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連 翹
媽媽說懷孕時我們成天在她肚子里打鬧,原以為,是兩個壞小子,所幸老天憐憫她,賜予她一個女孩。那時我不懂,為什么生了個女孩就是老天憐憫,媽媽笑笑,“你看你總是那么調(diào)皮,姐姐卻很乖巧很懂事,你說是不是老天憐憫我?”
姐姐剛滿月,就被送到了鄉(xiāng)下奶奶家。理由現(xiàn)實而殘酷:爸爸和媽媽兩地分居,媽媽一個人無法同時帶兩個孩子。
很長一段時間,我只有過年過節(jié)才可以看到姐姐。奇怪的是,雖然相隔那么遠,我們竟會心意相通,我有個頭疼腦熱,姐姐那邊也不會太舒服;而姐姐如果生病了,我也會又哭又鬧,家人都覺得很神奇,我和姐姐卻因為年紀小對此未知未覺。一直到上學(xué)前班姐姐才被接回來,她個子比我要矮,一點也不像六歲孩子的身高,又黑又瘦,從外貌上很難分辨出我們是雙胞胎。
我和姐姐住了同一個臥室,為了誰睡上鋪誰睡下鋪,我們竟然打了起來。最后媽媽一句“姐姐要讓著弟弟”,決定了她睡上鋪的命運??杉词贡凰白屩保乙部咕芙兴憬?,理由很多,我們才差了一個小時,我為什么因為這一個小時叫她姐姐呢?更何況,我個子比她高,個兒高的怎么能叫個兒矮的姐姐呢?
那時她會隔著床板對我進行“思想教育”:“早一分鐘你也得叫姐姐。”可她得到的通常是一聲“嘁”。教育無果,她就進行利誘,“叫我姐姐,我就給你講故事?!?/p>
六七歲是最愛聽故事的年紀,這個誘惑真的很大,于是我叫一聲姐姐。
六七歲的她,已經(jīng)懂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wù),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疊好自己的被子;然后再幫我疊被子;之后她會掃地、擺好碗筷。
我心安理得地看著姐姐做一切,從來不覺得自己應(yīng)當(dāng)幫把手。媽媽經(jīng)??渌诳於?,那些贊美讓她很受用,于是更賣力更有眼力見兒地幫媽媽分擔(dān)家務(wù)。見她被夸獎,我卻不那么“心安理得”了,我嫉妒她總被夸“乖孩子”,于是壞壞地壓在被子上讓她疊不成,或者藏起掃把讓她無法掃地。媽媽向來只看結(jié)果不追究原因,便“婉轉(zhuǎn)”地批評她:
“翹翹,今天的地有點臟喲!翹翹,你們的房間不是很整潔喲!”
姐姐便委屈地申辯:“是弟弟……”
“你是姐姐,要哄著弟弟,不要凡事都拿弟弟做借口?!苯憬惚悴辉僬f什么,她受了委屈通常會選擇沉默。
鄰居朋友來串門,看到姐姐總要猛夸,嘖嘖,真是個懂事的孩子。也有替姐姐鳴不平的:“你這閨女使得也太狠了,錦葵什么也不做吧?”
“她是老大嘛,老大當(dāng)然應(yīng)當(dāng)多做一些?!眿寢屨f。
彼時姐姐在廚房擇韭菜,我則坐在客廳吃西瓜,這一切,我聽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
小學(xué)五年級時,班里很多同學(xué)參加了興趣班,我因為想?yún)⒓踊@球班,所以那天一放學(xué),就吵著讓媽媽同意我報籃球班。
“成,成,給你報?!眿寢屇竽笪业哪樀?。
一會兒,姐姐回來了,她問媽媽可不可以參加興趣班。
“什么興趣班?”媽媽可能沒想到姐姐也會提出同樣的要求。
“老師說我作文不錯,讓我報寫作班。”姐姐的聲音充滿了渴求。
“要活動多久?”“每周兩次,每次一個半小時?!?/p>
“翹翹,不就是寫作文嗎?在家寫成不成?你爸不在家,你知道媽媽工作忙,有時還要值夜班,你要是一周參加兩次興趣班,你弟弟肯定會餓肚子的?!?/p>
姐姐緊緊咬著下唇,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默默地走進臥室。
更糟糕的是,不懂事的我偏偏要刺激她,我得意地炫耀:“媽媽同意讓我報籃球班了?!?/p>
本來低頭寫作業(yè)的姐姐抬起頭,想了一會兒,她像是下定決心似地走進客廳,她說:“為什么弟弟可以,我不可以?”
