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巖超
長期以來,意識問題一直是心靈哲學關注的核心問題之一,而意識的主觀特性更是眾多哲學家爭論的焦點。在過去,人們對意識問題的研究主要是通過思辨和現(xiàn)象學方法,屬于純理論研究。隨著近幾十年醫(yī)學的不斷發(fā)展,特別是在EEG(腦電圖)、MEG(腦磁圖)、fMRI(功能性磁共振成像) 和PET(正電子發(fā)射斷層掃描成像)等無創(chuàng)傷腦功能成像技術的出現(xiàn),運用科學方法研究人類意識成為可能,許多神經學家也將注意力轉移到意識問題上來??死锟?(Francis Crick) 和科赫 (Christof Koch)正是研究這一問題的神經學權威,他們耗費數十年對意識的神經相關物(neuronal correlates of consciousness,以下簡稱NCC) 進行了探索,用神經生物學的方法還原人類有意識的活動。他們早年是同事,共同進行意識問題研究,在克里克去世以后,科赫繼續(xù)完善了NCC理論,近年來又嘗試進行新的方法論轉向,他和托諾尼共同闡發(fā)了整合信息理論 (Integrated Information Theory,以下簡稱 IIT),試圖用數學方法研究意識問題。
克里克早年與沃森(James Dewey Watson) 一道進行DNA的研究并因此獲得諾貝生理學或醫(yī)學獎,而晚年則轉向了人類意識的神經學解釋,并提出了自己的“驚人的假說”,即“‘你’,你的喜悅、悲傷、記憶和抱負,你的本體感覺和自由意志,實際上都只不過是一大群神經細胞及其相關分子的集體行為”①。克里克站在物理主義還原論的立場上,試圖將人的意識現(xiàn)象還原為大腦的神經活動,這是他的“驚人的假說”的主要內容。“驚人的假說”之所以驚人,其實質在于克里克試圖進行一場方法論轉向,他想運用還原論和神經生物學的方法來對人類有意識的活動進行研究。還原論對于意識研究來說并不是值得驚訝的事,真正值得驚訝的是運用神經生物學方法研究人類的意識活動。首先,作為研究對象的“意識”或“人類有意識的活動”本身就是一個很復雜的概念,研究對象不清,這是第一道難題;其次,在許多哲學家的觀點中,物理領域與意識領域之間是存在“解釋鴻溝”的,“意識”是無法完全被人類認識的,“對意識進行認知神經科學研究如何可能”是擺在克里克面前的第二道難題。對于這兩道難題,克里克有他自己的解答。
從理論形態(tài)上來說,他的意識理論是一種物理主義的突現(xiàn)論(emergentism)。突現(xiàn)論創(chuàng)立至今,經歷了非常曲折的發(fā)展歷程。突現(xiàn)論在19世紀已出現(xiàn)理論雛形,其正式產生則在20世紀初,在20世紀70年代以前,突現(xiàn)論一直都處于邊緣位置,并沒有受到重視,隨著腦科學家斯佩里(Roger Wolcott Sperry) 和哲學家邦格 (Mario Augusto Bunge)等人對其進行的新的闡發(fā),突現(xiàn)論成為了心身問題研究者關注的焦點。關于“突現(xiàn)”(emerge)這一概念,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進行理解:其一,突現(xiàn)屬性是一種不同于組合的非組合的屬性,例如,一堆蘋果是由一個個蘋果組合而成的,而蘋果的甜味則并不是由碳氫氧原子組合而成,不能還原為其構成要素;其二,從新舊角度來看,突現(xiàn)屬性是一種與構成要素的屬性完全不同的、新的屬性;其三,從預言角度來看,突現(xiàn)屬性具有不可預言性②。克里克認為大腦的許多活動是一種突現(xiàn)現(xiàn)象,這種活動并不僅僅只是一個個神經元的部分活動,而是一種基于眾多神經元之間復雜相互作用的整體活動。人的意識也是如此,意識活動并不只是大腦各部分的簡單組合活動,不是神經元的簡單堆疊,而是從神經元復雜的相互作用中突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象。盡管他并沒有對他的突現(xiàn)論做更多的解釋,但是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他肯定同意意識并不具有本體論地位,并且是由神經活動所決定的。
