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爾豪
1
張疙瘩從銀行出來,更田急急迎上去,說,咋樣?張疙瘩悶一陣,才說,人家不同意。更田說,為啥不同意,這本來就不是我貸的款,他們?yōu)樯恫煌?!張疙瘩說,我也是這樣跟他們說,可人家就是不同意。更田有些懷疑地看著張疙瘩,那目光就像要鉆進張疙瘩腦子里,看他是不是在扯謊。張疙瘩受不了這眼光,說,你不要這樣看我,就像我是賊似的。更田沒好氣地說,你不就是賊嗎,自己用了錢,害我上黑名單,款都貸不成,這算哪的道理?聽更田這樣一說,張疙瘩的老臉有些紅,垂下頭,盯著放在地上的一籃子雞蛋發(fā)呆。更田說,那你說這事咋辦,你要能讓人家銀行給我消黑名單,我就不找你了。張疙瘩哭喪著臉說,我是真的沒錢,有錢我就不去銀行貸款了,有錢我就把那筆貸款還了。更田說,我不管,你用我的名字貸款,讓我貸不成款,你得把這事給解決了。
張疙瘩看看天,又看看銀行進進出出的人群,說,我先把這點雞蛋拿去賣了行不?更田警覺地抓住張疙瘩的胳膊,說,你別想著再跑,你是不是又在想著日哄我。張疙瘩說,我不日哄你,你看這天,都快晌午了,再晚去一會,就沒人買了,老伴還等著我抓藥呢。更田說,你別想日哄我,上次我找你花了三天,這次找你花了一個星期,不是有人告訴我,我還真找不到你呢!張疙瘩可憐巴巴地說,那不是我避你,我在外面做事,這次你也看到了,我在工地給人家蓋房子,給你還貸款。更田說,你給人家蓋房子,就是不吃不喝干三年也還不上貸款。張疙瘩又看看日頭,焦急地說,這賬我認行不行,我得快點去賣雞蛋,再晚就來不及了。更田還是抓住張疙瘩的胳膊不放。張疙瘩說,那我把賣雞蛋的錢留下抓藥的全給你!更田松手,說,我跟你一起去。
從市場里出來,張疙瘩進了家“紅十字”藥店,更田知道張疙瘩老婆的病,前些年遭車禍,脊椎摔斷了,整天躺在床上,全靠張疙瘩伺候,這一伺候就是近十年,在當?shù)厥浅隽嗣暮萌?,可好人咋會干出這樣坑人的事呢,而且是對自己的朋友?
辦完事,兩人往鎮(zhèn)外走,路邊就是田地,今年天旱,田里的水稻像是患了黃疸病,抱成一團,耷拉著腦袋,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前面不遠,是移民搬遷安置點,更田所在的信義村是貧困村,被定為整體搬遷村。新村建設分兩批,第一批已經(jīng)搬過來了,更田沒有錢,被放到第二批,房子還在建。更田往新村那邊看幾眼,嘟噥幾句,張疙瘩說,看你們多美,國家給蓋房子,你們只管去住。更田說,想得美,得好幾萬呢,我貸款就是為了給房錢。張疙瘩不說話了。到了一個岔路口,更田猶豫一下,還是跟著張疙瘩下來了。張疙瘩狐疑地看著更田。更田說,我到那邊走走,我有塊地在那邊。張疙瘩索性站下,想跟更田說幾句氣話??蛇€沒等他說出來,卻突然聽見一陣轟隆的響聲,伴著尖銳的哨音,腳下面的地也有些晃,身子都站不穩(wěn)。張疙瘩穩(wěn)住身子,說,不會是地震了吧?更田說,不是吧,咱這從沒發(fā)生過地震。張疙瘩說,響聲從安置點那邊傳過來的。更田要回嘴,卻看見一股塵煙從新村升起,很多人都朝那邊跑。他們也跟著人們跑過去。
安置點邊,早圍了一群人,原來是一座在建房的地基下陷,腳手架坍塌,兩個工人摔下來,幸好不是很高,只是磕破了層皮。工頭揮舞著胳膊,對圍在邊上的人說,沒事,沒事,快點干活,還要趕工期呢。正說著話,忽然感覺腳下又動了一下,身邊的人大叫,說,又動了。聚起的人群嘩啦往后退。接著又是轟隆一聲,半堵墻塌下來。更田說,這是咋了?邊上的保栓說,肯定是地基沒坐實,這房子誰敢?。看蠹疫€在議論,卻見村主任于得水走過來,說,閃開,閃開,都聚這看啥,傳啥謠言呢!人群閃開一條縫,于得水看了看面前的坑,說,一個坑有啥大驚小怪的,人屙泡屎肚子都要塌個坑,這地不也跟人一樣,要吃要喝要拉嗎?少見多怪,都回家去。又對工頭說,你回去跟劉大頭說,這房子得蓋結(jié)實了,不然以后沒人搬來住。工頭忙點頭說馬上跟劉經(jīng)理匯報。大家很快散了去。于得水看見還站在邊上的更田和保栓,說,村里就剩下你們幾家,抓緊時間湊錢。更田說,我沒有錢。于得水說,不是讓你們到銀行貸款嗎?更田說,我到銀行貸款,銀行說我上了黑名單,不給貸,聽說以后連坐車都不讓坐了。于得水說,那你快點想辦法,鎮(zhèn)上給了最后時限,時限一過,就要過去推房,說著身子已經(jīng)鉆進車內(nèi),更田想問下賠償款的事也沒問成。
更田說完猛然想到了張疙瘩,急忙回頭找,看見張疙瘩還站在邊上,才舒口氣,說,你還在呀!張疙瘩說,你不是不讓我走嗎!更田說,不是我不讓你走,剛才村主任說的你都聽見了,我也是沒辦法,你給我說個辦法,咬個牙印,你就走。張疙瘩說,這筆錢我認下,認還。更田說,光認頂屁用,你認下人家銀行就給我消黑名單了,就能貸下款了?不頂用的。
張疙瘩說,我現(xiàn)在能做的只有這樣了,你就是把我綁了殺了,我也弄不出錢來。更田煩躁地走來走去,張疙瘩說,要不這樣,我賣雞蛋的這點錢你先拿去,湊一點是一點。更田把手伸出來,可伸了半截又縮回去,說,這一點錢管個屁用,你還是留著,給老婆抓藥吧,說完,氣哼哼走了。
2
更田去銀行貸款時,發(fā)現(xiàn)自己被冒名了。
更田所在的信義村毗鄰柳河煤礦,礦道伸到信義村下面,塌方冒頂時有發(fā)生,村里的房子扭三歪四,就像半身不遂的病人,沒有一棟囫圇的,村民的日子也過得難。鎮(zhèn)上考慮到信義村的實際,讓信義村整體搬遷,按照移民搬遷房建標準,農(nóng)戶只用籌措5萬元資金,但5萬元對部分信義村村民來說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鎮(zhèn)上也給想辦法,做通了銀行給搬遷農(nóng)戶低息貸款??捎行┺r(nóng)戶不愿貸款,除了利息因素外,還有一個原因是,柳河煤礦在停產(chǎn)前曾給村里一筆塌方補償款,一人一萬,但這一萬元賠償款也沒落到村民手里,錢直接到了“綠源”有限公司賬上,村民只收到“綠源”公司的收款收據(jù)。村民們找到村主任于得水,于得水說,補償款存到“綠源”可以得一分五的高息,存到銀行才多少,兩厘不到,就等著發(fā)財吧。一些人信了于得水,但也有人不信,要把錢取出來,尤其是要繳新房款時,很多人都去了“綠源”公司,可人家根本不給。再去找于得水,于得水說,急個啥,到期都給,現(xiàn)在取虧大了。村民說,等著付新房錢呢。于得水說,有辦法,鎮(zhèn)上給協(xié)調(diào)了,可以先到銀行貸點錢,存錢到期了再還貸款,還能得一筆高息。