“因為你是姐姐,要讓著弟弟?!碑?dāng)我和姐姐發(fā)生矛盾,她無法或者沒有耐心調(diào)停時,就拿這句話做結(jié)束語。
那個晚上,姐姐一直在小聲嗚咽。我說:“翹翹,你別哭了?!彼焕砦遥^續(xù)哭。
我又說:“翹翹,如果爸爸能調(diào)回來,你就可以上興趣班了?!?/p>
最后沒轍了,我說:“要不,你教我做飯吧,這樣你就可以去上興趣班了,我在家給咱做飯?!边@是我的真心話,一則,她剛才明明很難過,我不但不安慰反而刺激她;二則,我也覺得媽媽強硬不容商量的態(tài)度讓人難以接受。
“媽媽說得對,我是姐姐,應(yīng)當(dāng)讓著你?!焙芏嗄旰?,我才知道,這句話其實是她心理平衡的法寶。她唯有讓自己更加堅信,才會少一些失落,少一些難過。
中考那年,因為過多地操心家里的事,姐姐只考上了技校,我則考上了重點高中。
學(xué)校很爛,離家又遠,媽媽希望姐姐可以離家近一點兒。我清楚地記得,當(dāng)媽媽提出掏些錢讓姐姐上一所好一點兒的中學(xué)時,她很生硬地說:“離家近是為了讓我繼續(xù)給你們做牛做馬嗎?”
“怎么和媽媽說話呢?”爸爸大聲地呵斥她。媽媽卻沒反駁,只是呆怔了半晌。那時爸爸調(diào)回了本市,可能出于慣性,姐姐依然分擔(dān)了很多家務(wù)。
“你就按媽媽的意思,讀離家近一點兒的中學(xué)吧,那個學(xué)校風(fēng)氣不好?!卑謰尦鋈ド⒉搅?,只有我和姐姐在家。
“你知道嗎,偶爾我會想,如果我是妹妹就好了。如果我是妹妹,很多事情可能就不是這樣了?!苯憬阏f這話時,兩眼含著淚水。
那個晚上我沒有睡好,腦海里一直旋轉(zhuǎn)著“如果我是妹妹就好了”這句話。
姐姐最終違背了媽媽的意愿讀了技校。后來她就變得像個叛逆少女了,涂很重的眼影,穿爸爸和媽媽看不慣的衣服,甚至偷偷吸煙。最讓媽媽煩心的是,姐姐談戀愛了,而她的男友,是所謂的待業(yè)青年。
就在這時,家里一個驚天陰謀被姐姐發(fā)現(xiàn)了。
那時我讀高三了,猶記得我正在解一道數(shù)學(xué)題,那種題型其實老師講過,我卻怎么也做不出來,我的心有些慌張,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姐姐就是那時來到了學(xué)校,她遞給我兩張發(fā)黃的紙,我好奇地打開,發(fā)現(xiàn)是兩張出生證明。
一張是我的,一張是她的。她的出生證明寫的出生時間是14點05分,而我的出生證明,寫的是13點01分。她說:“你以前知道這事嗎?”我搖頭,很堅定。
然后她的眼睛就紅了,可是她沒哭,她說:“如果醫(yī)院沒弄錯,就是他們騙了我,我不是姐姐,我是妹妹才對。他們騙了我18年,我受那么多委屈,原來都不應(yīng)當(dāng)是我受的。”
我傻了,姐姐很激動,她那天說了很多話,而我印象最深的一句是,她恨我們,是我們,爸爸,媽媽,還有我,甚至奶奶。
然后她說她要走了,我緊緊拉住她的手,問她去哪兒,她說不知道,也許回學(xué)校。我不敢放手,我總覺得我這一放手,就會永遠把她弄丟。她試圖掙脫我的手,無果,然后噼里啪啦打我,我不躲,我說:“翹翹,你疼不疼?我疼。”
她哇的一下就哭了:“為什么呀,為什么要這樣呢?”
我只有抱著她,抱著委屈的、為這個家犧牲了18年的翹翹。
一直到晚上我才弄清真相,翹翹的確是我妹妹,當(dāng)年奶奶出于重男輕女的思想,認為女孩兒懂事,讓翹翹做姐姐可以多幫幫媽媽。在她看來,只差一個小時的時間,誰做老大誰做老二并無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蓪嶋H上,他們區(qū)別對待了。
媽媽去學(xué)校找過姐姐好幾次,姐姐卻不肯原諒她,她甚至干脆不回家了。
姐姐畢業(yè)后做了導(dǎo)游,她開始在全國各地東奔西跑,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學(xué)。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翹翹,媽媽提起她便哭。媽媽開始后悔,可媽媽懺悔的言辭,姐姐卻無法聽到。
我們就這么疏離了四五年,我清楚地記得我闌尾炎發(fā)作那天,一陣劇烈的疼痛包裹了我,然后我稀里糊涂被送到醫(yī)院,醒來的時候,手機里有一條短信:我在長途車上,突然一陣頭暈?zāi)垦?,你好?
那是翹翹,原來這些年過去,我們之間依然有些微妙而神秘的心靈感應(yīng),我疼,她也會疼。
我好開心自己病了,可以作為要挾她來看我的條件。我回復(fù):我在醫(yī)院,剛做完手術(shù)。
她是第二天出現(xiàn)在醫(yī)院里的,媽媽和爸爸見到她,只是不住地抹眼淚。我說:“姐,其實我們都很想你,別不要我們,別一去不回,沒了你,我們該多寂寞。”
現(xiàn)在,我還是叫她姐姐,因為一直以來,姐姐該做的不該做的,她都做了,她配得上這個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