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刀

郭云深：由來一聲笑，男兒自橫行

武行當中有句諺語，叫做“技法無高下，功夫有淺深”，這句話用來堵那些爭論拳種之間孰高孰低的無聊人士之口非常好用。但這句話并不正確。

功夫有淺深不假，技法也有高下。

那些流傳廣泛的大拳種，就是比那些小拳種的技法更全面，教學和訓練體系更科學。

這種體系是需要有人在創(chuàng)拳初始就奠定好基礎，然后經(jīng)過幾代人不懈努力才能打造出來的，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傳統(tǒng)武術門派林立，但真正擁有較為完整的技戰(zhàn)術體系和訓練體系的，也就只有那么幾個而已。

形意門創(chuàng)拳之初，祖師李洛能站在前人肩膀上，占盡了天時，又一下子教出了雙手之數(shù)的頂尖高手，并且這些弟子們都不是限于一地之人，天南地北哪里都有，所以又占了地利人和。而后他的這些弟子們將拳法在原有的基礎上進行改革后又流傳了出去，并且連續(xù)幾代都穩(wěn)定地教出了不少頂尖高手和大批作為中流砥柱的普通高手，而這每一代的高手又都能夠在原有的基礎上再發(fā)展，如此循環(huán)往復，形意拳也不敢說達到了完美，只是說在不斷進步罷了。

而今天，我們就來介紹一下，在李洛能之后，第一個對形意拳進行了革新的人——郭云深。

郭云深是李洛能八大弟子中名氣最大的一個，以“半步崩拳打遍天下”而著稱。這半步崩拳，就是郭云深對形意拳所做的革新。

相傳郭云深身材矮小，但精力強壯，性格剛烈。少時喜愛拳術，到處尋訪武術名家，曾經(jīng)向拳師馮譽彰學習長拳、向孫亭立學習八極拳，習練數(shù)年后，孫亭立認為郭云深學拳已成，便推薦他再去李洛能那里學形意拳。郭云深拜見李洛能，說明來意，并將八極拳的剛猛拳法和梨花大槍演示給李洛能看，李洛能見郭云深所練手法靈速、氣勢嚴整而神氣活妙，遂收為弟子，從習十二年藝成。

郭云深藝成之后便遍游各省，與同道者廣為結交，并交手切磋，無有一敗，以一身武藝搏出了偌大名聲。后來在京師任清宗室載純、載廉的武師期間，遇到了八卦祖師董海川，兩人比武三天，未分勝負。

彼時是咸豐年間，在這段時間里，郭云深主要做的事情就是不斷地跟各路高手較勁，為形意拳揚名，同時也博采眾家所長，完善自身。

而到了同治年間，郭云深離開京師，去了正定府知府錢錫彩處作幕賓，并教其子錢硯堂學武。當時正定府有一個武舉人，名叫竇憲鈞，自恃精通技擊，收羅千余名流氓無賴，敲詐勒索，橫行鄉(xiāng)里，為百姓深惡痛絕。即使是過往的鏢師，也要登門拜謁送禮。郭云深歷來性烈如火，聽說竇之惡跡，遂生除暴之心。

一日，郭云深路過竇的莊園，有人勸郭云深去拜訪竇憲鈞，郭云深故意朗聲答道：“他不過是一土豪，武林敗類，不齒于人，我見他干什么？”此話傳達到竇憲鈞的耳朵里，竇大怒，投書邀郭云深赴宴，欲置郭于死地。郭云深從容不迫，身背月牙劍，單身赴宴。郭邁進竇家大門，只見兩廂打手手持刀槍棍棒，殺氣騰騰，竇憲鈞據(jù)案傲然而坐。

郭云深從容就座，竇憲鈞早已按捺不住，大喝一聲：“姓郭的！你膽子不小，經(jīng)過本莊，竟敢不來叩見。”郭云深厲聲斥責道：“你是什么東西，無非是一個魚肉鄉(xiāng)里的無賴惡棍。真當天下無人能收拾得了你？”郭云深說完，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個箭步躍上桌案，一手揪住竇憲鈞的衣領，另一手拔劍從他小腹直挑到心窩，竇憲鈞登時斃命，而一眾打手見鬧出了人命，紛紛鼠竄。

