側(cè)臥在沙發(fā)上看一會兒書,或聽聽音樂。從18歲起我就養(yǎng)成了自律習(xí)慣,堅持每日晨跑,使我的一天從清晨開始就能保持升騰的狀態(tài)。前兩年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開始走向衰敗,于是買了市游泳館的健身卡,安排自己每周游泳至少兩次。

當然,為了營造生活的豐富多彩,我每周至少會有一次應(yīng)酬,推杯換盞的間隙總會認識一兩個新鮮的姑娘,交換聯(lián)系方式之后又把彼此推進茫茫人海。某一晚,我喝得暈,自己摸著墻打開房門,而后在沙發(fā)上摸到自己滿臉是淚,驚愕之余是深深的厭倦。

為免于陷入浩渺無邊的虛空,我在手機上胡亂扒拉,這是我給自己制造又忙碌又振奮的假象的一種有效方法,最后我的手指停在“艾葉兒”這個名字上。

見面約在第二天下午5點,剛好是周末,地點是我家附近的“湖畔”咖啡館。5點這個時間吃晚餐太早,如果相談甚歡,可以順便請她吃個飯,如果話不投機,敷衍到6點差不多就可以結(jié)束,然后再考慮接下來如何消遣也不遲。

我提前15分鐘走進咖啡館,她居然比我更早到,選了靠窗的位置。她的確是素顏,全素,但沒有穿我想象中的棉麻拖沓長裙,而是黑皮衣和牛仔褲,黑皮衣里面是淡黃碎花襯衫。我居然對她招手說“嗨”。她居然長得挺清秀,即使素顏,皮膚仍白得發(fā)光。

咖啡館名叫“湖畔”,實際周圍并沒有湖,而是毗鄰一個小小的水塘,這水塘的另一邊是一個公園。公園里從早到晚都人潮洶涌,熱鬧得就像以前的廟會,因而這個水塘上永遠漂浮著各種垃圾,一年四季都飄著惡臭。奇怪的是,惡臭并不能阻止人們的腳步,公園依然常年熙熙攘攘。

湖畔咖啡館為了掩蓋這種惡臭,每天都會在室內(nèi)噴灑香水。在熟悉的香水味中,我點了一杯咖啡。她舉起餐牌研究了好幾分鐘,餐牌遮住臉,我就從桌子底下觀察她的鞋子。藏青色帆布鞋,兩只均有一定程度磨損。

她放下餐牌,點了一杯牛奶。我有一點緊張,原因不明。而她似乎比我更加緊張。她說她是第一次跟陌生男人約會。我沒想到她會用“約會”這個詞,挺意外。更意外的是,她全程不緊不慢地用吸管吮吸這杯雪白的牛奶。

咖啡還燙著,我已感到唇齒間的饑渴,就望向窗玻璃后面的街景,看到一排梧桐井然有序,它們是寂靜的,所以我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它們似的,莫名擔心它們會不會突然消逝。

然后我扭過頭直接就問她微信名的由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表現(xiàn)有點微妙的任性,這任性或許來源于我的年齡、閱歷、考究衣著以及她投射在我身上的低自尊感。

她怯怯地說,我每換一次工作都要改一次微信名。

她如今是一家艾醫(yī)館的技師。她說她上一個微信名叫“青絲”,讓我猜她的上一份工作是什么。

我脫口而出:美發(fā)師。

應(yīng)該叫洗剪吹小妹。她笑著糾正我。她笑起來人中變短,顯得年齡更小,像少女。即使微笑,她的肩膀也會顫動。但我知道她在用笑容掩飾什么,比如拘謹、不安、不自信,我一眼就能看穿這些東西。她這類外地女孩背井離鄉(xiāng),想在這個城市里得到什么,以及最終能占有多少份額,我都基本清楚。

你經(jīng)常換工作嗎?我問她。

不,我是一個踏實的人,我希望每份工作都一直干下去。

那為什么不繼續(xù)做?

我?guī)煾档冒┌Y了,他只比我大5歲,兒子才剛滿周歲。

哦,真不幸。我用咖啡杯沿觸了觸嘴唇。水塘惡臭中有幾絲強悍分子沖破香水的彌蓋,飄進我的鼻腔。

我?guī)煾悼焖懒?,他每天就知道給客人染發(fā)、燙發(fā),他的肺一點一點地爛掉。

所以你就辭職?