從理論基礎來看,克里克的意識理論吸收了菲利普·約翰遜-萊爾德(Philip Johnson-Laind) 的計算機的并行理論、杰肯道夫(Jackendoff)的“意識的中間層次理論”(intermediate-level theory of consciousness) 以及巴爾斯 (Baars) 的“全局工作空間”(global workspace) 理論。約翰遜-萊爾德指出,大腦類似于高度并行的計算機,它做的大部分工作是我們所意識不到的。杰肯道夫的理論認為,意識活動是介于最低級別的輸入(如感覺)和最高中樞之間的一種活動。并且,他也將大腦與計算機進行類比,認為盡管計算機儲存了大量信息,但是每一時刻,都只有一小部分信息被使用到,大腦可能與之類似,因此,意識活動可能與極短時記憶和注意相關。巴爾斯則提出,在任意時刻存在于大腦這一工作空間內的信息都是一時的內容,作為中央信息交換工作空間的大腦,與許多無意識的處理器相聯(lián)系,這些處理器高度專門化,具有極高的效率。以此為基礎,他明確了自己意識理論的三條基本思路:其一,并非所有的大腦活動都與意識有關;其二,意識活動與注意和短時記憶密切相關;其三,意識活動不僅能進入長時情景記憶,也能進入運動神經系統(tǒng)(motor system)高層計劃水平中,以便能夠控制隨意運動③。
對于擺在他面前的兩道難題,克里克采用了與其他人不同的解決方法。首先是對研究對象的概念分析。“意識”一詞作為哲學領域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詞語之一,其概念內涵非常復雜。對于“意識”概念,克里克認為先不要下精確的定義,“因為過早下定義是危險的”,“關于什么是意識,每個人都有一個粗略的想法”④。這里體現(xiàn)了他的轉向特點之一,即不再關注于對問題的語言分析,回避語言問題而關注于神經學研究。在他的神經科學研究中,他實際上采用的是維特根斯坦和馬爾科姆所說的意識的“及物用法”,也就是每當我們經歷一種被我們覺知到的心理現(xiàn)象時,我們都可以說“我們意識到……”。他們常用“覺知”(awareness) 來代替“意識”,因為許多神經科學家都覺得“意識”這個詞哲學味道太濃,想盡量回避使用這個詞。
其次,對于“對意識進行認知神經科學研究如何可能”這個問題,他先提出了兩條基本假設,即不同的意識活動使用了相同的機制,我們如果能夠了解其中一種機制,就能夠了解所有意識活動的機制;某些動物,特別是靈長類動物具有與人類相似的意識活動,如果我們能了解這些動物的意識活動的機制,我們也就能了解人類意識活動的機制。因此,他選擇了以視覺覺知(visual awareness)為研究的突破口,一方面是因為視覺系統(tǒng)的研究已經有了相當的基礎,另一方面是視覺實驗在動物身上更便于實施。
然后,克里克嘗試用問題轉換的方法來解決對意識進行認知神經科學研究的可能性問題。他的意識研究想要解決的問題實際上就是“如何從神經元活動的角度來解釋我們所看見的事物,或者說“視覺覺知的‘神經關聯(lián)’是什么”⑤。不過,這似乎很難直接實現(xiàn),因為我們打開人的大腦,并不能直接看到這個人看到的東西。但是,他將這個問題等同于另外一個問題,即“捆綁問題”(binding problem)?!坝捎诿總€物體具有不同的特征,如形狀、顏色、運動等,這些特征由若干不同的視覺區(qū)域處理,因而有理由假設,看每一個物體時經常有許多不同視覺區(qū)域的神經元參與。這些神經元如何暫時地變成一個整體同時興奮呢?”⑥這個問題就是捆綁問題。