郭云深徑直到官府投案自首。消息傳開，百姓拍手稱快，并紛紛聯(lián)名呈狀，為他開脫，再加上錢錫彩愛其才能，所以最終只以誤殺罪判處郭云深三年囚禁。

郭云深在囚室之中無所事事，更加苦練拳法，但其師李洛能所傳授的踐步崩拳，需要步法大開大合，他腳戴鐵鐐，步法受限，無奈只能前腳進一步，后腳跟半步。但這樣反復演練，居然由此創(chuàng)造出了被后人稱為絕技的半步崩拳。在如今形意五行拳的基本架子中，其他四拳都是踐步，唯獨崩拳是并步，就是由此而來。

郭云深出獄后，錢錫彩問他：“你的功夫荒廢了吧？”郭云深笑而不答，一把虎撲向墻壁擊去，墻壁應聲而倒。

從獄中出來之后的郭云深，在經(jīng)歷了困獸破壁的心境之后，終于達到了他武學的巔峰。此后他與人交手，再無別的花巧，就是一式崩拳打出，中者立撲。這樣的次數(shù)多了以后，漸漸就有了“半步崩拳打遍天下”的名聲。

不過江湖總不乏心高氣傲之徒。河北正安縣有個名叫焦洛夫的高手，綽號“鬼八卦”，曾經(jīng)用桿子打贏過大槍劉德寬。劉德寬后來拜在董海川門下，也成了八卦掌一代名家，他的槍法高明，與郭云深的師侄，綽號“粉面金剛耿大槍”的耿繼善齊名。不過這是后話。彼時劉德寬敗給焦洛夫時武學雖還未大成，但是槍法上已有火候，焦洛夫能以桿子勝他大槍，足見不凡。

焦洛夫就對郭云深很不服氣，他找到郭云深較量，但交手僅一個回合就被打倒在地。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崩拳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式直拳，怎會有如此威力。遂閉門不出，終日琢磨破解崩拳之法。一天，他從庖丁刀切蘿卜中悟出砍法可破崩拳，于是苦練三年，直到掌力將碗口粗的白蠟桿一格即斷后，這才又邀郭云深較量。

對于三年之后的重會，郭云深知道焦洛夫功夫必然大進。只是他嘿嘿一笑，喝道：“鬼子焦，看拳。”人還是那個人，拳還是那個拳，可憐焦洛夫三年的臥薪嘗膽，仍然難以阻擋這疾愈迅雷的攻勢。他雖然如庖丁切蘿卜般揮動雙臂施展爛熟于胸的砍法破解崩拳，但他砍向郭云深的手刀，一與攻來的崩拳相交，就如同波濤洶涌的巨浪撲向銅墻鐵壁，郭云深的一拳絲毫未被阻攔，“嘭”的一聲悶響，猶如山墻倒塌，焦洛夫再次坐在地上。

焦洛夫屢與高手較技，可說未有敗績，兩次栽在郭云深手上，心中極為不甘，總覺得自己苦練的“砍法”似乎缺少點東西，便絞盡腦汁，冥思苦想，這一想，居然真讓他想出一個歪招來，于是，他又邀郭云深比試。

二人搭手進招，郭云深再以崩拳進擊，只見焦洛夫這次施展砍法不是向下，而是小臂上挑。這次雙臂一觸，郭云深隱然一驚，崩拳一松，手臂化勁，豪不受力，隨著對方的上挑將手臂向自己方向一翻，焦洛夫微微一愣神，那一拳已經(jīng)從下而上又一次打在了他胸上，他第三次撲翻在地。焦洛夫不禁喟然長嘆：“好崩拳?！彼炱鸶觳采系囊滦?，露出綁著的利刃。原來他欲在對方崩拳打來時，挑斷其臂，可是郭云深拳法實在出神入化，方使其謀算落空。