嗯,我怕死,我不想變成他。美發(fā)行業(yè)真殘酷。

哪一行不殘酷?我問她。她現(xiàn)在說美發(fā)行業(yè)殘酷,說明她還太年輕,總有一天她會明白真正殘酷的從來不是哪一個行業(yè)。

她把剛才有點皺的眉頭舒展開,對我說:在艾醫(yī)館不錯,中醫(yī)養(yǎng)生,你有空可以來試試艾灸,我學(xué)得很快,老板夸我聰明呢。

不知不覺時間到了6點20分,我提議晚上一起吃飯。她說不行,晚上得去酒吧打工。

你還做兼職?

對,每周三次,晚上8點到1點,在酒吧洗盤子。另外還有每周三次,晚上7點到11點,給一個孩子補習(xí)英語。

排得好滿,一周7天,你就只有一天不用兼職。你吃得消嗎?

嗯,本來還行,但最近總睡不好,一天睡不夠4個鐘頭,還做噩夢,所以我決定,尋找新的可能。她忽然低下頭,睫毛也齊刷刷垂下去。我轉(zhuǎn)頭去看那排整齊而寂靜的梧桐樹,它們還在。它們其實一直都在,只是以前我來這里總是對它們視而不見罷了。

她說的“新的可能”莫非就是我?如果她不用趕去酒吧打工,我應(yīng)該會帶她回家。我很清楚,從湖畔咖啡館走到我家那張大床,花不了幾分鐘。

但她要去打工,要乘50分鐘的公交車去一個酒吧刷盤子。此刻她那細白的手正扶在透明的牛奶杯上,指甲也素顏,幼小而寂靜。

時間差不多了,我彷徨著。沒想到她直接對我說,你先走吧,我想一個人再坐坐。

我想她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她只是一個陌生女孩,略有姿色,對我而言可有可無。帶她回家很方便,我也需要消磨時光,撫慰寂寞的身體。而開車送她去酒吧兼職,則需另作考慮,我是一個商人,成本核算與投資回報率是我的習(xí)慣性日常思維。

她似看穿了我,所以給我臺階下,讓我先離開。我離開咖啡館時不敢回頭,怕與她的目光相撞。她有一雙圓圓的眼睛,如果愿意,說不定它們會把我的后背灼出一個洞。

一段時間我們都沒有聯(lián)系對方,我偶爾會在微信上看到她,她依舊發(fā)些看不出任何情緒的圖片。在我差不多忘記她這個人存在的時候,她突然給我發(fā)了一行字:我又要換工作了。

我問,這次是為什么?

她回復(fù),艾草是個好東西,中醫(yī)養(yǎng)生當然也是好東西,但每天熏也夠嗆,我的膚色足足黑了一個色號。

我沒想到她這次辭職的理由這么矯情,就打字:呵呵。

然后她又說,你要不要看一下我的慘像象?

我說,可以啊。

于是我們就約了見面,同樣的下午5點,同樣的湖畔咖啡館。這次見面與上一次見面間隔差不多一個半月時間。她有一個好處,就是跟我一樣不愛廢話。離婚之后,我沒想過要找一個什么樣的女朋友,相處起來舒服,總是好的。

其實這一個半月,朋友又給我介紹了三四個姑娘。朋友不懷好意地說,你一離婚,立馬變成鉆石王老五,那些姑娘一聽說你有車有房離異無孩,雖然表面上裝矜持,其實心里恨不得生吃了你。我笑說,你也太浮夸了吧。

我朋友說的不無道理,至少后來他介紹的這幾位,她們一律年輕,一律花枝招展,一律對我頗感興趣。我把其中一位帶回了家,共度良宵。她始終表現(xiàn)得很高興,無論看見什么,一個陶瓷茶盞,一幅抽象畫,一把車鑰匙,或我的菩提手串,她都會流露出歡喜和驚奇,這不得不讓我想起了我前妻。我前妻永遠憂心忡忡,也永遠在勞碌。我前妻是一個好女人,賢惠、勤儉、隱忍,但她不懂得如何高興,結(jié)婚八年,一年比一年不高興,即使生活水平一年比一年好。我猜她沒想過這是個問題,她覺得生活就該這樣,不高興是她的生活方式。我們的婚姻并沒有出現(xiàn)問題,問題出在婆媳關(guān)系上。她和我媽水火不容,最關(guān)鍵在于她沒有生育,我倒覺得無所謂,但我媽覺得這個問題很嚴重。再經(jīng)過一輪一輪毫無頭緒的盤問、婦科檢查、吃中藥西藥及各種偏方之后,婆媳之間醞釀了八年之久的炸藥終于引爆。我媽要我二選一,我只能彷徨,只能支支吾吾,我最討厭做選擇,何況是這么個無聊的命題。最終她憋不住了,主動提出離婚。