于得水說的似乎也有道理,村民只好去銀行貸款,有能力的自己湊錢,把房錢付了,早早搬到新房子里。還有一部分村民沒有搬,像保栓、青山他們,不相信于得水說的,一定要把賠償款要回來,用賠償款支付房錢。還有就是像更田這樣的被冒名貸款,上了征信黑名單,銀行不給貸款。
那天,更田去了銀行,把所有的手續(xù)給了柜臺里的一個女子,女子在電腦上搗鼓一陣,把手續(xù)從窗口遞出來,說,你不能貸款,你的到期貸款還沒還呢。更田沒聽清,說,你說啥,啥貸款?女子大聲說,你的到期貸款還沒還呢。更田這次聽清楚了,吃驚地說,貸款,我啥時候貸過款,你們是不是弄錯了?女子說,這咋會錯?電腦上記著呢,你已經(jīng)被列入信用黑名單了。更田不知道啥叫信用黑名單。女子說,以后你不但在我們這貸不成款,在其他銀行也貸不了款。更田有些糊涂,說,為啥?女子說,因為你不按期歸還貸款。更田被女子繞得有些懵,說,可我沒有貸過款,我這也是第一次到你們這兒來。女子有些不耐煩,說,電腦上不會弄錯,你的貸款我們不能辦。更田說,可我真的沒有貸過款,我一輩子都沒有貸過款。女子說,你還是快點回去籌錢把款還上,不然我們就要起訴你了,弄不好你還要坐牢呢。
款沒貸成,卻弄出來一筆五萬元欠款,一輩子老實沒經(jīng)見過事的更田哪受得了這個,覺得自己的頭有車轱轆那么大,氣都喘不勻?qū)?,五萬元哪,連本帶息六七萬,自己上哪里去弄錢還,再說,自己明明沒有貸過款的,真的冤屈死了。更田坐在銀行前的臺階上,看著日頭一點點落下去,心也撲通撲通往下掉,砸得胸腔都是疼。更田就這樣坐著,直到天黑下來,才一步三搖地往家走。
更田又去了幾趟銀行,銀行出示了借款合同,上面有更田的身份證和簽字。更田看著自己的身份證和簽字幾乎要哭出來,跟胸口上掛著一個牌子的經(jīng)理說,我真的沒有貸款,也沒有簽字。經(jīng)理說,這身份證是你的吧。更田看著自己的身份證,有些恍惚,可還是說,我沒簽字,我都不識字,咋能簽字?經(jīng)理說,你說你沒簽字,除非你去找字跡鑒定部門給出個證據(jù)。更田說,上哪找?工作人員說,到省里去,那里的鑒定機構(gòu)權(quán)威。更田嚇一跳,說,恁遠!這時,邊上的一個人對更田說,這事我經(jīng)見過,一定是有人冒你名貸款,你去找冒你名的人,把人找出來事就好辦了。更田詳細問了啥叫冒名貸款,那人解釋了,更田感覺很像,道了謝,心里多少有了點譜。
找當年辦貸款的信貸員費了很大勁。原來的信貸員被辭退了,更田根據(jù)銀行提供原信貸員的情況,卻發(fā)現(xiàn)這個信貸員被辭退后去了廣州,幾年都沒信,連他家里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更田又根據(jù)銀行提供的擔保人信息,找那個叫樹生的人,這次倒很順利,那個叫樹生的對更田說,我知道遲早有一天你會找我,都怪我一時糊涂,去填那幾個字,惹來一大堆麻煩。更田說,那人叫啥名,住在哪?樹生說,孝義村的,離這不遠,叫張疙瘩。更田嚇一跳,張疙瘩!更田重復一句,說,沒弄錯吧?樹生說,咋會弄錯,我當初也是看他實在艱難,也是他說得可憐,就把字簽了,咋會弄錯?
咋會是張疙瘩呢?更田往回走,一邊走一邊想,沒事就膩在一起嘮閑嗑的幾十年的朋友咋就是坑自己的人呢?更田覺得眼前都是黑的,走得磕磕絆絆,差點絆自己一個跟頭?;亓思遥€是一樣地發(fā)呆。
在家想了兩天,更田去孝義村找張疙瘩,兩村相距也就是幾里地。想著找來找去那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而且又是自己多年的朋友,更田就有些生氣,可張疙瘩沒看出來,像以前更田來時一樣,去泡茶。更田接過了,可臉色卻不那么好。張疙瘩說,咋了,有啥煩心事?更田搖頭,說,沒事,順便問了句,嫂子的病咋樣?張疙瘩說,還能咋樣,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不死不活的。更田說,閨女呢?張疙瘩說,開學了,上學了,讀啥碩士,又是一大把的錢,我跟她說,就不要讀了,可她不肯。更田說,不容易呢。兩個人聊了一會,就說到信義村搬遷的事,問更田啥時間搬過去。更田說,我哪的錢,得好幾萬呢,老骨頭拆拆賣了也不夠。張疙瘩說,聽說銀行不是給貸款嗎,去貸一點不就成了。更田看著張疙瘩,張疙瘩還是原來的樣子,心里就有些恨,說,去了,銀行不給貸,說我原來在銀行貸過款,可我啥時候在銀行貸過款,我問銀行了,人家說有人用我的名貸過款。更田說著看著張疙瘩。張疙瘩愣了愣,臉一下子紅了,低頭盯著茶杯看。
場面有些尷尬,更田有意讓時間多延長一會,張疙瘩說話的語氣實在讓他生氣,一個人咋能做了壞事還跟沒事人一樣,何況兩人還是多年的朋友,活個人咋能這樣呢,讓他受點折辱也不虧他。
里屋傳出來咳嗽聲,張疙瘩像是被驚醒過來,說,我們出去說吧,說著往里屋看了看。更田知道張疙瘩的意思,就跟著走出來。
張疙瘩拽了把正在發(fā)芽的青草,說,你知道了也好,這事老壓在心頭我也難受,晚上睡覺都不踏實,做夢都夢見你在質(zhì)問我。更田沒好氣地說,真是你貸的款!張疙瘩說,你不知道我每次見你是啥感覺,難受,可又不能讓你看出來,我知道這事做得缺德,也知道這事遲早會被發(fā)覺。更田說,你咋能這樣做!張疙瘩說,那個檻我實在邁不過去了,那年你嫂子舊病復發(fā),要治病,閨女又上學,都需要錢,可我手里沒錢,親戚都借遍了,連閨女上學的零頭都沒湊上,我跟閨女說咱不上學了,閨女就哭。實在沒辦法,我就想到了貸款,可人家銀行來一看,說,就你這樣還貸款,拿啥還,立馬拒絕了。我找到一個熟人,那人給出了一個主意,要我找個身份證,他幫著給辦,那段正好你的身份證放在我這,就用你的名把貸款給辦了。當時我也只是想,先把錢貸出來應個急,以后抓緊時間把錢還上,就沒事了,可沒想到,這日子越過越難,事就拖下來了。
更田牙疼似地咧著嘴巴,他看著張疙瘩,動手的心思都有了??伤€是把揚起的手放下來,說,張疙瘩,你坑死我了你,我一直把你當朋友看待,你卻在背后算計我,你讓我咋個說你!
