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濤
2018年是中日兩國建交史上一個特別的年份。自1972年兩國恢復邦交正?;院?,1978年 《中日和平友好條約》 的正式締結,以法律形式確認了 《中日聯合聲明》 的各項原則,奠定了兩國友好交往的政治基礎。更重要的是,這一年中國啟動了改革開放,面向世界的一扇大門逐漸開啟,此后40年再未關閉。由此,中日兩國尤其是民間力量逐步有了接觸,有了人文交流,有了經濟互動,兩國人民友好才真正從一紙條約慢慢變?yōu)榱爽F實。
1980年深秋的一個下午,幾位西服革履的日本客人出現在北京沙灘后街狹長的巷道里,且行且張望,小心地尋找著“人民教育出版社”的門牌。這是日本光村圖書出版株式會社社長稻垣房男一行。上世紀80年代初,一些膽子大的日本文化企業(yè)開始踏上開禁不久的中國大陸,探尋著各種合作機遇。光村社是一家位于東京的中型出版機構,體量并不大,卻是日本國語教科書出版領域的佼佼者。據近年一份統(tǒng)計顯示,光村版的小學日語教科書一直占據著日本50%—70%左右的市場。他們是最早來華尋求合作的日本出版企業(yè)之一,起初是盯住了中國數量龐大的中小學生這個潛在市場。幾經周折,他們找到了中國最大的教科書出版社—— 人民教育出版社,提出想合作編寫、出版中學日語教科書。盡管當時與外國企業(yè)合作已經不是禁區(qū),但畢竟中小學教科書還是個敏感區(qū)域,尤其是當時兩國因為日本侵華戰(zhàn)爭的歷史舊賬不時還有“摩擦”,人教社最終婉拒了光村社的合作請求。
數年之后,不甘放棄的光村社再次派人來接洽,人教社告之,供普通中學使用的日語教科書已經編完并投入使用了。但是,人教社當時正在籌劃一個新的選題,為社會日語自學者編寫 《日語讀本》,不知光村方面是否還有興趣。盡管相對全日制的中學教科書,成人自學讀本看起來重要性遜色了不少,但光村社考慮再三還是決定簽下這個合作。他們可能也不會想到,這看似意外的一個合作項目居然能夠持續(xù)30多年,這套書的累計總發(fā)行量能夠接近1500萬套,讀者人數會接近日本總人口的十分之一 (超過1000萬人)。
1985年12月,中日雙方出版社正式簽訂了協(xié)議,并按照光村社的提議,把這套書正式命名為 《中日交流標準日本語》,“標準”,是對本書高質量語文水平的承諾,“中日交流”幾個字則是有著促進兩國人民之間加深理解、友好交往的長久追求。依照協(xié)議的分工,日方按照中方制定的編寫原則組建編寫隊伍,承擔主要的撰寫和編輯任務,人教社負責審定、翻譯和出版。光村社為了達到“標準日本語”的要求,花了很大力氣聘請一批了解中國人日語學習情況的日本語學、漢學及日本語教育等方面的一流學者組成編寫班子,如日本著名漢學家大河內康憲、輿水優(yōu),日本國立國語研究所所長野元菊雄,國際日本語普及協(xié)會理事長西尾圭子,日本語研究會會長宮地裕等,這些學者在當時日本學界都赫赫有名,這支編寫隊伍的力量可以說是相當強大。
以后數年間,為了保證合作圖書的整體質量,人教社和光村社一直保持著緊張而密切的溝通,頻繁召開中日編輯聯席會議,就學習內容、教材體系、文字敘述以及配套練習等各種具體細節(jié)進行反復磋商。這時候兩國建交時間不長,普通民眾交往多少都心懷戒備,合作中難免會有各種誤會。人教社日語室老編輯唐磊回憶,當時經常帶隊來華工作的是光村社董事編輯部長西池和已,他是一個學養(yǎng)豐厚、工作認真投入的老專家。有一次雙方要召開審稿會議,地點定在京郊的懷柔賓館。在前往賓館的汽車上,別人都有說有笑,西池先生卻一直若有所思。終于,他忍不住悄悄問平時交往較多的唐磊,這次把開會地點定在了這個賓館,是不是中方有對他們這些日本人施以“懷柔政策”的意思。聽了這話,唐磊第一反應是想大笑。但看到西池嚴肅認真的眼神,她知道對方不是在開玩笑,連忙解釋:懷柔是北京的一個郊縣,這個賓館周圍依山傍水,風景很美,遠離城市喧囂,是特別為大家準備的一個良好工作環(huán)境。唐磊說,這樣的誤會在合作初期還有不少,隨著多次的磨合和相互理解,漸漸就少多了。看來,人與人和國與國一樣,都需要相互走動和經常交流才能減少誤會與摩擦。
