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秋銘 編輯|柏櫟 攝影|韋來 造型師|高鼎 化妝|陳非
太忙了。這是那場聊天中蔣勤勤女士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四五個人圍著她,話題圍繞著孩子的教育、新家的裝修進(jìn)行。她正在準(zhǔn)備《人物》的拍攝,化妝的間隙里,她不時低頭劃拉著手機,比較不同家具之間的價格,“怎么比上次貴了這么多?”她皺起眉。過了一會兒,助理找出了差額的來源,她才安心閉眼化妝。像許多普通的主婦一樣,她在意生活的細(xì)節(jié)。“好想放松一下,”蔣勤勤露出苦笑,“我都四十多歲了,為什么還在折騰這些?”但這句輕聲的抱怨被淹沒在閑談中。
主婦蔣勤勤的一天要做什么?非常簡單:整理收拾、照顧孩子、做瑜伽,偶爾看看電影和書。她列舉完,停頓了一會兒,露出疑惑的眼神,“真的說起來好像一天也沒什么事,但是我覺得每天都很忙,對呀,我在忙啥呢?”
兩個小時后,演員蔣勤勤走入攝影棚。臉冷了下來,看不出任何情緒。她精致的五官被塊狀的燈光聚焦、放大,依然無瑕。即使在拍攝間隙,她也不會讓身體松垮下來,徑直走到攝影師身邊,將視線鎖定在屏幕上的拍攝畫面。人們所記得的蔣勤勤上一次表演,是在《海上牧云記》里飾演了一個愛而不得的落魄皇后。她在劇里有數(shù)場爆發(fā)的戲,可怖的笑聲都有多個層次。那個角色收獲了很高的評價,一名網(wǎng)友將她的一場戲拆解開,發(fā)現(xiàn)她在不到5分鐘的戲份里進(jìn)行了6次不同的情緒轉(zhuǎn)換。媒體人蘿貝貝評價蔣勤勤在劇中的表演:“已經(jīng)演出了莎翁戲劇般的華麗?!?/p>
但在那些沒有職業(yè)外殼包裹下的大部分生活里,她顯得太過日常了。導(dǎo)演汪俊記得,拍電視劇《四世同堂》時,蔣勤勤的孩子才7個月,她會在休息的空檔里不停地通過電話指揮家人照顧孩子——奶粉的位置、泡奶時的水量、喝奶的時間,都由她來隔空安排。后來的采訪中,《四世同堂》劇組成員回憶起蔣勤勤在片場遠(yuǎn)程育兒,“勤勤在現(xiàn)場打電話都是關(guān)于奶粉的事,你上哪兒?怎么不買這個?我也聽不懂,反正說好幾個牌子?!秉S磊說。在一旁的演員路晨補了一句:“有次打電話,還問小孩上沒上廁所?!?/p>
她有著極為強烈的秩序感——家里請來了新阿姨,蔣勤勤會寫一張紙條,從一列到十,請阿姨按順序做完。第一條,早晨起來后應(yīng)該先燒水,然后開始收拾客廳;第二條,等屋里的人起來以后,將前一晚房間的杯子雜物清理出來……她擅長給他人列清單,因為需要在接受《人物》采訪后與家人在餐廳會合,她早已在出發(fā)前就給家人列好了所有的注意事項:今晚吃飯的時間地點,出門帶的東西,給小孩打疫苗要準(zhǔn)備的材料,充足的水和備用的衣服。
《非常靜距離》里,主持人李靜曾在大屏幕上看到她隨身攜帶的挎包,驚呼了一聲“啊”——白色大包里的雜物被分類放入7個不同顏色的小包,小包按照大小依次排列在內(nèi)層。藝校同學(xué)聚會,眾人不變的樂趣之一就是參觀蔣勤勤帶的包,“要去看一下她的包今天又是怎么碼的。各種小包,特別整齊,絕對可以上那種日本主婦的生活秀?!焙糜牙顣蕴m說。
所有事都要達(dá)到盡善盡美。一年,她和丈夫陳建斌帶著兩家人去三亞度假。二三十口人,足足包了兩輛面包車,全程的規(guī)劃都壓在蔣勤勤身上,她要照顧到每一個人。表妹出門玩忘記時間,讓兩家人都等了很久,蔣勤勤的第一反應(yīng)是將責(zé)任攬到自己身上,反復(fù)問自己:“為什么我沒把這個事情做好,讓老人等我表妹?”