張疙瘩說,我不是有意的,真的,開始也只是想先渡個難關(guān),很快就把錢還上的,可沒想到弄成這樣,要打要罵,由你了。
更田看著張疙瘩那張老臉,心下也軟了。他何嘗不知道張疙瘩的處境,沒有來錢的門路,就指望那一點地,日子過得跟苦瓜一樣,有時實在過不去,自己還幫一把,可問題是你不能坑幫自己的人哪,更田一想到這點就生氣,如果都跟他張疙瘩一樣,以后還能相信誰呢!
張疙瘩還想往下說,但被更田止住了,更田說,你就說這事咋解決吧,我現(xiàn)在也是過不去這個檻,就當你幫幫我,讓我邁過去。
張疙瘩說,欠債還錢,我會還你的。更田急忙擺手,說,你不是欠我的錢,是欠銀行的錢,你現(xiàn)在想辦法讓銀行把我那叫啥不良信用記錄消除,讓我能把錢貸出來都行,你知道,我也急渴渴等著用錢哩。
張疙瘩皺著一張苦瓜臉,悶了一陣才說,那我去試試吧,看能不能把貸款轉(zhuǎn)到我名下。
可過了幾天,更田去找張疙瘩,兩次都撲了空,問躺在床上的張疙瘩媳婦惜花,說是去工地了,問去哪個工地,又說不知道。更田滿腦門子的汗,思忖著,這張疙瘩莫不是跟那個信貸員一樣跑了??梢幌氲竭€躺在床上的張疙瘩媳婦,更田多少放下點心,他張疙瘩總不能扔下躺在床上的病媳婦一個人跑吧,如果是那樣,他更田當初真是看錯人了。
3
貸不來款,更田只有去找村主任于得水,看能不能把賠償款取出來,也能應個急。更田大致算過了,煤礦給的賠償款是三萬,加上兒子打工寄回來的錢,應該差不多。至于于得水說的存款高息,不要也罷。更田這樣想著,向“綠源”公司走去。
“綠源”公司早先是村辦企業(yè),實體就是一個苗木場,效益也不咋好,村委做主賣給了劉大頭。劉大頭在鎮(zhèn)上名頭很響,黑白兩道通吃,據(jù)說信義村移民安置房工程就是劉大頭承建的,早先搬去的人都說房子質(zhì)量不好,地基下沉,墻體開裂,前些天就出現(xiàn)在建房屋地基下沉事件。但也有人說“綠源”公司是劉大頭和人合伙的,合伙人就是于得水。開始村里人不信,可現(xiàn)在賠償款無緣無故進了“綠源”公司賬上,村里人有些相信了。
“綠源”公司設在集鎮(zhèn)上,村委也在集鎮(zhèn)上。集鎮(zhèn)是自發(fā)形成的,但已經(jīng)形成了規(guī)模,街上甚至有了一個派出所,一家衛(wèi)生院,一個保險公司,一家專業(yè)信用合作社。集分單雙,開集的日子街上人頭攢動,做各種買賣的都有,繁華的程度比上一個小鄉(xiāng)鎮(zhèn)。更田去的這天正好開集,街上人很多。街面似乎又開了家新店,請了歌舞團,圍了很多人,噼里啪啦,熱鬧得很。更田不喜歡看熱鬧,費了很大勁才擠過去。更田先去了村部,于得水不在,只有會計雙錄。問雙錄,也不知道于得水去哪了。雙錄問更田啥事。更田說把賠償款取出來。雙錄說還取啥錢,今兒個“綠源”公司在發(fā)利息錢,你不知道!更田搖頭,往對面看了看,果然聚了很多人。雙錄說,還不去,等人家把錢領完了你還領個球!更田急忙去了“綠源”公司,大廳里擠滿了人,吵吵嚷嚷。柜臺上碼放著幾沓錢,劉經(jīng)理親自坐鎮(zhèn),念到一個名字,柜臺人員會查出幾張錢遞過去。收錢的人笑得合不攏嘴,把手里的錢數(shù)了又數(shù)。不到一個小時,幾沓錢就發(fā)完了。但大廳里的人更多了,一直排到了門外。一個老漢拿著手里的一千元錢,對劉經(jīng)理說,恩人哪,你是我們的財神爺,說著話,又把手上的利息錢交給劉大頭,說,我把這利息錢還存在你這里行不?劉大頭說這錢你就拿回去吧。老漢見劉大頭不收,就有些急,說,我不用錢,就放在你這里吧。其他人都看著他們。劉大頭好像很為難,好像受了很大委屈,終于說,那就破個例。其他的人也說,我也把利息放你這吧,還有剛寄回來的錢。結(jié)果,劉經(jīng)理桌子上的錢一分錢沒發(fā)出去,又多出了上百沓錢。
人都走了,只剩下更田一個人,劉大頭看著更田,說,你也要存錢?更田搖頭,說,我要取錢。劉大頭還沉浸在剛才的狂熱里,腦子還沒有轉(zhuǎn)回來,有些奇怪地看著更田,似乎不太理解更田咋會說出這樣的話。更田把自己的意圖又說了一遍,劉大頭的臉色有些難看,對身邊的女子說了幾句話就走了。女子拿著更田遞過來的收款收據(jù),說,要等存款到期了才能支取。更田說,利息我不要了。女子說,不要也不行,這是規(guī)定。更田說,這是啥子規(guī)定?女子說,這就是規(guī)定,劉經(jīng)理說的就是規(guī)定。更田有些生氣,說,我的錢不經(jīng)同意放到你們這里,現(xiàn)在又不給我取,這算哪門子事!女子換了口氣,說,大爺,你不要急,這都是為大家想,想讓大家多點收入,現(xiàn)在不是都在幫助農(nóng)民脫貧致富嗎,我們這也是在響應政府號召。不過,你真要用錢,我跟經(jīng)理匯報下,咋樣?更田見女子這樣說,就軟了口氣,說,那行,想想又說,你們不是在發(fā)利息嗎,把我的利息也給我。女子說,這次發(fā)的是存款到期的,你的存款還沒到期呢。
