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月 編輯|張躍

那場事故幾乎是這支樂隊命運的隱喻：他們差一點在懸崖邊車毀人亡，僥幸逃出生天，在被生活摧毀之前，趕上了下一場演出。

Who is it刺猬，搖滾樂隊，參加了第一季《樂隊的夏天》。

35歲

刺猬樂隊的主唱兼吉他手趙子健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35歲玩不動搖滾樂?！边@支樂隊的三位成員，他，鼓手石璐和貝斯手何一帆都出生于1983年——去年，2018年，他們35歲。

現(xiàn)實某種程度上也印證了趙子健的判斷。從2005年到2014年，他們平均一到兩年出一張專輯，緊跟其后的是宣傳和巡演，一輪熱鬧之后歸于沉寂，然后再寫歌，再出專輯，再巡演，他們出了七張專輯，這樣的循環(huán)，走過了七次。

這個過程并不是螺旋上升，而是逐漸變成一個疲憊的死循環(huán)。他們希望自己的歌被更廣泛的人群聽到，但他們看到的事實是，不管到哪兒巡演，臺下始終就那么兩三百人，有時甚至更少，何一帆向《人物》描述那種感受，就是“突破不了，再怎么折騰也就這樣了?！?/p>

他們的排練室是個十來平方米的毛坯房，在一個超市地下二層的車庫里，屋里沒窗戶也沒空調(diào)，粘稠的空氣中常年混雜著廁所的氣味和煙味兒，墻上掛滿歷屆巡演用的大旗和子健的畫。2014年之后的將近四年的時間里，這里沒有產(chǎn)生過一張新專輯，取而代之的是隨時都能爆發(fā)的爭吵。一次排練，石璐扔了鼓槌，指著趙子健的鼻子憤怒地說：“我告訴你趙子健，我不玩了?！焙我环聊馗C在沙發(fā)里，不知道說什么，趙子健臉上的表情并不意外，他幾乎平靜地同意了，“可能他也覺得這個樂隊該畫句號了。”

在35歲到來之際，他們決定再做一張專輯。如果沒有意外發(fā)生，這張名為《生之響往》的專輯將是這支搖滾樂隊的最后一張專輯，也是他們成立13年后最終的結(jié)局。

赤瞳音樂主理人、刺猬多年的好友李青是那張專輯的制作人，回憶起整個錄制過程，李青印象最深的全是爭吵，石璐和子健吵，子健和李青吵，一帆勸著架……吵完架，不同的組合蹲在錄音室外的過道上抽煙，煙圈散在空氣里。

專輯一共11首歌，前10首都寫完開始錄音了，最后一首還沒有歌詞。幾乎是在錄制的最后，子健才交出了這首歌，在此之前，他扔了60多版。歌名很特別：《火車駛向云外，夢安魂于九霄》（以下簡稱《火車》），幾乎每一個音符都散發(fā)著大結(jié)局的氣息，“我那些爛曲，流竄九州……在宿命身后，不停揮手，視死如歸仇，毫無保留……”最后是那句如今真的傳遍九州的“一代人終將老去，但總有人正年輕”。2018年年末，知名樂評人耳帝在回顧這一年最值得聽的50首華語歌曲時，將這首歌排在了第一位，稱它“暗無天日又光芒萬丈”。

但刺猬還是一副隨時都可以散伙的架勢。

巡演時唱完歌，子健會在臺上說：“演完這輪，就散了。”他們的排練依然很少，偶爾接個演出，“但是沒有一個下一步，估計也扛不了多久了。”

石璐忙著給女兒掙奶粉錢，同時還兼任另一支樂隊的鼓手，微博上都是那支樂隊的演出日程，刺猬的越來越少。一帆按時上班、下班、和朋友打球。子健又去上班了，還是當(dāng)程序員。他想著，刺猬解散之后，自己也不打算再組新的樂隊了，他想著攢點錢離開北京，去個小城市買個小房子，結(jié)婚生子，有閑的話就寫寫歌——關(guān)于未來，這是他能想到的很好的狀況。

“20到35歲，這應(yīng)該是創(chuàng)造財富的年齡，完了你都扔這里（搖滾樂）了，完了你拿著那幾張唱片，沒人聽，也沒錢，什么都沒有，你未來也不知道在哪兒，最后真的就是你不能說后悔，但是也不想再繼續(xù)了?！弊咏≌f。

年底的一天，石璐在微博上收到了《樂隊的夏天》的邀請，看到“綜藝”兩個字，直接刪掉了。后來，節(jié)目組輾轉(zhuǎn)找到了他們，雙方見面聊了一下。羅蘭是《樂隊的夏天》中負(fù)責(zé)刺猬的導(dǎo)演，她記得溝通時，刺猬的訴求很簡單，就想把《火車》唱了?！跋氲木褪亲屵@首歌能被更多的人聽到，人留下來留不下來都無所謂?！笔凑f。

第一期節(jié)目的錄制定在2019年4月，在那之前，刺猬的狀況看上去還在變糟。

他們的排練室被強(qiáng)制退租。石璐一直不喜歡地下室的那股臭味，但排練室被清空時，她還是難免傷感，那個地方是刺猬的窩，現(xiàn)在，窩沒了。他們換到了一間地上的排練室，子健調(diào)侃道：“在地下室排練的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我們終于走向地上?！?/p>

