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青
(山東建筑大學 藝術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1)
菲利克斯·加塔利(Félix Guattari ,1930—1992 )是法國20世紀一顆璀璨的思想明星,縱觀其一生,加塔利持守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和社會責任感,橫貫于人類思想的各個領域,在各種實踐活動中馳騁縱橫,并在其生命的最后10年以生態(tài)智慧美學為理論工具深刻地思考了人類文明困境及其生態(tài)救贖之道。加塔利的學術生涯橫貫于三個階段:一、加塔利在拉博德(La Borde)診所師從拉康從事精神分析實踐的職業(yè)生涯。此階段,作為職業(yè)精神分析師的加塔利學術論著很少,但卻通過切身的精神分析實踐,為此后的學術創(chuàng)作奠定了迥異于通常意義上的書齋式學者的經(jīng)驗基礎。二、與德勒茲作為“雙手連彈”的學術伙伴的合作時期。此階段,德勒茲將經(jīng)典學院派的哲學理念灌輸給加塔利,加塔利將來自政治經(jīng)濟領域和精神分析實踐領域的經(jīng)驗帶入德勒茲的研究體系,兩人相互影響、相互生成、相互成就。三、20世紀80年代后,加塔利回應生態(tài)危機的時代語境,將理論轉向為對人類文明的生態(tài)救贖。此階段,加塔利開始了對生態(tài)學和美學的關注,并漸漸脫離了德勒茲的影響,開啟了別具一格的獨立著述的學術道路。加塔利獨特的學術人生決定了其獨到的研究主題和思想圖像,生態(tài)智慧美學作為其學術生涯中的最高理論成就,雖萌芽、發(fā)展并逐漸成熟于20世紀80年代之后,但卻與他的精神分析實踐經(jīng)歷、德勒茲的學術熏陶休戚相關。
不得不提及的是,筆者在之前發(fā)表的一系列論文參見拙作《混沌互滲:走向主體性生產(chǎn)的生態(tài)美學——論加塔利倫理美學范式下的生態(tài)智慧思想》(《浙江社會科學》2017年第8期,人大復印資料《美學》2017年第10期全文轉載)、《論生態(tài)美學的三個維度——兼論加塔利的“三重生態(tài)學”思想》(《文藝理論研究》2019年第1期)、《生態(tài)美學的情動轉向——兼論生態(tài)美學的合法性》(《南京社會科學》2019年第4期)、《從“一”與“多”論加塔利的生態(tài)美學思想》(《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19年第4期)。中,圍繞生態(tài)美學的理論建構,分別闡釋了加塔利的倫理美學范式、主體性生產(chǎn)、三重生態(tài)學、潛在生態(tài)學等思想,就這系列思想的主旨而言,加塔利談論的還是生態(tài)智慧美學,他的生態(tài)智慧美學并不是從天而降的異象,而是根植于一定的理論語境和理論譜系之中,并且有著自己獨特的方法論和生成路徑。
加塔利與德勒茲交錯融貫的學術合作堪稱哲學史上的一段佳話。他們以“雙手連彈”的工作方式傾力合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其合作方式猶如兩條溪流的交匯,相得益彰,渾然天成。《千高原》(CapitalismeetSchizophrénie2:MillePlateaux, 1980)的卷首借德勒茲之口為我們道出了兩人獨特的合作關系:“我們兩個人合著了《反俄狄浦斯》。既然我們每個人自身都代表了幾個人,那么(我們兩個人)堪稱眾多人了……我們不再是我們自身。每個人都可以辨認出屬于他自己的東西。我們彼此幫助、彼此賦予對方靈感、彼此因對方而豐盈?!盵注]Gilles Deleuze and Félix Guattari,Anti-Capitalism: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Translated by Robert Hurley & Mark Seem & Helen R.Lane,London and New York: Continuum,2000,p.3.中譯參考[法]德勒茲、[法]加塔利:《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姜宇輝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年版,第1頁。正因如此,《千高原》的英譯者瑪斯素美(Brian Massumi)在這本書的代序中,形象地將加塔利稱之為德勒茲的合“多”(co-multiple)者。如果選擇一個最能表現(xiàn)加塔利和德勒茲的哲學精神的術語來形容兩人的合作關系,最恰當莫過于“生成”(becoming)一詞了。加利·熱那斯科(Gary Genosko)曾就兩人之間的相互“生成”關系做了如下闡釋:“德勒茲與加塔利之間有一種類似于黃蜂和蘭花的互惠生成關系:德勒茲生成加塔利,加塔利生成德勒茲”[注]Gary Genosko, Félix Guattari:An Aberrant Introduction, London and New York:Continuum,2002,p.44.。在這種互惠共生的相互生成關系中,德勒茲成就了加塔利,加塔利也成就了德勒茲,兩人思想的和弦奏響處,就是兩人理論譜線上的最強音,當然也是兩人思想創(chuàng)造的巔峰。
