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現(xiàn)品
(煙臺大學 人文學院,山東 煙臺 264005)
隨著女性主義理論的深化和“十七年”文學重讀的展開,對“十七年”小說的性別關系研究日漸增多,其中的兩性關系究竟是“男女平等”還是“男尊女卑”,一直存在著分歧,主要觀點有三類:一是平等論,認為“十七年”小說中的兩性是平等的,顛覆了傳統(tǒng)的男尊女卑觀,“至此,政治掛帥下的‘男女平等’顛覆了傳統(tǒng)‘男尊女卑’的倫理秩序,并呈現(xiàn)出兩性性別特征趨同的傾向”*呂海?。骸队伞澳凶鹋啊钡健澳信降取保骸笆吣晡膶W”中兩性倫理觀的嬗變》,《東北大學學報》2016年第2期。,只是這種平等既受制于政治又泯滅了女性的性別特征。二是尊卑論,認為“十七年”小說中的性別等級并未消失,依然承續(xù)了傳統(tǒng)的男尊女卑,“社會主義文學中的性別等級并未因性別‘無差異’說而消失,反而成為一種新的削除女性意識和主體性的力量”*曹霞:《“婦女”想象與社會主義美學的規(guī)約——論“十七年”文學批評中的性別視角及其功能》,《南開學報》2013年第4期。,表面的“男女都一樣”其實是抹平了兩性差異的深刻不平等。三是交錯論,認為“十七年”小說對傳統(tǒng)男尊女卑觀是一種既反叛又倚重的雙重態(tài)度,“紅色經(jīng)典與傳統(tǒng)性別倫理之間存在著復雜的錯位對接關系,既大膽反叛傳統(tǒng)性別倫理,又難以逃離其內在制約”*任現(xiàn)品:《反叛與倚重:紅色經(jīng)典對傳統(tǒng)性別倫理的雙重態(tài)度》,《齊魯學刊》2010年第1期。,追求兩性平等的顯性話語與男尊女卑的隱在意蘊交錯共存。這些觀點都有其文本依據(jù)及合理性,關注到了“十七年”小說中政治話語下的男權文化內涵,顯示出一種由表及里的探求路向;當然,前二者之間的分歧來自聚焦的層面不同,第三種觀點注意到了其交錯性,但對內在的交錯狀態(tài)及根源缺乏深入探討。男女平等的時代話語訴求究竟為什么會暗含著男尊女卑的深層意蘊?“十七年”小說中生活形態(tài)層面的男女平等與價值觀念層面的男尊女卑看似沖突矛盾,其實現(xiàn)實共存,是社會時代話語與傳統(tǒng)文化結構耦合的結果。可惜現(xiàn)有研究至今還未觸及這一關結點,當然也無法透徹剖析其多重根源。因為無論平等論、尊卑論,還是交錯論,雖然都注意到了男權文化和政治規(guī)約的疊合,但都未充分考慮現(xiàn)代中國社會變革的歷史趨勢,也未重視中國傳統(tǒng)性別差等結構的內在規(guī)約,更沒有將二者關聯(lián)起來,因而其論述自然局限于就事論事,對“十七年”小說中性別關系的探究也只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單層面分析,根本無法闡明新舊元素交織的癥結所在。本文從中國傳統(tǒng)的性別差等結構入手,通過考察現(xiàn)代中國社會文化轉型的時代趨向性,具體剖析“十七年”小說中性別關系的生成機制,以闡釋清楚種種看似矛盾捍格的現(xiàn)象。
性別差等即性別不平等,是兩性自然差異在向社會文化結構的轉化過程中被置換為性別等級的結果,它不是單純、孤立的兩性之間的關系,而是與經(jīng)濟、政治、社會意識形態(tài)等交錯融合的關系綜合體,正如馬克思所說:“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盵注][德]馬克思:《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6頁。因而,性別差等帶有社會文化各因素的印記。如西方因受基督教和兩離性思維的影響,性別差等表現(xiàn)為上帝旨意下男性壓制女性的二元對立,而中國在天人合一的一體性思維、家國一體的儒家意識形態(tài)的共同作用下,性別差等則是家族一元體內兩性陰陽互動的男尊女卑,它不是單向、絕對的男性壓制女性,而是一個隱蔽靈動的性別差等結構系統(tǒng):首先,家族一元體是整個結構的總體框架,男女兩性共同從屬于家族;其次,家族一元體內的兩性之間并非平等相依,而是尊卑有別,即男尊女卑,女性既從屬于父系家族又卑從于男性;最后,家族一元體內的女性可憑借家族利益需求制約男性權力,從而構成為兩性陰陽對反的格局,性別差等結構得以接榫而成為一個循環(huán)系統(tǒng),兩性都轉而成為父系家族的維護者。對于中國傳統(tǒng)性別差等結構的隱蔽靈動性,筆者已另著專文,此處不再贅述。