當視覺刺激通過視網膜轉換成電信號以后,不同的視覺刺激,例如不同朝向的線條、不同位置的點會激活不同的神經元,而此時我們尚沒有產生視覺覺知。直到這些視覺刺激被大腦統(tǒng)一起來,不同的線條被組合成物體,我們才產生了對這個物體的意識。因此,克里克認為大腦如何“捆綁”或者說統(tǒng)一這些視覺刺激就是視覺意識產生的關鍵步驟,即“視覺覺知的神經關聯(lián)物是什么”可以轉換為“捆綁問題”。而這樣的問題轉換,使得對意識進行認知神經科學研究成為一個具有可操作性的事??死锟怂坪跽J為,如果我們能夠解決捆綁問題,我們也就能夠找到視覺覺知的神經關聯(lián)位置。而來自德國的研究小組觀察到,當視野內出現(xiàn)視覺刺激時,視皮質的部分神經元會以一定的節(jié)律形式進行發(fā)放,這種振蕩頻率為35—75赫茲,常被稱為“γ”振蕩(也常被不精確地稱為40赫茲振蕩)。他們認為這可能就是捆綁問題的答案所在??死锟藢⑦@一觀點推進了一步,認為“這種與γ震蕩合拍的同步發(fā)放可能是視覺覺知的神經關聯(lián)”⑦。此外,他指出,意識活動發(fā)生在皮質的較低層次,如第5層和第6層,特別是位于第5層的錐狀細胞,而這一過程與極短時記憶相關,這需要一條從皮質第6層到丘腦,再返回第4層或第6層的神經回路。
同時,他受實驗心理學影響,認為注意是意識的關鍵所在,視覺注意會在特定的位置選取其中一個外部對象,然后幫助部分神經元進行同步發(fā)放,這些同步發(fā)放神經元即對應于此對象。位置的選取可能取決于視野中不同區(qū)域的顯著性和大腦的傾向,而確定對象的這一同步過程可能依靠的是一種“勝者為王”(winner-take-all)機制:覺知神經元的發(fā)放可能是神經元集群相互競爭的結果,眾多神經元相互競爭,但只有一個或極少數幾個能夠獲勝,獲勝的神經元能夠劇烈發(fā)放,并抑制其他神經元的發(fā)放,此時,我們將覺知到獲勝神經元所表征的內容⑧。他還猜測,丘腦可能是控制注意的關鍵器官,也是意識形成的關鍵。
科赫早年與克里克合作共同進行NCC探索,他在克里克的“驚人的假說”的基礎上對NCC理論進行了發(fā)展,完善了NCC的理論框架,并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科赫的早期工作主要是繼續(xù)克里克的研究,也就是在堅持克里克的研究預設的基礎上,以視覺覺知為突破口,在大腦中尋找NCC,并對NCC理論進行完善。科赫與克里克一樣,對于“意識”概念也采用了模糊的常識性的定義,“如果我問你看到了什么,而你能用適當的方式作出回應,那么我就會認為此時你是有意識的”⑨。但是與克里克不同的是,他更關心哲學問題,因此,有時候會用“意識”來代指“感受性質”(qualia)。
在研究上,首先,他對NCC進行了明確的定義:“所謂意識的神經相關物,就是指足以產生某些特異性的、有意識的感受(conscious feeling)所必需的腦機制和腦事件”⑩,需要強調的是,NCC是“足以產生特定意識體驗的神經事件的最小集合。”?強調“神經事件的最小集合”其實說明了他想要尋找一種還原論與整體論相結合的折中方案,因為他認為意識是內在于大腦系統(tǒng)復雜性的、突現(xiàn)自系統(tǒng)的動態(tài)過程,而不是個別的神經活動。還原論的代表即是克里克,而認知神經科學中整體論的代表則是埃德爾曼(Gerald M Edelman)。埃德爾曼及其同事托諾尼(Giulio Tononi)針對意識問題進行了數十年的神經學研究,并提出了關于大腦神經元群活動狀態(tài)的動態(tài)核心假說(Dynamic Core Hypothesis),認為“在任一個給定時刻,人腦中只有神經元群的一個子集直接對意識經驗有貢獻,這個子集是一種神經元群聚類,它在幾分之一秒的時間里彼此有很強相互作用,而與腦的其余部分又有明顯功能性邊界”?,而這個子集就是“動態(tài)核心”。