從此，郭云深以半步崩拳三勝“鬼八卦”焦洛夫的事跡不脛而走，為形意拳史上又添上絢麗的一筆。而與焦洛夫的這三次較量，也成了是郭云深一生中最重要的“平、勝、負”三戰(zhàn)中的勝戰(zhàn)。

郭云深前半生學藝，后半生傳藝，為形意拳的發(fā)揚光大貢獻出了畢生的精力。他不愛擺架子，也從不以師長自居，更不在意輩分與師門，經(jīng)常往來于師兄弟之間，講武論藝，將山西派與河北派各自的心得融合一氣。他從不吝惜于分享自己所得，所以其師兄弟皆要求自己的徒弟多向他請益。清末形意拳門下成名的弟子，不論師從于誰，多數(shù)都曾得到過他的傳授與點撥。

郭云深晚年隱居故鄉(xiāng)，收徒傳藝，同時對形意拳理論進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和總結后，著述了《能說形意拳經(jīng)》一書。

為后世武人廣泛引用的“武學有三層道理、三步功夫、三種練法。三層道理是：一練精化氣，二練氣化神，三練神還虛。三步功夫是：一易骨，二易筋，三洗髓。三種練法是：一明勁，二暗勁、三化勁?！本统鲎杂诖藭?/p>

八十歲去世，葬于東安莊。

縱觀一生行事，不愧形意門風。

大刀王五：擁有一首詩的男人

在民國眾多武人中，大刀王五應該是最為大眾所熟知的了，畢竟是最早擁有以他為主角人物的小說的人，同時也是最早擁有個人主題電影的武人之一。在眾多文學影視作品的宣傳之下，王五的人物形象雖然未必鮮活，但是他的生平事跡大多數(shù)人倒是都知道，尤其是和譚嗣同的一番糾葛，不知道養(yǎng)活了晉江上多少的耽美同人作者。

所以我們今天只簡單地說一說他的經(jīng)歷，之后，我們通過一首詩來解讀一下他的相貌、性格。

王五，原名王正誼，生于1844年，河北滄州人。師從滄州高手“雙刀”李鳳崗，在門中排行第五，后又向外號“山西董”的董秀升學了單刀之法，行走江湖時以一手精妙刀法揚名，所以被人稱為“大刀王五”。曾經(jīng)在北京開辦“源順鏢局”，是清末十大鏢局之一。在戊戌變法中扶助譚嗣同，有人認為譚嗣同絕命詩“去留肝膽兩昆侖”中的“兩昆侖”指的就是康有為與王五二人。曾率義和團攻打西什庫教堂，后被清軍抓住獻與德軍被害。后頭顱被掛在城門上示眾，無法入殮，霍元甲聽說后，只身趕來，夜里將王五的頭取下、埋葬。

以上是大刀王五的生平簡略。從中大概能看到他刀法純熟，德藝高尚，但是這都是大而無當?shù)男蜗?，真正具體的、鮮活的人物相貌、性格等并沒有太多描述，就如同一個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一樣，無比的臉譜化。而且他也沒有太公開的傳人，所以也無法從他的后人身上知曉關于他的具體情況。好在作為當時的偶像級人物，大刀王五有一項其他武人都不具備的殊榮——有人專門為他寫了一首詩！

詩名叫做《哀大刀王五》，也叫《大刀王五歌》名字看起來粗俗，但卻并不是什么打油詩，而是真正具有文學意義和參考價值的詩。這首詩的作者名叫楊圻，字云史，清末民初人，約生于1871年。其父楊崇伊為光緒初年御史。楊圻少即有才子之名，中過鄉(xiāng)試解元。民國后做過吳佩孚的秘書長，又被張學良聘作高等參議?！洞蟮锻跷甯琛份d于近代詩學家邵祖平編選的《樂府詩選》中，邵祖平稱該詩有初唐四杰之聲態(tài)。從這首詩中，我們可以解讀出一個比較鮮明的王五形象。