幾天后，他們參加了《樂隊的夏天》第一期的錄制，唱了《火車》，節(jié)目播出后，這個隨時準(zhǔn)備迎接大結(jié)局的故事徹底改變了走向。

“北京超新聲”

如果時間倒回十幾年前，當(dāng)時的趙子健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最后“拯救”自己搖滾夢想的居然是一檔綜藝節(jié)目。畢竟，當(dāng)時的年輕人們正在經(jīng)歷真正的“樂隊的夏天”。

那是一個打口碟盛行的年代。那些在美國賣不出去的唱片，被打口銷毀，以“塑料廢品”的名義運來中國，碟片上有少許切口或損傷，但絕大多數(shù)歌曲都能正常播放，在北京的音像店十塊二十塊就可以買到一張。中國的年輕人們在這些CD里認(rèn)識了U2、槍炮與玫瑰、地下絲絨、Nirvana、Sonic Youth……完成了關(guān)于搖滾樂和樂隊的啟蒙。

2000年之后，北京高校開始出現(xiàn)一大批個性鮮明、曲風(fēng)多樣的搖滾樂隊，幾乎每所高校都有那么兩三支樂隊?！澳菚r候是一團(tuán)火?！弊咏≌f。在北航讀書的他組的第一支樂隊叫“失控體”，玩的是“憤怒而暴躁”的音樂，詞曲全由他一手包辦。當(dāng)時子健比現(xiàn)在瘦很多，不愛說話，頂著一個爆炸頭，站在臺上戴著墨鏡扯著嗓子吼：“釋放一些熱量，讓我燃燒，讓我膨脹，我仇恨昨天，我需要理解。”（失控體《炸彈》）

他有著孤獨的少年時代。父母在公交系統(tǒng)工作，下班常常到了深夜，沒有太多時間陪伴他。子健母親向《人物》回憶，幼時的子健總是一個人背著書包沿著馬路牙子走，很少跟人交流。家里常常搬家，小學(xué)搬一次，初中搬一次，高中又搬兩次，他沒什么特別親密的朋友，在家時總是戴著耳機(jī)久久地聽歌。

“沒有人聽你說話，心里有話只能對自己說。所以玩搖滾樂可能最開始就是為了發(fā)泄，發(fā)泄不滿，發(fā)泄不快樂。”子健說。這些不快樂總能在舞臺上找到釋放。他形容在舞臺上的感覺，“像發(fā)瘋似的”，有時候彈吉他彈得滿手是血，他都毫無知覺，指甲最后都磨沒了。

不同于子健，石璐出生于一個家教嚴(yán)格的北京家庭，母親是少年宮老師，父親從事建筑行業(yè)。父親對石璐冀望甚厚，在她4歲時，父親花了6800塊在前門買了一架鋼琴，當(dāng)時家里一共只有7000塊錢的存款。那架巨大的鋼琴被小心翼翼地擺進(jìn)了他們18.5平方米的房子里,四個腳上的包裝盒都不敢拆，怕受潮。

可是石璐不喜歡彈鋼琴。她在外邊玩得正瘋的時候，母親叫她回家練琴，她個子小，得在屁股底下墊兩個墊兒才能艱難地夠著琴面。練琴的日子太苦悶，她曾逮著少年宮的老師問：“您知道鋼琴是誰發(fā)明的嗎？我想把那個人給殺了?！?/p>

上初中以后，石璐開始打鼓。好友肖靚曾與她一起在少年宮管樂團(tuán)學(xué)習(xí)打擊樂，她告訴《人物》，也許是得益于鋼琴的訓(xùn)練，石璐有著很好的樂感，練鼓也刻苦，很快就當(dāng)上了樂團(tuán)的主力。石璐自己形容打鼓帶給她的成就感很像打游戲，“這個游戲我玩得好，我愛玩，越愛玩，玩得越好?！?/p>

考大學(xué)之前，石璐父親帶石璐去中央音樂學(xué)院拜訪被稱為“中國打擊樂”之父的劉光泗教授，請他指點。

劉的妻子見多了找他的學(xué)生和打鼓的場面，但聽過石璐的鼓聲，她說了一句：“這小姑娘打得不錯啊。”后來，石璐去參加清華大學(xué)夏令營的考級，拿了第一名。

輕松調(diào)頻DJ李源是石璐的校友，也曾在一支樂隊中擔(dān)任鼓手。他看過很多次石璐的現(xiàn)場表演，印象極深，“她那鼓聲一出來，你就知道是對的，那就是高級的鼓聲。她不是非要追求最好最炫什么的，但她永遠(yuǎn)是最對的那個?！?/p>

后來，一次演出，在中國傳媒大學(xué)讀書的石璐幫子健打過一次鼓，子健一聽那個鼓聲，就知道是自己想要的。他力邀石璐加入自己的樂隊，但石璐在母校有自己的一支樂隊。好友肖靚記得，幾乎沒有任何糾結(jié)和考慮，石璐離開了原來的樂隊，決定加入刺猬?！八矚g趙子健寫的歌?！毙れn說。