動態(tài)核心的形成依賴于一種名為復饋(reentry)的機制,復饋機制利用神經元群間的競爭活動使得神經元間的連接強度和突觸度發(fā)生改變,從而使得整個神經回路發(fā)生改變。他們認為,能夠形成動態(tài)核心的神經元集群,以及具有復饋機制的神經回路遍及全腦,也就是說可能產生意識活動的神經元遍及全腦,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們屬于整體論??死锟说囊庾R理論更加關注于用神經元活動對意識活動進行解釋,過于簡化神經元間的相互作用;而埃德爾曼的整體論又“無法解釋為什么有些在腦中分布很廣的活動能產生與意識有關的行為,而另一些則不能”?。因此,科赫試圖結合二者,提出了自己的突現(xiàn)論。在還原論的基礎上,他吸收了埃德爾曼的“動態(tài)核心”理論,提出了自己的兩條假設:(1)“意識是從腦的神經元特性中突現(xiàn)(emerges)出來的”?;(2)“每個時刻NCC都對應于一個神經元集群的活動。這個集群位于皮層、丘腦以及與之緊密聯(lián)系的其他組織中”?。此時,他已經否定了早年克里克提出的觀點,“不再認為同步發(fā)放是NCC的充分條件。從已有資料來看,同步化的作用更可能是幫助某個新生集群與其他新生集群競爭”?。
其次,他提出了NCC的必要條件以便于尋找視覺意識的神經相關物。神經活動要成為NCC的一部分就必須滿足以下條件:(1)外顯表征,此屬性應該在某種柱狀組織中得到外顯表征;(2)主節(jié)點,當包含NCC的腦區(qū)受到損傷或失活時,個體就感知不到這種屬性;(3)人工刺激,給予該腦區(qū)適當的電刺激或磁刺激,可以引起具有相應屬性的知覺;(4)知覺和神經活動之間的相關性,在每次測試中,有關神經“活動”的起始時間、持續(xù)時間和強度,都應該和相應屬性的覺知相關;(5)知覺的穩(wěn)定性,眨眼和眼動會干擾感覺輸入,但是對知覺沒有影響,因而NCC也應該不受到眨眼和眼動的影響;(6)和計劃階段有直接聯(lián)系,NCC的神經元應該投射到計劃和執(zhí)行階段?。
以此為要求進行排除,視網膜內存在盲點,在眨眼時會失去視覺信息,1—6條無一滿足,很明顯與視覺意識無關。然后是初級視覺皮層,即V1區(qū),盡管V1區(qū)具備1—3條件,但是牛津大學卡明(Bruce Cumming)和帕克(Andrew Parker)對清醒猴進行的實驗表明,V1區(qū)的神經活動與知覺并不一定具有相關性。另一方面,亞拉巴馬大學伯明翰分校的高恩 (Timothy Gawne) 和馬丁 (Julie Martin)的實驗表明,眨眼和眼動對V1細胞會產生影響。并且,由于V1神經元的輸出無法直達皮層前部,而這一部分與大腦的計劃有關。因此V1區(qū)不滿足4—6條,也被排除。
經過篩選以后,科赫認為,“往返于下顳葉(IT)或內側顳葉皮層與前額葉皮層中某些神經元集群之間的持續(xù)發(fā)放活動,可能就構成了物體知覺的NCC”,而“MT區(qū)和前眼視區(qū)之間的回響活動(reverberant activity),可能正是‘看到運動’這一意識的 NCC”?。
在近幾年,科赫的思想發(fā)生了轉變,他嘗試進行第二次方法論轉向,即量化分析的轉向,解決“量化意識如何可能”的問題。這主要有兩方面原因,其一,他發(fā)現(xiàn)克里克對“對意識進行認知神經科學研究如何可能”的解答是存在缺陷的;其二,他認為,作為一個科學理論,NCC理論只能對在進行意識活動時的神經活動進行客觀描述,卻無法進行量化分析,無法提供意識形成的充要條件,而這對于一個科學理論來說是遠遠不夠的。