經過近三年的通力合作,1988年8月,中日合編的 《中日交流標準日本語》 (以下簡稱 《標日》) 初級 (上下冊) 正式出版發(fā)行。應該說,《標日》 的問世幸運地趕上了第一波日語自學潮。上世紀80年代,《追捕》 《望鄉(xiāng)》 《生死戀》 《血疑》《阿信》 等一大批日本經典影視劇及眾多制作精良的動漫影視,足足圈了數億中國粉,讓人對這個曾仇視的國度以及它的語言重新審視。1985年,中國政府放開了自費留學的限制。到了80年代末特別是90年代中國進入市場經濟時代,人們的思想進一步放開,遠渡重洋或者東渡扶桑留學、打工、婚嫁逐漸成為了一種風氣。當時日本的經濟正處于上升繁榮期,地理空間也并不遙遠,成為中國尤其是上海、大連、江浙等沿海地區(qū)青年人留學淘金的首選。據說,90年代的上海幾乎家家戶戶都有親人或者親戚與日本沾點關系,以至于后來催生了一部電視劇——《上海人在東京》。
除了赴日留學的需要學習日語外,自我學習的巨大熱情也正在席卷中國城鄉(xiāng),為了提升學歷、升職、掌握新技能、體現自我價值等各種目的,人們拼命地利用業(yè)余時間去夜校、職工大學、電大或者函授機構學習和充電。其中,日語也成為僅次于英語的熱門外語。當時的中央電視臺為了滿足日益高漲的日語自學需求,正在籌劃推出一部日語電視講座。《標日》 的適時出版正好提供了一個最好的教學藍本。因為 《標日》 預設的受眾就是“零基礎”日語自學者,并從中國學習者的角度出發(fā),幫助他們即使在沒有教師指導的環(huán)境下也能系統(tǒng)地學到標準、純正的現代日語。于是,央視方面就決定與人教社合作,把這個講座定名為“中日交流標準日本語電視講座”。
為了營造真實的語言環(huán)境,央視決定 《標日》講座全部素材都在日本本土拍攝,書中的人物對話都由發(fā)音地道的日本演員完成。但是,當時的央視可不像今天這么財大氣粗,面對境外拍攝需要支出的巨額經費,也是一籌莫展。這時候,日本的國際教育情報中心伸出了援手,以項目援助的方式解決了大部分拍攝經費,并且協(xié)調了日本著名的影視機構—— 東寶映畫作為協(xié)助機構。1988年的9月,由央視社會教育部、人教社組成的講座攝制組赴日,在多個日方機構的協(xié)同下,五十多天里攝制了大量實景、會話,收集了豐富的素材,回國完成了講解及后期制作。1989年10月,《標日》 初級講座在央視開播,每周兩次,一共48講。1992年春天,《標日》 中級教材出版,央視、人教社在日本國際教育情報中心繼續(xù)資助下,再次赴日本拍攝講座片。雖然距離初級拍攝只有3年半時間,但那正是中國改革開放大踏步向前的一段時光,國家的面貌正在發(fā)生著巨大的變化。據央視編導徐義鳴回憶說,似乎東寶映畫的日本同行們也非常明白這一點,他們在演員的安排,主要場景的設置、外景地的選擇上都較初級有了明顯變化,例如書中一些主要人物都由初級的老實可愛型,變成了時尚現代型,主要拍攝場地也從傳統(tǒng)的和式小屋變成了大氣的洋樓,外景地也盡量挑選有現代氣息的地方。一直到90年代中后期,央視初級 《標日》 講座共重播了8次以上,中級講座也重播了5次以上。徐義鳴還記得,曾經有一兩個月的時間,《標日》 中級講座收視率高達6.9%。按當時的換算方式,相當于有兩千多萬人在收看,這對于一個小語種來說是一個驚人的數字。除去電視講座之外,人教社還同時制作了配套的音像教材,購置全套進口錄音設備的經費,也仰仗日本駐華大使館斡旋申請的日本政府文化無償援助項目得以解決。正是在兩社以及中日兩國眾多的友好機構、人士這樣共同努力、攜手澆灌下,《標日》 這株小苗才得以扎根、萌芽。
此后近十年間,數百萬計的自學者守著一部電視、一臺錄音機,手捧 《標日》 學習著日語,追逐著各自的人生夢想。借助電視、廣播等現代媒體巨大的傳播力,這套“小黃皮兒”的 《標日》,也一舉成為90年代最為風靡的日語自學教材。