千百年來,中國傳統(tǒng)性別差等結構以陰陽對反互動的方式隨時消除兩性個人私欲,頑強維系著宗法家族的生生不息,中華文明再生能力極強的真正奧秘即在于此。但家族一元體在增強內部凝聚力、保障家庭與社會穩(wěn)定有序的同時,也造成了雙向的擠壓:對內消泯個人獨立自主性,使其無以萌生明晰的主體意識,“在中國文化中,個體只是社會網(wǎng)絡中的一分子,女性臣服于丈夫,丈夫臣服于王權,同樣無獨立的主體性?!盵注]趙稀方:《中國女性主義的困境》,《文藝爭鳴》2001年第4期。對外則排斥其他家族群體,致使社會大群體的凝聚力不足,民族國家意識不強,不利于國家上層調動社會力量統(tǒng)一行動。這種雙向擠壓決定了近代以來中國社會文化的命運走向,尤其是鴉片戰(zhàn)爭后,中華民族因面臨著史無前例的生存危機而被迫進行現(xiàn)代變革,以“師夷長技以制夷”為起點開始尋求自我生路:其一,針對向內的擠壓,打破家族對男女個體的束縛成為其尋求現(xiàn)代變革的關鍵,這也直接造成了中國女性的解放之路必然不同于西方的女性直接反抗男性,而是表現(xiàn)為男女兩性一起掙脫家族一元體的控制?!爸袊冗M的知識分子終于認識到中西文化更為深刻的差距不在物質與制度層面而在文化理念層面?!盵注]李翔海:《中國文化現(xiàn)代化歷程的哲學省思》,《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6期。“五四”新文化運動提倡的民主與科學,即著重引進西方的平等觀和個性主義,主張個人獨立和婚戀自主,有力沖擊了傳統(tǒng)家族禮教,發(fā)出了個體自由的現(xiàn)代呼聲;同時期文學呼應這一現(xiàn)代訴求,極力批判家族宗法制對個人自主性的扼殺,如魯迅提出“禮教吃人”,即意在解除父系家族倫理規(guī)范對個人尤其女性的身心束縛。接續(xù)“五四”文學的這一時代主題,“十七年”小說極力打破家族一元體對個人的籠罩,以拆除傳統(tǒng)性別差等結構的外在框架。其二,針對向外的擠壓,打破家族內部組織結構,尋求新的同一性以建立民族共同體是其核心目標。近代以來,民族外患頻發(fā),日本侵略使民族危機愈加深重,凝聚社會力量共同御敵的內在需求空前強烈,“中國實行整合需要的是一種外部壓力和絕對權威,而不是基于一種經(jīng)濟上的‘互通有無,等價交換’的內在欲望?!盵注]胡克森:《中國國民群體意識與中華民族凝聚力關系考察》,《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07年第3期。嚴峻的外患要求打破家族壁壘,增強民族凝聚力以共同對外;民族生存的時代主題急需更大的一元體將國人聚合起來。馬克思主義依據(jù)人在生產(chǎn)勞動中的處境及在利益分配中的地位,將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由先前的注重血緣關系轉換為強調階級關系,“以血族團體為基礎的舊社會,由于新形成的各社會階級的沖突而被炸毀;代之而起的是組成為國家的新社會……在這種社會中,家族制度完全受所有制的支配,階級對立和階級斗爭從此自由開展起來,這種階級對立和階級斗爭構成了直到今日的全部成文史的內容。”[注][德]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頁。這種理論重新闡釋了人類社會的組成單位,特別契合中華民族獨立自主的時代需要,為中國社會的現(xiàn)代轉型提供了理論依據(jù),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觀念迅速獲得民族志士的認同。“五四”時期尋求個性解放的國人由此找到了新的價值支點,積極投身到階級解放、民族獨立的運動中。
中國社會文化結構的自身特點及其時代歷史處境,使現(xiàn)代中國的社會文化變革不能不面臨著爭取個人自由與獲得民族獨立的雙重任務,以階級置換家族則成為順利完成這一任務的歷史選擇。而要用現(xiàn)代階級取代血緣家族,用階級斗爭觀代替宗族恩怨觀并轉化為人們的思維方式,這對長期生活在家族一元體內的國人,是一個極為艱難的觀念轉換過程。能否強化階級屬性、淡化宗族意識是打破家族組織、增強民族凝聚力的關鍵,也是決定民族獨立、社會變革成敗的關鍵。毛澤東1925年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第一次以階級標準確定了敵、我、友的新型社會關系,是以階級觀念破除家族壁壘的開端;1930年代,中國左翼團體通過各種途徑增強民眾的階級意識,有力削弱了個人對家族的身心依賴;此后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都有意識地幫助民眾確立明晰的階級觀念,“現(xiàn)代中國文化走過了一個現(xiàn)代化的價值理想從‘外在沖擊’到‘內在轉化’的過程”[注]李翔海:《中國文化現(xiàn)代化歷程的哲學省思》,《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6期。,中國革命的實踐表明:獲得階級意識的廣大民眾迅速以空前的熱情投身革命,為階級革命勝利和民族獨立解放起了巨大作用。新中國成立后,馬克思主義的階級理論隨之被確認為真理,將階級觀念納入民族文化心理結構成為一項迫切的政治任務?!吧鐣瘓F的領導作用表現(xiàn)在兩種形式中——在‘統(tǒng)治’的形式中和‘精神和道德領導’的形式中?!