最近讓她頭疼的事情之一是新家的裝修。她常被工程中的不嚴(yán)謹(jǐn)惹惱,某種程度上扮演了工長的角色,她很納悶:我一眼就能看出家里的陰陽角直不直,為什么他們看不到?
她將大量精力投入生活之中,不可避免地轉(zhuǎn)換了跑道,以至于這位曾經(jīng)被稱作“中國古裝第一美女”的演員,作品的出現(xiàn)頻率越來越低?!笆Y勤勤還拍戲嗎?”是搜索引擎中和她的名字關(guān)聯(lián)度排在前五的問題。她越來越少地出現(xiàn)在熒屏上和公眾討論中,上一個與她相關(guān)的話題是綜藝《幸福三重奏》里她和丈夫陳建斌的相處方式。再往前回溯,《海上牧云記》里“我不過是一個容顏老去的女人”,引來了公眾對她過往美貌的追憶,但也僅限于此,她始終被局限在“美貌”和“婚姻”的討論場域中。
去年,一位導(dǎo)演找到蔣勤勤,邀請她出演一個母親的角色,但那時二兒子剛出生,蔣勤勤還未出月子,只能拒絕。即便如此,她還是在那個角色身上看到了和自己相似的地方——強烈的控制欲。
投入生活是蔣勤勤主動選擇的結(jié)果,她曾在公開的采訪中表露過自己“沒有后悔過”?!拔液芰私馕疑磉叺娜耍抑浪麄冏霾坏轿业臉?biāo)準(zhǔn)?!彼臉?biāo)準(zhǔn)是絕對的100分,是東西拿走后必須放回原位,是熟知每個抽屜里物件擺放的位置,是可控的時間與空間。公眾看不到的角落里,生活的水流緩緩沒過這個女演員,她偶爾浮上來呼吸幾口。
前一次拍攝,蔣勤勤比預(yù)定的時間提早了3分鐘到現(xiàn)場,第二次采訪也一樣守時。她一個人走進(jìn)咖啡廳,身邊沒有助理,一雙尼龍扣涼鞋,搭配純白色T恤和煙灰色棉布褲子,挎著一只帆布袋。如果不是工作時間,她從不化妝,連眉毛都沒有著筆。采訪結(jié)束后,她將和家人去餐廳吃飯,那天是她的44歲生日。那次生日聚餐后來被娛記拍到,他們大大書寫了一番蔣勤勤的隨意。
事實上,即便完全不在意外在,她仍毫無疑問是美的?!芭瘛?,姜武在接受《人物》采訪時這么形容她,一個帶點俗氣又充滿美好想象的詞匯,“第一眼見她,就覺得,哇,好迷人?!苯浠貞?。當(dāng)時,他們合作《完美有多美》,她剛過40歲。與蔣勤勤合作十多年的化妝師陳非見證了她從少女時期到如今的蛻變,“人豐富了……她只要往鎂光燈下一站,你說你能用一個形容詞來說她?她并不是只拿一個美麗或高雅就能概括的?!?/p>
高考進(jìn)入北京電影學(xué)院時,蔣勤勤是著名的“藝考第一名”。高曉松曾在節(jié)目里回憶和蔣勤勤的初見——當(dāng)年他和黃磊曾經(jīng)闖過新生宿舍,推開女生寢室的門,看到了剛?cè)雽W(xué)的蔣勤勤,兩人都感嘆“太漂亮了”,“即使過去這么多年,在這個名利場里,她還像13年前一樣,是最樸素清純、最保持自我的那個人?!备邥运烧f。
1997年,瓊瑤和她的劇組在北京街頭的一本舊雜志《大眾電影》上無意發(fā)現(xiàn)了蔣勤勤的照片。也就是因為那張照片,當(dāng)時的大三學(xué)生蔣勤勤突然在Call機上收到了瓊瑤兒媳何秀瓊的消息:我們是瓊瑤劇組,我們想要見你。瓊瑤后來形容她,“輕柔似水,靈氣逼人”。
大三那年接拍瓊瑤的《蒼天有淚》,直至2005年拍完《喬家大院》后暫時息影,這10年間,一打開電視機,全是蔣勤勤的臉。不論是《風(fēng)云》里的第二夢,還是《青河絕戀》中的沈心慈,都讓蔣勤勤活成了那個朦朧時代的注腳。