邁入新世紀,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中日兩國在經濟社會、人文等各個領域交流日益廣泛,相互成為對方最重要的貿易合作伙伴之一,大批日資企業(yè)紛紛來華建廠、設立分支機構,赴日旅游、定居和就業(yè)的中國人也不斷攀新高,兩國民眾對于直接溝通、加強互動的需求更加強烈。面對這樣快速發(fā)展的形勢,首版 《標日》暴露出了一些不適應。比如,它最初設定的讀者群是在中國國內學習,與日本人直接接觸較少的學習者,所以更加注重語言文化知識上的講授,追求“標準、純正和自然優(yōu)美”的日本語,課文的書面語居多,會話比較正式、嚴肅,對于口語實用交際重視不夠。于是,2005—2008年之間,人教社和光村社聯合對 《標日》 完成了改版,在堅持老《標日》 基本定位和更新編寫理念的基礎上,構建了全新的教材結構框架和課程內容。
新版 《標日》 在重視語言知識學習的同時,更加重視會話場景的呈現和語言的實際應用。會話注重人物個性、人物關系及故事情節(jié)的設定,既展現了會話的真實性和趣味性,又提高了日語交際的得體性,從而強化了學習者實際運用日語開展交際的能力。編者們還注重在課文中真實地展現中日乃至其他國家社會、文化、經濟、科技等多方面的發(fā)展狀況,學習者在學習日語的同時,更能夠引發(fā)共鳴、豐富認知、拓展話題。此外,新版 《標日》 不僅在語言情境中設置中日雙方的場景,而且設立專門的“文化專欄”介紹中日的社會文化,從而更好地融匯了中日兩國的社會文化元素,進一步豐富和強化了“中日交流”的內涵。
當然,在視角獨特的眾多90后、00后標日讀者心目中,這套新版教材就是一部“職場愛情大劇”,處處對單身狗們揮灑著“狗糧”,讓他們“愛恨交加”。女一號李秀麗以日資企業(yè)北京分公司的中方雇員身份出場,去日本總部培訓期間結識了日籍同事小野綠、森健太郎等人。隨著職業(yè)的成長,女一號升遷為上海分公司負責人,有緣結識了另一家日資企業(yè)上海項目負責人佐藤光一,二人因為在商業(yè)合作上的默契而暗生情愫。愛情終于修成正果,李秀麗改名佐藤秀麗隨夫定居日本,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女兒。而森和小野這對情侶組成的家庭,卻又因工作關系長期定居在上海,兩個兒子在日語國際學校上學……一切關系和情感就這么繼續(xù)糾纏著、延展著。美麗能干的李秀麗,活潑可愛的小野,有些犯小迷糊的森,外表沉穩(wěn)、內心激情的佐藤……這一系列性格鮮明的人物設定,像是影視編導而非教材編輯們的“杰作”。他們在編輯們精心地“編導”下,在書中打拼事業(yè)、暢談中日文化、萌生愛情、結婚生子,一切都像現實中每天在發(fā)生的那樣。書中設置的職場背景,則高度契合著近些年來中日經濟、人才互動的現狀。據統(tǒng)計,今天數萬家在華日資企業(yè)中,有1000多家在北京,8000多家分布在上海。他們的中方雇員比例也在逐年攀高,其中產生的中日跨國婚戀當也不在少數。
除了“愛情大劇”,《標日》 還有一個別稱是“考試寶典”。學習日語也有類似于英語“托?!边@樣的國際考試—— 日本語能力測試 (JLPT)。這是由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和日本國際教育支援協(xié)會舉辦的專門面對非母語學習者的考試,也是全世界認可率最高的日語水平認證。目前全世界每年參與該考試的以中國人最多,大約在26萬人左右。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JLPT剛在中國推行不久,《標日》 的編著者就意識到它未來的巨大影響力。所以,舊版和新版的 《標日》 在確定各冊教學目標、語言能力程度、模擬試題的設計等方面都與JLPT相適應,它的初級教材對應著該考試的N4級和N3級,中級對應著N2級,而2012年推出的高級教材則對應著最難通過的N1級考試。這種有意識地銜接,加之教材本身的高質量,使得 《標日》 幾乎成了國內學子備考JLPT的專用教材。這對于所有海外非母語的日語學習者也都有廣泛的適應性,來自我國臺灣和韓國等地的出版商,已經陸續(xù)購買了《標日》 的版權,進行修改或者翻譯出版。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 《標日》 最早的一批讀者,今天大都已步入不惑,或年過知命。相對他們,新一代 《標日》 讀者們大都是90后、00后,他們的學習動機更加多元。他們中固然也有升學考研、求職就業(yè)、留學深造等實用考慮,但更多則是對另一種文化的好奇與欣賞所致。信息化時代讓人們可以跨越時空,便捷地接觸到各種形式的東瀛文化。絕大多數讀者在不同年齡段都沉湎過日本原版動漫、日劇、游戲、日本綜藝、日文歌曲等,他們在正式學習日語前,已經對這種語言有了情感和“語感”:
“初中的我瘋狂愛上了動漫,幾乎到了入魔的地步,可以說當時的閑余時間我?guī)缀醵际亲陔娔X屏幕前看動漫度過的,尤其在寒暑假的時候,從睜眼到閉眼的時間里我都沉浸在動漫的世界里。平均每天3小時的日語輸入,我感覺日語越來越親切,日語在我心中埋下了一顆種子,靜等開花結果?!保ㄗx者李梁)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樣,學日語是興趣的成分偏重,將來并不會以此謀生以及從事相關職業(yè),但它卻是我們生活中的一個重要點綴,它為我鑄造了一個更豐盈的靈魂?!保ㄗx者周杰)
《標日》 的系統(tǒng)學習,讓他們對日本文化的認識和理解進入一個新的天地,甚至在思維方式上也有了變化。
“我不僅喜歡 《標日》 的授課內容,我也喜歡《標日》 介紹的那些日本文化,煙火大會,一期一會,還有櫻花、紅葉,真的都很美,茶道、美食,越學越感興趣……對于學習日語的意義不再是簡單的進日企工作,更多的是對日語的興趣,日語里有我們中國的古文化,甚至是那些遺失的?!保ㄗx者劉曉英)
置身于 《標日》 這部“職場情感大戲”中,學習者都有強烈的代入感,他們學習的過程就像在和這些人物共同成長、一起生活。
“學 《標日》 的過程中,我常常羨慕小李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還能有小野、森這樣的好友。他們一起滑雪,一起過年,一起包餃子,一起走在老北京的巷子里,日常的點點滴滴,讓我覺得好親切。有時也想象自己就是小李,跟客戶談生意,在地鐵上撿到加藤的錢包,和心愛的人在湖邊共訴情腸,含蓄而又有微妙的幸福。”(讀者趙亞明)
或許是讀者們的傾情投入,或許教材情節(jié)編排得實在巧妙,不少場景已經成為標日讀者群耳熟能詳的“經典橋段”,儼然成了一種獨特的標日文化。
“標日的梗說也說不完,我也忘記了很多,但我不會忘記那個李秀麗,那個30個餃子也沒問題,那個永遠在遲到的森,還有天氣很好,我們去散步吧……這些梗只要和懂得人對上,也會開心,相視一笑。”(讀者余二二)
近三十年的發(fā)展太過迅猛。收聽收看電視、廣播學習外語的時代已經遠去,播放磁帶的收錄機早已成為了古董,甚至連電腦的光驅也即將被淘汰。錄音帶、電視廣播講座節(jié)目、 CD、 MP3、DVD—ROM……很多曾經風靡的 《標日》 學習輔助配套都逐一告別歷史舞臺。隨著平板電腦、智能手機的普及,年輕的讀者們都習慣于“碎片化”的移動學習,人民教育出版社于2013年開始推出 《新版中日交流標準日本語 (第二版)》 的電子書APP。該APP涵蓋了主體教材和配套教材所有的文字資料及音頻資源,不僅實現了 《標日》 的便攜化,而且學習者隨時隨地可以進行互動練習,應用管理平臺則可以隨時根據用戶的反饋信息調整和優(yōu)化產品的功能。迄今為止,該APP已經有417萬下載用戶。2015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又與互聯網學習平臺—— 滬江網攜手制作“標日網課”,從而構建起了立體化的“圖書+APP+網絡課程”的新版 《標日》 課程體系。《標日》 家族只有這樣不斷追逐青春和時代的步伐,才不至于辜負信任它的讀者們。
可以期待,隨著兩國政府和人民共同慶祝《中日和平友好條約》 締結40周年,兩國政治、經濟、教育、文化和人文交流與合作將進入一個新的發(fā)展階段。超過一千萬人的 《標日》 讀者,他們有年過八旬的老翁,也有中小學就讀的學生,更多的則是生機勃勃的中青年,他們或許是涉日行業(yè)的從業(yè)者,或許只是日語的業(yè)余愛好者,或許在中國,亦或在日本以及世界各地,但他們都是正在身體力行促進中日交流的使者。未來,更多的 《標日》 讀者也必將成為中日和平友好事業(yè)的一支有生力量。
(選自《中華讀書報》2018年10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