石璐當(dāng)時的男友并不看好她的選擇，覺得趙子健那套不過是對國外搖滾樂的簡單模仿，“他就覺得這樂隊不行，我就覺得這樂隊一定行?！眱扇藶榇吮l(fā)了很多次爭吵，很快分手。石璐心里埋下了一個心結(jié)，后來寫了一句歌詞，“我要組世界上最好的樂隊，沖破所有的詆毀?！?/p>

2005年，趙子健、石璐，再加上貝斯手朱博軒組成了刺猬樂隊。幾乎是同時，在北京交通大學(xué)讀書的一帆和朋友組了“怪力”樂隊，李青在北理工大學(xué)和張守望、李維斯組了Carsick Cars,她還有另外一支樂隊叫Snapline, 主唱來自清華，當(dāng)時清華還有一支更為著名的民謠樂隊，名叫“水木年華”。

更早一些，Joyside、哪吒、賭鬼、后海大鯊魚等這些后來在地下?lián)u滾圈赫赫有名的樂隊都已成立——為區(qū)別于成立于90年代，以新褲子、清醒、地下嬰兒等樂隊為代表的“北京新聲”，這批成立于2000年之后的搖滾樂隊被稱為“北京超新聲”。

子健對刺猬的陣容感到十分得意，時隔十幾年，他近乎自嘲地回憶起自己當(dāng)時的少年心氣：“那時一切還沒開始，一張專輯還沒出，我們都挺有野心的，覺得自己沒準(zhǔn)兒能做成世界上最好的樂隊?！?/p>

成立一年后，刺猬推出了第一張專輯《Happy Idle Kid》（《快樂的懶孩子》）。整張唱片的音樂，除了《柏油公路》以外，剩余的10首歌都是在2005年12月到2006年1月這兩個月的時間內(nèi)完成的，在專輯簡介中，子健寫道：“我們當(dāng)時簡直瘋了，感覺每天都在排練新歌?！?/p>

石璐給肖靚看過一張照片，當(dāng)時，她打鼓打得渾身濕透，笑得特燦爛，一側(cè)頭，被人抓拍了一張?！澳鞘撬M樂隊初期的所有狀態(tài)，就是特別累，但是特別開心和滿足?！毙れn說。

24小時搖滾聚會

2006年，子健和石璐大學(xué)畢業(yè)。在北航的畢業(yè)演出上，刺猬表演了新專輯中的《柏油公路》，那是石璐最喜歡的一首歌，唱完之后她把鼓槌往上一扔，趴在鼓上大哭。在表演之前，他們剛剛在一場演唱比賽中被淘汰，評委無法欣賞他們的音樂。石璐一邊哭一邊難過地想：“我們這東西這么好，什么時候才能被人發(fā)現(xiàn)呢？”

同年，美國人Michael Pettis在北京五道口開了一家名為D-22的酒吧。

Michael是一位北大金融學(xué)教授，被戲稱為“中國搖滾樂的白求恩”。在1980年代，他曾在紐約開過一家叫做Sin的搖滾俱樂部，Sonic Youth樂隊和音樂家約翰·佐恩在尚未成名時都在那里演出過。關(guān)于創(chuàng)辦D-22的初衷，Michael在早年接受采訪時說：“10年或者20年后，全世界都會了解到北京的這一代樂手，他們中很多人會藉由我們提供的這個盡可能鼓勵他們發(fā)展自我才華的場所，一舉轉(zhuǎn)變成為杰出的音樂家?！?/p>

樂隊的年輕人們終于有了舞臺，派對開始了。

D-22的大廳是個長方形的空間，像一節(jié)火車車廂，車頭是方形的舞臺，比地面略高一點，四面墻被涂成暗紅色，掛著樂隊們的照片，過道里安放著一架破舊的鋼琴。老板把大部分錢花在了音響上，以至于沒錢弄洗手間和電力系統(tǒng)，演出過程中，洗手間經(jīng)常漏水，電線也常常被燒斷。

為了照顧周圍的學(xué)生來看演出，D-22的門票定價很便宜，三十塊錢一張，當(dāng)天的門票收入大部分會分給表演的樂隊。2007年初，刺猬在D-22做了第一場演出。演出之后，Michael追出來，塞給子健幾百塊錢，是那天全部的酒水錢，他熱情邀請刺猬在兩周之內(nèi)回來演第二場。子健特別驚訝，“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認(rèn)可?！?/p>

接受《人物》采訪的樂手們形容D-22時，幾乎都會頻繁提到一個詞——烏托邦?！安皇俏覀児室庖獱I造一個烏托邦，因為除了那兒沒別的地兒可以去了，也沒有其他地方能讓我們演出。”張守望說。

張守望記得，每個周末他和李青背著沉重的演出設(shè)備到D-22，后來老板干脆把鑰匙給了他們。大家身上有使不完的精力，滿腦子想的都是怎么把自己的音樂做好。一帆的樂隊也在那里演，他記得一開始都是樂隊看樂隊，但慢慢的，每個樂隊都培育起了自己的觀眾。

演出通常從晚上10點開始，三五個樂隊輪流上臺，演完就到了凌晨兩點多。石璐一直記得在那個舞臺上演出的感覺，燈光打開，音樂響起，底下站著的二三百人變得亢奮，在充斥著煙味、酒味和汗味的空間里開始Pogo、碰撞，她可以看到他們陶醉的表情，還有晃動的發(fā)絲，金色的、棕色的、黑色的，大家身陷同一個場域，做了同一場夢。