科赫發(fā)現(xiàn),在他和克里克過去的研究中,對“對意識進行認知神經科學研究如何可能”這個難題的解答是存在問題的,即將NCC問題等同于“捆綁問題”是不太恰當的,并且面臨相當的困難?!袄缫环N純粹的黑暗或純粹的藍色的體驗,或者一個短暫占據意識的,并且沒有明顯內部結構的聲音”?,這些都只需要相關神經元的激活,而不需要與其他神經元進行同步。另一方面,過去認為注意是形成意識的關鍵。但是經過近十幾年的研究發(fā)現(xiàn),注意也并不是意識形成的必要條件,許多實驗都證明了這一點。在雙任務實驗中,受試者的注意被一個復雜任務吸引,保持眼球不動,同時,一個刺激在視野的外周出現(xiàn)。受試者執(zhí)行復雜任務的情況下,仍然可以識別出作為刺激的自然場景圖片中是否包含車或動物,甚至可以從包含一些女性面孔圖片中識別出是否有男性?。當我們聚精會神地注意一件事時,注意焦點以外的事物并沒有消失,我們仍然可能會意識到周圍的世界,特別是周圍世界的某些要點。
科赫認為,現(xiàn)在的部分神經學用模塊化的方式將心靈描述為一個具有許多功能的模型是錯誤的,而他過去的研究也犯了這樣的錯誤。他認為,意識理論不能只是單純的描述性理論,而必須是具有規(guī)定性的,任何科學理論都必須對研究對象進行可測量的研究,因此必須對意識進行量化分析。由此他發(fā)起了他的意識研究方法論轉向,即量化分析轉向。
科赫對“量化意識如何可能”問題的解答包含了兩方面,首先是認識論問題,即能否用物理現(xiàn)象對意識現(xiàn)象進行解釋,其次是方法論問題,也就是量化分析體系應當如何建構。
對于認識論問題,許多哲學家認為,物質現(xiàn)象和意識現(xiàn)象之間存在所謂的“解釋鴻溝”,人類無法完全認識意識現(xiàn)象,這里有所謂的“認識性鴻溝”??坪照J為,“如果人開始從腦出發(fā)并追問腦是如何產生體驗的——那么這個問題可能不僅困難,而且是幾乎不可能解決。但假如采用相反的進路,事情可能就沒有那么困難:從意識自身出發(fā),通過確定其基本屬性,然后探尋什么樣的物理機制可能會對這些屬性作出解釋?!?他將認識論問題轉化為本體論問題,放棄了原本的物理主義立場,而直接承認了意識的本體論地位,從意識自身出發(fā),通過意識現(xiàn)象來研究意識。由此出發(fā),他和托諾尼共同闡發(fā)了整合信息理論,即IIT理論。
IIT理論就是對如何建構量化體系問題的回答??坪照J為,一個科學的意識理論應該是由少數第一原則出發(fā),建構出整個意識理論體系。IIT以體驗本身為起點,由五條基本的現(xiàn)象學公理出發(fā),衍生出五條與之對應的公設,最后推導出整個理論的核心等式,并用神經學實驗進行檢驗。這五條公理包括:(1)內在存在:意識存在,我的體驗就是如此;(2)構成:意識是有結構的,每個體驗由許多現(xiàn)象特質(一階的或者高階的)構成,并且這些現(xiàn)象特質也存在;(3)信息:意識是特異的,每一體驗以其所屬的特定方式存在——它由特定現(xiàn)象特質的一個特定集合構成——由此不同于其他可能的體驗(分化);(4)整合:意識是統(tǒng)一的,每一體驗皆不可還原為現(xiàn)象區(qū)分(Phenomenal Distinctions)的獨立子集,因此,我體驗到一個整體的視覺場景,而非各自獨立的左右兩邊的視野;(5)排他:意識在內容和時空粒度(Grain) 上是確定的,每一體驗都是其現(xiàn)象區(qū)分的集合,不多(否則是超集)不少(否則是子集),以其速度不快不慢地流動?。第五條說的實際上就是意識的確定性,例如,我站在窗前賞月,我確定自己看到了天上的圓月,感受到了微風習習,聽到了樹枝搖曳的聲音,這些體驗內容不多不少,恰好就是我體驗到的這些。