“她那個時候有一張劇照,好像是把手搭在竹子上,當(dāng)時真是驚為天人你知道嗎?”前經(jīng)紀(jì)人李靜平說,“那時候她算是港臺電視劇里頭最有號召力的內(nèi)地女演員之一,我覺得排前三名都不為過?!?/p>
但大部分時間里,她并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北電開學(xué)那天,全校的同學(xué)都在期待“藝考第一名”蔣勤勤的出現(xiàn)。為了省錢,她和父親從重慶坐了三天兩夜的綠皮火車到了北京。父親手里拎著一個鎖不上的箱子,用打包袋纏緊才能勉強使用。蔣勤勤穿著短袖和短褲,“不知道洗臉?biāo)⒀罌]有”,蓬頭垢面地出現(xiàn)在主課老師面前。老師看了她一眼,說:“快去好好梳洗一下,化個淡妝。”
李曉蘭也不明白,那么好看的蔣勤勤為什么在合照時總是狀態(tài)最不好的那個。藝校同學(xué)聚會,大家吃完飯合影,蔣勤勤就隨便往旁邊的桌椅一靠,眼睛都不怎么睜開,照出來永遠(yuǎn)是懶洋洋的樣子?!八苊?,我?guī)н^那么多瓊瑤劇女演員,趙薇、范冰冰這么多人,她在平常是最不打眼的?!鼻敖?jīng)紀(jì)人李靜平說。
“我當(dāng)時真的很反感別人說我漂亮,我會想為什么大家沒有看到我的演技呢?那我肯定在表演上存在問題?!彼诮邮堋缎戮﹫蟆凡稍L時說。《半生緣》找她出演溫柔動人的顧曼楨,她不接,執(zhí)意要演狠辣的舞女顧曼璐。劇中,顧曼璐任由丈夫強暴親妹妹,手里夾著一支煙,冷冷地看著窗外,絕美而恐怖。后來她又在《耳光響亮》中飾演牛紅梅。被流氓強奸、被情人拋棄、被愛人背叛,她認(rèn)為演得過癮。
曾有一次劇組給她拍定妝照,照片出來時,看過的人一片贊嘆,“哇,真的太美了,那張照片絕對配得上‘中國第一古裝美女’的稱號?!?當(dāng)時在現(xiàn)場的李靜平向《人物》雜志描述。唯獨蔣勤勤沒有反應(yīng),只是平靜地說,某個地方不對,還要繼續(xù)調(diào)整?,F(xiàn)場的氣氛降到冰點,李靜平把她拉到一邊,問:“勤勤,為什么你要在大家都在High的時候說這個?”“這就是工作啊?!笔Y勤勤說。
在她開始演戲的那些年,李靜平回憶,自己每次回臺灣,蔣勤勤都托她到那邊買好看的衣服。但是這些衣服的結(jié)局都一樣:囤積在衣柜里,很難再有被穿的機會。蔣勤勤身上的衣服永遠(yuǎn)是戲服,一年里休息一個禮拜對她來說,“好像是犯罪一樣”。
她不信任作為表演工具之一的身體、外在,她相信細(xì)致、勞作和付出才有可能獲得好的回報。這正是她給大部分工作伙伴留下的印象,并不是美貌,而是對秩序感的極度要求。
在一段探班《香粉傳奇》的視頻中,蔣勤勤在陳曉東和其他演員面前比劃著,講解一場砸暈人的戲,連砸人的道具燭臺應(yīng)該砸哪個位置都要力求精確。李曉蘭曾經(jīng)瞥見過她的劇本,劇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筆記,留有各色記號筆劃過的痕跡,還貼著標(biāo)簽。筆記里不僅有人物的微表情,她還記錄了某一個動作的前因后果。如果是古裝劇的劇本,為了連戲,她會把每一場身上所佩戴的所有飾品和配件統(tǒng)統(tǒng)記錄下來,一個細(xì)節(jié)都不落。一旦她發(fā)現(xiàn)了道具選用和場景布置不妥當(dāng)?shù)牡胤剑鸵灰涣性诩埳辖唤o導(dǎo)演。和她合作《白發(fā)魔女》的演員顧寶明曾在片場對她說:“勤勤真的是一個人在抗?fàn)幇 !?/p>