更田出了公司,一時有些茫然,走到街尾,看見保栓在明星專業(yè)信用合作社拉肥料,過去拍了保栓的肩膀,說,多少錢一袋?保栓回頭看是更田,說,不要錢,免費。更田說,人家送給你?想的美!保栓說,真不要錢。更田說,咋回事?保栓說,我在這存了5萬元錢,除了2分的利息,每年還免費給10袋化肥,10斤小麥種子。更田說,有這好事!保栓說,你還不知道,村上很多人都是在這拉的肥料。更田說,信用社發(fā)肥料,真是個稀罕事。正想著,里面的人出來了,看見更田,說這不是老舅嗎,今兒在街上趕集?更田盯著看了一分鐘,才認清是遠門的一個外甥四清,前些年坑蒙拐騙被抓了,后來去了南方,聽說發(fā)了大財,沒想到在這遇見了,就說,四清干大事了,這社是你開的,還送肥料?四清說,響應政府號召,給鄉(xiāng)親們辦點好事。更田說,還吸收存款呢。四清剜了眼更田,說,給鄉(xiāng)親們送錢不合適,就想了這個法兒。更田看出四清的厭煩,就說,好,又問了幾句老姐姐的話,四清就進屋了。
更田看著拉肥料的人進進出出,才想起來找保栓是想問個事。兩人走到街邊,保栓說啥事?更田說,“綠源”公司發(fā)利息你知道不?保栓搖頭,說,發(fā)啥利息?更田說,沒有通知你?保栓又搖下頭。更田說,剛才“綠源”公司在發(fā)存款利息,我還以為你知道。保栓說,不會是真發(fā)吧?更田說,真倒是真的,錢都擺在那。保栓說,人們都領走了?更田說,發(fā)是發(fā)了,就是人們最后把錢又存那了,還多出了幾十萬。保栓說,劉大頭是不是又在搞啥鬼!更田說,不知道,我也問他們要利息,可他們說只給存款到期的發(fā)。保栓肯定地說,劉大頭一定是在搞鬼,又想出啥門道騙人了。說到這里,保栓說,叔去他們那干啥?更田說,我想把存的錢要回來,房錢湊不夠。保栓說,貸款的事還沒辦成?更田說,欠款還不上,黑名單消不了,銀行不給辦。保栓說,找出誰冒你的名沒?更田想到張疙瘩,悶了一陣,說,還沒找著。
保栓把肥料裝到車上,看著還站在邊上的更田,說,這里也貸款,就是利息高些。更田說,多少?保栓說,3分。更田說,1萬元錢一年下來就是大幾千,搶錢呢。保栓說,是高,但存錢劃算,還送農(nóng)資,買農(nóng)資的錢都省下了。也是,更田說,可不知道保險不保險。保栓說,信用社呢,國家的,咋不保險?更田回頭看,明星專業(yè)信用合作社的牌子在夕陽下閃閃發(fā)光。
4
更田趕到孝義村,天已經(jīng)擦黑。推開張疙瘩家的破院門,和正往外走的張疙瘩撞個正著,張疙瘩驚叫一聲,跟見鬼似的,手里拿的一床被窩卷也掉在地上。更田撿起地上的鋪蓋卷,說,這就準備停當了!張疙瘩沒接更田的話,說,你嚇死我了,我有心臟病可就完了。更田說,你完不了,是我完了。張疙瘩不解地看著更田,不明白他說話的意思。更田也不繞彎,說,你拿著鋪蓋卷準備上哪呢?張疙瘩從更田手里接過鋪蓋,說,工地,我跟老板說晚上去看工地,一個晚上多給十塊錢。更田說,不對吧,說著眼光在院子屋子里亂看,就看到了放在墻角的一個衣服袋子和收拾停當?shù)男|西。張疙瘩也順著更田的目光看,說,那是惜花的衣服,我這晚上不在家了,就讓她去娘家住,我也能上個全工。更田腦門上的筋蹦起來,說,多玄,差點讓你跑了,你這是先把媳婦安置好,然后就跟那個信貸員一樣準備跑了,把我留這坐蠟呀!
張疙瘩總算弄明白更田突然上門來的意思,臉色有些難看,說,我雖然窮,可也不至于為那幾萬塊錢就跑了。更田說,那可不好說,誰知道現(xiàn)在人的心里都在想些啥,就像咱倆,之前在一起多說得來,可我咋會想到你在背后冒我的名貸款呢。張疙瘩被人捏住了短處,噎得說不上話。更田得理不饒人,接著說,虧我靈醒一點,要是再讓你跑了,我這虧可吃大了。
張疙瘩紅著老臉,悶了一陣,才說,我咋說你才相信呢?更田說,你去把貸款給人家還上,給我消了黑名單,讓我貸上款我就不找你了。張疙瘩說,可錢得一點一點掙啊,我這上哪一下子弄恁多錢。更田說,你一點一點掙,我同意,可人家銀行不同意,結(jié)果不還是我“坐蘿卜”?