與五條公理相對應,IIT提出了五條公設,以規(guī)定支撐意識的物理系統(tǒng)所必須擁有的屬性。這五條公設包括:(1)內在存在:處于某種狀態(tài)下的機制系統(tǒng)必須內在地存在(Exist Intrinsically)?。一個物理系統(tǒng)具有意識,也就是能夠在不依賴于外部條件的情況下,內在地產生因果效力,即能夠將因果效力加之于其自身。(2)構成:系統(tǒng)必須是有結構的,系統(tǒng)基本機制的子集構成各種各樣的組合,這些子集在系統(tǒng)內也具有因果效力。(3)信息:系統(tǒng)必須規(guī)定一個特定方式的因果結構,即一個特定因果集的特定集合——因而不同于其他可能的結構(分化)?。每一個物理系統(tǒng)都有自己的內在的因果效力集合,也就是一個人所有的意識活動集合。量化意識實際上也就是量化了這種內在的因果效力,因此,科赫以物理系統(tǒng)為中心,構建了這個物理系統(tǒng)的“因果空間”??紤]物理系統(tǒng)的過去(原因)和未來(結果)的每一種可能狀態(tài),將這每一種可能狀態(tài)都設想為一根軸線,我們就能由此構建出這個物理系統(tǒng)的因果空間,能夠運用函數計算此物理系統(tǒng)的某種內在因果效率產生某種狀態(tài)的概率,即計算一個人某種意識活動產生某種結果,或者一個人因為某種原因產生這種意識活動的概率了。(4)整合:系統(tǒng)規(guī)定的因果結構必定是統(tǒng)一的,它必定內在地不可還原為那種通過單向分割?而得到的非相互依存子系統(tǒng)(Non-interdependent Sub-systems)所規(guī)定的因果結構。內在不可還原度可以作為整合信息(“大寫的phi”或φ,一個非負數值)而測量?。內在不可還原度是量化意識的核心,通過對物理系統(tǒng)內在不可還原度的測量,我們可以計算一個物理系統(tǒng)有意識的程度。(5)排他:系統(tǒng)規(guī)定的因果結構必定是邊界明確的(Definite)、通過單一的要素集合所規(guī)定的因果結構——不多不少——從內在的角度來看,是通過最大不可還原(φmax)規(guī)定的惟一一個,因此有最大權利聲稱其存在?。排他公設是規(guī)定性公設,就是指一個物理系統(tǒng)中,具有最大不可還原度φmax的那組沒有重疊要素的子系統(tǒng)就是產生該意識活動的源頭。
現(xiàn)在我們再回到科赫構建的“因果空間”中來,每一個物理系統(tǒng)就是這個空間的中心,而軸線就是該物理系統(tǒng)所有過去和未來可能的狀態(tài),軸線上的值表示了該狀態(tài)出現(xiàn)的概率。在某種狀態(tài)下,各要素子集規(guī)定了系統(tǒng)內最大不可還原(小max)的因果集,這個因果集被科赫作為“核心概念”(Core Concept),這個核心概念在該狀態(tài)的軸線上會是一個點,點的大小由最大不可還原度決定,點的位置代表了該子集影響系統(tǒng)狀態(tài)出現(xiàn)的概率。這些點所組成的圖形就是“概念結構”(Conceptual structure)。科赫最終的結論就是,感受性質等同于概念結構,意識的內容和性質就是由概念結構的形狀所規(guī)定的。
克里克的神經生物學轉向與科赫的量化分析轉向從本質上來看,其實都是當代意識問題研究的一種實證化轉向,他們想通過這樣的方式來給意識現(xiàn)象祛魅。一直以來對于哲學家來說神秘莫測的意識現(xiàn)象,在他們眼中都是可以用神經生物學方法來描述、用數字進行量化的研究對象。他們都試圖用科學技術的方法來填補對于許多哲學家來說不可跨越的“解釋鴻溝”。他們的方法論轉向是這一實證化轉向的兩個方面,即描述性方面和規(guī)定性方面:克里克和早期的科赫直接放棄了對意識現(xiàn)象本質的研究和討論,只關注于它與大腦的關聯(lián),構建一種描述性理論;近幾年的科赫則關注于量化分析、量化意識,構建一種規(guī)定性理論。