子健寫過一首《24小時搖滾聚會》，歌詞描述了D-22當(dāng)時的狀態(tài)：“最酷的樂隊都在這里，歡迎光臨，這里沒有約束，有你想要的一切。”這首歌成了刺猬的金曲，每次唱的時候，總有很多人“跳水”。

那時，樂隊以外的其他部分是可以犧牲掉的。

一帆大學(xué)畢業(yè)后，進(jìn)入了一家國有銀行。他當(dāng)時頂著一個極其醒目的爆炸頭，扎了一個舌釘，盡管工作能力優(yōu)秀，績效考核還是墊底的C，但他依然故我。后來，領(lǐng)導(dǎo)跟他談話，有個升職機(jī)會，但幾天后就是樂隊巡演，他迅速做了取舍，去積水潭醫(yī)院掛號，靠著小時候腳上的一個大筋包騙了一周的病假條。國慶節(jié)加上年假，他消失了一個月，回來后，領(lǐng)導(dǎo)再沒提過升職的事。

他并不后悔，因為，“樂隊對我來說，可能就是標(biāo)識著我這個人來過這個世界，我留下了一場演出，或者一張唱片，即便沒人看見，但是我自己知道我來過這兒。”

子健和石璐在一起了。這段感情遭到了石璐父親的反對，在他看來，那是一段并不成熟的關(guān)系。兩個年輕人花四百塊錢在胡同里租了個15平方米的房子，擺上必需的家具后，屋里就沒了走路的空間，兩個人都得錯著走。石璐白天買菜做飯收拾家，晚上去打鼓，屋子里沒水，做飯和洗碗都在院子里，冬天炒好的菜端到桌上都是涼的。

為了生活，子健還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寫代碼。他每天走進(jìn)寫字樓，一坐就是一天，同事們看上去也不聽音樂，沒有耳機(jī)，子健覺得和他們沒有話聊，在辦公室只能沉默?！疤貏e壓抑?！边@句話，他重復(fù)了兩遍。

音樂成了他對抗庸常生活的武器。他把這種感覺寫進(jìn)了歌詞：“每天早晨起來，不是因為陽光，我必須出去，去一個人類精神的墓地。坐在那里，坐在我的骨灰盒里?！蹦莾赡?，無論上班多累，子健他們幾乎天天排練，吉他的每一個音符都讓他“興奮到了極點”，那種激動是現(xiàn)在任何一場演出都無法帶給他的。

當(dāng)時的子健寫歌很快，經(jīng)常熬夜寫，越寫越興奮，寫完抬頭天已經(jīng)亮了。騎著電動車等紅燈的幾十秒鐘內(nèi)，也會掏出手機(jī)，把腦子里的旋律哼出來，錄下來。石璐記得，子健常常會在夜里突然爬起來，伸手夠個小本，趴在床頭寫歌詞。“他來靈感了，他必須得記錄下來?！?/p>

張守望說，當(dāng)時玩樂隊的人狀態(tài)都和子健有些類似，人人都在急于綻放，“極度興奮，極度狂歡，極度消耗自我地去創(chuàng)作。”

樂隊之間也會相互較勁。他看刺猬有不錯的新歌，自己也會憋著勁兒寫更好的歌。沒演出的時候，他們會揣摩那些國外知名樂隊的演出，D-22下午沒開門的時候，有樂隊會開投影放德國Blixa的演出，從旁邊飯館端來一盆酸辣湯，一邊喝一邊看。

派對仿佛永不結(jié)束。演出之后，樂隊的年輕人們會擠在石璐的藍(lán)鳥車?yán)?，五個座硬擠下七八個人，到館子里擼串喝酒，聊到天亮，最后被不耐煩的飯館服務(wù)員轟走，再換下一個館子。接受采訪的很多人現(xiàn)在回想起來都感到困惑，當(dāng)時為什么會有那么多話聊？

石璐不愛喝酒，但子健總是喝花。李青記得，子健當(dāng)時喜歡穿一件紅色的衛(wèi)衣，喝撐了就靠在沙發(fā)上胡嚕肚子，臉是紅的，衣服也是紅的，遠(yuǎn)看像一只紅色的球。

音樂也給了他們回饋。

2009年，Carsick Cars的專輯You Can Listen, You Can Talk被華盛頓郵報的“CLICK TRACK”博客評為年度十大專輯之一，舉行了美國巡演。

同年，刺猬出了專輯《白日夢藍(lán)》。專輯里的歌大都有著明亮的吉他聲和暴風(fēng)驟雨般的鼓點，歌詞充滿了對青春的不舍，“請你不要離開，這里勝似花開”。光混音就混了半年，直到現(xiàn)在，子健依然覺得，那是一張“自己在最好的狀態(tài)寫出來的最好的專輯”。

這首歌不僅在業(yè)內(nèi)評價很高，還得到了石璐父親的贊許。他聽了之后跟石璐說：“他能寫出這種歌，他不是一個一般的人?！弊咏〉母赣H開著公交車經(jīng)過西單，看到刺猬樂隊和匡威的巨大海報從樓上飄下來，子健雄心勃勃地覺得：“我們就是應(yīng)該把獨立音樂帶到主流的那個人?！?/p>