“德勒茲生成加塔利”,亦即德勒茲將經(jīng)典學院派的哲學理念灌輸給加塔利的過程。加塔利在結識德勒茲之前只有寥寥數(shù)篇文章,在認識德勒茲之后,應德勒茲的要求開始靜下心來寫作。對于作為激進的社會活動家的加塔利來說,雖然重回書齋是一項十分艱巨的任務,但他還是聽從了德勒茲的建議并開始寫作,并以此拉開了他作為一名偉大理論家的序幕,也是他受德勒茲學術熏陶的開始。德勒茲對加塔利的影響無處不在,加塔利的很多學術術語和理念都明顯地借鑒于德勒茲,比如:加塔利的獨立著作《三重生態(tài)學》(LesTroisécologies, 1989)一書中的“頻閃軌跡”(stroboscopic trace)[注]Félix Guattari, The Three Ecologies, Translated by lanPindar, Paul Sutton,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2014,p.25.一詞,就出自德勒茲論電影的兩卷本著作——《電影1:運動-影像》(Cinéma1:L’Image-Mouvement,1983)和《電影2:時間-影像》(cinéma2:L’Image-Temps,1985)中,此概念直接影響了加塔利的時間觀、空間觀和身體觀。再比如:在加塔利的獨立著作《混沌互滲》(Chaosmose, 1992)一書中,“變異的感動和情動”(mutant percept and affect)[注]Félix Guattari, Chaosmosis: an ethico-aesthetic paradigm, Translated by P.Bains & J.Pefanis, Sydney: Power Publications,2006,p.93.這一核心概念的中心詞“感動和情動”,即來源于德勒茲的《弗蘭西斯·培根:感覺的邏輯》(FrancisBacon:LogiqueDeLaSensation,1981),加塔利只不過加了定語“變異的”一詞予以改進。此種案例不勝枚舉。這就是為什么,每當讀加塔利的著作或文章,如果不放到加塔利和德勒茲共同的概念體系中去解讀,就壓根無從置喙。兩人合作期間的每一部作品——無論是獨立著述或合作專著——都分別與自己的作品、對方的作品和合作的作品發(fā)生關聯(lián),而且,在某部作品中出現(xiàn)的一些重要概念會在其他作品中做遞進式闡釋,這正是德勒茲所謂的“蜘蛛結網(wǎng)式的寫作模式”,此模式直接影響了加塔利??梢赃@么說,如果沒有對于加塔利和德勒茲的全部學術論著的統(tǒng)籌把握,以及對于他們所自創(chuàng)的全部概念體系的統(tǒng)籌理解,加塔利的思想研究根本無從談起。
“加塔利生成德勒茲”,是加塔利把他作為一名社會活動家對人類社會的憂患意識和他作為一名精神分析師從精神分析實踐領域帶來的學術信息,作為新鮮血液輸入德勒茲的學術研究體系的過程。在加塔利遇見德勒茲時,德勒茲已經(jīng)是法國后結構主義陣營中一名聲名鵲起的書齋式學者,且已經(jīng)在《意義的邏輯》(Logiquedusens,1969)一書中大量涉獵精神分析的內(nèi)容,這使他以精神分析為契機與加塔利的學術合作成為可能。在德勒茲與加塔利合作的第一部專著《反俄狄浦斯》(CapitalismeetSchizophrénie1:L’Anti-Oedipe, 1972)中,很多精神分析方面的思想都歸功于加塔利對于弗洛伊德和拉康的批判式傳承。在兩人合著的《千高原》中,很多與精神分析領域相關的概念(諸如:橫貫性和群體愛欲等),就來自于加塔利所從事的精神分析實踐領域。此外,加塔利還通過頻繁的書信往來,將他在拉博德診所從事精神分析治療時的親身經(jīng)歷告訴德勒茲。加塔利和德勒茲的精神分裂分析理論,正是在加塔利的建議下經(jīng)由對傳統(tǒng)精神分析理論的批判而形成的。正因如此,德勒茲對加塔利在二人合作中的理論貢獻褒獎有加:“兩年半前,我遇到了菲利克斯。他覺得我走在了他前面,他期待著什么……菲利克斯同我談起了他稱之為欲望機器的東西:有關機器無意識、精神分裂無意識的理論和實踐的概念。于是我覺得他走在了我的前面?!盵注][法]吉爾·德勒茲:《哲學與權力的談利——德勒茲訪談錄》,劉漢全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15 頁。