盵注][意]葛蘭西:《獄中札記》,曹雷雨、姜麗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16頁。國家借助意識形態(tài)在建立“普遍同質領域”的同時清除“國民內部的異質性”[注][美]酒井直樹:《現(xiàn)代性與其批判:普遍主義和特殊主義的問題》,載張京媛編《后殖民理論與文化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08-409頁。,使民眾從心理上完成對社會新秩序的認同。為呼應這一時代需求,“十七年”小說承續(xù)左翼文學奠定的階級話語,極力打破家族一元體對個人控制的同時,積極建構階級一元體依托,并滲透到兩性關系的書寫中,性別差等的組成元素隨之發(fā)生了相應的時代性變革。
為順應以階級置換家族的歷史要求,“十七年”小說一面打破家族一元體,另一面又積極建構階級一元體的依托功能,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方面:
其一,以階級身份替代家族身份。家族作為所有成員的組合體,是個人生活的舞臺,也是個人存在的依據(jù),“‘家族’是中國文化的一個最主要的柱石,我們幾乎可以說,中國文化全部都從家族觀念筑起,先有家族觀念乃有人道觀念,先有人道觀念乃有其他的一切?!盵注]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修訂本),商務印書館1994年版,第51頁。家族一元體的存在,使外在政治強力無法像西方那樣直接對個人發(fā)威,但也以家族身份將男女兩性牢固地限定在家族之內。要完成以階級置換家族的元素更新,必須徹底否棄宗法家族身份以認同階級身份?!吧矸菔且粋€人的重要標志……從人物的身份因素入手,建構人物復雜的關系網(wǎng)絡,從中描摹人物的復雜性格與心態(tài),進而揭示出所謂社會的、文化的‘本質’是文學敘事的常規(guī)思路,是文學話語所建構的一個獨特的知識系統(tǒng)?!盵注]孫先科:《〈白鹿原〉與〈創(chuàng)業(yè)史〉的“互文”關系及其意義闡釋》,《杭州師范學院學報》2004年第4期。因此,“十七年”小說最突出的思想意蘊便是主人公果敢否棄宗法家族身份,熱切認同階級身份?!秳?chuàng)業(yè)史》中,梁生寶作為梁三的繼子,無暇理會家族身份的要求,放棄繼父所執(zhí)著的“三合頭瓦房院長者”的夢想,轉而看重政治身份,熱心于互助組事務?!渡洁l(xiāng)巨變》中的劉雨生,忽視自己作為丈夫、父親的身份職責,整天忙于成立常青社,無法顧及妻兒的日常生活,致使看重家庭利益的妻子張桂貞因涼透了心而賭氣提出離婚?!都t旗譜》中,張嘉慶更是置家族身份于腦后,決然地離家出走,并因領導“秋收運動”搶自家糧食而氣得父親宣稱與他斷絕關系。至于那些始終固守家族身份、熱衷家族私利的人物則無一例外地走向了反動,如《紅旗譜》中的馮蘭池父子、《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姚士杰等。這種對宗法家族身份的否棄,對階級身份的強調,使讀者意識到人物不再是家族的成員,而是階級的一分子,引導讀者從階級視角理解人物之間的矛盾糾葛。
與男性的否棄家族身份相對應,女性的身份意識也發(fā)生了相應變化,原有的性別差等呈現(xiàn)出新的形態(tài)。《李雙雙小傳》中,李雙雙積極參加大躍進和人民公社活動,將自我身份由“喜旺媳婦”“俺小菊她媽”等家庭身份改為“李雙雙”“雙雙嫂子”式的社會身份?!都t日》中,黎青勸說丈夫沈振新軍長休息:“我要你休息!你要再糟蹋自己的身體,我就向野戰(zhàn)軍首長打報告!作為共產(chǎn)黨員、醫(yī)務工作人員,作為你的愛人,我都有打報告的權利!”[注]吳強:《紅日》,中國青年出版社1959年版,第33頁。黎青將“共產(chǎn)黨員”的政治身份放在“醫(yī)務工作人員”與“你的愛人”之前,以強調階級身份之重要,倫理身份則最后提及,其意味不言而喻。《傳家寶》中,金枝在參加社會活動的過程中,不僅打破了傳統(tǒng)“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分工,而且改變了固有婆媳關系,用事實扭轉了婆婆“掌管家權”的因襲觀念,成為家里家外的一把手?!犊嗖嘶ā分?,娟子和男人一起背著槍坐在主席臺上審判王唯一,族門長者四大爺看到后,說這是“陰人當了朝”,娟子對此則是不聞不問。女性形象否棄家族身份,掙脫家族掌控,在參與革命、參加勞動的社會實踐中突破傳統(tǒng)的性別定位,投身階級革命的群體之中。而那些依然守在家里、拒絕參加社會活動的女性,則被教育改造,如《“鍛煉鍛煉”》中的“小腿疼”等。