天暗下來,幾只雞子圍著張疙瘩,想在睡覺前加點餐,但被張疙瘩哄走了。張疙瘩看看天,說,我還要去工地呢。更田說,那我跟你一起去。張疙瘩回頭看更田,說,我不會跑。更田說,誰知道呢?張疙瘩抱著頭,在院子里打轉(zhuǎn),然后在更田前停下來,說,你究竟想咋樣?更田說,你上哪我就跟到哪,直到你把錢還了。張疙瘩說,那我現(xiàn)在去死,你也跟著我去呀。更田說,你要不把這事弄利索,就是到陰間,我也擾得你不安寧。張疙瘩恨恨地說,更田,我算認識你了。更田不客氣地說,這話該我來說。
工地最終沒去成,兩人晚飯也沒吃,燈也沒開,就睡下了。更田在外屋,張疙瘩抱出兩床鋪蓋扔在小床上。更田躺了一會,有些不放心,起來到院子里看了看,把院門插牢,這才安心睡下。
更田在張疙瘩家住了兩天,張疙瘩也沒去成工地。兩人一天到晚就坐在家里,有時說幾句話,但都跟吵架似的。更多的時間,兩人就那樣坐著,你看我,我看你,像是一對斗雞。張疙瘩要小解,茅房在外面,更田就跟在后面,張疙瘩把家伙掏出來說,你是不是連這個也要看。更田說,我也有,看你的鬧球。有村里人來串門,看見更田在屋子里坐著,竟然都認識,跟更田說話。更田去看張疙瘩,張疙瘩正緊張地看他。就說,時間長沒見疙瘩了,順路來坐坐。來人就說,那你們聊,就走了。張疙瘩舒口氣,說,你咋不說你是來要賬的?更田說,你想讓我這樣說也行,我這就去說,嘴里說著話,腳下卻沒動。
兩人的吃飯是個大問題,張疙瘩家?guī)缀鯖]啥吃的,兩人中午就是水煮面條,晚上是涼饅頭喝白開水,即使這樣,也難以堅持下去,張疙瘩家的糧食賣完了,面也沒有了,又沒有錢,眼看著有些堅持不下去了。
更焦心的是兩個人都有事,張疙瘩去不成工地,急得團團轉(zhuǎn)。更田這邊也不消停,連著兩天沒去公路上,組里的人給他打電話,他只能說有點事,辦完了就去。放下電話,就看著張疙瘩,張疙瘩也看著他,兩個人都很難受。
這天,更田說,我一直呆在你家里也不是個事,你這里沒吃沒喝的再有幾天也把咱倆給熬死了,還有你這房子,七扭八歪,擰麻花一樣,住著也揪心,我看還是搬到我那去住吧,我那房子大,糧食啥的都有,吃喝不愁。人還少,沒有人問這問那的。張疙瘩說,啥意思,是綁架我了!更田說,不要說得恁難聽,我是幫你,你在我那白吃白住,還不愿意?我也是看在咱曾經(jīng)是朋友才這樣說的。張疙瘩說,我不去,我家住得好好的,為啥要去你家?更田說,你還是聽我的!張疙瘩別過頭說,我不聽你的又咋的!更田說,到現(xiàn)在為止,這事我也只限于咱兩人知道,如果你不聽我的勸,我就讓所有人知道你干的這丑事。另外,這事我知道你沒讓惜花和閨女知道,怕她們擔心,如果你不按我說的辦,我就把這事說給她們。張疙瘩的身子一下子塌了。他低著頭,呼呼喘著粗氣,最后才說,去就去,我還怕你把我骨頭拆拆賣了。更田說,賣你,怕要倒貼皮了。張疙瘩說,我去,那我媳婦回來咋辦,誰在家照顧她?更田說,你把惜花也接過來。張疙瘩咬著牙說,更田,你可真夠心狠的,綁我還不算,還要綁我媳婦,你這是要我全家的命呢!更田說,你要我命的時候你咋就不說這話?張疙瘩不吭聲了。
更田從家里開了一輛三馬車,把張疙瘩的幾樣簡單物品裝到車上,車子后面拴著張疙瘩的牛,這場景有些惹眼球。路上,遇到幾個熟人,問他是咋回事。更田就說,朋友家遇到點難處,先來我家住幾天。熟人就說,交上你這個朋友也是福氣。更田嘿嘿笑了。
走得遠了,看周圍沒人,張疙瘩才說,如果他們知道我是被你綁過來的,就不會說你是個好人了。更田說,為啥非要說得恁難聽,大家都看著你高興來我家,咋說是我綁你了,我是幫你呢。張疙瘩說,你這樣說真像個賴皮。更田說,這也是你逼的。
進了院門,張疙瘩就找了一根繩子,對更田說,給你。更田說,干啥?張疙瘩說,綁我啊。更田說,我啥時候說過綁你了?張疙瘩說,那你不綁我?更田說,你是想讓我犯法呢,我才不上你的當。
張疙瘩在更田家住下來,的確如更田說的,更田家比張疙瘩家舒服多了,一大院的房子,又吃喝不愁,張疙瘩索性把自己扮成個無賴的樣子,每天就是吃喝睡覺。更田也不計較,上公路時去鎖大門,可想了想,還是把鎖開了,頭伸進院子,對張疙瘩說,你別想著跑,我跟更生說了,臨近都是村里人,別弄得到時大家臉上都難看。上午如果我不回來,你自己弄點吃的,面條菜我都給你準備好了,打開火就行。張疙瘩不說話,以此表達自己的抗議。
晚上,更田回來,見張疙瘩老實坐在院子里,就點點頭,說,晚上咱們燒兔子肉吃。張疙瘩看更田,更田的手上果然拎著一個很肥的兔子,就說,哪弄的兔子?更田說,這兔子也是命賤,從公路上過,被一輛車撞死了,我順手揀回來,你可真有福氣,剛來就遇上這樣的好事,我有十幾年沒吃過兔子肉了。張疙瘩不領情,說,你就是給我龍肉,我也沒心思吃。
吃過飯,兩人坐一會,有一搭沒一搭說了幾句話,更田說,我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更田的話音剛落,張疙瘩就站起來,在屋里呆了一天,他有些急。兩人踩著滿地的垃圾和塑料袋子往前走,張疙瘩看著沿路空無一物的房子,說,人呢?更田掃一眼,說,搬走了。張疙瘩說,都搬走了?更田說,大都搬走了。張疙瘩說那你,可說了一半就住了嘴。更田回頭看張疙瘩,張疙瘩把目光投向別處。
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圈,沒碰上幾個人影,只有村西的鰥夫更生站在門前的路上,和他們打招呼。更田說,你啥時候搬?更生說,我哪里有錢,我就在這里住一輩子了,死了把房子一推,就算埋了。更田說,聽主任說要把你送養(yǎng)老院,那你個老東西可享福了。更生咧了下嘴角,說,聽說那里面的人要干活,不干活不給飯吃。更田說,別聽有些人瞎咧咧,去就是養(yǎng)老的,還干啥活,要干活干脆就不去了。更生說,可不是?