在很多人看來，此時的北京就像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紐約，那是美國朋克搖滾的黃金時代，紐約有后來被人仰望的CBGB俱樂部，誕生了一批包括Ramones、Talking Heads和Blondie在內(nèi)的樂隊，人們樂觀地覺得，按照國外的發(fā)展邏輯，D-22也有可能成為北京的CBGB，誕生一批走向主流的樂隊。

李青一直記得一個場景，她和子健幾個人一起坐在D-22門口臺階上一邊喝酒，一邊看著對面的高樓大廈，晚風(fēng)拂面，未來并不清晰，但他們確定的是，“我們會做一輩子這個事?！?李青說，“當(dāng)時的期許就是你成為一個真正玩搖滾樂的人，相比起成名，可能你更期許成為歷史的一部分?！?/p>

“那兩年就感覺自己在創(chuàng)造一個時代，就是你在改寫歷史?！弊咏≌f。

結(jié)束了

《白日夢藍(lán)》發(fā)布之后，刺猬進(jìn)行了一輪美國巡演，說唱歌手Kanye West的前經(jīng)紀(jì)人帶著他們在巨大的山頂別墅玩，窗外是一個大湖，滿山都是金色和紅色的葉子，石璐把那一周稱做“好夢一星期游”。然而，剛從美國回來，生活就劈頭蓋臉地送上重?fù)簟驗楹慕?，子健和石璐的出租屋被推了，床上地上都是玻璃碴子、樹葉子，像一個垃圾場。

“在美國看人錄音，可能現(xiàn)搭特好一個地方，然后你回家發(fā)現(xiàn)玻璃都是碎的，你就覺得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特別血淋淋的理想跟現(xiàn)實?！?/p>

這還不是最殘酷的現(xiàn)實。

美國巡演回來之后，貝斯手朱博軒宣布離開?！栋兹諌羲{(lán)》將這支樂隊推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以后是更流行，還是更自我？前者也許會火，也許不會，在那個十字路口，樂隊成員都很迷茫，不知下一步該走向何處。由于理念不合，雙方最終分道揚鑣。

《白日夢藍(lán)》終究還是沒能將刺猬帶往主流。刺猬簽約的公司摩登天空承諾要將這張唱片發(fā)行到當(dāng)時音樂行情大好的臺灣地區(qū)，但因為種種原因，臺灣唱片行的架子上從未擺出過一張《白日夢藍(lán)》。

子健后來跟一帆描述自己當(dāng)時的心境，“我寫完《白日夢藍(lán)》，覺得自己出門都得戴墨鏡?！钡F(xiàn)實是，他坐出租車，車上放著《白日夢藍(lán)》，司機(jī)根本不認(rèn)識他。他一度以為可以靠音樂養(yǎng)活自己了，因此辭了職，結(jié)果一陣熱鬧之后又歸于沉寂，快撐不下去的時候，他又回去寫代碼了。石璐也開始思考，自己做的這一切到底有什么用，對生活一點改善都沒有。

和現(xiàn)實生活正面遭遇的理想主義年輕人并不只有刺猬。

MP3技術(shù)引發(fā)了毫無節(jié)制的盜版，購買專輯的人越來越少，唱片業(yè)的極速衰落的黃昏中，D-22的那一批樂隊幾乎都未能幸免。

因為音樂理念不合，李青也離開了Carsick Cars。一帆的“怪力”樂隊主唱想去上海生活一段時間，樂隊的排練暫停一下。一帆是北京人，其他成員都是外地人，他們?nèi)氉鰳逢?，但收入微薄，已?jīng)負(fù)擔(dān)不起北京昂貴的房租了。一帆曾為他們墊過兩萬塊房租，但樂隊最終還是散了。一帆感到難過：“明明是一個讓你開心的事，怎么最后讓你那么壓抑那么痛苦，痛苦到你都想離開這兒，得換一個地兒生活。”

業(yè)內(nèi)還流傳著一種說法：如果90年代“魔巖三杰”可以賺得盆滿缽滿，“北京新聲”可以勉強(qiáng)糊口，那“北京超新聲”們只能賺點零花錢。

當(dāng)時，刺猬一場音樂節(jié)的演出費通常只有三四萬，三人一分所剩無幾，樂隊添置的設(shè)備常常都是二手的。每次巡演，程序員子健都得請假，他不得不頻繁更換工作，同事早已得到晉升，而他一直原地踏步，買房買車都遙不可及。

生活的瑣碎細(xì)節(jié)也在消磨著愛情，自來水的下水管怎么弄、門口的鞋子有沒有擺好……櫥柜的百葉門壞了，子健完全不操心，石璐自己搗鼓著安了合頁，她厭倦了操心一切的家庭主婦狀態(tài)，他們開始頻繁地爭吵。石璐父親不忍看女兒受苦，希望他們搬到自家另一套房子里，子健無法接受，“他就不是特別現(xiàn)實的一個人，他是那種不向現(xiàn)實和命運低頭的人?！毙れn說。

D-22的紅墻上掛著很多樂隊的照片，老板Michael總跟樂隊們說一句話，“現(xiàn)在大家一塊在D-22演特別高興，我特別開心，但是我最開心的是，你們有一天不在D-22演?！彼谕@些樂隊能像那些知名的樂隊一樣走上更大的舞臺，但后來，那些墻上的樂隊留下來的沒幾支，要么勉強(qiáng)維持，要么就解散了。

