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松林

北宋時期，東京汴梁最繁華的朝正大街這天出了件怪事。一夜之間，各家酒樓商鋪門檐上掛的匾額不翼而飛。作案者顯然是趁著夜半人們熟睡之時動手的。能夠飛檐走壁之人，手段自然高明，可這個人不盜金銀、不竊珠寶，單單對著這匾額來神，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失了匾，酒樓和商鋪老板們紛紛去請人重寫。只有翠青坊的酒樓老板徐艦犯了愁，要知道他家的匾額可是價值萬金。

“翠青坊”三個大字是徐艦的父親徐若愚花了三千兩銀子，請了當(dāng)時名重一時的大書法家唐金所寫。唐金收了如此多的酬銀，寫字時也格外用心，反復(fù)用筆，足足花了一月時間，才把”翠青坊”三個字用篆書寫好，送到徐家。

據(jù)說徐若愚接字時，沐浴更衣，燃香設(shè)案。接著，徐若愚又請了京城最好的金匠時大友，將字一個個以黃銅為模、白金鑲面地鑄好，這才擇了黃道吉日，將匾掛上樓檐。

徐若愚一直極其看重這匾額，常說自家的店面全仗著這匾額生輝。如今徐艦接手翠青坊不久，匾額就失了竊，應(yīng)當(dāng)如何向父親徐若愚去說這件事呢？再請?zhí)平?，一時半會兒做不好不說，還要花上一大筆銀子。徐艦現(xiàn)在最缺的就是銀子。

徐艦站在翠青坊酒樓外，仰頭看著空蕩蕩的門檐，心里說不出的懊喪。父親早已不問酒樓之事，成天以進(jìn)茶館聽曲為樂。只要瞞他一個月，就可以另外請人將這匾上的字寫好。當(dāng)務(wù)之急，是將父親留在家中，不讓他出門，尤其是不能讓他進(jìn)茶館。茶館盡是閑言碎語，上至朝廷大政，下到坊間瑣屑，哪里的事都可以聽到。

主意打定，徐艦急忙讓管家趙風(fēng)趕去街后自己家中，護(hù)送父親去南方游覽觀光。徐若愚一直有去江南看看的打算，原先徐艦認(rèn)為他年紀(jì)大了，出門不方便，沒有同意，現(xiàn)在看來只有讓父親出遠(yuǎn)門了。

事實上徐若愚已經(jīng)知道朝正街的這件怪事，他看見趙風(fēng)進(jìn)門，又聽說讓他去江南，心里就明白了兒子的用意。他故意裝作沒事人似的，對趙風(fēng)叮囑說：“這兩天我有些倦了，哪兒都不去，連門都不想出。你回酒樓打點吧。記住，對少東家說，要把精力放在做菜上，其他的都是次要的?！壁w風(fēng)知道老爺子的脾氣，忙回去向徐艦報告去了。

徐艦聽到趙風(fēng)的話，不由地一愣：看來老爺子已經(jīng)知道匾額失竊的事了，叮囑的話里明顯有不要再做匾額的意思。他一不發(fā)火二不質(zhì)問，這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徐艦這一天過得十分不安，其實他是個花花公子，因為常去青樓買醉，早將父親經(jīng)營酒樓時的積蓄揮霍殆盡。見著其他商鋪酒樓一家家地將匾重新做出來，正架上梯子向門檐上掛，徐艦心里有說不出的煩躁。

又過了一天，徐艦終于想出個主意來，他偷偷地叫來趙風(fēng)，在柜子里拿出幾十兩碎銀，如此這般地交代了一番，趙風(fēng)依言而去。沒料到這趙風(fēng)出了門，卻并沒有按少東家徐艦所說的那樣，隨便找個落魄的秀才重寫一幅字，而是直奔徐若愚那兒去了。趙風(fēng)很看不慣少東家徐艦?zāi)莻€敗家子樣兒，只是礙于尊卑，一直沒敢聲張。如今，在趙風(fēng)看來，酒樓等于是出了大事，便想把徐艦的餿主意告訴徐若愚。