回到家,張疙瘩悶了一陣,說,我知道這事我做的不對,害你一家還守在這里,可我就這樣住著也不是辦法。更田說,那你有啥好辦法?張疙瘩說,我還是去工地,一天總能掙個百八十元的,還一點不就少一點?更田說,指望你掙那幾個我要等到猴年馬月,再說你跑了我找誰去!張疙瘩說,我肯定不會跑,要跑早就跑了。更田說,我不會再聽你的,你要想出去干活,也行,你快點把你媳婦接回來,我還是那句話,管你們吃的喝的住的,就算是我把你們養(yǎng)起來了。張疙瘩說,可你就是把我們?nèi)υ谶@,也弄不來錢啊。更田說,起碼我看著你們心里會踏實些,你要是跑了,我就連一點指望都沒有了。張疙瘩嘴巴張了張,可啥話也沒說出來,怔了一會,回屋睡覺了。
5
早上,更田像往常一樣早早起來,在村子里轉(zhuǎn)悠,地上到處是人們丟棄的破爛,成堆的塑料袋子迎風飛舞。村子里很靜,沒有一點人氣,雞鴨也見不到,那種頹敗的感覺隨著飄舞的塑料袋直往人的骨子里滲。往前走,巨大的老樟樹下,是一塊水泥空地,過去是村中議事扯白話的地方,可現(xiàn)在除了他再沒有別的人了。更田在空地上站了會,空曠的感覺讓他難受。他裹了裹衣裳,跟張疙瘩打了招呼,上公路去了。更田除了種地,還有一個差事,就是維護附近的一段鄉(xiāng)村公路,一個月八百元錢。當初,鎮(zhèn)公路所的人到村子里找人,可沒有人愿意干,公路管理所的人就找到更田,更田沒多想,就同意了,雖然錢不多,勞累點,可對時間要求不那么嚴,一星期只去個兩三天就行,離家近,還能招呼住自己的莊稼,更田覺得還可以。
管理的公路就在移民安置點旁邊,他和其他二個工人組成一組,負責安置點附近20里公路的維護。更田到了路上,工友們還沒到,更田在安置點轉(zhuǎn)了轉(zhuǎn),多數(shù)人還沒有起床,偶爾有婦女拉開大門,睡眼惺忪站在門前,一把梳子在頭發(fā)上晃來晃去。更田搖頭,自言自語地說,搬來了幾天,就把自己當城里人了。
轉(zhuǎn)了一會,見大志正準備出門,喊了一聲,大志看見更田,就說,叔你啥時間搬過來?更田說,我錢還沒湊夠呢。大志說,管他有錢沒錢先搬過來再說。邊上的大志媳婦說,你可別坑更田叔,這一搬進來,那邊把房子推了,這邊再不讓住,那不坑死人嗎!大志說,不會吧,這房子不就是建給咱住的,咋會不讓住呢?大志媳婦撇撇嘴,說,你不交錢,看人家讓你住不,你忘了那些天你為了湊錢忙得跟孫子似的?跟人家說啥好話都不行,說實在話,不是因為老二結(jié)婚沒房子,我也不搬過來呢。大志搔了搔頭說,可搬過來也怪好,看這地下,干干凈凈的,下雨天也不用怕出進一腳泥,多好。大志媳婦說,好你個頭,這沒住幾天地下這裂縫就能塞下個雞蛋,墻也裂了,這房子也不知咋球蓋的,真怕住著就倒了。大志說,就你怕死,別人都不怕。更田見兩人要吵起來,就說,日頭都出來了,該下地了!
工地熱鬧起來。更田看見于得水正在跟劉大頭說話。更田就想到賠償款的事,想著兩人都在正好??捎忠幌?,直接問劉大頭不一定合適,還是先問問于得水。等劉大頭上車離開,更田忙攔住于得水。于得水看是更田,說咋了,錢湊夠了?更田說,上哪湊去?于得水說,那你找我干啥?更田說,我想把賠償款取出來,差不多夠交房錢了。于得水說,啥賠償款?更田說,就是煤礦給的賠償款,你跟劉經(jīng)理說說,給我取出來,高息我就不要了。于得水看了一陣更田,說,那你去跟劉大頭要就是了,跟我說做球!更田說,你是村主任我不跟你說跟誰說?于得水說,我又沒把你的錢存到劉大頭那?更田說,那賠償款咋就到了劉大頭那!于得水說,我知道個球,那錢村里就沒見著。更田說,不會吧,都說那錢是你做主存到劉大頭那,綠源公司還有你一份呢。于得水的臉有些難看,說,更田,按輩分我該叫你一聲叔,但咱把話說白了,這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你也恁大歲數(shù)了,今兒我就不說你,以后這沒影的話,還是不要亂說。更田說,那我的賠償款咋就到了綠源公司的賬上?于得水說,那你去問劉大頭去。說著坐上車,一溜煙沒影了。
更田看著于得水的車,車是新買的,叫啥寶馬,就像于得水在縣上弄的那個大閨女,油光水滑。于得水都走沒影了,更田還傻傻站著,心里很不舒服,感覺就像嗓子里鉆個蒼蠅,吐不出來咽不下去。更田早早收了工,往回走去。
6
回家時,更田拐到大志家,把大志家的狗牽回來了。這條狗原來就是更田養(yǎng)的,都長半大個了,大志孫子二寶纏著要,就牽去了,可一搬家,連拴狗的地方都沒有。那狗似乎對新家也不習慣,繩子一松就往更田這跑。再攆都不行。更田就說,干脆還是把狗留給我做個伴吧。大志說你牽走吧,這狗東西要把我氣死了。更田說,這狗戀家呢,是條好狗。
更田牽著狗回到家,把繩子解了,狗也不跑,就跟在更田身后。張疙瘩看著這條跟牛犢子般大的狗,說,弄條狗來看我的吧。更田說,你想哪了?張疙瘩說,這狗還是小了,你該弄頭獅子放著,我才不敢跑。更田說,你要這樣想我也沒辦法。張疙瘩鼻子哼了哼。
下午更田扛著鋤頭下地,張疙瘩說,我也跟你去,在屋里呆著急。更田找了一把鋤頭,給了張疙瘩。兩人去麥地耪地。春上農(nóng)閑,地里基本上沒啥人,就是有人,也不會去田里鋤地了。可更田一直把這個習慣堅持下來,老莊稼人說過,春上的鋤頭有水有油,隨便到地里鋤幾下,莊稼長勢就不一樣。兩人開始是各鋤各的,可很快就走到一起,張疙瘩把鋤掉的婆婆草和水巴戟收攏到一起,扔到外面,說,我的地咋整,也該松土了,我們那還要澆水,我也得回去看看。更田說,不用急,啥時間澆地了跟我說一聲。張疙瘩哦了一聲。又鋤了一會,張疙瘩說,媳婦捎信說要回家呢。更田說,那就回來吧。張疙瘩小了聲音說,回哪?更田說,回這啊,你說回哪!張疙瘩看著更田,丟了鋤頭,狠狠說,你還當真這樣做呢!更田說,我啥時候給你說著玩過?張疙瘩想了想說,你再這樣我去告你了。更田停下手里的活計,說,你想讓你的丑事全世界都知道,讓閨女雅子也知道,那你就去告吧。張疙瘩的身子骨跟斷了似的,蹲在地里,抱著腦袋,肩膀一聳一聳的。更田沒好氣地說,看看你家那樣子,眼看都墻倒屋塌了,到我這住,倒像是要害你似的。