其二,以階級利益替代家族利益。要實現(xiàn)以階級置換家族的元素更新,必須徹底放棄宗法家族利益,推崇階級群體利益,以階級一元體的共同利益將男女個人凝聚在一起。在傳統(tǒng)家族一元體內,所有成員的人生選擇必須以家族利益為準則,即使婚姻也不只是男女個人的結合,而是“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禮記·昏義》)的家族大事,須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和西方(婚姻是男女雙方締結的以上帝為保護人的契約關系,與家族無關)完全不同。因此,“十七年”小說反對以家族利益為選擇依據(jù)的婚姻,提倡兩性因階級革命信仰一致而結為夫妻,甚至推崇男女兩性為階級利益而犧牲家族利益、個人愛情,甚至自身生命。《創(chuàng)業(yè)史》中,梁生寶舍棄家族創(chuàng)業(yè),帶領互助組克服一切困難走集體致富的道路:為給互助組進山砍竹子做底墊,他將自家賣荸薺的錢拿出來;為給互助組換優(yōu)良種子,他自費去郭縣買百日黃稻種,為此繼父梁三很是不滿;梁生寶所做的一切,都是以舍棄家族物質實利來實現(xiàn)互助組的集體利益。《三家巷》中,周炳曾說:“我憎恨那些為自己的利益活著的下賤的動物。我崇拜那些為別人的利益活著的偉大的人物?!盵注]歐陽山:《三家巷》,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第252頁。為“自己利益而活”與為“別人利益而活”成為判斷個人的標準。而當階級的群體利益與最為內在的個人情感意愿相沖突時,也要服從階級需求,《青春之歌》中林道靜的婚戀選擇即是例子。盡管林道靜愛慕的人不是江華,“而她所深深愛著的、幾年來時常縈繞夢懷的人,可又并不是他呀……”但面對江華愛的表白,她還是痛快地答應了,“真的,像江華這樣的布爾塞維克同志是值得她深深熱愛的,她有什么理由拒絕這個早已深愛自己的人呢?”[注]楊沫:《青春之歌》,中國青年出版社2014年版,第581頁?!安紶柸S克同志”是林道靜痛快答應江華求愛的關鍵,階級需求滲透到本是自由激烈的愛情生活中,構成了“十七年”小說對階級利益最為極端的重視;因為“情感是人這個現(xiàn)象的核心”[注][美]諾爾曼·丹森:《情感論》,魏中軍、孫安跡譯,遼寧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4頁。,外在事物對個人情感生活的過度介入,是個人主體性根本無從建構的表現(xiàn)與根源。階級利益至上的價值觀念是革命者行為選擇的思想依據(jù),階級一元體的利益訴求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維護。
女性的人生選擇與婚戀標準,不再像傳統(tǒng)女性那樣服從于家族利益,而是將個人生活、婚戀與階級革命、社會主義建設等結合起來,結為志同道合的革命戀人。至于那些在人生選擇中仍注重家庭私利和個人生活富足安逸的女性則被改造或陷入不幸,《山鄉(xiāng)巨變》中,張桂貞為了家庭生活的輕松舒適,和一心為公、無暇顧家的劉雨生離婚后與“秋絲瓜”再婚,但“秋絲瓜”的自私不檢點讓她的生活愿望再次落空而陷入悔恨之中;《艷陽天》中的孫桂英,因注重個人物質享受不問政治而成為馬之悅夫婦陷害蕭長春的誘餌。階級利益的至高性得以從正、反兩方面充分論證。
其三,以階級情感替代血緣親情。階級一元體的凝聚力除共同的利益訴求外,還需要濃厚的情感作為強力黏合劑,因而“十七年”小說突出人物形象為階級情感而割舍家族倫理親情,階級情超越了血緣情。家族一元體是以血緣親情作為內在依據(jù)的,“在內在機制上,把血緣的自然情感、社會的倫理情感、國家的政治意識同一起來。家族本位,孝悌核心,情感本位,是中國倫理秩序設計的基本原理?!盵注]樊浩:《中國倫理的重建》,《天津社會科學》1995年第2期。以階級情感的博大無私斬斷倫理親情的溫柔纏繞成為階級置換家族的最后堡壘。因此,“十七年”小說極力宣揚階級情感戰(zhàn)勝血緣親情?!秳?chuàng)業(yè)史》就著重強化了階級情感戰(zhàn)勝血緣情感,如高增福兄弟因出身雇農(nóng),無法度過春荒,哥哥高增榮向富農(nóng)姚士杰借糧,弟弟高增福痛斥哥哥喪失了應有的階級立場;后來,高增榮退出互助組與富農(nóng)姚士杰“搭伙”種地,弟弟堅定地說:“俺哥走他的富農(nóng)路線,我走我的窮漢路線。”兄弟血緣情因階級情感不同而斷絕?!缎〕谴呵铩分械母锩鼞?zhàn)士何劍平,面對既是殺父仇人的兒子又是階級革命戰(zhàn)友的李悅,內心承受著家族倫理情感與階級情感要求的劇烈撕扯,“劍平揀一塊巖石坐下,呆呆地想,‘可是……可是……如果有一個同志,他就是殺死你父親的仇人的兒子,你怎么樣?……向他伸出手來嗎?……不,不可能的!……’”[注]高云覽:《小城春秋》,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24頁。經(jīng)過激烈的內心掙扎,何劍平最終以階級情感戰(zhàn)勝了家族倫理親情,不但接受了戰(zhàn)友李悅,還一起看望了其父李木。