但是,二人的方法論轉向也存在兩點不同:其一,研究的基本出發(fā)點不同。從研究的基本出發(fā)點來說,克里克提出的方法論轉向是一種主動的轉向。過去囿于技術水平的不足,無法對意識現(xiàn)象進行實證研究,而隨著無創(chuàng)傷腦功能成像技術的不斷成熟,對意識現(xiàn)象進行神經生物學研究成為可能??死锟嗽噲D在意識研究領域應用這一研究方法,主動為意識問題研究祛魅。而科赫的方法論轉向則是一種被動的轉向??坪赵贜CC理論的研究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這一研究方法存在的一些缺陷,不得不對自己過去的研究重新進行思考,并尋找新的研究路徑。其二,他們的哲學基本立場不同??死锟耸菆远ǖ奈锢碇髁x還原論立場,是一種物理主義的突現(xiàn)論,認為意識是從復雜的神經活動中突現(xiàn)出來的,試圖用個別基礎的神經活動來解釋高階的意識現(xiàn)象。而科赫進行量化分析的方法論轉向時,則是一種屬性二元論和泛心論立場,盡管整合信息理論與傳統(tǒng)的泛心論是有相當差別的,但毋庸置疑的是,他承認了意識屬性的本體論地位,從這一點上來看,他就與克里克存在本質上的不同。
克里克和科赫的兩次方法論轉向,其實質都是對意識研究進行實證化,但是結果卻是不同的。克里克試圖讓意識問題研究走出哲學論域,進入科學研究的范式,力圖擺脫對“感受性質”的討論,掙脫傳統(tǒng)現(xiàn)象學討論的束縛,所以,只考慮意識現(xiàn)象與神經活動的關聯(lián),從客觀出發(fā)研究具有主觀性的問題??坪盏牧炕治鲛D向卻又回歸到了“感受性質”討論中,嘗試用實證研究的方法解決意識的“困難問題”?,因此,從主觀出發(fā),建構具有客觀規(guī)定性的因果空間。
注釋:
①③④⑤⑥⑦ 弗朗西斯·克里克:《驚人的假說》,汪云九等譯,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7年版,第2、20—22、24、234、235、280 頁。
② 高新民:《心靈與身體:心靈哲學中的新二元論探微》,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344—346頁。
⑧ F.Crick, C.Koch,TowardsaNeurobiological Theory of Consciousness,Seminars in the Neurosciences,1990,pp.263-275.
⑨⑩??????? 克里斯托弗·科赫: 《意識探秘:意識的神經生物學研究》,顧凡及、侯曉迪譯,上??茖W技術出版社2012年版,第14、2、127、132、11、127、59、153、338 頁。
? 趙澤林、高新民:《埃德爾曼對意識“困難問題”的新解答》,《福建論壇》 (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0期。
? ? G.Tononi,C.Koch,The Neural Correlates of Consciousness-An Update,Annals of the New York A-cademy of Sciences,2008,pp.239-261.
?????? 朱利奧·托諾尼、克里斯托弗·科赫、李恒威等:《意識:此處,彼處和處處?》,《新疆師范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
? 所謂單向分割,即把元素之間的連接,由本來的雙向連接切斷其中一個方向,而非全部切斷。這樣得到的系統(tǒng),仍然有關系,而非成為了完全獨立的系統(tǒng),所以叫“非相互依存系統(tǒng)”,而不是“獨立系統(tǒng)”。
? 查默斯將意識問題劃分為“容易問題”和“困難問題”,前者是指可以直接用認知科學的標準方法進行處理的問題,而“意識真正困難的問題就是關于經驗(experience) 的問題”。參見David J.Chalmers Facing up to the Problem of Consciousness,Journal of Consciousness Studies,1995,2(1),pp.200-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