第二天,張疙瘩要去接媳婦惜花,更田早早把三馬車發(fā)動了,張疙瘩灰頭灰臉坐在車廂里,更田看了看張疙瘩穿的衣服,又回了屋,拿了一套干凈的衣服讓張疙瘩換上,說,高興點,這是去接媳婦呢,這才上了路。惜花娘家離信義村就三十多里,一個小時就到了。惜花見到更田很驚奇,說,大兄弟你咋來了!更田說,張疙瘩想用下車,就一起來了,惜花說,麻煩大兄弟了。
簡單吃了點飯,就上了路,到孝義村和信義村的岔路口,沒有拐向孝義村,惜花就說,走錯了。握著方向盤的更田說,沒有錯,到了你就知道了。很快,車子在更田家門前停下,惜花說,咋拉到你這了?更田說,村里給你們搞危房改造,先在我這住下。惜花去看張疙瘩,張疙瘩忙不迭點頭。惜花說,村里真給咱蓋房子,你跟主任說好了?張疙瘩胡亂點下頭。惜花轉(zhuǎn)身對更田說,可我這樣子,咋能住到你家!更田說,你這樣說就外氣了,疙瘩和我也是幾十年的交情,再說,我這空房子多得很,你看看,這村里的空房子有多少,我一個人住著也孤單,有個人做個伴說說話也好。
更田說到這,惜花也不再堅持,只是跟張疙瘩說,房子快點蓋好,蓋好了就回家,張疙瘩喏喏應著,心不在焉的樣子。
都安置下來,張疙瘩拽下更田的衣角,想說句啥可沒說出來,更田明白張疙瘩的心思,說,你不用擔心,我不會跟她說這事的。張疙瘩頓了下說,我明天可以去工上了!更田說去吧,不過,你還是想別的辦法,指望上工也掙不下那錢來。張疙瘩沒吭聲,扭身進了屋。
轉(zhuǎn)過天,更田決定收拾院門,院門已經(jīng)破得不像樣,連個雞子都關(guān)不住,該是拾掇的時候了。
拾掇的時候,張疙瘩就在邊上坐著,看更田忙碌,也不過來搭把手,似乎肚子里還憋著一股氣,呼呼地喘,最后實在憋不住了,對著更田的脊梁小聲說,我們剛來就修門,防我們跑呢!更田回過頭看張疙瘩,說,你這人咋恁多心思呢,我又不是防你的。張疙瘩說,鬼才信你的話。更田說,你不信我也沒辦法。張疙瘩說,早不修晚不修,我們來了就修,你以為我是傻瓜。更田說,隨你想,你說是啥就是啥!說著話,手不停,錘子在門板上敲得叮當響。
拾掇好院門,又開始拾掇院墻,院墻也是年舊失修,一面院墻塌了一個豁口,更田把豁口重新補上,又在墻上重新鋪設了碎玻璃。更田做這些,更堅定了張疙瘩的想法,也讓張疙瘩感到分外惱怒,張疙瘩說,你還說不是防我們!更田站在院墻頭上,說,你也不給我?guī)蛡€忙,在下面說個啥。張疙瘩說,你綁我們還讓我?guī)湍阈拊簤?!更田說,你這人咋啥事都喜歡往自己身上攬,我不就是修修墻嗎?張疙瘩說,你不用修它,我們也跑不了。更田說,你們跑不跑我都要修,這院墻豁口太大了,不說防賊,就是野牲畜都防不住。張疙瘩說,我們不是賊,就是欠你點錢么,犯得著你操恁大心思?更田被張疙瘩嗆得有些冒火,說,你愛咋想都行,說我是防你也行,想我不防你,就快點把欠款還了,咱各走各的道,誰也不礙誰。這話把張疙瘩噎得直翻眼白,嗓子咕嚕咕嚕的,半天才說,還,不還我張疙瘩是王八蛋。更田看著氣得嘴臉烏青的張疙瘩,笑了笑,繼續(xù)忙自己的事。
一切收拾妥當,更田站在下面看看,還不錯,他把那頭叫黑子的狗叫過來,指了院門邊,黑子像是明白更田的意思,在院門邊臥下來,趁張疙瘩不注意,更田惡作劇地指了下張疙瘩,做了個手勢,黑子就朝張疙瘩跑過去,在張疙瘩身上嗅,張疙瘩一輩子最怕狗,見狗圍著自己轉(zhuǎn)圈圈,也不走,嚇得不敢動。更田叫一聲,狗才跑過來,可眼睛仍盯著張疙瘩,更田大聲對黑子說,好好給我守住這個門,防止外人出入,聽好了沒?黑子搖著尾巴,在門口臥下來,頭朝向張疙瘩坐的方向,張疙瘩的臉都青了。
更田中午不在家吃飯,公路段管飯,有時遇到公路塌方,就得幾天忙,吃睡都在公路上。前幾天,好好的公路突然就塌下去一個坑,正好一輛車經(jīng)過,側(cè)歪一下,車翻了,幸好沒死人。更田他們忙了一個星期才弄好。忙好后的更田心急火燎往家趕,不知道家里咋樣了,張疙瘩他們是否跑了。走到村頭,看見自己屋子透出的一抹亮光,更田的心才安下來。進了院子,張疙瘩正在弄飯,張疙瘩見更田,說,回來也不說一聲,沒做你的飯呢。這話讓更田聽著有些不舒服,我自己的家想啥時候回來就啥時候回來,可他沒有說出來,只說了句,多添瓢水不是?張疙瘩往鍋里加水,又去洗青菜。更田在屋子里轉(zhuǎn)轉(zhuǎn),屋子拾掇得清爽,比自己干凈多了,想張疙瘩確實是個過日子的人,自己以后就不用操心這煩人的家務了,更田的心情好起來。
可這好心情沒能持續(xù)多久,晚上清點雞子時,更田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打著手電又數(shù)一遍,確實少一只。這可是少有的事,以前村里人都在時,丟雞子是常事,可現(xiàn)在村里沒幾個人了,誰會偷雞子呢?更田問張疙瘩,張疙瘩說不知道,每天晚上它們都是自己上到樹上。更田說,你就沒數(shù)數(shù)!張疙瘩帶著情緒說,你的東西我不敢動。更田四下里找,可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張疙瘩跟在后面,說,會不會讓狐子拉走了。更田就停了尋找,想這倒很有可能,這些年村子的草長得比莊稼還高,人又少,狐子的膽子也大了,在村里亂躥,逛大街似的。不過,就是狐子拉走了,也該留下些跡象,明天再找找看。
第二天,更田早早就起來,在黑子的引領下,在一片雜草叢里,發(fā)現(xiàn)一堆雞毛,堆得很整齊,更田抓起雞毛看了看,他認出就是自家丟失的那只大黃雞,更田又看那堆整齊堆放的雞毛,好像不是狐子拉的,是被人拔的。更田的腦子里掠過一個念頭,這念頭把自己嚇一跳,不會吧?更田對自己說,可那個念頭一直盤踞在腦子里,更田有些喘不過氣來。