加塔利與德勒茲“雙手連彈”的學術二重奏所帶來的思想創(chuàng)造,可以從兩人的合著中找到答案。德勒茲與加塔利相識于1969年前往梵森大學哲學系任教時,同年,德勒茲的著作《意義的邏輯》一書出版,該書中對于來自精神分析領域的“無意識”的關注,在一定意義上促成了兩人的合作。1972年,德勒茲與加塔利合作的《反俄狄浦斯》一書出版,這是德勒茲的學術生涯中第一次將差異與重復的哲學方法,運用于對于無意識理論的研究,同時批評了拉康的精神分析學,這部作品也被視為法國左翼思潮的代表作。《反俄狄浦斯》之后,加塔利和德勒茲還陸續(xù)合作了《卡夫卡:通向一種非主流文學》(Kafka:PouruneLittératureMineure, 1975)、《千高原》和《什么是哲學》(Qu’est-cequelaphilosophie, 1991)。在以“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癥”為題旨的研究中,《千高原》被稱為《反俄狄浦斯》的姐妹篇,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可供思想的駿馬馳騁的大千世界,是總覽德勒茲與加塔利的思想觀念的頗佳途徑?!妒裁词钦軐W》是加塔利和德勒茲合作的最后一部著作,該書重新定義了哲學,認為哲學就是創(chuàng)造概念,不斷地創(chuàng)造概念構成了哲學的使命。每當閱讀加塔利和德勒茲的合著時,我們都能強烈地感受到二人思想的共振,與此同時,又能厘清二人各自的思想以及共同的思想。
讓加塔利從德勒茲的“第二作者”身份中走出,讓其本我特色的、天才的學術思想抽絲剝繭、噴薄而出,是研究加塔利的重中之重。作為先驗的經(jīng)驗主義者的加塔利,無疑篤信人類經(jīng)驗的積累對主體的“生成”的作用,如果用他自己的思想立場對他自身的學術生涯進行詮釋,那么,加塔利獨特的人生履歷無疑“生成”了其迥異于常人的學術人生。加塔利作為一名激進的社會活動家的人生經(jīng)歷,在拉博德診所作為拉康的明星學徒的精神分析實踐經(jīng)歷,在與德勒茲的精誠合作中所受到的來自學院派哲學的浸染和熏陶,以及格雷戈里·貝特森(Gregory Bateson)的生態(tài)學和美學思想對他的影響,都作為寶貴的人生財富“生成”了他人生最后10個年頭登峰造極的生態(tài)智慧美學思想。正如德勒茲對加塔利的評價:“加塔利的生命自身就是一種永恒運動的旋律,難以被納入既成的意識形態(tài)、學科壁壘或確定的體制當中?!纳拖褚黄!?,‘表面上始終在運動,不斷閃爍著光芒’?!盵注][法]德勒茲、[法]加塔利:《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姜宇輝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年版,第3頁。他以自己熠熠生輝的學術思想,在人類文明史上閃爍著光芒。
在認識德勒茲之前,加塔利曾經(jīng)師從拉康接受過長達7年之久的精神分析學熏陶,并在拉博德診所進行過精神分析與精神治療實踐,后來又加入了以精神分裂分析反對精神分析的陣營。加塔利作為一名超越了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精神分析學家,更確切地說,作為一名精神分裂分析學家,在其日復一日地對形形色色的精神病患者的診治中,思考問題的方式不再局限于人類個體層面,而是從社會機制層面探究精神病患者與社會群體的各種復雜關系,從而將精神分析診所轉變?yōu)樵\斷現(xiàn)代“社會病”的陣營。毫無疑問,加塔利在拉博德診所的精神分析實踐,不但對他后半生的學術生涯影響最大,更為其巔峰時期的學術創(chuàng)作埋下了伏筆。比如:他傳承并改進了弗洛伊德的“無意識”概念,保留了對拉康的“物體a”概念的應用,為貫徹其橫貫性思想提出的“部分對象”概念,將“群體愛欲”概念引入對于社會生態(tài)學的論證,等等,都來源于精神分析領域或其精神分析實踐經(jīng)驗。加塔利畢生最重要的學術貢獻,可定格為對無意識體驗的推崇:他批判地繼承了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無意識范疇,并傳承了德勒茲對“感動和情動”概念的思索,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其“變異的感動和情動”概念,為其生態(tài)智慧美學思想提供了前人類的、非人的思想根基。