現(xiàn)在想來,女人總是比男人善良。我前妻等于給我一個臺階下,保存了我的自尊。就像善解人意的艾葉兒姑娘,在湖畔咖啡館提議讓我先離開。她們似乎都能看穿我,所以主動替我做了選擇。而那位永遠高興的姑娘在與我共度良宵之后,就沒再聯(lián)系我,因為她遇到了另一個鉆石王老五,為此我朋友繼續(xù)用不懷好意的笑容告訴我,那位王老五的鉆石比我更大顆呢。

艾葉兒姑娘還是比我先到湖畔咖啡館,這次她捧著一本書,似乎看得很投入。我還沒坐下,她就開口說,我下崗了。她說話的樣子就像我們很熟,仿佛昨天才見過面。

哦。我點點頭。

你在看什么書?就像為了彌補自己的冷淡,我主動找了話題。

隨便看看。因為我下崗了。

我知道,你下崗了。

我沒別的意思,就想知道你這樣的人,活著的感覺怎么樣?

我這樣的人?

對,跟我不一樣的人,我經(jīng)驗抵達不到的人。她認真時,眼睛似乎更圓了。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幸好這時服務(wù)生走過來,算是替我打掩護。我在看餐牌時思考她的問題。我點的依然是咖啡,她卻不是牛奶,她點了一杯果汁。

我不能喝咖啡,會失眠。她說。我以為她會繼續(xù)講失眠的事,但她卻說,你這樣的人,應(yīng)該活得特別舒服,你應(yīng)該還想再活五百年吧?

我被逗笑了。

她卻沒笑,接著說,我黑成這個樣子,你還笑得出來?

我這才觀察她的臉,并不覺得比之前黑。想來這不過是年輕女孩的慣常嬌氣,顯然這份嬌氣違背了最初我朋友對她下的“質(zhì)樸”標簽。

然后她告訴我以下故事。

她在艾醫(yī)館干得挺好,老板夸她聰明好學(xué),如果一切順利運轉(zhuǎn),她很快就會轉(zhuǎn)正,工資將上漲30%,她將把一部分工資存進銀行,一部分寄給老家的母親,一部分買保險,一部分用來吃飯和租房子,一部分用來當零花錢,買買衣服鞋子,至于化妝品就免了(天知道她工資有多少,而分成細細碎碎的“一部分”后又分別有多少)。她對未來有所規(guī)劃,但未來并不明媚。在一次給客人艾灸時,對方不停地打電話大呼小叫,由于太過激動,客人忘了正在艾灸,大幅度晃動身子,以至于被燃著的艾條燙傷。客人當場尖叫,艾葉兒姑娘嚇得渾身發(fā)抖,她屬于敏感體質(zhì),遇到突發(fā)事件就僵了,只剩下哆嗦。關(guān)于她天生的敏感體質(zhì),她每天照鏡子都要問自己一遍:“我不適合活在這世上,對嗎?”

老板出面,好說歹說,客人同意私了,醫(yī)療費8000元,精神損失費5000元,全部由艾葉兒姑娘承擔,老板替她墊付。其實客人只是背部被燙了一個硬幣大小的傷疤,這卻等于要了艾葉兒姑娘的命。她算了一下,就算不吃不喝白干活,也要半年才能還清債務(wù)。

老板扣了她的身份證作為抵押,她在衛(wèi)生間哭了半小時,哭完把午飯全部嘔了出來。她看著馬桶里紅白相間的西紅柿炒蛋,又哭起來。太浪費了,太蠢了。她對自己小聲嘀咕,怕聲音大了被艾醫(yī)館的同事們聽見。

她從小就比別人敏感,敏感的另一種說法就是“嬌氣”。她覺得特別諷刺,自己有什么資格嬌氣?她記得有一次在馬路上被一輛自行車從后面撞過來,她倒在地上,膝蓋流了血,眼淚就毫無章法地掉落,把整張臉弄得黏糊糊,騎車的那個男子沒有半點抱歉的意思,連跳下自行車都不愿意,穩(wěn)穩(wěn)地在自行車座椅上取笑她嬌氣,然后揚長而去,而她什么都來不及說。