這種凸顯階級情感的情節(jié)設計在“十七年”小說中具有相當?shù)钠毡樾?,王愿堅的《親人》避開對戰(zhàn)爭的直接描寫,而聚焦于戰(zhàn)后遺留在戰(zhàn)場上受傷的人:戰(zhàn)爭既使孤苦的老人喪失獨子,也使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軍失去父親,戰(zhàn)爭對倫理親情的傷害如此深重;最后失父的將軍為撫慰喪子的陌生老人而冒充其子,階級情替代血緣情而以大團圓結局。《紅豆》中,盡管江玫與齊虹兩情相悅,但階級立場的分歧,使江玫最后為階級情感而割舍了刻骨銘心的愛情,其中江玫艱難抉擇時所流露的憂郁徘徊曾備受批評界質疑;因為盡管宗璞在情節(jié)走向上表現(xiàn)出對階級訴求的主動皈依,但文本中對人物個人化情感體驗的細膩描寫,則隱含著對階級情感的偏離。
劉雨生式的否棄家族身份而認同階級身份、林道靜式的放棄家族利益而護階級利益、何劍平式的割舍血緣親情而推崇階級情誼,都是對家族至上原則的舍棄,表明男女兩性的生活內容、行為選擇、價值觀念都已沖破家族一元體的規(guī)約而建構起階級一元體的依托。如梁生寶每次遇到困難所說的“有黨在,我怕啥”,林道靜離家出走后的每次人生抉擇都離不開革命男性的引導,都表明正是以階級為家、以黨為父的依托關系使他們獲得了掙脫家庭、忤逆父母的支撐點與正當性,也是女性獲取新生活的途徑。這種解放婦女的方式,因將女性作為一個性別整體與社會的政治變革關聯(lián)起來,雖突破了女性的家庭角色,但其目的并非為了婦女解放,使其獲得自主權益,也非為了禁錮女性,而是為了推動中國社會的現(xiàn)代轉型,將應對民族時代危機的方式與順應傳統(tǒng)文化結構的需要相結合,以增強社會凝聚力,使中國社會的現(xiàn)代變革真正匯入民族文化精神的長河之中,因而女性生活的新變化只是這一社會變革的副產(chǎn)品,女性既然分享了這一轉型所帶來的解放“套餐”,就不能不承受這一“套餐”所附帶的潛在強制,至于個人主體性、女性權益被階級一元體所消泯,則是應有之衍生物。因此,男女兩性雖沖破了家族的控制,但也被清除了包裹在家族利益之中的個人利益,使個人以一無所有的狀態(tài)被籠括進階級的范疇,因而并未獲得個人自主權,而是在以階級一元體為個人精神依托的同時,共同落入了階級的樊籬,帶來了對個人權益的更強烈擠壓,如革命男性為階級利益而無暇顧及個人生活,梁生寶、劉雨生即是例子;進步女性則不僅主動將愛情奉獻給那些一心為公的男性,而且在社會實踐活動中因向男性看齊而不可避免地趨于雄性化,從而背離了生活真實與情感邏輯而趨向虛假。中國女性獲取自身解放的歷史境遇及獨特路徑,即解放女性被包裹在階級革命、民族救亡的社會整體變革中,不僅決定了其與社會政治運動的復雜交錯,更規(guī)約了其被解放的層面與程度,從而構成了新時期文學質疑、反思“十七年”文學性別關系的歷史依據(jù)。
由階級一元體替代家族一元體是近現(xiàn)代以來中國參照西方進行的社會變革,它是一個逐漸明晰、不斷深化的階段性過程,這一過程包含著破舊與立新的兩個步驟,其中一元體格局卻始終貫徹其間,表現(xiàn)出新變與承續(xù)的對立統(tǒng)一:變的是兩性賴以存在的一元體,從宗法家族到現(xiàn)代階級,這一明顯的元素變化體現(xiàn)了時代話語對原有家族一元體堅硬壁壘的突破;承的是兩性從屬于一元體的結構關系,更換一元體并未觸動原有的性別差等結構,而是依照其結構需要替換其中的組成元素,兩性之間既依存對立又尊卑有別的差等關系絲毫沒有改變。
現(xiàn)代階級概念作為元素被吸納到文化結構中,兩性由從屬于家族一元體到從屬于階級一元體,完成的只是一元體的更換,一元體內兩性陰陽對反的互動結構被完整保存下來。從家族到階級的一元體更換,體現(xiàn)了時代話語的強烈訴求,是作家對西方現(xiàn)代思想的主動接納與文學表達,也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民族尋求生路的階段性成果,為扭轉中國傳統(tǒng)的宗法文化、實現(xiàn)與傳統(tǒng)社會的決裂起到了無法估量的作用,引發(fā)了整個社會生活形態(tài)的革新,滿足了中國民眾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變革社會、尋求新生活的愿望。當然,這種一元體更替很大程度上解除了家族禮教對女性的雙重壓制,改變了人們對女性社會性別的認知和想象。婦女從家庭走向社會,是向著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邁出的關鍵一步,其歷史進步性毋庸置疑。從家族一元體到階級一元體的結構性延續(xù),則體現(xiàn)了文化結構對時代話語的規(guī)約功能,表明天人合一的一體性結構仍具有頑強的生命活力和非同一般的適應性,這一結構傾向于“把世界看成是混沌未分的世界——太極,再看成混沌中有顯隱、動靜、剛柔、虛實的差別”的陰陽兩極,[注]成中英:《中國語言與中國傳統(tǒng)思維方式》,載成中英、張岱年編:《中國思維偏向》,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98頁。