20世紀80年代后,在生態(tài)危機的時代語境之下,年逾五十的加塔利,為履行生態(tài)救贖的歷史使命,將其學術視野投射到生態(tài)學和美學領域,伴隨著生態(tài)智慧思想的日臻成熟,迎來了其學術生涯的巔峰時期。在這個階段,對他影響最大的理論家當數(shù)格雷戈里·貝特森。作為一名人類學家和社會理論家的貝特森,是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思想家之一,他最為人熟知的理論是心智生態(tài)學和遞歸認識論(或生態(tài)認識論),以及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對于生態(tài)美學的理論構想。加塔利是貝特森的忠實追隨者,這點在《三重生態(tài)學》一書的扉頁就能找到答案。在這本專著的扉頁,加塔利以題詞的形式引用了貝特森的名言:“壞的思想之于生態(tài)學,一如雜草之于生態(tài)”[注]Félix Guattari, The Three Ecologies, Translated by l.Pindar & P.Sutton,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2014,p.17. 文中所引用的Gregory Bateson的格言為“There is an ecology of bad ideas, just as there is an ecology of weeds.”,加塔利寄希望于《三重生態(tài)學》能夠作為一種“好的”思想來拯救全球性環(huán)境危機,而以一種生態(tài)意義上“好的”思想來履行生態(tài)救贖,已經(jīng)融入加塔利畢生的理論訴求之中。
加塔利對貝特森的學術傳承,主要反映在兩個方面:一、“有機體與環(huán)境加權”(organism plus environment)式一元論世界觀。這是貝特森終生學術生涯的理論基石。所謂“有機體與環(huán)境加權”其實就是有機體與環(huán)境之間的一種“雙重有利”原則:有機體的行為都必須既有利于環(huán)境又有利于有機體自身;否則,有機體將遭受滅頂之災。貝特森在蓋亞假說的基礎上,將有機體對環(huán)境的影響歸因于有機體與環(huán)境之間自發(fā)的相互調節(jié):“一方面,有機體與環(huán)境形成一種休戚與共的耦合關系;另一方面,有機體作用于環(huán)境的思想和行為可以具體化為對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影響?!盵注]張惠青:《生態(tài)整體的審美何以可能?——貝特森遞歸認識論下的生態(tài)美學思想探微》,《浙江社會科學》2019年第3期。加塔利將這種一元論世界觀與機器論相結合,形成了其獨特的機器論生態(tài)世界觀,此世界觀將人與自然的關系視作一種互惠共生、生成流變的機器式裝配關系。此一元論世界觀構成理解加塔利的自然生態(tài)學乃至整個思想體系的根本前提。[注]參見拙文《論生態(tài)美學的三個維度——兼論加塔利的“三重生態(tài)學”思想》,《文藝理論研究》2019年第1期。二、加塔利的精神生態(tài)學直接傳承至貝特森的心智生態(tài)學(Ecology of Mind),而且,將生態(tài)學做三重劃分的思想源頭也可以追溯到貝特森這里,因為,在貝特森的著作《走向心智生態(tài)學》(StepstoanEcologyofMind,1972)中,已經(jīng)論及了三個生態(tài)學的理論概要。因此,我們可以斷言,貝特森的心智生態(tài)學不但啟發(fā)了加塔利關于三重生態(tài)學的理論構想,而且引導了其精神生態(tài)學的發(fā)端,因此而成為其生態(tài)智慧美學思想最直接的理論源泉。
加塔利的獨立學術思想充分體現(xiàn)在以下著作中:《精神分析學與橫貫性》(Psychanalyseettransversalité:Essaisd’analyseinstitutionnelle, 1972)、《分子革命》(Larévolutionmoléculaire, 1977)、《機器無意識》(L’inconscientmachinique:EssaisdeSchizoanalyse, 1979)、《三重生態(tài)學》(LesTroisécologies, 1989)、《精神分裂分析制圖學》(Cartographiesschizoanalytiques, 1989)、《混沌互滲》(Chaosmose, 1992)、《反俄狄浦斯論文集》(EcritspourL’Anti-Oedipe, 2004)、《分子革命:精神病學和政治學》(MolecularRevolution:PsychiatryandPolitics, 1984)、《混沌哲學》(Chaosophy, 1995)、《加塔利讀本》(TheGuattarireader,1996)、《逃逸線:另一個充滿可能性的世界》(Linesofflight:foranotherworldofpossibilities,2016)和《生態(tài)智慧》(Ecosophy,2017)等。從這些著作可知,加塔利的哲學論著豐盛而多元,橫貫于眾多學科領域,其中,尤以其畢生理論生涯的集大成之作《三重生態(tài)學》和《混沌互滲》最為厚重,如果將此兩部專著作為姊妹篇進行研讀,可以在互補和互釋中深化對加塔利一生的理論精髓——生態(tài)智慧美學思想體系的理解。
