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友順
四十年確實是一個不長也不短的時間,如何評價這四十年的文學,包括如何表達這四十年里人的生活處境,表達自我的經(jīng)驗、他者的經(jīng)驗,肯定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但在我們現(xiàn)有的文學價值譜系里,最迫近的、最當下的經(jīng)驗往往最復雜、最難書寫,可能也最不值錢。比如在學術的譜系里,研究文學必須研究歷史久遠的,才稱得上是有學問。厚古薄今的學術傳統(tǒng)一直都在。也不奇怪,當下的經(jīng)驗蕪雜、龐大,未經(jīng)時間淘洗,對它的書寫,多數(shù)是留不下來的。
但我今天很想表達一個觀點,那就是,沒有人有權蔑視“現(xiàn)在”。真正有價值的寫作,都要以他自己的方式來思考和回應“現(xiàn)在”。波德萊爾曾經(jīng)把能夠寫當下時代的人,稱之為英雄,因為在他看來,美是瞬間和永恒的雙重構成——如果你無法書寫當下的、瞬間的、此時的,你所說的那個永恒,可能就是空洞的。所以,好的作家是直面和思考“現(xiàn)在”的,當然也包括好的批評家、學者,同樣有一個如何思考“現(xiàn)在”的問題。
一個對“現(xiàn)在”沒有態(tài)度的作家,很難贏得世人的尊重;而如何才能處理好如此迫近、蕪雜的當代經(jīng)驗,更可見出一個作家的能力。福柯說:“或許,一切哲學問題中最確定無疑的是現(xiàn)時代的問題,是此時此刻我們是什么的問題?!蔽膶W也是如此。剛才謝冕老師說,今日的文學略顯蒼老,其實就是少了一點少年意識、青年意識?!拔逅摹鼻昂髱状酥跃癫l(fā),就在于梁啟超、陳獨秀、魯迅、胡適、郭沫若等人,內(nèi)心都充滿著對青春中國的召喚,他們當年反復思考的正是今天的我們是什么、中國是什么的問題。這種青年精神改寫了中國的現(xiàn)狀,也重塑了中國文學的面貌。
我在中山大學教書,每次路過陳寅恪故居,看到故居門口他的塑像,我就會思考一個問題,像陳寅恪這樣的大學者,教授中之教授,為什么晚年要花那么多的時間、心血寫《柳如是別傳》?他通過柳如是——錢謙益的這位妾,固然表達了人生中有一些價值是比功名、利祿更重要的,但更重要的,也許飽含了陳寅恪的一個潛在想法,陳寅恪似乎想說,一個小妾,當年尚且知道氣節(jié),知道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而我們現(xiàn)在多少學富五車的文化人、知識分子,卻已經(jīng)完全沒有自己的話語,不汗顏嗎?這就是陳寅恪詩中所說的“留命任教加白眼,著書唯勝頌紅妝”的內(nèi)在緣由。
可見,即使是個研究古典的學者,也應該有一種思考“現(xiàn)在”的能力。也就是說,你可能不研究當代,但是你至少要有一種當代意識,要有處理和面對“現(xiàn)在”的能力??扇缃竦淖骷?,在面對這么復雜、豐富的當下經(jīng)驗——因為對于歷史的長河來講,四十年也不過就是當下,就是現(xiàn)在——很難處理好,也未必有這種當代意識。
如何理解這四十年的中國經(jīng)驗,其實也是一個重新理解時間的問題。
很多時候,我們把四十年的中國經(jīng)驗理解成一個線性的時間問題,但我想起本雅明的一個觀點,他認為時間是一個結構性的概念,時間不完全是線性的,而可能是空間的并置關系。如果只理解線性時間,而忘記了時間的空間性,可能很難理解今天這樣一個多維度的中國。也就是說,哪怕在同一個空間里面,不同的人也在經(jīng)歷不同的時間。比如,我們經(jīng)常講的深圳速度,是一種時間;但在我老家,農(nóng)民經(jīng)歷的可能是另外一種時間,更緩慢的甚至一成不變的時間。在同一個空間里面,其實是有人在經(jīng)歷不同的時間,這叫時間的空間性。
海德格爾說,新的表達往往意味著新的空間的開創(chuàng),而這個新空間的開創(chuàng),既有敞開,也有遮蔽。當你意識到某種時間的空間性的時候,你的表達是在敞開,但是,我們也要思考,這種表達背后很可能也在遮蔽。比如,前些年的青春寫作,往往都有時尚的元素、都市的背景,主人公普遍過著一種看起來很奢華的生活。如果年輕作家只寫這種生活,無形之中就造成了對另外一些生活的遮蔽。這也是我為什么肯定打工文學意義的原因。如果我們只有這些帶有時尚都市元素的小說,并指認為這就是當下年輕人的生活,那么若干年后,假若以這些文學素材來研究中國社會,你就會誤以為那個時代的年輕人都在喝咖啡,都在享受奢侈品,都在游歷世界,都在住高級的賓館??墒聦嵤牵谕粫r期的中國,還有很多也叫80后和90后的人,可能從來沒有喝過咖啡,沒有住過高級賓館,也沒有出過國,他們可能就一直在流水線上、在鐵皮屋里,過著他們的生活。這種生活如果沒有人書寫,就意味著這個生活空間完全被遮蔽了。
我把上述的寫作狀況概括為生活殖民。一種表面上繁華的、時尚的生活,殖民了另外一種生活,另外一種無聲的、渺小的、無人認領的生活。有的時候,生活殖民比文化殖民更可怕。這就是時間的空間性,也是文學書寫的復雜性。
所以,如果你僅僅把時間、空間理解成是一個物理學的、社會學意義上的存在,那就還沒有觸及文學的本質(zhì)。文學的時間與空間,它除了是物理學、社會學的,也還是審美的、想象的、藝術的,當然它也是精神性的。正是這樣一種多維度的、復雜的對時間、空間的重新思考,使我們對中國文學這四十年的發(fā)展有了新的理解,就不會簡單地以為我們只是在經(jīng)歷一種進程,一種節(jié)奏,可能還會看到另外一些之前不為我們所知的、被遮蔽的東西。
從這個角度上講,作家既是書寫時間的人,也是改變時間的人。當他意識到時間的某種空間性,當他試圖書寫時間當中某一種被遮蔽的或者不為我們所知的部分的時候,他其實是改變了時間,這意味著,他把現(xiàn)在的這個時間和另外一種時間形態(tài),或者和我們經(jīng)常說的永恒的東西聯(lián)系在了一起,和歷史的東西聯(lián)系在了一起。他思考“今天”,書寫“現(xiàn)在”,但也從這些“現(xiàn)在”的瞬間中看到了過去和未來。這樣的寫作,是時間中的寫作,也是超越了時間的寫作。
(以上文字選摘自2018閩派文藝理論家批評家學術活動周主旨發(fā)言錄音整理稿)
責任編輯 ?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