誰知徐若愚聽了趙風(fēng)的話，付之一笑，接著就沉下臉來說：“既然他有這個意思，你就照著辦就行了，這事別來問我，更別說我知道?！壁w風(fēng)一愣，連連點頭說是。

就在趙風(fēng)找秀才臨摹唐金的字體之時，朝正街其他所有的商家都已將匾額重新做好，一一掛上了，又在匾額旁掛上兩只大大的風(fēng)燈。徐艦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個勁兒地催促著趙風(fēng)快把這事辦好了。

誰知，當(dāng)夜各家酒樓商鋪的匾額再次失竊。這事一下子轟動了全城。做個匾額多少也得花些銀子，眾商戶心疼了，一個個吵吵嚷嚷來到官府報案。官府接了案子，一連幾個月下來，就是破不了。這么多匾，光是一個個摘下來要花多少時間，更何況還掛得那樣高。顯然其中另有蹊蹺，官府沒有十足的信心，先將案子往上交，接下來就只好用上拖字訣。

拖的日子久了，眾商戶見九門提督將案子壓在那里，什么也不說。瞅著這光景，大家都心知破案無望，也不再做匾額，戶戶空著門檐，倒成了京城里的一個奇觀。

就在全城的人將失匾額的事添油加醋、有鼻子有眼地說著傳聞時，翠青坊的新匾也做好了。徐艦此時也沒了主意，到底掛還是不掛呢？掛上了，沒準(zhǔn)兒也像其他人一樣，一夜之間沒了影;不掛吧，放在這兒也不是個事兒，老爺子一來，準(zhǔn)看出這匾是偽造的。

徐艦正猶豫間，徐若愚匆匆地來了，他瞥了一眼新匾，連聲責(zé)問徐艦道：“你這小子，家里有銀子也不能像你這樣用啊，得留些做本錢。你可倒好，將銀子花到這塊匾上去了?！?/p>

徐艦挨了罵，心里悶悶不樂，看來老爺子并沒有老眼昏花，一眼就看出真?zhèn)?。徐若愚卻又說：“我還有一點私房錢，共計三千兩。以后可要好好做生意，切不可亂花錢?！毙炫灺犃诉@話，心里是又驚又喜。

徐艦萬沒想到這匾額失竊給自己還帶來了好處。自此以后，就將所有的精力用在了酒樓上。這翠青坊的廚師伙計們見著少東家有重振酒樓的打算，也高興萬分，一個個拿出十二分的精力賣力地干起活來。翠青坊的生意一天天好了起來。

其實徐若愚早將所有的銀兩留在酒樓了，這回的三千兩是他從盧氏錢莊借的高利貸，為的是讓兒子能回頭。

半年以后，翠青坊生意一天天好轉(zhuǎn)起來，可從盧氏錢莊借來的銀兩利滾利，早已超過了五千兩。眼見還債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徐若愚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這天，他帶著趙風(fēng)趕到盧氏錢莊，想緩上幾個月，等過了春節(jié)還款。盧氏錢莊的老板盧義一聽這話，冷笑道：“這怎么行？到期沒錢，就用翠青坊來抵押不就行了?！毙烊粲奚笛哿耍獎傆衅鹕拇淝喾灰幌伦幽贸鑫迩桑蔷褪顷P(guān)門。還不了，盧義就要接管翠青坊。這下可好，這翠青坊的門是關(guān)定了。盧義早就眼饞翠青坊所處的位置，一直想把那里弄到自己的手上。他見到徐若愚的樣子，就知道還不了，乘機(jī)將這事抖了出去。一時間，翠青坊的事傳遍了坊間。

徐若愚急得一夜白頭，那邊酒樓里又出了事。勢利眼趙風(fēng)聽到老爺欠盧義的銀子，馬上將這消息在伙計們中間散布出來，眾伙計一聽，這老爺子比少東家還要瘋，紛紛撂挑子，一個個猢猻似的散了。