她一瘸一拐回到屋,給老家的母親打電話說:“媽,你不是說懷我的時候從山坡滾下來差點把我摔沒了嗎?你看,我在你肚子里的時候就開始倒霉了,真想當初被你摔沒算了?!蹦赣H說:“作孽啊,我懷你8個月大,還要上山挖筍。我命苦,你怎么也跟著命苦啊……”

她沒去醫(yī)院包扎,連跌打藥都沒買,對傷口也沒做任何處理。從那次開始她極度厭惡“嬌氣”這個詞,因為她覺得自己配不上這個詞。

艾葉兒姑娘問我,你信命嗎?

我說,有時信。

艾葉兒姑娘的故事并沒完:為了早點還清欠款,她找了一份薪水很高的兼職——給一個癱瘓老人當私人護理。每天12個鐘頭,除了喂飯、喂藥、擦洗身體、換衣服、關(guān)節(jié)按摩,還要忍著惡臭處理屎和尿。老人的兒子很有錢,住大別墅,卻把癱瘓老父擱置在一套小公寓里,顯然他的孝順可以用金錢購買——請2個私人護理24小時輪班照顧。

老人的兒子為了凸顯自己的孝順,每天會打兩三個電話過來,用煙酒過度的干燥嗓音重復(fù)那些話:給我爸翻身的時候要小心一點喏!大便稀不???按時吃藥了沒?今天褥瘡好點沒有?用艾葉煮水洗褥瘡,洗完一定要記住用干毛巾擦干!擦干了沒?擦干了怎么褥瘡還沒好!

艾葉兒姑娘手抓一把干枯的艾葉,放入鍋里煮啊煮,隨著水蒸氣升騰,彌漫于整個廚房,艾的香氣裊裊襲來。真好聞啊。她禁不住閉上眼睛,打開鼻腔、氣管、心肺……她狠狠地吸著這世上最好聞的氣味。但她卻因此憎恨自己的生活,也憎恨自己取的微信名“艾葉兒”。

艾葉兒姑娘始終是一個極其敏感的人,或美其名曰“嬌氣”。即使戴著口罩,在清理癱瘓老人的糞便時,她還是會一遍一遍反胃,有時嘔出早飯,有時吐出早飯和午飯,如果上晚班,可能會嘔吐出一日三餐。為了不浪費,她干脆就不吃,或把食量大大減少,餓了聽肚子里的蛙鳴。她說如果下雨就更美了,“留得空腹聽雨聲”。(我有些驚訝,不知她是讀過李商隱,還是讀過《紅樓夢》里林黛玉口中的李商隱?)頭暈眼花也是美的,若此時正聞著妙不可言的艾香氣,恍恍惚惚、迷迷蒙蒙、渺渺茫茫,這不是夢是什么?(她又令我刮目相看了,我原本以為她的故事只會令我既憐憫又輕視。)

吐了半個月后,她就習(xí)慣了糞便味。不但不再反胃,而且吃飯?zhí)貏e香,胃口大增。如此看來敏感并非絕癥,是可以治的。艾葉兒姑娘覺得自己厲害起來,不再嬌氣,神經(jīng)強壯而粗糙。于是她開始熱愛自己的生活,咬牙切齒地愛。

生活啊生活,生活就是生吞活剝,可厲害了。艾葉兒姑娘說。

我再次被她逗笑。她簡直就是一個詩人。

你今天不用去照顧癱瘓老人?

不用,再也不用去了,他死了。我多希望他長命百歲,但他死了。另外,艾醫(yī)館的欠款還清之后,老板就順便炒了我魷魚。

唉,為什么要炒你呢?