加塔利終生的學術研究圍繞兩條明晰的主線展開:橫貫性作為明線,一致性作為暗線,橫貫性最終又走向一致性。加塔利終生的理論成就,就猶如串在這兩條主線上的一粒粒璀璨的明珠。
加塔利是橫貫性理論的創(chuàng)始者[注]Gary Genosko,“Afterward: Subjects Matter”in Bryan Reynolds (ed) ,Transversal Subjects: From Montaigne to Deleuze after Derrida,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2009,p.262.,橫貫性是貫穿于加塔利的精神分析實踐和生態(tài)智慧美學思想始終的一條主線,也是我們了解加塔利的思想體系的核心關鍵詞之一。橫貫性概念起初具有濃厚的弗洛伊德主義傾向,后來通過與生態(tài)智慧的關聯(lián),漸漸褪去精神分析的外衣,而走向更廣泛的生態(tài)救贖領域。加塔利在他的文章《橫貫性》中首次提到“橫貫性”,此文章可追溯到1964年,并于1972年收錄進其著作《精神分析與橫貫性》。自1972年以來,“橫貫性”一直存在于法語語境中,其英譯本并沒有受到太多關注?!皺M貫性”真正為學界熟知,是在加塔利與德勒茲合著的《反俄狄浦斯》和《千高原》中,與此同時,“橫貫性”也出現(xiàn)在了德勒茲的論著《普魯斯特和符號》(Proustetlessignes,1964)中。對加塔利來說,“橫貫性”與其說是一個哲學概念,倒不如說是一個政治學概念,因為加塔利創(chuàng)造這一概念的目的在于,從精神分析方法開始來改變特定的機制環(huán)境。
加塔利的橫貫性思想最初來源于薩特。薩特在其《自我的超越性》(LaTranscendancedel’égo,2000)中,通過“橫貫性”的提出,批判了胡塞爾的“先驗自我”理念。然而,薩特對橫貫性的界定因“此在性”而受到質疑,因為,在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遞次展開的時間關系中,薩特只關注了植根于“現(xiàn)在”的“過去”的向度,而忽略了“未來”的向度,從而使橫貫性的潛在性向度被擱置,而潛在性恰恰是橫貫性的關鍵部分。如果說是薩特將橫貫性概念引入了加塔利的學術視野,那么,加塔利在拉博德診所的精神分析實踐則為其發(fā)展橫貫性理論提供了現(xiàn)實的土壤。加塔利發(fā)展了橫貫性概念來尋求一種適合機制語境(institutional context)的精神病治療方法,用以批判作為精神分析的理論基石的移情關系——分析師與被分析者之間的力比多紐帶,其中,被分析者對分析師的非正常的愛戀是移情的重要表現(xiàn),利用它可以使被分析者身上所有的病狀得以展現(xiàn)。加塔利十分鄙視這種移情關系,認為它傾向于一種絕對的主人崇拜,是對病人生命的蔑視。因此,他創(chuàng)造了“機制對象”(institutional object)概念,來替代“沙發(fā)上的個體”這一傳統(tǒng)精神分析的對象,從而將分析師和被分析者之間不對等的移情關系,轉化為分析師和社會群體共同參與下的“機制對象”之間的關系?!皺C制對象”是加塔利反對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移情理論的切入點,它在移情語境的二元對立關系之外,設想了第三個要素,該要素作為中間對象或媒介,為精神分析提供了一個過渡性空間,此空間亦即溫尼考特(D·W·Winnicott)所謂的母親和嬰兒、分析師和被分析者之間的“中間經(jīng)驗區(qū)域”(intermediate area of experience)和“潛在空間”(potential space)。[注]參見拙文《“一”與“多”的橫貫——論加塔利的生態(tài)美學思想 》,《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