很多樂手原來都住北二環(huán)，隨著生活的變動紛紛搬離，以前一周見三四次，后來聚會的頻率越來越低，人數(shù)也越來越少。子健覺得特別沮喪，“朋友基本都懶得約了，喝酒也沒勁，什么見了面其實也不想說話，就感覺沒得可說了，都說過了?！?/p>

在石璐的校友李源看來，這批音樂人處在時代轉(zhuǎn)型的夾縫里，大部分都被犧牲掉了。他自己的樂隊也在2009年解散, 那年他畢業(yè)，選擇去美國讀了兩年書?！爱?dāng)一個搖滾明星，過雜志上那種生活，似乎從來不是一個可操作的選項?！彼f。

2012年1月10號，長期無法扭虧為盈的D-22宣布關(guān)門。那天，子健加班來晚了，石璐拿著手機(jī)拍了很多視頻，最后，來的樂隊都站在舞臺上，拍了一張大合照。

“它（關(guān)門）意味著那么燃燒的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我們這些人突然出來，在那個時間點聚在了一起，大家互相相識，一塊做音樂，本身就是一個偶然，結(jié)束也是必然。”張守望說。

那年再晚一些，在一起七年的石璐和子健分手了——派對和愛情都在這一年結(jié)束了。

“生無可戀”

子健人生中的第一次演出是大一，在北工大的臺上嘶吼完一首歌，下臺跪在地上就開始痛哭，不停地把腦袋往地上撞?！澳阋膊恢罏槭裁?，就有一種從里到外的涼。”之后的很多次演出，表演完下臺，他心中常常會有不知從何而來的悲涼。

在張守望看來，那就是玩搖滾樂的宿命，“你真的是在燃燒自己，每一次演出都是掏空自己，它有一定的危險性，但如果沒有了這些可能就不太能稱之為搖滾?！?/p>

也許正是因為這種燃燒，很多天才的搖滾音樂家都因為各種原因英年早逝，搖滾界也因此有了著名的27歲俱樂部。子健喜歡的涅槃樂隊主唱科特·柯本也位列其中?？卤驹?7歲的時候厭倦了舞臺，他在一封信里描述過那種疲憊：“我能想到的最深的罪孽，就是裝模作樣，假裝自己百分百享受這些時刻，好從人們身上牟利。每當(dāng)走上舞臺之前，我都像在打卡機(jī)上打卡，我竭盡全力，嘗試了所有方法去喜愛這一切……但我沒有任何激情了，所以請記住，與其茍延殘喘，不如燃燒殆盡。”寫完這封信，他拿著一把獵槍，對準(zhǔn)自己的下巴，叩響了扳機(jī)。

2009年去美國巡演的時候，子健特意去看了柯本的房子。門前的椅子上寫滿了歌迷的思念，很多字跡是新的，他很感動，“你會感覺偉大藝術(shù)家真的是永遠(yuǎn)都死不了的，就是他是永生的，你會感覺到藝術(shù)的偉大，人類需要一種好的東西。它把人連接在一起了?！?/p>

但這種鼓舞并不能抵御現(xiàn)實的殘酷，持續(xù)的下墜中，子健也一度走到了柯本的境地，隨時會死于孤獨和失敗。

他們的專輯記錄了這個過程。在子健看來，刺猬最快樂的專輯是第一張《快樂的懶孩子》，2009年的《白日夢藍(lán)》還透著明亮和希望，從《甜蜜和殺害》開始走向黑暗，2014年的《幻象波普星》則成了似人似仙的囈語，幾乎脫離現(xiàn)實。

《幻象波普星》的封面，他選了一張鴿子的照片，一只白鴿在飛，后邊黑鴿子都看著它。他自嘲：“它是在籠子里飛，好像要追求點什么，但是其他人又要笑話它，但是它也出不去，就在那表演，自娛自樂的感覺吧。我就覺得也挺像我們樂隊的狀態(tài)的。”

在資本助推下，綜藝迅猛發(fā)展，一些現(xiàn)象級綜藝幫助很多亞文化走向主流。石璐從音樂節(jié)的演出順序上感知到了這種變化。當(dāng)宋冬野、馬頔排在他們后面表演的時候，她知道民謠火了。當(dāng)滿舒克排在他們后面時，她知道嘻哈火了。

機(jī)會仿佛永遠(yuǎn)輪不到搖滾樂。音樂節(jié)上，刺猬的表演位置一般都在下午第一或第二個。石璐說，她總是盼望著晚上演，燈光和氛圍都好，她曾跟主辦方委婉地暗示：“希望我們演的時候能開燈。”對方假裝沒聽懂，說：“沒問題，你們下午演，我把燈給你們開開。”

子健始終覺得刺猬被低估了，但他也無力改變， “你堅持做的東西，人家那個貨架沒有地方把你擺上去?！?/p>

D-22關(guān)門的那一年，張守望擔(dān)任主唱的Carsick Cars和刺猬一起租了超市地下二層的排練室，他向《人物》回憶，由于地下室沒有手機(jī)信號，他們常常沒法及時回復(fù)演出信息，有一次去了上海演出，他跟主辦方道歉，“實在不好意思，我們一直在地下?！闭f完大家都笑了，“一直在地下，上不來了?！?/p>