那個被燙傷的客人是老板的熟客,她一定要老板開除我,她信誓旦旦地說,如果再看到我一次,就永遠不去艾醫(yī)館消費。她要把我趕盡殺絕,讓我永世不得超生。對,她講話就是這樣浮夸,是一種軟軟黏黏的浮夸,因為她老公愛聽,她老公是臺灣商人,一年只有三個月時間待在內(nèi)地,她感覺很寂寞,不知道怎么打發(fā)時間,除了做美容、練瑜伽、跟好姐妹喝茶逛街購物,就是足浴、美發(fā)、艾灸。她在被燙傷之前很喜歡跟我聊天,把自己的衣食住行、喜怒哀樂像倒垃圾一樣倒給我。被燙傷之后,她就對我恨之入骨。雖然那個硬幣大小的疤痕本不該由我來負責(zé),但顧客是上帝,青紅皂白一點也不重要,誰也不在乎真相,總得有人能承擔,誰倒霉就是誰唄。

艾葉兒姑娘一口氣講完,仿佛為了安住自己的神,用吸管緩緩地喝果汁,用圓圓的眼睛看我一眼又躲我一眼。我能覺察她眼神里的天真與哀愁中,摻雜了一點點曖昧不明的東西。

為了還債,她在艾醫(yī)館和癱瘓老人病榻之間輾轉(zhuǎn),如今她下崗了,今晚不用去打工。她無工可打,而我沒有工作可以提供給她。我只有一個離這兒不遠的房子,可以把她帶回去睡一覺。然后呢?我還能幫她什么?另外,我為什么要幫她?

借故上廁所,我給那個朋友打了個電話。我說難道你不知道我是一個怕麻煩的人嗎?他在手機里笑,我隔著手機都能窺見他那不懷好意的笑容,那幽暗的漣漪。他說,沒什么,她挺可憐,你挺無聊,你們可以互補。我說,我自己的生活都一塌糊涂,你還把她摻和進來,你真沒安好心。他說,別那么認真,你煩了就屏蔽她,要么干脆拉黑,她就會立馬消失,多簡單的事啊。

我咀嚼著朋友的話,琢磨著接下來該怎么辦。至少今晚還不能把她帶回家,因為那樣會暴露自己的真實住址。以我的觀察,她多半是個麻煩的人,即便她不主動找麻煩,也難免被動遇到麻煩事,如果以后她賴上我了怎么辦?猶疑中,我給她點了另一種果汁,給自己添一杯更苦澀的咖啡。我打算也講講自己的故事。

我講的是與前妻的故事,當然必須添油加醋,還張冠李戴地把另一個朋友的浪漫情節(jié)嫁接進來。我前妻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我追求她花了很多功夫,打敗了五六個競爭對手,這些都是真的,假的是追求過程的一些細節(jié)。我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自己語言的修飾、潤色、拼接、篡改之后,我與前妻的故事變得花紅柳綠。而我把前妻那永遠不高興的人格講得繪聲繪色,當講到她因未生育而被迫跟我離婚時,我再次內(nèi)窺到自己的無能和茍且。

朋友,不止一個朋友警告我,你不要隨便再婚,一定要找個年輕的、乖巧的,最關(guān)鍵的是,切記要等她懷孕了再結(jié)婚。

聽完我的故事,艾葉兒乖巧地對我說:我想再坐一會兒,你有事先忙吧。

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喜歡她了。善解人意到如此境界的姑娘,我是頭一回遇見。這一瞬間,甚至腦海里飄過一個情人酒店的名字。不然去開房吧,然后給她一點錢,她丟了工作很可憐,我就當做善事了。這可能是世界上最乏味的念頭,乏味得我都懶得說出口。

另一個念頭升起。既然她把我當成“新的可能”,怎么不好好打扮一下自己呢?賣弄性感都不會嗎?她要么還是一個雛兒,要么就是太笨。

這趟分開后,互相都沒再聯(lián)系。偶爾在朋友圈上遇見,我給她點過一兩個贊。其中一個贊,她發(fā)的是“世上無絕路,因為世上有無窮無盡的路”。此時她更換了新的微信號“重新上路”。知道她找到新工作,但猜不出是什么工作。又過了半年,一個下著毛毛雨的下午5點,在水塘臭味、香水味和咖啡香味糅雜在一起湖畔咖啡館里,我們又見面了。

仍然是我主動約她(她的“不主動”也令人費解,她明明很需要“新的可能”,卻沒有為此做出努力)。這次見面,我簡直認不出她??梢哉f,從一個素顏小白兔,變成一個嫵媚成熟的美女。低領(lǐng)黑長裙,從前圓圓的眼睛化過妝后眼尾拉長上翹,形成嫵媚多情的鳳眼。紅唇豐滿誘人,戴著時尚的銀閃長耳墜。問她換了什么工作,她卻故作神秘。她不再點牛奶或果汁,而是一杯紅茶,不變的是仍然用吸管吮吸。

