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川
平陰古物很多,地上的,地下的。有人告訴我,農(nóng)民給地里澆水,忽然間,水不見了,順著地縫往下挖,一座古墓便露出來;耕地時,發(fā)現(xiàn)過很多可疑的圓孔,報告考古部門,專家來了一看,是洛陽鏟留下的痕跡。
這次又去看了洪范池,水比先前清了,池中一米多高的石猴栩栩如生(在水里總比在五指山下好);龍王殿比原先更舊了,紅漆褪色,墻皮剝落多處(殿內幽暗,更增加了陳舊感);后園里的竹子、柳樹、楊樹更綠了,睡蓮盛開,錦鯉悠游,噴泉歡暢,白絮飄飛(仿佛一座現(xiàn)代園林),是個閑坐品茗的好去處……然而與上次不同,這回我忽然注意到了很多古物——池臺、房階、走廊上擺放的殘碑、斷碣、石人雕像。龍池的前面就有三塊,兩塊僅存尺余的碑首,鏤雕著花卉和獸紋,下面各僅存一字,一個“溥”,一個“休”,無論如何也判斷不了這是哪個朝代、因何而立的石碑,曾經(jīng)完整的它們,在幾十年前的浩劫中,都失去了“身份”,丟掉了“年齡”;另一塊略高,是兩塊齊整整斷裂后壘疊在一起的,光滑的表面僅存五個陰文隸書:“泉流長源遠”,倒像是洪范池的舊物,不過也喪失了“身體”的完整性,那道刺眼的截面,像是時時展示著利齒切割的“疼痛”。文昌閣前的走廊上也躺著幾塊殘碑,門前石頭香爐的底座干脆就是一塊斷碑的“廢物利用”——靠著它的支撐,香火的高度達到了祈福的形式高度,而它卻再不會讓人仰頭瞻視。殘碑標識著它們命運的轉變,在被錘擊、切割、損毀的一刻,它們復歸于石頭本身,所有的神示和祈愿都已離開,那些被文字賦予的魂魄瞬間碎裂,散落進轟然崩塌的粉塵里。也許它們還是幸運者,如它們的殘缺一樣,至少還留有些許殘缺的信息在人間,更多的那些同類,早被鋪路、建屋、修水堤、筑石壩,或者干脆沉入地下或湖底了——那持續(xù)了很久的轟轟烈烈的人間與大地往事啊。
洪范池的門口、后園的甬道邊和游廊里,擺著多座石獅、石羊、石猴、武士雕像,形貌拙樸憨實。因為經(jīng)歷了歲月磨洗,很多失去了細致的紋路與表情。但仍可推算大致的年代。有的是從于慎行墓地移到此間的,有的來自其他古人的墓地,大多說不清來源,因為損毀的時候只顧損毀,誰還會為損毀一一作記錄并存檔呢?我相信,所有完整的石雕都是當年未被發(fā)現(xiàn)的幸存者,尤其那尊石像,頭戴官帽、身披繡袍、雙手撫前、神情安泰、栩栩如生,像是漢代的風格,能“存活”至今,也算奇跡了。許是因為一位武將,才沒人敢動他?不會。要知道,所有的破壞者,心中是不會有什么敬畏的。好在廊內有價值的古碑已經(jīng)被玻璃罩封好,一時不會有被毀壞之虞了,但貼近一看,墨色殘存,不知被拓過多少遍,字跡很多漫漶不清。據(jù)說有個有錢的家伙,為了讓自己的拓本成為孤本、賣出好價錢,居然在拓過之后將古碑敲碎,真是罪過啊。
平陰縣城西南12.5公里處的翠屏山上,也是有古物的。山并不高,植被卻茂密如織,像密不透風的幕障。古物都隱藏在里面。不親自爬上去,站在山腳根本難以得見。倒是玫瑰園附近,能遠遠看到山上的唐塔,只虛虛地一個影。
氣喘吁吁地爬到半山的寶峰寺,聽一位和尚打扮的人與同伴大談某老板拜佛的虔誠和出手的闊綽,感覺這里也不是個有趣的地方,盡管寺院大門上的牌匾和如來殿兩邊的楹聯(lián)都是趙樸初老題寫。逗留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進門左手邊的一個犄角旮旯里杵著幾方石碑,想必也是“老”的,不然也不會一直就這么閑棄著,仿佛等待著歲月的安置。
這是寶峰寺“遺址”,但又的的確確是一座仍有香火的寺廟。所謂遺址者,大抵是因為最初有龐大的建筑群——大雄寶殿、天王殿、白衣閣、戲樓、八仙閣、碧霞元君殿、玉皇閣、關帝廟、倒影庵、靈官廟等等。如今這樣小規(guī)模的院落,豈能容下如此多的建筑?大部分該是早就毀圮殆盡了吧。
寺院后面的一個泉池,石壁上寫著“有本泉”三個紅字。想邁上那幾個石階,親近一下泉水,不料一大群蜜蜂轟的一聲朝我擁來,趕快逃跑。它們并未襲擊我,只子彈一樣從我耳邊掠過。是我打擾了它們,阿彌陀佛。當年(唐天寶十一年,公元752年),創(chuàng)建寶峰寺的慈凈和尚是不是來此打水呢?
寶峰寺門外南側有一棵千年榆樹很值得記錄一筆,短而粗糲的樹干從石頭探出,巨大的樹冠傾斜而出,有傾頹之勢,卻又枝繁葉茂,長得好好的。據(jù)說原來的樹干被雷劈掉了。葉子間還殘存著數(shù)片風干的黃白色榆錢兒,朋友說,這老榆樹的榆錢也比其他樹上的大、肥,的確是。榆樹旁邊的紅色鐵柵欄內立著塊矮碑,上書“第一榆”,前邊并未加“天下”兩字。
翠屏山的主峰上有寶豐院。院門外正有人拿著水管噴灑,趕快躲開。繞過身邊的翠柏,上了小石橋,幾步跨進石砌的券門,回望門上的雉堞式建筑,像個軍用炮樓,石縫間新抹了白水泥,怎么也不像是座老物件。
院內的“多佛塔”,早在院外就看到了那高聳的尖頂,近身才能夠細細端詳。我繞塔一周,仰著脖子,想發(fā)現(xiàn)它的奇妙之處。塔有八面,每面皆有蓮花坐佛,背后飾著佛光唐草。密檐十三層,通高19.7米,那些坐佛便一點點小上去。塔也因為所嵌佛像多而得名。這座建造于唐貞觀四年的青石佛塔,雖在明嘉靖元年重修,基本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每一層又新繞了鋼筋、涂抹了石縫以加固。再矗立千年大概也問題不大吧。但愿。塔下并無地宮,也是好事,不然,不知后世哪代人突發(fā)了好奇之心,要探探地下所藏“寶物”,一下破壞掉,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