一帆在2009年底加入刺猬，他形容那幾年的刺猬，“沒那么新鮮的東西了，隨著年齡越來越大，感覺就被困在那兒了，感覺很疲倦，好像永遠(yuǎn)是你在自己給自己講一個虛幻的故事，你還要說服自己相信這個故事，這種東西隨著年齡越來越大，會越來越困擾?！?/p>

更糟的是，子健的身體和心理都出了問題，沒錢治療也不知道怎么好起來。子健的母親此時才知道兒子真實窘迫的生活。“他沒有存下錢，什么都沒有，就落了一個病身體回來了?！?/p>

石璐去醫(yī)院看望子健，他躺在床上，百無聊賴，把衣服架子掰成一個手機(jī)支架，掛著看美劇和綜藝。“什么都不關(guān)心，也不關(guān)心病什么時候好，也不想出院?！弊咏≌f。

很長一段時間里，他覺得自己可能什么也干不了了。從2015年辭職之后，他在家待了三年， “起不來床，也不想起，反正就不愿意上班?！?他沒有收入，最艱難的時候把13000的吉他賣了，換了7000塊錢。

為了不讓爸媽擔(dān)心，他常常躲到排練室去，地下室很潮，他在地上鋪了一床破被子，經(jīng)常整宿整宿不睡覺，不停地抽煙，身上的衣服有很多煙洞。一帆去看他，一進(jìn)門，屋子里到處都是垃圾，滿地?zé)燁^、啤酒瓶子，亂糟糟的，像是剛被搶劫了一樣，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以前子健會歸置排練室凌亂的線路，哪兒不整齊也會拾掇一下，但是現(xiàn)在，他好像放棄了。

一定程度上，一帆能理解子健的沮喪，他也正在經(jīng)歷同樣的困惑。為了保證樂隊的演出，他放棄了很多次升職的機(jī)會，有一個和他同齡的同事辭職了，去了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當(dāng)副總，年薪百萬，而他依然還是一個普通的工程師。盡管音樂在很多低落時刻給了他鼓勵和滋養(yǎng)，但隨著歲數(shù)越大，他發(fā)現(xiàn)這種收獲只跟自己有關(guān)系，無法給家人帶來任何實質(zhì)上的幫助，他感到愧疚?！拔覀?yōu)槭裁匆习?，因為樂隊養(yǎng)活不了你，我們還得貼錢做這個事，你平常下了班又得做樂隊，你也很少陪家人，最后你在舞臺上撈了幾句牛逼，可你下了臺除了牛逼你什么都沒有?！?/p>

石璐也在經(jīng)歷人生的低谷。她于2015年結(jié)婚，2016年生女。分娩的過程很驚險，石璐父親將她送到醫(yī)院10分鐘之后，孩子生了出來。石璐父親在手術(shù)室外面落了淚，而石璐的丈夫在四個小時之后才到醫(yī)院。同年，石璐決定離婚。

婚姻的破碎令她情緒低落，但更痛苦的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沒法打鼓了，生完孩子之后，她坐不住，尾椎常有難以忍受的疼痛，她看著自己的鼓，覺得是不是要跟它告別了。

沒有勵志故事中咬緊牙關(guān)的堅持，那幾年的刺猬只是大家都還在，那就繼續(xù)存在著。子健的寫歌速度開始變慢，排練的間隔也在不斷拉長，以往一周一到兩次，那幾年幾乎陷入停滯。一帆記得，他們?nèi)齻€人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聯(lián)系。

子健和石璐各自休養(yǎng)了一陣之后，他們重新開始排練。但子健已經(jīng)厭倦了演出，在臺上演出的時候常常眼前發(fā)黑，站不下來，“我可能過兩年沒準(zhǔn)都死了，就是別給我媽我爸添麻煩就完了?！睕]有琴，常常要跟別人借，總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演唱經(jīng)常跑調(diào)，每次演完石璐都會憤怒地罵子健，為什么唱成這樣，子健有時候辯解，有時候沉默。石璐覺得疲憊又沮喪，和子健吵完架，她掛完電話常常大哭，感覺越來越?jīng)]有希望。

但子健不在意那些車禍現(xiàn)場，他只在意能留下來的專輯。他還在寫歌，張守望有一次凌晨5點鐘去排練室，聽到子健一個人在彈琴，推開門打了個招呼，看到子健的臉都是浮腫的。他在最糟糕的時候?qū)懥艘皇赘?，名字就叫《生無可戀》，“我覺得我（專輯）做挺好，可能沒趕上好的時代，但是它早晚會有人聽的，也會被人發(fā)現(xiàn)?！?/p>

“活過來了”

作為制作人，李青為《生之響往》寫的專輯介紹中，第一句話是：“人生總是要過完才能知道它的樣子?！?在她看來，錄這張大結(jié)局專輯的過程讓這支樂隊慢慢地從泥潭里面抬起頭，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

第一次看到《火車》的歌詞時，石璐感覺被鋒利的刀刃刺中了，覺得心里堵得慌，“那個瞬間，我就覺得這個人沒準(zhǔn)明天就死了，但是他今天留下這首歌，讓所有人都遺憾去吧。”她認(rèn)真地叮囑子?。骸澳阋欢ㄒ??！?/p>