我總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她說。

她說話腔調(diào)微微發(fā)嗲,眼神有些飄忽勾人。我揣測她這半年的變化,禁不住往邪處想,這個城市對于她這類毫無背景、毫無資源的外地女孩來講,淪落風(fēng)塵不失為一個便捷的通道,否則等待她們的無非是工廠流水線、餐館洗碗池、足浴池、賣場導(dǎo)購臺、鐘點工服務(wù)、保姆……這個城市會讓她們越來越清楚自己的位置。

我試圖在艾葉兒姑娘身上辨認那并不陌生的風(fēng)塵味。昨晚我還在小區(qū)附近的發(fā)廊門口,被一位短褲包裹不住屁股的濃艷女子攔住,我盯著她蒼蠅腿似的劣質(zhì)假睫毛,興趣索然。這城市還存在著更“高級”一些的娼妓,服務(wù)于更有身份地位的“高級”客人。高級一點的娼妓,或許在外形上更為出色,有些也讀過大學(xué),但教育沒有告訴她們要怎么活著,正如教育也沒告訴我太多,我能學(xué)到的就是盡量多撈錢,有錢才有安全感。我偶爾會在星級酒店或KTV走廊遇見她們,雖然,她們經(jīng)常偽裝得清純可人,但我還是能一眼辨認。當她們從我身邊飄然而過,我會發(fā)出惡狠狠的微笑。

然而我尚未在艾葉兒姑娘身上聞到那種風(fēng)塵味,即使她變時髦,也懂得輕微發(fā)嗲。也許她掩藏得太深,但她舉手投足之間偶爾泄漏的青澀與緊張,卻又讓我看不透。

她遞給我一張名片。我的第一秒反應(yīng)是:她竟然也有名片!第二秒我看到了名片上的字,就松了一口氣。原來她在賣保險。我想我之所以松了一口氣,是因為她的每一個職業(yè)都在我意料之中。毫無意外的可能性,這種感覺就像我掌握著她、她們這種人的命運似的,這讓我產(chǎn)生高她們一等的卑鄙的優(yōu)越感。

不錯哦。我違心地說。

她眼睛亮亮的,跟我講她的新公司和新同事,他們都非常有干勁,充滿正能量。然后說到一位女同事,跟她一起進公司,一起參加培訓(xùn),現(xiàn)在已經(jīng)月薪上萬了。

我說,很勵志啊,你多向她取經(jīng),爭取趕上她。我差點說出“加油”這種鼓勵小學(xué)生的話來。

她忽然沉默下來,扭頭望向窗外,也許看的是那排整齊的梧桐樹,也許看的是梧桐樹下東倒西歪的共享單車。隨著她的眼睛,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共享單車的存在。它們之前就在那兒嗎?為什么我每次都坐靠窗位置卻看不全視野范圍內(nèi)的一切?

我們幾乎同時端起桌前屬于各自的飲品。

她大口吸著紅茶,幽幽地說:也許我該試試咖啡。

你不怕失眠嗎?

咖啡好喝嗎?

不好喝。

那你為什么喝?

那我問你,紅茶好喝嗎?

沒感覺到好喝,但可以解渴。

我笑了笑:咖啡嘛,大家都喝,所以我也喝,喝著喝著就習(xí)慣了。

她也笑:對啊,多像我們的生活,一旦被卷進去,習(xí)慣著就好了。

你經(jīng)常這么思考嗎?

嗯,我書讀得不多,但不是傻子。

哈哈哈,誰說你是傻子?

生活啊,生活把我當傻子了。我是天生的敏感體質(zhì),所以對于你們來說很小的事情,到我這兒可能會放大好幾倍,所以一旦我討厭自己,就會加倍地討厭自己。

那就不要討厭自己,討厭別人也比討厭自己強。

嗯,開始我也這么對自己說,然后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很討厭那個女同事,就是月薪上萬的那個女同事。

為什么討厭她?

開始我以為我是嫉妒她,她怎么能那么順利呢?我也很努力,當我筋疲力盡終于拿到一個單時,她輕輕松松就拿了十個單。直到后來我親眼看到她跟客戶一起從酒店走出來,我才徹底明白。

她跟客戶上床?這沒什么,各行各業(yè)都有這種人。

你是說我沒資格討厭她?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我現(xiàn)在不討厭她了。我現(xiàn)在討厭的是自己,因為我不討厭她了,所以我只能討厭自己。你可能不明白,我轉(zhuǎn)彎得比你還快,從討厭她到不討厭她,我只花了三天時間。我討厭的就是自己的這種轉(zhuǎn)彎,為了生存,我光滑得像一個溜溜球。

我被她“溜溜球”的比喻逗樂了,笑得直咳嗽。窗外細雨中的梧桐樹和共享單車,在我的咳嗽聲中活潑地震蕩。

你還笑呢,我這個月如果沒完成任務(wù),可能會連房租都付不起。你說怎么辦?