導(dǎo)演曹盾找她演《海上牧云記》里的皇后南枯明儀正是看中了她身上的韌勁。“南枯家族都屬于那種骨子里頭特別硬的人,強悍,堅持自己……這和勤勤很像?!?/p>
陳建斌和她一起拍《一個勺子》,每天結(jié)束拍攝后,兩人都疲憊不堪,沾著枕頭就能睡著。有一晚,陳建斌按照往常的習(xí)慣,10點鐘睡下了。蔣勤勤突然坐了起來,要和他討論一場已經(jīng)拍完的戲。陳建斌說,“不要,你讓我睡吧。”她沒有理會,堅持和他爭論了半小時之久,直到陳建斌哀求,“我明天還要早起拍戲。”蔣勤勤才放過他。“當(dāng)時太痛苦了!”陳建斌回憶起這段故事時,眉眼皺在一起。
拍《半生緣》時,蔣勤勤把自己鎖在酒店的房間里,反復(fù)地看梅艷芳版本的電影《半生緣》和張愛玲的原著。她在等待自己走進(jìn)顧曼璐的角色,擔(dān)心一出門后角色就散了。她拋棄了一切社交,“像心如她們都說,這個人真的,不知道她在房間里干什么,也不出來跟人聊天,也不干嘛的?!崩铎o平特地從北京飛到上海探班,人已經(jīng)到了劇組里,仍然遭到蔣勤勤的拒絕?!岸颊f一旋橫,二旋擰,她頭上有三個旋,還不擰?”李靜平回憶,“有時候和她相處,真有種針尖對麥芒的感覺?!?/p>
只有吃苦是她不會拒絕的。有一年,李靜平帶蔣勤勤去日本拍口紅廣告,拍攝時要求一直涂口紅,卸完再涂,直到拍到滿意的效果。最后來回擦了幾百次口紅,蔣勤勤的嘴唇被磨破,不斷滲血,她也一聲不吭。導(dǎo)演汪俊也記得蔣勤勤較真的一面,有一次拍喝酒的場景,她來來回回幾遍都不滿意,卯足了勁給自己倒酒喝酒,最后醉得不省人事,只好順延到第二天再拍。
拍《喬家大院》的時候,入住的酒店條件糟糕,每天早晨醒來,窗外有孔雀叫喚,發(fā)出刺耳的“嗷嗷”聲,晚上入睡前,能清晰地聽見老鼠在屋頂來回竄動的聲響。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蔣勤勤也每天不出房門,沒有提出換房間的請求。李靜平回憶,“她都無動于衷,后來她才很平淡地和我說房間有老鼠的事?!?/p>
接到綜藝《幸福三重奏》的邀約時,蔣勤勤猶豫了。真人秀讓她最為恐懼的是“控制不好自己”,“很多人有那樣的能力,我愿意給你看什么,我就給你看什么,我沒有那樣的能力。”錄制的時候,蔣勤勤非常緊張,她自知是一個情緒化的人,不知道下一個爆發(fā)點會藏在哪里。萬幸的是,孕激素的分泌讓她呈現(xiàn)了更為柔和的一面。陳建斌不善于做家務(wù),洗碗時甩得四處都是水漬,她無奈地吹鼓了腮幫,沒有發(fā)火,默默替他擦完了廚房。
節(jié)目中不難看出她最初的拘謹(jǐn)。大S夫婦或福原愛夫婦來訪時,她變得話很少,動作顯得僵硬,她讓陳建斌主持談話的局面,自己鉆進(jìn)廚房或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一旁認(rèn)真聽大家聊天,僅有的幾句發(fā)言是“我給你們弄點水果吧?”之類的言辭。
上、中圖:《海上牧云記》劇照
下圖:《一個勺子》劇照
上、中圖:《完美有多美》劇照
下圖:《田姐辣妹》劇照
大部分時間里,她只接自己最熟悉、最駕輕就熟的工作。只有在自己熟悉的秩序里,一切才是最安全的。蔣勤勤擅長拍雜志,雜志出刊后,她常把照片發(fā)給李曉蘭看。李曉蘭覺得,那是蔣勤勤少有的,對親密的人展現(xiàn)外貌的瞬間。