徐艦見著伙計們個個結(jié)賬要走人，忙驚訝地問起原委，得知父親為了讓自己收心，借了高利貸，現(xiàn)在還不上了。徐艦眼淚唰的一下下來了，他也不言語，對一幫伙計也不挽留，一個個結(jié)了薪銀，讓他們走了。

眾伙計走后，徐艦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再也無力說上一句話。徐若愚正想找兒子商量對策，一眼看見兒子坐到了地上，再一看店內(nèi)伙計都不在，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也懊喪地坐到了地上，父子倆抱頭痛哭起來。

哭過一陣之后，徐艦站起身來，強(qiáng)笑著對父親說道：“上回做了個假匾，到現(xiàn)在還沒能掛起來呢。如今要關(guān)門，說什么也得掛上，全當(dāng)作是留個念想吧?！?/p>

徐若愚也笑著對兒子點點頭，父子倆一個架梯子，一個拿匾，正要將匾給掛上，徐若愚忽道：“事已至此，別的我也不說了。一切都由失匾而起。我看京城內(nèi)盜匾的，一定不是凡人，可能是人間惹惱了上天，上天派太上老君摘匾來了。不如修書一封，寄給老君，祈求上天幫我們徐家一次?！闭f著，徐若愚真的拿起紙筆來，寫好一封書信，夾在匾上，準(zhǔn)備與匾一齊掛到門檐上。徐艦明知父親說得荒唐，卻再也不肯違拗他的心意，兩人真把寫給太上老君的信放進(jìn)了匾里。

卻說這盜匾之人并不是什么上天，而是大宋徽宗皇帝。徽宗酷愛丹青書法，一日上街閑逛時，發(fā)現(xiàn)城內(nèi)商戶門前掛的匾額沒有一個入他眼，于是，他悄悄地派人將匾額全部摘下，不得讓這些商戶再掛。

等這一堆匾額摘下后，九門提督全給徽宗送去了。讓徽宗皇帝意外的是，這一堆匾里面竟然還有一塊是唐金的真跡。他一天天臨摹，稱贊不已，又對九門提督說只要發(fā)現(xiàn)這一戶再掛匾，一定要及時地送來。

因此，徐氏父子剛將假匾一掛上，當(dāng)晚就被官差摘了去，連夜送到了大內(nèi)?；兆谡戎平鸬淖郑ε苓^來看，一眼看過，他就失望了，這哪是唐金的字，分明就是臨摹來的。再一看，匾后竟鑲有一封信，打開來，竟然還是寫給太上老君的，徽宗十分好奇地將信看完，半天沒有言語。

第二天一大早，九門提督就給徐家送來了白銀一萬兩，對徐氏父子說：“太上老君給皇上托夢，來幫助你家渡過難關(guān)。另賜一匾，由皇帝代真君所書，敕令你家掛上，還不謝恩？”

徐若愚根本不信有什么太上老君，寫信之事更是走投無路的舉措。可萬沒想到還出了奇跡，父子倆忙磕頭謝恩不止。等匾額重新掛上后，徐氏父子在金書的“翠青坊”旁看到一行小字“真君書”。再一想，明白了，皇帝不就好這一口嗎？原來盜匾的卻是皇帝啊。

徐家父子脫了一難，徐若愚卻沒有對徽宗皇帝感恩戴德，他教育兒子徐艦說：“個人愛好可以怡情，卻不可玩物喪志。開酒樓的就要想法兒把酒樓開好，當(dāng)皇帝的也要把國家治理好，這才是根本。像我大宋皇帝，為了幾個字，就不惜偷盜之舉，以后國家恐有大患?！?/p>

沒想到這話真讓徐若愚給說準(zhǔn)了。兩年后靖康一役，徽宗父子為金兵擄走。

選自《古今故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