她等于在撒嬌著暗示:她也可以像那個女同事一樣。她也可以的。為什么不可以呢?延續(xù)著關(guān)于“光滑”的想象,她不乏情趣,打扮之后的確很迷人。我一邊浮想聯(lián)翩,一邊迅速在心里盤算著接下來把她帶去哪兒……

她卻有點急了,談起了最近新出的險種,她反復(fù)強調(diào)很優(yōu)惠、很合理、很省錢。我說我對保險不感興趣。她就使用哀求的眼神、嘟起的小嘴。她焦急的樣子竟是那么可愛。但她不知道我的憐憫早已激起,情欲也紛紛而至。

她說,我始終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別人可以,我也可以的。

天哪,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眼睛可以這么亮,像星星,是月亮黯淡時的星星才會閃出的光芒。

但是她越急,我的反應(yīng)越遲鈍。我原本就是一個習(xí)慣彷徨、遲疑的動物。而她似乎等不及了,繼續(xù)暗示:如果家里不方便,可以去酒店,實在不行,就在車里也行。似乎那條秘而不宣的道路已向她發(fā)出正式邀約:

“來吧,歡迎你進入生活的捷徑?!?/p>

她急不可耐的樣子,非常動人,這讓我有些心酸。不就是交房租嗎?在郊區(qū)租個房子,一年總的也沒多少錢,我給她租就是了,幫她渡過難關(guān)就是了。不至于啊,不至于要賣身啊,真的不至于的。以上話我沒說出口。我仍在盤算著。她實在太急了,弄得我反倒像個娼妓。

我甚至提前替她惋惜,她原本多么淳樸,卻不知從哪兒伸出的一只“怪手”,就要把她推入另一個軌道(不過誰也不能擔保那一個軌道就一定比這一個軌道要好)。此時我應(yīng)該伸出援手,應(yīng)該告訴她,未必非得做交易才能渡過難關(guān),應(yīng)該讓她知道,這個城市除了交易還有別的東西。

窗外的細雨依舊下著,我竟發(fā)現(xiàn)歪歪扭扭倒在梧桐樹下的共享單車很美,是一種鋼鐵坍塌在人間的凄美。我望向遠處的天空,嗯,這就是我全部想象力能抵達的梧桐雨了。我似乎已拿定主意,接下來我將開口問她要銀行賬號。此時,她站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站起來。身子有點傾斜。我的心痙攣了一下,就像心臟往后退了一步,胸腹霎時就空了,這分明是餓的感覺。

我聽到她的聲音從上往下傾瀉:我不想欺騙你,其實我沒資格跟你提什么要求。我去一趟洗手間,10分鐘后回來,你如果還在,就表示你答應(yīng)了。

然后她走向咖啡館的洗手間,一扭一扭,準確地說,是一瘸一拐,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走路。我把咖啡一飲而盡,鎖閉兩眼。10分鐘之后她回到座位時,我已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在路上給那個朋友打電話。他說你的氣息很亂啊,怎么,丟魂啦?

你真夠無聊,真夠惡毒!

別那么認真嘛,閑著也是閑著,呵呵呵呵呵……從手機傳來的笑聲在我耳膜里如蒼蠅一樣盤旋。

我回到家,打開手機微信,看到她剛剛發(fā)的一條:我沒想過自己走在路上會被騎單車的陌生人撞成瘸子,不能埋怨命運,要怪就怪自己當初太嬌氣。現(xiàn)在的我,可沒那么容易被打倒。加油,世上無絕路!

她那滿滿的正能量,讓生活的荒謬變得更加顆粒鮮明,這使我非常難受。終于我把她的微信拉入黑名單,以后我將再也看不到她的任何消息,這個人從此將消失在我的世界里,她日后無論換了什么工作,碰見什么事,跌入什么深淵,都與我無關(guān)了。世上到底有沒有絕路,也都與我無關(guān)了。

責(zé)任編輯 ? 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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