她自小就在極其富有秩序的環(huán)境中長大。父親是一名鐵路警察,對她管教嚴(yán)厲,家里各個地方游蕩著無形的規(guī)矩。放假不能松懈,他會監(jiān)督蔣勤勤在草地上翻跟頭練功。吃飯時她的筷子沒拿好,父親會迅速用另一雙筷子重重敲擊一下她的手。小時候捏泥人,蔣勤勤捏的是父親舉著大棍子打她的樣子。
10歲進(jìn)藝校,軍事化管理進(jìn)一步固化了那一套秩序。每天早晨7點起床,一直練習(xí)到晚上休息。蔣勤勤記得,任課老師吹過三聲哨子,所有學(xué)生必須一分不差地集結(jié)完畢開始訓(xùn)練。一項訓(xùn)練內(nèi)容是手拿大頂保持三分鐘,只要一個人掉下來,就會被要求全體重來??赝染毩?xí)也是一樣,腿要抬到同樣的高度,整齊劃一。偷偷練功是不被允許的,所有違反規(guī)則的行為,都會面臨罰站、跑圈和全校開大會的懲罰。
蔣勤勤想逃。有一回,她和同伴帶領(lǐng)著其他女生,16個少女翻出了藝校的大鐵門,呼啦啦地跑去看電影,去街上溜達(dá),回來被全校通報批評了一番,外加罰站。
在藝校的時間被切割成塊狀,每塊時間里都有不可違抗的鐵律。“這個時候要干嘛,那個時候要干嘛,你習(xí)慣了把所有的時間規(guī)劃好,你這樣才會來得及?!彼堰@些稱作對秩序的“啟蒙”。
和演員的性質(zhì)相悖,年幼的蔣勤勤更愿意躲在人群中,不喜歡被“展示”。她在重慶沙坪壩的一座警察大院里長大,院里沒有同齡的小孩。她的樂趣是獨自在院子里來回踱步,像個小國王似的,觀察今天哪朵花開了,哪朵花謝了。樹上掉下的落葉,她放在手心把玩,雙腳踏在濕潤的泥土里孤獨地和植物對話。
和陌生人對視會臉紅,上課回答問題會臉紅,在學(xué)校時不小心碰到男生的手也會臉紅。蔣勤勤回憶,學(xué)京劇的唯一理由是,表演時臉上覆蓋著濃重的妝容,換上戲服,沒有人能看出她的臉紅,內(nèi)心的緊張與局促,“那一刻就不是我了?!彼姓J(rèn),后來的表演也是一樣,它們?yōu)樗峁┝艘粚颖Wo(hù)自我的軀殼,她披上后,可以幻化為任何人,唯獨不是那個內(nèi)向的自己。老師們對她給予了更多的關(guān)注和偏愛,想方設(shè)法地給予夸贊和表揚,她想的卻是:“我覺得我沒有那么好,沒有他們說的那么好?!?/p>
這個內(nèi)向的女孩后來被一步步推向熾熱的聚光燈下。和蔣勤勤相識十多年的記者好友王江月認(rèn)為,比起“工作狂人”,當(dāng)時不斷接戲的她更像是一個缺乏情感歸屬的北漂女孩,把工作看作精神支撐?!八X得她不能停下來,一直在拍戲,好像拍戲和工作能給到她足夠的安全感?!笔Y勤勤飄了太久,她渴望踏踏實實地落在地面上。
出門旅行前,蔣勤勤會提前兩天開始收拾箱子。東西必須帶得足夠豐富,不然她會慌張。“我不是一個特別有安全感的人,我覺得什么東西都要帶夠,我就在想,會用到什么,一直在想。”陳建斌笑她是“酒店控”。當(dāng)酒店里的所有物品都有序地擺放在應(yīng)擺放的位置,東西規(guī)整地躺在行李箱里,她才能安心坐下來看書和電影。
蔣勤勤在《魯豫有約》里回憶和丈夫陳建斌確定戀愛關(guān)系的場景?!拔以僖膊幌胂瘳F(xiàn)在這樣了,無休止的工作,不安定的生活,”她當(dāng)時問陳建斌,“你能給我安定的生活嗎?”