這是中國傳統(tǒng)的宇宙觀,隱含著宇宙生成演化的基本動態(tài)圖式,“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易·系辭傳》),“一體兩極”圖式已滲透到現(xiàn)有的物質文化、制度文化及思想文化等層面之中,思維方式、語言范式、文學敘事等都帶有這一動態(tài)結構圖式的烙印,徹底消除這一動態(tài)結構圖式既不可能也不現(xiàn)實;再加上中國現(xiàn)代社會轉型承擔著民族救亡與個人啟蒙的雙重任務,而人不可能在歷史之外,人的歷史選擇往往被他的文化背景所規(guī)定,正如馬克思所說:“人們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繼承下來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注][德]馬克思:《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85頁。因而,在民族救亡和個人啟蒙之間,中華民族只能選擇前者,既滿足尋求自身生路的需要,又契合天人合一的一體性結構要求,“任何一個社會結構尚存在調節(jié)能力時,絕不會以放棄自己的生存作為發(fā)展代價。”[注]金觀濤、劉青峰:《開放中的變遷:再論中國社會的超穩(wěn)定結構》,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393頁。以舍棄個人啟蒙的代價來換取民族整體的生存。因而,恰如太極始終籠罩著其陰陽兩儀一樣,階級一元體也制約著兩性始終處于自己的框架內,并圍繞著階級利益的軸心運轉,其中不只女性的個人權益被忽略,男性的個人意愿也被壓抑,只是在原有性別差等的疊加作用下,女性的被壓制顯得尤為深重??梢?,新階級一元體對舊家族一元體的替換不僅不是傳統(tǒng)文化的斷裂,反而是文化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延伸,是一種結構性的延續(xù)。
從家族到階級只是更換了一元體,其整體結構及內部元素之間的關系圖式、動態(tài)模式都未改變,這種結構延續(xù)對兩性關系的影響體現(xiàn)在以下層面:
其一,階級替代家族成為男女共同依存的一元體。作為時代元素被吸納到差等結構中的階級觀念,進入原有結構系統(tǒng)成為一元體后,溝通聯(lián)結了家族一元體先前的所有關系網(wǎng)絡,整個系統(tǒng)依然按原有規(guī)則模式運轉。因而,新劃分的各類階級組織依然沿用原有家族倫理模式來維系相關成員的身份認同和心理歸屬,如“階級大家庭”“革命大家庭”“階級兄弟”等,都充分表征了新階級一元體對原有結構關系模式的延續(xù),反映出階級作為一元體進入性別差等結構后的功能正常。革命階級的領導者作為自身陣營內“階級”或“黨”的化身,順理成章地替換了原有家族一元體中的“父家長”,只是已打破血脈聯(lián)系而作為“代父”或“精神之父”,以父家長的名義對主人公進行思想觀念的引導;以往對“國”或國家威權象征體——“君王”的赤膽忠心,也順勢轉化為對“階級”、對“黨”及革命事業(yè)的無限忠誠。如《紅旗譜》中,階級革命帶頭人賈湘農(nóng)作為運濤、張嘉慶等的精神之父,引導他們掙脫宗法秩序的束縛,投入階級懷抱,走上革命道路?!百Z老師還獨自一人站在土崗上……張嘉慶看著他嚴峻的形象,暗暗地說:‘父親……父親……’”[注]梁斌:《紅旗譜》,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302頁。在子一代革命者心目中,黨的代言人正是自己的精神之父。在這里,階級關系之所以能借用家族關系來表達,正是因為階級承續(xù)了家族一元體所搭建好的原有結構圖式。與此相適應,以家族(庭)為單位分工合作的勞動方式也轉換為以階級為單位互助合作的集體勞動方式,勞動形式的變化是階級一元體徹底替換家族一元體的表征。劉新鎖曾論及革命敘事對傳統(tǒng)倫理資源的借用與清除,可惜未能闡釋清楚其文化結構層面的依據(jù)。[注]參見劉新鎖:《革命敘事與傳統(tǒng)倫理——“十七年文學”的倫理資源》,《山東社會科學》2011年第4期。在西方,現(xiàn)代主義傾向表現(xiàn)為個人勇于追求自我個性,馬歇爾·伯曼曾說:“我把現(xiàn)代主義定義為:現(xiàn)代的男男女女試圖成為現(xiàn)代化的客體與主體,試圖掌握現(xiàn)代世界并把它改造為自己的家的一切嘗試?!盵注][美]馬歇爾·伯曼:《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頁。而中國在“人”的現(xiàn)代性建構方面則更多地呈現(xiàn)為對集體主義的追求,這是傳統(tǒng)差等文化結構的一元體框架邏輯運作的結果??梢姡A級作為馬克思主義的基本概念,來自西方的現(xiàn)代社會理論,具有不同于傳統(tǒng)宗法家族的新內涵,在作為一元體嵌套進中國文化結構后,已化身為其中的一個元素,履行著一元體的籠罩功能,并與結構內的其他元素無縫對接,從而真正契合了民眾的深層心理期待,表現(xiàn)出比傳統(tǒng)家族一元體更廣泛、更強大的整合力,由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何新的階級倫理能在短時間內水到渠成地全面普及。