詩文如下：

序：王正誼，字子彬，回教人。少為盜，出沒燕豫秦隴間，稱大刀王五，吏莫能得。所取皆贓賄，得財濟貧困，稱義盜，因案自首，有司嘉其義，薄責釋之。乃設鏢局于京師，以保運輜重為業(yè)，立子彬旗，數(shù)千里無警也。折節(jié)下士，喜近名流文人。戊戌春。余識之，時過從，余居京師久，習與士大夫游，與子彬言，乃與世殊，豁如也。庚子死于舉匪之亂，多軼事，世多記載之。長眉豪氣，今供木矣。

長官誰健兒，王五四海友。

高顙其門，遮客不得走。

大臂如巨椽，持我坐并肘。

呼妻出見客，布衣椎髻婦。

殺雞具面餅，酌我巨觥酒。

大聲談刀貫大鼻，河目膽如斗。

策馬過劍，眼光忽左右。

自言少年事，為盜殺人夥。

天下多奸吏，安得盡授首。

悖入不悖出，此理天不取。

男兒貴坦白，殺人安足丑。

英雄如落日，忽焉已衰朽。

我時方弱冠，聞言前席久。

問以刀劍術，大笑握我手。

公子好書生，才智得未有。

一人何足敵，六經(jīng)乃真守。

豚兒令讀書，群能教之否？

世道促浩劫，饑寒十八九。

天下一指掌，有事十年后。

斯言猶在耳，斯人木已秀。

真氣見肺肝，愧死肉食臭。

乃知山澤間，奇士或一覯。

人生共天地，流品何薄厚。

茍無義禮心，衣冠有禽獸。

這首詩敘述了作者與王五的一段交往，文筆淳樸細膩，王五的音容笑貌、人品氣概躍然紙上。

先是說王五的外貌，“高顙貫大鼻，河目膽如斗。大臂如巨椽，大聲談刀劍?！蹦耸莻€高腦門兒、大鼻子、臂粗如椽、眼明如水、膽大如斗、聲音洪亮的豪杰之相。

然后說王五交友實在，遇到楊圻這樣一個年幼的小朋友，也要“持我坐并肘。呼妻出見客，布衣椎髻婦。殺雞具面餅，酌我巨觥酒?！迸c他挽手并坐，呼妻見客，殺雞具餅，設酒款待。

并且他的豪爽氣概是活靈活現(xiàn)的。他絲毫不掩飾自己殺貪官除惡霸的往事，而是得意地“自言少年事，為盜殺人夥。天下多奸吏，安得盡授首?！彼X得這種行俠仗義的事情是應該自己做的，并且他覺得哪怕是殺人的事情，既然是自己做的，那就沒必要藏著掖著，所以“男兒貴坦白，殺人安足丑。”

接著說王五并不只是一個單純的草莽英雄，他還有卓越的見識。

盡管他自己是四海聞名的武林高手，但卻認識到有武無文難成大業(yè)。當楊圻表示要向他“問以刀劍術”時，他笑著握住楊圻的手說：“公子好書生，才智得未有。一人何足敵，六經(jīng)乃真守?！泵鞔_表示單純的武藝不能治國安邦，并且他也希望自己的兒子能讀書：“豚兒令讀書，群能教之否？”

同時他也看到了清末政治的腐敗、列強的威脅、人民的疾苦，“世道促浩劫，饑寒十八九”，他期望著天下發(fā)生巨變，“天下一指掌，有事十年后”。

這首詩講述的事情正好是發(fā)生在戊戌變法之前，也許就是因為王五對當時社會有著明確、尖銳的認識，才會有他對六君子的同情，對譚嗣同的尊仰，對侵略者的反抗，才會讓他發(fā)出“六經(jīng)乃真守”的呼聲。詩體結構嚴謹，最重要的是準確、全面地介紹了大刀王五的容貌、性格、品德、思想等方面的特點。

在王五去世多年之后，楊圻在這首詩的最后發(fā)出了這樣的感慨：“人生共天地，流品何薄厚。茍無義禮心，衣冠有禽獸?！比耸篱g應該多幾個大刀王五這樣明事理的高尚之士，少幾個魚肉百姓的衣冠禽獸。