拍攝雜志封面的那個下午,當(dāng)我們提出采訪陳建斌的請求時,結(jié)束工作的蔣勤勤問:“那我可不可以旁聽?”旁聽得到了準(zhǔn)允。那是一次略顯特別的采訪,我們落座后,布局呈現(xiàn)三角形。采訪的過程中,蔣勤勤時不時從座位上站起,繞到陳建斌的身后,充滿意味地看著他的背影。
談話從最近的一次旅行聊起。一家人決定去“長城腳下的公社”——這個酒店就在京郊,距離他們只需車程一個半小時,他們打算住一周。臨近出發(fā),蔣勤勤收拾出的箱子兩輛車都裝不下,行李的內(nèi)容細(xì)致到如指甲刀這樣的小物件?;貞浧疬@個場面,陳建斌把雙手抱在頭上,說:“我說這是要干嘛,跟搬家一樣,作為和她結(jié)婚十多年的人,我都崩潰了。”那次旅行,他只帶了一個背包,裝著換洗的內(nèi)褲和幾件背心。
“但是你不可否認(rèn)的是,因為我?guī)У煤艹浞?,我們在那兒過得很愜意?!笔Y勤勤忍不住接了一句。
陳建斌去北戴河拍戲,想帶上蔣勤勤出門放松幾天,她拋給他一堆需要考慮的問題,孩子還太小了吧?他要打疫苗了怎么辦?“在家里有老人小孩,她就被那個氛圍所束縛住,自覺地演一個媽媽,演一個賢妻良母,人設(shè)一來,她就不會順從本意,這就不行了。”陳建斌說。他將身子半靠在椅背上,把玩著桌上的電子煙。
陳建斌常暢想的“說走就走的旅行”,“在蔣老師這兒永遠(yuǎn)不可能做到”。一次夜里,他們正準(zhǔn)備入睡,屋外忽然下起了雪,陳建斌提議直接打開門,裹著大棉被,赤腳踏進(jìn)雪地里看雪。這個提議撞上了蔣勤勤的遲疑?!八f不行,咱們把衣服穿好,手套、帽子也戴上?!彼貞洠叭紲?zhǔn)備好了。那都不叫浪漫了?!?/p>
也有放松的時候。在陳建斌的印象里,蔣勤勤每次在外拍完戲或做完瑜伽后,回到家是愉悅的,不再那么緊繃,呈現(xiàn)打開的狀態(tài)?!拔矣X得她對我們(父子)倆特別好,每個人都如沐春風(fēng)。”然而,這樣的“好”只能“持續(xù)一晚上”,第二天她又回歸到“火爆辣椒”模式。
“其實我也很想放松,”蔣勤勤打斷了他,她站起身,轉(zhuǎn)向記者,“但是你上有老,下有小,不可能做到那么瀟灑。為什么每次我出去拍戲,完全就是我了呢?因為我管不到了,我離你們十萬八千里,我從那個生活當(dāng)中完全抽離了,自己過得無比地暢快。但是當(dāng)你回到生活狀態(tài)的時候,我覺得我沒法放松。”
當(dāng)《人物》記者追問“會不會因為想要放松而有意識地多創(chuàng)造工作機會”時,她搖搖頭,“那就意味著我媽媽要做多一點,我的家人要做多一點?!?/p>
是兩個人的觀念存在分歧嗎?“我覺得是對生活的認(rèn)知(不同)?!边@是陳建斌的回答。這個答案被蔣勤勤迅速反駁,“這不是認(rèn)知的問題,是現(xiàn)實?!?/p>
這是一根互相拉扯的麻繩,一頭是陳建斌拖著形而上的認(rèn)知,另一頭的蔣勤勤將這根麻繩拽向現(xiàn)實的地面。參加完那次綜藝,陳建斌才學(xué)會蒸米飯,而在這之前,他炒雞蛋都會帶著雞蛋殼。
《幸福三重奏》里曾上演過兩人之間的一次抗衡。一次,蔣勤勤和陳建斌準(zhǔn)備去書店,出門前,蔣勤勤堅持把家里打掃了一遍,臨走時找墨鏡耽誤了時間,又為了是否關(guān)門窗的事情爭執(zhí)了起來。
“我已經(jīng)很快了,東西都是我在收,你在那兒有什么可較勁的呢?”進(jìn)入車后,蔣勤勤說。兩個人在車?yán)锍聊艘粫?,她抽泣了起來。那是她唯一一次在?jié)目里失控,極罕見地暴露了崩潰和脆弱。這場風(fēng)波和節(jié)目中兩人的其他細(xì)小的爭執(zhí)一樣,被陳建斌的認(rèn)錯和蔣勤勤的沉默平息。
不是不會疲憊,蔣勤勤承認(rèn),將所有事情擔(dān)在身上很耗神,她只是不會抱怨,抱怨之后會更累,會讓人發(fā)瘋?!耙驗槲沂羌依镂ㄒ挥羞@個能力來做這個事情的人,那就我來做。”
“你有這個能力沒有錯,但是有些時候你也要知道怎么放棄這個能力?!弊谧雷訉γ娴年惤ū笾噶酥改X袋。他長年有偏頭痛,一年大概有30天無法工作,偏頭痛發(fā)作時,他會逼著自己什么都別干,“雖然我痛恨這個病,但是有時候它強迫我停下來,把所有東西都排除掉,關(guān)照自己的內(nèi)心?!闭f完,他望向蔣勤勤的位置,“我覺得她表演上只差一步,就是忘掉她自己?!?/p>
“真的很難,太難了?!笔Y勤勤邊搖頭邊把頭垂了下去。在兩天后的第二次采訪中,她提到了困難的所在:“藝術(shù)家都是要有犧牲的,你看到一個光鮮亮麗的女演員,她的背后肯定是有家人的犧牲?!彼w慕且崇拜國外的頂尖女演員,例如凱特·布蘭切特、伊莎貝爾·于佩爾和梅麗爾·斯特里普,她們的年齡都在50歲以上,不論是表演還是生活,都自在瀟灑。
生活中太多的牽絆劃開了蔣勤勤和一個更理想的女演員之間的鴻溝。陳建斌認(rèn)為,44歲的蔣勤勤應(yīng)該在生活中先做到這種灑脫,“如果你去哪兒都要收拾兩車東西才能走,那么到拍戲的時候,你的身后就跟著這兩車東西。也許是精神上的。你很難將它們剝離開,你怎么可能啪地一下變布蘭切特、斯特里普了?”