溫尼考特為了摒棄弗洛伊德移情理論中的性本能傾向,從文化和社會層面重新審視了母親和孩子的關系,并由此提出的過渡對象(transitional object)及其過渡現(xiàn)象,就發(fā)生在該“潛在空間”中。作為“中間經(jīng)驗區(qū)域”的“潛在空間”體現(xiàn)了一種可靠性,可以使嬰兒或病人對溫尼考特所謂的“環(huán)境因子”產(chǎn)生“信任”,而如何創(chuàng)造一個值得信任的環(huán)境,則成為精神分析的關鍵。加塔利追隨并發(fā)展了溫尼考特的思想,同樣創(chuàng)造了某種居中的“潛在空間”,致力于發(fā)掘該空間中的“潛在的潛能”(virtual potential),使之成為一個完全開放的創(chuàng)造性空間。正是遵循“潛在的潛能”的發(fā)掘這一主旨,加塔利在其生命的最后階段形成了他的潛在生態(tài)學理論,其最終目的就是通過橫貫性激活這個“潛在空間”,繼而,通過對其“潛在的潛能”的發(fā)掘,實現(xiàn)主體性生產(chǎn)這一生態(tài)智慧美學的根本目標?!皾撛诳臻g”遵循加塔利所謂的“騎墻居中”(included middle)邏輯,這是一種“黑與白不分、美與丑共存、內(nèi)與外一體、‘好’與‘壞’比肩”[注]Félix Guattari, The Three Ecologies, Translated by l.Pindar & P.Sutton,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2014,p.37.的橫貫性邏輯,是對弗洛伊德的“初級過程”(primary process)理論的批判性繼承。
加塔利學術生涯晚期對于橫貫性的運用漸漸褪去精神分析的外衣走向生態(tài)智慧美學領域,突出表現(xiàn)在橫貫性對于主體性生產(chǎn)的理論貢獻。在其封山之作《混沌互滲》中,加塔利圍繞著倫理美學范式和主體性生產(chǎn),尤其是通過混沌互滲對倫理美學范式的本體論闡釋,將對于橫貫性的創(chuàng)造性應用發(fā)揮到了極致。主體性生產(chǎn)關涉的主體性是橫貫性的群體主體性,它通過“部分對象”(partial object)的機器裝配得以實現(xiàn),其中,每兩個“部分對象”所形成的“裝配”的基本單元,被加塔利稱之為“橫貫性實體”,“橫貫性實體”保證了主體性生產(chǎn)的絕對的創(chuàng)造性特征。[注]關于“部分對象”和“橫貫性實體”詳細闡釋,請參見拙文《“一”與“多”的橫貫——論加塔利的生態(tài)美學思想 》,《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加塔利的“部分對象”概念借鑒于拉康的“物體a”,同時也從巴赫金的部分表述者(partial enunciators)那里汲取了理論營養(yǎng)?!安糠謱ο蟆泵撾x了人格、家庭和結構語言模型的束縛,作為主體性生產(chǎn)過程中跨越各個“層”的橋梁,達成了實存性與潛在性、真實性與可能性的橫貫性,從而將主體性生產(chǎn)的橄欖枝伸向潛在生態(tài)學,使主體性的價值世界(U)得以在“潛在空間”中產(chǎn)生?!皾撛诳臻g”作為前語言的維度,可以通過“潛在的潛能”的發(fā)揮逃離預設的外在坐標的束縛,從而規(guī)避了主體性的價值世界(U)因無法直接客觀表征所帶來的困擾,保證了主體性生產(chǎn)的正常進行。
所有橫貫性的領域最終都要走向自體一致性,保持一致性是加塔利生命哲學的所有工作的最終目標,它廣泛體現(xiàn)在倫理、政治和美學等領域。一致性是作為“一個生命”所必需的向度,此“一個生命”究其實質就是一個敞開的時間的多重性。對一致性的訴求不但使加塔利與康德對立起來,而且也與海德格爾發(fā)生了對立。海德格爾強調存在(ex-istence),對他來說,所謂存在就是要凸顯出來(standing-out),而加塔利則強調一致性,亦即一種共同的存在(con-sist),強調一起存在(being-with)——這就有效地對應了橫貫性的“在其中”或“在中間”的存在邏輯——而不是刻意將某種存在凸顯出來。一致性遵循的是一種共存(togetherness)邏輯,一種多重的“和”(and)與“一起”(with)的邏輯,而非單純的“是”(being)的邏輯。對共存的強調使一致性平面猶如一個向多重性的時間和多重性的空間敞開的時空拼綴物,被加塔利定義為“混沌界中一切潛在的潛能之總和”?!皾撛诘臐撃堋贝嬖谟凇皾撛诳臻g”中,而“潛在空間”則屬于居中的橫貫性的空間,這就將一致性與橫貫性有機關聯(lián)起來。