我家祖師，天下無雙

在千年的武學長河當中，曾出現(xiàn)過無數(shù)驚才絕艷之輩。說傳奇，有生前無敵，死后封神的“武圣”關羽、岳飛；論氣魄，有“封侯非我愿，但愿海波平”的戚繼光、俞大猷；講貢獻，有把武學奧秘著書廣傳的孫祿堂、薛顛；談名氣，有把功夫展現(xiàn)給世界，成為無數(shù)人信仰的葉問、李小龍。

但在浩瀚而又漫長的武學歷史中，我最崇拜的武人永遠只有一個。

——李洛能。

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是一個很陌生的名字。即使是在武人群體當中，提起這個名字大部分人也不會有什么太深的印象，最多就是說：“哦，李洛能，聽說過，形意拳的祖師爺，對吧？”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甚至在形意門內(nèi)，大家對他的印象除了“祖師爺”這三個字所營造出來的虛無縹緲的形象外也就沒別的了，遠不如開創(chuàng)了各自支脈的那一位大宗師來的生動和親切。

可在我這二十余載的武學生涯中，卻始終堅定著一個信念：我家祖師，天下無雙！

我過往的文章中，介紹形意拳源流時總會用到這樣一段話：

自岳飛槍法而生，至姬際可參《武穆遺書》脫槍化拳而成。藝傳兩脈。山西一脈傳于戴家，稱戴氏心意，不授外姓；河南一脈歸于清真，又稱守洞塵技，不出教門。后河北李洛能輾轉求學于山西戴氏，歷時十年，終得授心意。戴家拳法由此再分，一支仍以戴氏心意拳之名秘傳族內(nèi)，另一支則改稱形意拳廣傳世間。

這門拳法由生到發(fā)的百年演化，就包含在這寥寥百字當中。這百年里，擁有名字的只有三個人——“鼻祖”岳飛、“夫子”姬際可、“祖師”李洛能。

岳飛是精神信仰，形意門人拜岳飛就如同木匠拜魯班，以他為神，但技藝到底有多少來源于他，只有天知道；姬際可是心意六合拳祖師，形意拳脫胎于此，尊其為“夫子”，形意弟子心甘情愿，但也就到此為止了；而李洛能，除了身體力行創(chuàng)拳之外，更以一生行事，確立了形意門的蔚然可觀的門風，以至于百年之后，門人弟子依舊能受其恩澤，看遍江湖千百年，獨此一份。

形意拳在中國武術當中有一個記錄，那就是自創(chuàng)拳到出名的速度最快。同屬三大內(nèi)家拳的太極、八卦，都是在前人已經(jīng)將拳法創(chuàng)出并經(jīng)過多代流傳積累之后，才有一個后人在占據(jù)了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驟然爆發(fā)，揚名天下。唯獨形意，從拳法創(chuàng)立，到名動江湖，只花了十年時間。

這十年時間，就是李洛能三十七歲到四十七歲的十年時間。

三十七歲，李洛能赴山西戴家學拳，十年后，他拳法大成，打遍天下，驚艷了江湖。

在今天，公園里有無數(shù)的大爺大媽們，在退休之后開始學習武術，但在兩百年前，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作為一門手藝，那時候的武術最講究的就是要自幼從師，所有人都認為自幼習武方可功純。但這個中年人，用十年時間證明了一句話——練武不是唱戲，不講究童子功。

我?guī)缀跄芟氲嚼盥迥墚斈昵髮W時的窘迫。一個已經(jīng)三十七歲“高齡”的人，滿懷著對武學的執(zhí)念，想要學習戴家秘不外傳的拳法，這個選擇不知會讓多少人嗤之以鼻。戴家甚至不讓他進門，于是他只能在戴家門外包了一塊地種菜，種好了就送到戴家。

日復一日的種菜送菜，讓人們嘲笑他作“李老農(nóng)”，他不在意。最終，他感動了戴家人，得償所愿，入了戴家門墻，然后以不可思議的智慧和毅力，在短時間內(nèi)練出了一身驚人的武功。人們尊稱他為“神拳李”，他卻樂呵呵地說，叫我老農(nóng)就行。