晚上10點以后,家里老人和孩子都睡了,這對夫婦才有獨處的時間。夾在兩輩之間,他們聊孩子,聊父母,偶爾聊電影和表演?!霸趯I(yè)上,現(xiàn)在好比跳高,”陳建斌比了一個跳高的手勢,“我認(rèn)為我和蔣老師,面臨的都是這個階段,這個毫厘非常難跨越,必須要做出特別大的犧牲,我覺得才有可能做到?!?/p>
談話在這里結(jié)束了,沒有人繼續(xù)討論“特別大的犧牲”具體的涵義。
家庭和年歲的增長在松動蔣勤勤那根緊繃的弦,生活的瑣碎在消耗她的同時也回贈了一些禮物。變化是在2006年發(fā)生的。那一年,她和陳建斌結(jié)婚,組建了一個三口之家。周圍的人都察覺到蔣勤勤變得愛笑了。那時,記者王江月帶著攝影師去給她拍封面,蔣勤勤臉上一直掛著笑容,這回是攝影師提醒她:“別笑,冷一點?!?/p>
陳建斌是第一支治愈劑,他把浪漫和日常雜糅在一起,“擰巴”的蔣勤勤在生活中慢慢舒展開來。和陳建斌結(jié)婚前,蔣勤勤發(fā)短信問他:“你在干什么呢?”陳建斌沒來由地回她:“我看到了麥子,麥子的長勢很好。”《幸福三重奏》里,陳建斌帶蔣勤勤出門看星星,陳建斌指著上空,說:“你看到上面有一塊云了沒有?天是黑的,”兩人異口同聲地接了一句:“但云是白的?!?/p>
孩子“老虎”和“鏘鏘”的前后出生,不受控的孩子隨時隨地發(fā)生各種狀況,沖破了她的秩序。熱水杯放到桌子上,桌面會有白色的熱氣蒸出來的水痕。蔣勤勤不能忍受,每次都要鋪一層杯墊,不厭其煩地提醒陳建斌一定要墊上?!靶『⒊錾院?,他們才不管這些(規(guī)矩)呢,咔地用玩具車(往桌上)那么一弄,”陳建斌說,“我覺得對她、對小孩、對我都是一種釋放?!?/p>
桌子被玩具磕出幾道印,蔣勤勤每天都在琢磨用一盆花或其他家具進(jìn)行遮掩,陳建斌告訴她:“多好啊,這是生活的印記烙在上面,當(dāng)你看到這些東西后,想起老虎小時候磕磕弄弄的多有意思?!笔Y勤勤想了想,被說服了。
大兒子“老虎”今年小升初。他的成長讓蔣勤勤發(fā)現(xiàn)了控制的弊端。老虎在做每個決定時,蔣勤勤會先為他做出一套理性化的分析,再將這套分析灌輸給他,為他做選擇。帶來的結(jié)果是,老虎開始頻繁地將選擇權(quán)交給她:媽媽你看呢?你覺得我要選哪個?不言語時,他也會偷偷觀察蔣勤勤的表情,判斷自己做出的選擇是否讓媽媽滿意。
陳建斌的教育方式讓她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性。老虎愛玩游戲機,陳建斌和兒子約定,今年暑假可以讓他肆無忌憚地玩,開學(xué)時要將游戲機收起來。得到許可后,老虎早晨一睜眼就戴著VR眼鏡,坐在沙發(fā)前打游戲,吃完飯后繼續(xù),一直打到晚上。蔣勤勤在一旁憂心忡忡地問陳建斌:“這能行嗎?”夏天過去,瘋狂玩游戲的老虎疲了。開學(xué)前,他和父母一起,富有儀式感地將游戲機插頭拔了,再也沒有碰過。
她開始享受失控和隨機應(yīng)變。以前,面對不專業(yè)的演員把臺詞念得磕磕巴巴,她會在心里犯嘀咕:“想沒想好?。繙?zhǔn)備好沒有?到底做沒做功課?”壓著一肚子火來拍戲?,F(xiàn)在有了變化,“我想,他來了,就是一個磕磕巴巴的人,那你會怎么跟他搭戲?生活當(dāng)中不是什么都被預(yù)設(shè)好的,因為我之前有太多的預(yù)設(shè),以至于我的戲,缺乏那種生命力。”