加塔利哲學是致力于描述從潛在性中生發(fā)出現(xiàn)實性的哲學。潛在(virtual)是加塔利從柏格森那里借鑒來的術語,在柏格森看來,過去是一個無時間性的整體,所有過去的事件都彼此共存于一個領地,此領地即為潛在。正因如此,柏格森的時間表現(xiàn)為一種“綿延”(duration):過去作為一個具有多重潛能的潛在的整體,是現(xiàn)實事件得以在當下發(fā)生的條件;現(xiàn)在作為眾多潛在性的一種實現(xiàn),它與過去的關系只能在未來的現(xiàn)實化中被確定,并且每一種現(xiàn)實化都將改變現(xiàn)在與過去之間的關系;未來則是從潛在條件的集合中,遴選出一個經(jīng)由之后的現(xiàn)實化而變得相關的、不可預見的子集。這種時間觀下,一致性平面作為混沌界中一切元素之潛在共存的領地,匯聚了作為潛在的整體的過去,是現(xiàn)實事件得以在現(xiàn)在發(fā)生的先決條件,也是生成得以發(fā)生的場域:存在只不過是生成的一個短暫的“收縮”,而生成則是首要而根本的;存在都只是生成的暫時的、現(xiàn)實的表達,它是蘊涵于潛在過去之中的現(xiàn)在的條件在當下的現(xiàn)實化,此現(xiàn)實化的過程,在《千高原》中被稱為“層化”(stratification)。
“層化”是從混沌界動力學中提煉出來的概念,其理論淵源可追溯至自非線性數(shù)學和復雜性理論。與“層化”相關的概念還有“層”(strata)與“去層化”(destratification)?!皩踊迸c“去層化”的全過程就發(fā)生在一致性平面與組織性平面之間,它通過抽象機器的運轉來實現(xiàn)。一致性平面由混沌界中無限的、所有潛在的潛能(亦即所有可能的生成)所構成,組織性平面則由所有處于亞穩(wěn)態(tài)的生成的層化、現(xiàn)實化或固結化所構成。[注][美]尤金·W ·霍蘭德:《導讀德勒茲與加塔利的〈千高原〉》,周兮吟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61頁。組織性平面的亞穩(wěn)態(tài)狀態(tài),恰恰說明了存在并沒有終極的穩(wěn)定狀態(tài),存在都是稍縱即逝的,都是從生成中派生而來的。這就觸及了加塔利(和德勒茲)哲學的核心問題,在加塔利(和德勒茲)看來,哲學的問題從來就不是“它是(being)什么?”(存在的問題),而是“它生成(becoming)什么?”(生成的問題),這無疑以“生成論”顛覆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本體論”。從生成把握存在,從潛在把握現(xiàn)實,從一切“潛在的問題”中尋求“現(xiàn)實的解決之道”,為我們勾勒出加塔利生態(tài)智慧美學之先驗的經(jīng)驗主義的思想圖景。
加塔利的生態(tài)智慧美學可以從先驗的經(jīng)驗主義中找到闡釋的理論根基。先驗的經(jīng)驗主義所致力于解決的哲學問題可以概括為:“經(jīng)驗何以成為先驗的?”這一問題標明了兩個方法論向度:一、用經(jīng)驗主義反對傳統(tǒng)哲學的本體論和形而上學;二、用先驗的方法反對傳統(tǒng)哲學的經(jīng)驗主義。首先,先驗的經(jīng)驗主義反對了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先驗的經(jīng)驗主義將思想從任何終極的形而上學的基礎上解放出來,堅稱生命絕不是某種現(xiàn)實的基礎,而是潛在的多樣性。其次,先驗的經(jīng)驗主義反對了傳統(tǒng)的經(jīng)驗主義。先驗的經(jīng)驗主義堅稱并不存在經(jīng)驗著的基礎、主體或存在者,只存在經(jīng)驗本身。正是經(jīng)驗生成了主體,而不是相反的主體產(chǎn)生了經(jīng)驗。再者,先驗的經(jīng)驗主義反對傳統(tǒng)的本體論。先驗的經(jīng)驗主義賦予潛在的無形之物以本體論的厚度,從而通過實在的有形之物(有限的實在性)和潛在的無形之物(無限的潛在性)之間的橫貫性,打破了傳統(tǒng)哲學中的精神與物質的二元對立,顛覆了傳統(tǒng)的本體論,走向“美學-本體”論。
先驗的經(jīng)驗主義立場預設了內(nèi)在性平面的存在,以其代替?zhèn)鹘y(tǒng)的經(jīng)驗著的基礎或主體,構成經(jīng)驗得以生成的先驗的場域。內(nèi)在性平面是一種前哲學的平面,它猶如從混沌中擺渡的木筏,是借以對抗混沌的思維的平面。內(nèi)在性平面是“一個沒有任何顯著感知者的純粹的生命和知覺之流”,是“一個內(nèi)在(心靈或主體)和外在(世界或確定性)得以被區(qū)分的預設的場域”。[注][英]克萊爾·科勒布魯克:《導讀德勒茲》,廖鴻飛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91-92頁。內(nèi)在性平面包含三個層面或平面,它們平行對應且相互敞開:一、混沌宇宙是思考內(nèi)在性平面的第一個層面。加塔利將宇宙視為自組織的開放系統(tǒng),在康德用“人”取代“上帝”的地方,他用“生命”取代了“人”,而在“生命”之外,則代之以自組織的混沌宇宙(chaosmos)?;煦缬钪孀鳛樯牟町愔?,是一個非人的經(jīng)驗或感知的激進的外部,其組織模式為內(nèi)在地從物質中涌現(xiàn),而非受制于凌駕于其上的任何形式或法則。