其二,階級一元體對男女兩性的共同制約。階級作為一元體進入性別差等結構后,遵循著一元體的運作邏輯扼殺一切有損其利益的個人言行、觀念,無論是為維護家族利益還是出自個人訴求。與家族一元體一樣,階級一元體利益占據(jù)整個結構秩序的支配地位和壓倒優(yōu)勢,其中“公”與“私”、“群”與“己”的關系,更是被置于關乎階級倫理奠基原則支配權的高度,受到了無與倫比的關注。階級一元體不僅剝奪了個人的物質實利,而且掌控著個人的情感意愿,使個人完全以階級一元體的利益訴求為自身存在價值。個人在家族一元體內沒有私人財產(chǎn),個人利益被包裹在家族利益之中;階級一元體內,個人不僅沒有私人財產(chǎn),連原先包裹著個人利益的家族私有財產(chǎn)也被取消,個人掙脫家族成為階級大家庭一員的同時,也喪失了自我所有的一切;無產(chǎn)階級成了無“我”階級或無“私”階級,一切企圖保存家族私利、自我權益的言行都被批判,并被命名為反動階級的自私本性。由此,大公無私、克己奉公等成為獻身階級事業(yè)的革命者最基本的道德素質,一心為公還是一心為私成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戰(zhàn)士區(qū)別于反動剝削階級、各類思想落后分子的標志性特征,“資產(chǎn)階級的個人主義和無產(chǎn)階級的集體主義是無法調和的。”[注]周揚:《文藝戰(zhàn)線上的一場大辯論》,《人民日報》1958年2月28日第2版。個人的權益、意愿與自由作為“一己之私”成為被壓制、被批判甚至消除的對象。階級一元體規(guī)約下的崇公卑私和家族一元體規(guī)約下的重公輕私一脈相承,都突出強調個人認同、依附群體的至高性,都試圖將“私己”卑賤化、侏儒化以盡可能在一元體的空間內達到一種“無我”的境界,都要求消弭、克制與割舍自我權益、意愿,以滿足、適應一元體的利益訴求。階級一元體所宣揚的個群關系倫理,在運作機制、價值導向、規(guī)約功能方面可謂是傳統(tǒng)家族一元體所推崇的儒家道德原則的現(xiàn)代延續(xù);從《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梁生寶、《紅巖》中的江姐到《保衛(wèi)延安》中的周大勇等,這些形象也許有性別、年齡、經(jīng)歷的不同,但在精神品質方面有著驚人的一致,都有大公無私、為集體勇于犧牲自我的道德品格;在他們身上散發(fā)著諸葛亮、岳飛、楊家將式的精神氣息,盡管所獻身的對象不同,但他們對群體利益的執(zhí)著維護何其相似!其本質都是將個人自我投入“群體”懷抱,并在歷經(jīng)各種外在考驗和內在省思之后,棄絕私己意愿的羈絆,以超越“個體”私欲、完全融入“群體”而實現(xiàn)自我。李翔海曾論及將“小我”個體生命融入“大我”群體生命之中是中國文化解決終極關懷的方式,可惜對其局限性語焉不詳。[注]參見李翔海:《“孝”:中國人的安身立命之道》,《學術月刊》2010年第4期。這種一元體制約下的個體責任與權利的不對稱關系,以一種壓抑個體的方式構成了人們自我實現(xiàn)的價值目標與激勵機制。岳飛、孔明、梁生寶、江姐等已將社稷、階級的需要上升為超越的倫理,其獻身故事非但不會喚醒個人的權益意識,反而作為被推崇的典型更加突出了集體利益的至高無上。他們寧愿犧牲個人性命、自身意愿去維護群體需要,既演繹了久遠的舍生取義品格,又彰顯了缺乏民主自由、泯滅個體自主性的文化傳統(tǒng)特質;我們以理性的學術思考探究到了階級一元體所延續(xù)的深層文化結構——集激勵與壓制于一體的雙面性。畢光明曾提及社會主義與封建主義在文化上的同構對應,可惜沒有展開論述,更未觸及二者的差異所在。[注]參見畢光明:《社會主義倫理與“十七年”文學生態(tài)》,《南方文壇》2007年第5期?!笆吣辍毙≌f中兩性共同受制于階級一元體和傳統(tǒng)文學中兩性共同受制于家族一元體如出一轍,而階級一元體對個人權益的消弭則更為徹底。