導(dǎo)演曹盾見到了那種生命力。拍攝《海上牧云記》時,有一場她和蘆芳生的對手戲,蔣勤勤本來不需要打他一巴掌,但正式開拍的時候,她演到那兒,突然情緒失控,“啪”地打了蘆芳生一耳光,額上的青筋突起,爆發(fā)出一個不被愛的女人的憤怒。
陳建斌認(rèn)為蔣勤勤到了“最好的時刻”:“她年輕的時候,有熱情有決心,但是她經(jīng)驗不足,對生活的理解不足,對角色的認(rèn)識不足,現(xiàn)在是她最好的時候?!背两诮箲]中時,陳建斌的治療方式是勸她抽離出來,鼓勵她出去工作。
44歲的蔣勤勤仍在等待一個好劇本和好機會。
“我沒有排斥(婆婆媽媽的角色),要去跟年齡抗衡嗎?你還要演少女嗎?不可能吧。只是這個環(huán)境給予中年女演員的機會太少。中年女演員演的戲,對應(yīng)的就是中年女性,但是中年女性多半在這個時候,都處在家庭和職場的核心位置上,她們有多少時間來看電視劇,來看電影?對于投資方來說,這個利益就很薄啊。這就是現(xiàn)實。”她說。
《喬家大院》熱播之后,很多類似的角色都來找她,她卻在風(fēng)口上把自己逼停,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選擇。這些年,她的接戲頻率逐年降低。劇本的文學(xué)性太弱,拒絕。對角色的價值觀不認(rèn)同,拒絕。故事不真實,拒絕?!爱?dāng)你眼界開闊之后,知道什么樣的作品是優(yōu)秀的,你心里的那個標(biāo)準(zhǔn)便很難輕易降低,也無法做出妥協(xié)?!睍r間對一個母親或妻子來說或許是有限的,她要在“有限的時間”里,做“性價比最高”的事。
《人物》記者問道:“新的一歲有什么新的認(rèn)知和發(fā)現(xiàn)?”“我可以放低標(biāo)準(zhǔn)一下嗎?我可以嘗試做一些之前不愿意做的事情,去體會一下嗎?”她說。
蔣勤勤和我們聊起她最愛的搖滾歌手萊昂納德·科恩的故事。1996年,在北京的一家盜版碟片店里,她頭一回聽到了科恩為人熟知的《我的秘密生活》。它就像一個富有魔力的黑洞,將她吸了進(jìn)去?!翱贫髡f,我不是悲觀主義者。悲觀主義者都在等待下雨,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身濕透了。哇,這句話更極致?!彼@嘆,“居然還有比我更悲觀的人?!?/p>
那個有著獨特嗓音的男人,在度過他前三分之二的奇幻人生后,前往南加州的禿山隱居修行,做了五年的和尚。
“他從來沒有為難過自己,他永遠(yuǎn)都在做他想要做的事情。他的生活很幸福,妻兒老小很幸福,但是他毅然決然地離家出走,去寺廟出家,重新認(rèn)識自己,這都是需要勇氣的。他沒有因為利益,或者是生活的窘迫,去違背自己的意愿做很多事情。”她說。
記者問,“那種灑脫是你想要的,但是做不到的?”她思索了一會兒,點點頭。
三年前,科恩死訊公布的那天,蔣勤勤在家里反復(fù)播放他的CD,在微博上摘錄了科恩吟唱的歌詞:
你一直希望自己勇敢而真實
那么現(xiàn)在做個深呼吸
用猛烈的孤獨
開始你偉大的歷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