二、一致性平面是思考內(nèi)在性平面的第二個層面,它是存在的潛在條件,是一個開放的“問題”(Problems)集合;二、組織性平面是思考內(nèi)在性平面的第三個層面,它是現(xiàn)實的存在,是開放的“問題”集合的一系列偶然的或亞穩(wěn)態(tài)的“解決之道”(Solutions)。一致性平面和組織性平面通過對“潛在的問題”和“現(xiàn)實的解決之道”的擬定,從純粹內(nèi)在性出發(fā),為我們展現(xiàn)了通過“生成”來把握“存在”、通過“潛在”來把握“現(xiàn)實”的思想圖景。
內(nèi)在性平面的三個層面猶如將我們從混沌中擺渡的三個木筏,三者平行對應,完成了生命形態(tài)在混沌宇宙中涌現(xiàn)的全過程。首先,混沌宇宙作為激進的外部,不斷翻折出差異而富有活力的混沌褶皺(chaosmic folding)?;煦珩薨欁畛醍a(chǎn)生于混沌的力量與高度復雜性的力量的共存之中,[注]Félix Guattari, Chaosmosis: an ethico-aesthetic paradigm, Translated by Paul Bains, Julian Pefanis, Sydney: Power Publications,2006,p.111.經(jīng)由無限速度的往返運動,震蕩于混沌與復雜性之間,超越混沌而位居思考的核心,從而成為主體化區(qū)域。其二,每個有機體都作為一個“感知點”面向混沌褶皺完成了“雙重表述”:一、有機體朝向它自身被限定的形式,亦即加塔利所謂的“從混沌的質料中提取的復雜形式”,通過一個作為“我”的自身形象被區(qū)分,創(chuàng)造了“存在之域(existential Territories)的可感有限性”;此思維過程完成于組織性平面上,代表了主體性的層化、轄域化和持存。二、有機體朝向它自身得以從中顯現(xiàn)的混沌及其混沌褶皺的“拓撲空間”,創(chuàng)造了“價值世界(incorporeal Universes)的超感無限性”;此思維過程完成于一致性平面上,使我們走出舊有的心靈結構,走向加塔利所倡導的“潛在生態(tài)學”(virtual ecology),“潛在生態(tài)學不僅僅致力于保護文化生活中的瀕危物種,而且同樣為創(chuàng)造和發(fā)展前所未聞的(從未看到的和從未感覺到的)主體性形式創(chuàng)造條件”[注]Félix Guattari, Chaosmosis: an ethico-aesthetic paradigm, Translated by Paul Bains, Julian Pefanis, Sydney: Power Publications,2006,p.91.,將我們帶離平庸的存在之域,向新的、前所未有的價值世界開放自身,從而通過主體性的持續(xù)再特異化,完成主體性的去層化、解轄域化和變異。再者,存在之域和價值世界構成主體性生產(chǎn)的“四象限裝配模型”中的其中兩個本體論函子,另外兩個本體論函子流(Fluxes)和機器語系(machinic Phylums)則遵循一種強度邏輯運作于一致性平面和組織化平面之間,保證了主體性生產(chǎn)的正常進行。主體性生產(chǎn)的“四象限裝配模型”中的四個本體論函子,恰好構成了加塔利生態(tài)智慧的四個目標,加塔利在《混沌互滲》的最后一章“生態(tài)智慧的目標”中明示了這一點,他指出“物質、能量和符號的流、具體的和抽象的機器語系、潛在的價值世界和有限的存在之域”[注]Guattari, F, Chaosmosis: an ethico-aesthetic paradigm, Translated by P.Bains & J.Pefanis, Sydney: Power Publications,2006,p.124.為生態(tài)智慧的四個目標。至此,以主體性生產(chǎn)為軸心的生態(tài)智慧美學得以生成。
在1992年應《交往世界》雜志之約所寫的《重建社會實踐》(Refonderlespratiquessociales, 1993)[注][法]F ·伽塔里:《重建社會實踐》,關寶艷譯,《世界哲學》2006年第4期。中,加塔利對人類文明困境中的種種“現(xiàn)代綜合征”進行了一次開膛破肚的大診斷,在深刻思考了人類文明的命運及其走向的基礎上,以生態(tài)智慧美學作為“解決之道”為人類文明困境開出了一劑濟世的良藥。因此,掌握了加塔利生態(tài)智慧美學的思想內(nèi)涵,也就為人類文明的良性發(fā)展的道路找到了定位的羅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