其三,階級一元體對性別差等的雙重影響。階級替換家族成為一元體,女性的活動空間從原來的家庭擴大到以往為男性所獨占的社會;女性生活空間的社會化,使女性的自我價值依據(jù)從傳統(tǒng)的子嗣繁衍、相夫教子等,轉變?yōu)楣差I域內對階級利益、社會發(fā)展的貢獻大小。由此,女性與男性一樣要共同面對社會,以充分展示自己的信心與能力,這種能力不再局限于家庭生活,而更多地指向社會實踐能力;因社會工作一直被男人壟斷,女性只有通過“去性別化”方式,在社會生產(chǎn)活動中證明自己具有相應的能力,以匹配所獲得的權利。在此過程中,階級一元體是婦女獲取解放最為重要的力量來源,這種解放女性的途徑以集體的形式肯定了女性自身的力量,切實滿足了女性個人的權益訴求,可以說,在政治解放形式的外衣下隱藏的是極為真切的女性權益,由此即可理解這一社會變革的強大感召力所在?,F(xiàn)有一些研究多指責這種政治解放方式所帶來的弊端,將“無性化”“女性雄化”等問題都歸咎于此,固然有其一定依據(jù),但終有簡單化之嫌,恰如蔡翔所說:“如果沒有制度的支持,婦女解放有無可能,或可能性在哪里。”[注]蔡翔:《〈萬紫千紅總是春〉:女性解放還是性別和解——勞動或者勞動烏托邦的敘述(之四)》,《文藝理論與批評》2010年第2期。今天的人們不能因為不滿意這種“政治方式”的實踐性結果,就忘卻、忽視或否定這一解放方式所真正落實的女性之社會參與權利。而由于階級一元體與家族一元體對成員的需求不同,也深刻地影響了兩性關系格局;階級一元體不必像家族那樣依據(jù)男女性別差異、在種族繁衍中的不同功能進行性別分工與等級化,家族式的人財兩旺已不再是階級一元體的利益關切,階級對個人的期望不再因性別而不同,因而忽視性別差異、取消個人獨特性成自然之勢,男女個人的性別屬性也就在這種邏輯運作下被不經(jīng)意地忽略??梢?,一元體的更替雖未直接觸動原有的性別差等,但由階級替換家族所造成的上述差異,必然帶來兩性關系的隨之變動:男女兩性都突破了家族的身份限制、性別差等規(guī)定,并受制于階級身份及其利益訴求,性別自然差異逐漸趨于被忽視甚至等同;而由于男性在傳統(tǒng)社會就一直是社會活動的主體,新近才開始參與社會實踐的女性自然會向男性看齊,且只能如此,造成了女性的趨向男性化;階級一元體代替家族一元體給兩性關系最終帶來了雙重影響,一方面因突出男女兩性的社會屬性,深化與落實了“五四”時期啟動的女性啟蒙、解放運動,畢竟女性由傳統(tǒng)家族模式走向社會模式本身就包含著對女性主體的伸張意味,具有非同一般的社會意義;另一方面因過度強調階級一元體的籠罩功能而使男女兩性的個人屬性與主體意識被進一步泯滅以至于無,女性的自然性征也隨之被忽略,造成了社會政治啟蒙與個人自我啟蒙的分裂與對立?!肮铝⒌乜?,作為一種個人倫理的‘女性話語’也并不比集體主義更有意義,但歷史選擇不總是以平衡方式進行的,無限制地伸張女性的社會文化內容,最終也可能會導致對女性自身的徹底否定?!盵注]劉日紅:《文學啟蒙與性別困境——對十七年文學女性形象的背景分析》,《天津社會科學》1999年第4期。傳統(tǒng)家族一元體以性別自然差異為依據(jù)剝奪了女性參與社會活動的權利,現(xiàn)代階級一元體強調女性的社會歸屬,在把參與社會實踐的權利歸還給女性的同時,又使女性為獲取這一權利而遺落了自身性別特征,導致了女性的“雄性化”,并最終取消了兩性的自然差異;刻意突出女性的自然性征與片面伸張女性的社會屬性,都造成了女性自我的喪失。從家族到階級的一元體更替,猶如一把雙刃劍,在斬斷家族束縛男女兩性枷鎖的同時,也進一步泯滅了個人權益與獨特性,以至于忽視了自然性別特征而使人成為無性別的階級成員。至于“十七年”小說中性別差等的具體表現(xiàn)形態(tài),筆者已另著專文,此處不再贅述。
綜上所述,從家族一元體到階級一元體,“十七年”小說中性別差等的元素變革與結構延續(xù)是社會時代話語與傳統(tǒng)文化結構相耦合的結果,體現(xiàn)了時代性與民族性的統(tǒng)一。階級作為現(xiàn)代西方理論概念,具有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宗法家族的新內涵,帶有反帝反封建、趕超資本主義的意味,作為一元體進入性別差等結構后,發(fā)揮其應有的同一性籠罩功能,以嶄新的時代特質契合了民眾的深層文化心理期待,表現(xiàn)出比家族一元體更廣泛、更強大的整合力。因而“十七年”時期中國社會的系列變革并非完全依靠國家行政的強力推行,還以民眾對時代新變的強烈認同、對傳統(tǒng)文化結構的深切回應為社會心理根基。階級替換家族成為一元體,傳統(tǒng)性別差等結構就此完成了自身的現(xiàn)代轉換:由“家族一元體內的男尊女卑”轉換為“階級一元體內的男尊女卑”。正是由于“十七年”小說中性別差等結構的這種復雜交錯,才給研究者們留下了“橫看成嶺側成峰”的探索空間,造成了“平等觀”“尊卑觀”與“交錯觀”并存的局面。至于新時期文學對這種性別差等關系的質疑與反思,也是以女性已獲取的社會政治權益為前提的個人化訴求,是對“十七年”時期女性解放的進一步深化,即在男女兩性一起掙脫家族一元體控制之后,女性對自身獨特性與個人權益的再度呼吁與申訴,是歷史前行的應然產(chǎn)物。相信伴隨著社會文化的逐步蛻變,男尊女卑的性別差等終將成為歷史的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