然而，《樂隊的夏天》第一次錄制試音時，子健的聲音狀態(tài)不好，石璐和一帆都很擔(dān)心他，其他人也不看好他。吃飯的時候，一位其他樂隊的樂手坐在石璐旁邊說，“剛才我聽子健試音那唱得不太行啊，他能唱得上去嗎，行不行?。俊?/p>

第一期節(jié)目錄了三天，刺猬是最后一天上臺的。他們每天坐12個小時，看其他樂隊演出，內(nèi)心憋著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子健想：“我就是覺得我應(yīng)該把這幾年的東西全都埋到這里頭，演出來?！?/p>

終于輪到他們上臺，燈光亮起，打在他們身上，一帆彈著貝斯，隨著音樂晃動，石璐的每一個鼓點都像是用盡了全力，子健用了四分鐘唱完了這首歌，結(jié)束時，他摘下吉他，狠狠砸了一下石璐的镲片。一帆一直記得那個瞬間，好像就是在那一刻，“活過來了。”

肖靚拿著iPad看《火車》的時候看哭了，“我們這些人都是曾經(jīng)做過音樂的，我們曾經(jīng)覺得，每個人都值得一個發(fā)光的大舞臺，但是最后只有她做到了。這個社會這么的殘酷這么的難，看到她站在那里，就好像替我們實現(xiàn)了未曾實現(xiàn)的夢想。”

一帆覺得，來“樂夏”之前，他們是遍體鱗傷的一支樂隊，“已經(jīng)被摧殘得快站不起來了”。在錄制的過程當(dāng)中，他們仿佛在慢慢回血。

在嚴(yán)酷的賽制下，他們從未如此清晰地感覺到三人是一個團(tuán)隊。以前除了巡演以外，他們不曾這么密集地呆在一起，一次錄制就是五天。他們仿佛在漫長的爭吵和排練中，更加理解了對方，也原諒了對方。

石璐能感覺到一些子健身上的變化。那些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現(xiàn)的特質(zhì)又回來了，現(xiàn)在演出前，子健會調(diào)調(diào)琴，開開手，那種認(rèn)真勁兒石璐有很多年沒有見過了。以前排練室里，子健唱歌總是哼哼唧唧就過去了?，F(xiàn)在唱得特大聲，石璐聽著覺得扎耳朵，他還覺得老聽不見。新褲子的主唱彭磊跟石璐聊天，覺得子健的狀態(tài)又回來了，“Sonic Youth回來了?！?/p>

子健終于過上了出門要戴墨鏡的生活。打車的時候，他看到司機(jī)等候時手機(jī)里播的是《火車》，司機(jī)一回頭，認(rèn)出了他。父母家的電視和手機(jī)反復(fù)播著刺猬的歌，子健父親謙虛地說，“看他（子?。┏瑁瑫魝z仨眼淚?！彼氖謾C(jī)睡覺時也放著兒子的歌，去參加同學(xué)會，老同學(xué)喝著酒感嘆：“你們家子健可算是成了?！?/p>

刺猬的微博粉絲從3萬漲到了114萬，演出、采訪、各種活動洶涌而來，刺猬的宣傳以前一個人負(fù)責(zé)好幾支樂隊，每支樂隊的工作量不算太大，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兼顧，她告訴《人物》：“以前（刺猬）一個月兩三個活兒都算多，現(xiàn)在恨不得一天有三四個活兒?！?/p>

肖靚這些年一直努力給石璐介紹對象，但對方一聽是個搖滾樂手，都搖搖頭回絕了，覺得這個圈子不靠譜，節(jié)目火了之后，對方紛紛表示：“特別后悔?！毙れn笑著說。

刺猬在“樂夏”的最后一首歌是《生之響往》，唱完以后，他們還沉浸在上一首原創(chuàng)歌曲《光陰· 流年· 夏戀》的沮喪里，石璐的鼓點打錯了，子健也沒唱好。但下臺時，《火車》的旋律響起，全場開始合唱。站在后臺還未離開的三個人聽到了，石璐跟著唱了兩句，唱著唱著，眼淚落了下來。她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演唱會上會有這樣的場面，但一直不曾出現(xiàn)。

那一刻，她覺得一切都釋然了，“好像這么多年的努力，終于得到了一個共鳴?！彼套⊙蹨I擁抱了子健和一帆。她和子健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擁抱過，兩個人動作都很笨拙，有點不知所措，最后像是撞在了一起。

作為專業(yè)評審，李源在現(xiàn)場看了刺猬所有的演出。他有很多感慨，他一直保留著刺猬的首張專輯《Happy Idle Kid》，封面是打印機(jī)一張一張打出來的，編號都是手寫的，“我們后來稀里糊涂各自干別的去了，而刺猬一直在，歷經(jīng)起落，今天終于看他們一步步好起來，真的高興。回看自己當(dāng)年的選擇，既沒讓我們發(fā)家致富，也沒有更快樂。”

何一帆至今還記得他們五六年前的一次巡演，他們從貴州去另一個城市時，車子在隧道里爆胎，司機(jī)努力把車撞上巖壁，樂器翻下來，把他們埋在里面，車子最終在隧道外停了下來。他們下車一看，旁邊就是懸崖。

那幾乎是他們此后命運的隱喻，他們差一點在懸崖邊車毀人亡，僥幸逃出生天，在被生活摧毀之前，趕上了下一場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