這世上吃苦后發(fā)跡的人分兩種，一種是像勾踐那樣，在吃過苦之后恨不得讓所有人都吃一吃自己吃過的苦才好，另一種則是在吃過苦之后不希望別人再吃自己吃過的任何苦。

而“老農(nóng)先生”很明顯是后一種。

他吃過了求學艱難的苦，所以他把形意拳廣傳世間，他說形意拳術，男女老少皆能練習。在他的弟子當中，甚至有人六十高齡才開始習武，不像現(xiàn)在，這樣的徒弟，在那時除了他沒人會收。而他不僅收下了，還調教成了一把好手。

在武術史上，雖然從不缺乏天才，但天才也分三六九等，每一個門派的祖師爺，基本上都是最頂級的那一種。所以雖有“弟子不必不如師”的說法，但在各門各派中都鮮有二代弟子能超越祖師爺?shù)睦?。唯獨形意門，在江湖傳說中，在武林故事里，李洛能的八大弟子比他自己還出名。

除了拳法成名最快之外，李洛能還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從沒有人能夠一生收徒那么多，還個個成才，更沒有一個門派，可以在第二代中涌現(xiàn)出那么多的超一流高手——“鏢車天下走”的車毅齋、“所到之處豪杰景從”的宋世榮、宋世德、“燕趙習武之士皆從之”的劉奇蘭、“半步崩拳打遍天下”的郭云深……這一個個響當當?shù)拿?，全部出自李洛能一人門下。相比起他的武功，他的教學能力更加強大的令人恐懼。

但他其實只是做了四個字——因材施教。

那個年頭的武術學習，講的是師道尊嚴，追求的是徒弟所習和師父所授一模一樣，不能有偏差，如果徒弟練得和師父不一樣，那就說明徒弟沒練好，所以才有武俠小說中一出手就知道此人出自何門何派的說法。但形意門二代的八大弟子，互相之間拳法風格迥異，哪怕是身為親兄弟的宋世榮、宋世德二人，拳法也不盡相同。

這就是李洛能的教學理念，人有高矮胖瘦，性情亦不相同，怎可強求所有人全都一般無二，根據(jù)每個人不同的身形特點與興趣愛好，習練最適合其人的拳法，只要不離正道，就絕不強求一致。

這樣開放的教學理念教出了他那些幾乎個個都能打遍天下的徒弟們，并且傳承了下來。這么多年過去，形意門依舊是最為開放的國術門派，不論是對外交流還是內(nèi)部發(fā)展，只秉承“實用、合用”四字。

李洛能說：“不要只學我，要走自己的路?！?/p>

李洛能說：“不做下一個誰，只做第一個我。”

李洛能說：“你們一定要練得比我好，你們將來的徒弟還要練得比你們更好，一代比一代好。”

李洛能說：“我們做人，要做這天地之間的一桿槍，能彎不能折?！?/p>

……

祖師爺這些教徒弟時說的話，就是形意門的立門之本。

自形意從戴家分出，至今已近二百年。江山更迭，武林人才輩出，但不論如何更迭，形意門始終能夠穩(wěn)定產(chǎn)出頂尖高手，從未有過斷層，李祖所遺門風之蔚然，可見一斑。

我們?nèi)缃袼芸吹降膰g門派，究其源流，大多創(chuàng)立自明清，最遠也不會超過宋朝。武學一直都在發(fā)展，時間會篩選和淘汰很多東西，最終留下來的，只能是經(jīng)過實踐檢驗過的道理。形意門從李洛能那里定下來的基調，是不斷地變化和吸收最新的最適合自己的技術，不故步自封。他的后人們做得很好，如今的形意拳相比于那時的形意拳已有很多變化和發(fā)展，每一代的弟子都在改革著它的技術。

形意拳的發(fā)展與壯大表明，國術從來就不是一成不變：前人做了前人該做的，后人自有后人該做的，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做我們該做的。

因此，我堅信在未來的很多年里，我們會繼續(xù)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