到了家門口,見張疙瘩坐在空場上,更田把自己看到的說給張疙瘩聽,張疙瘩低著頭不吭聲。更田突然就有些生氣,說,雞子不是狐子拉的!張疙瘩終于抬起頭,說,那是咋了?更田說,雞子被人煮吃了?張疙瘩的眉毛動了動,跟個抵人牛似地看著更田,說,你意思那雞是被我煮吃了。更田沒想到張疙瘩一下子就攬過去,一時不知道說啥。張疙瘩說,你說是我吃了你的雞子!更田說,我沒說你吃了我的雞子。張疙瘩說,你就是那意思,你以為我聽不出來,你當我是傻瓜!張疙瘩的情緒很激動,接著說,我不就是冒你的名嗎,你把我弄到你家來,跟防賊似的,又是修門修院墻,還弄條狗看著我,又說我偷你的雞,我這還叫個人嗎?張疙瘩說著捂住臉,肩膀一聳一聳的,嗚嗚的聲音從指縫間傳出來。更田有些手足無措,想說句寬慰的話卻不知道說啥好,伸手去拉張疙瘩,卻被張疙瘩擋開了,張疙瘩繼續(xù)說,你丟了雞子就懷疑是我干的,我活得還算個人嗎!我這就去找錢,弄不來錢我賣牛,哪怕借高利貸,我也還你,張疙瘩說著甩開更田的手,氣沖沖走了。
更田站在原地,想自己是不是過了,可他回想自己的作為,覺得并不算過分,他張疙瘩啥事都要往自己身上攬自己也沒辦法,他去找錢也好,找來了兩人都輕松,都不用跟防賊似的互相防著了。
張疙瘩決定賣牛。張疙瘩是在跑了兩天后才下這個決心的。張疙瘩出去了兩天,只借到兩千,張疙瘩看著手里皺巴巴的兩千塊錢,說,我賣牛,能賣的都賣了還你。更田有些冷血地說隨你便。
張疙瘩賣牛受到媳婦惜花的阻攔,聽見牛不同尋常的叫聲,惜花說,張疙瘩你干啥?張疙瘩說賣牛。惜花說,咋現(xiàn)在想著賣牛?張疙瘩說,我打算換個工地干,有些遠,但錢多,比養(yǎng)它們賺得多,再說,我一上工地,就沒時間招呼它們了。惜花說,這?,F(xiàn)在賣了可惜,正上膘。張疙瘩說,沒辦法,留在家里要餓死了。惜花就哭了,哭著說是自己連累了張疙瘩,連累了這個家,如果自己好好的,張疙瘩就可以放開手腳到外面掙錢了,家就不會過得這樣艱難了。張疙瘩的眼睛有些濕,他過去勸媳婦,說,你就不要操心家里的事,安心養(yǎng)病,日子會好起來的。
張疙瘩拿著賣牛和早先借下的錢給更田,更田說,多少?張疙瘩說,一萬多。更田說,錯得遠呢。張疙瘩說,我知道。更田說,你光說知道中球用,我要的是你現(xiàn)在就還清貸款。張疙瘩的臉漲得通紅,說,我那院子里還有幾棵樹,我也打算賣了,屋子里也還有幾樣值錢的東西,也拿去賣了。更田忍不住插話,說你屋子里有啥值錢的東西?張疙瘩說,有臺新彩電,前幾年買的,一直沒舍得看,還是新的,還有幾樣家具,新的。更田不想聽了,說,算了,算了,你不要老盤算你屋里那點東西,你就把你全家所有的東西拿去賣了,又能值幾個錢?張疙瘩悶了一會,說,那我地里還有莊稼,我今年還種了金銀花,聽說很值錢呢,秋后就能收了。更田聽得頭大,沒好氣地說,你那點莊稼值幾個錢,那金銀花更是沒影的事。又說,我這是馬上都要用,人家急渴渴地要我搬家,急渴渴地要我貸款,你給我指這些沒影的東西,不是糊弄我嗎?
張疙瘩說,那我去偷去搶,也要把你的錢還上,你等著我。
第三天,張疙瘩湊了不到三萬元錢,對更田說,我先湊這些,給你。更田看了看被張疙瘩攥得都要出水的錢,說,你給我鬧球,你去還人家銀行。張疙瘩點頭說是,我這就去還銀行。
可半下午,張疙瘩回來了,說錢還得先給你。更田說咋回事?張疙瘩說,人家銀行說,貸款上顯示是你的名字,只能你去還款。更田說,他們這樣說?張疙瘩點頭。更田說,看這球事弄的,粘在身上揭不掉了,那我明天去還??蓮埜泶衿诎税胩欤终f,人家銀行還說了,要還就一次還清,不讓一點一點還。更田說,銀行也是欺負人呢!想了想又說,那剩下的呢。張疙瘩說,我再想辦法,我打算著到石料廠干,那里錢多,一個月少說也有兩千。更田說,你不要跟我說你的打算了!張疙瘩的脾氣好像好了很多,小心地說,我知道,我知道。
7
更田決定去找柳河煤礦問問賠償款的事,柳河煤礦早已關(guān)門,只在鎮(zhèn)上設了個辦事處,負責遣散賠償?shù)认嚓P(guān)事宜。
辦事處設在一個偏僻的角落,好像就是專門為了不讓人找到。更田問了很多人,才找到這個小院子,牌子丟在角落里,上面蒙滿了灰塵。門關(guān)著,里面?zhèn)鱽砟信恼f話聲。更田敲了下門,門開了一道縫,探出一張男人的臉,直直地看著更田。更田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搓著手,說,我想找領導問個事。門開了,一個女子坐在沙發(fā)上,也在看著更田。更田把自己的來意說了一遍,男子說,這事你去問鎮(zhèn)上或村里。更田說,實話跟領導說,他們把礦上賠的錢轉(zhuǎn)到一個公司賬上,說是替我們存起來,一分五的利息。男子說,那好啊,不用干活就發(fā)財了。更田說,我現(xiàn)在急用錢,想把錢取出來繳納房錢,可他們推三阻四不給取。男子說,那你問他們要?。「镎f,可我們都不知道問誰要,村里不認,劉大頭不給,我們真沒辦法了,才來找你們,看看根子出在哪兒。男子說,屙屎屙不凈,盡是些扯蛋事。更田說,所以才來找領導的,順便問一下我們的賠償額是多少。沙發(fā)上的女子說,你是哪個村的?更田說,信義村。女子說,一個人一萬五。男子踢了女子一下,又使了眼色。這些更田都看在眼里。更田重復了一句,一萬五!女子忙說,不對,是一萬,一人一萬。更田說,一萬還是一萬五。女子說,一萬,我說錯了。更田說,就這一次?男子說,你還想幾次,沒看礦都封了,哪還有錢,錢兌付完我們都要卷鋪蓋回家了。更田說也是,都不容易,那錢究竟是給了鎮(zhèn)上還是村上?男子猶豫了下說,你去找鎮(zhèn)上問吧。
更田直接去了鎮(zhèn)政府,問了幾個人,說讓去找財政所。找到財政所,一個人腆著大肚子說,賠償?shù)氖抡邑斦颍闳フ颐裾?。更田去了民政所,所長打了幾個電話,說賠償款沒有進民政所賬戶,應該還在財政上。更田折回財政所,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
更田猶豫著是回,還是再等等,晃悠著就到了銀行前,突然就想再進去問點事,這一段他似乎想明白了,自己被冒名貸款的事,張疙瘩有責任,銀行也有責任,可銀行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有些不地道。接待他的還是那個年輕經(jīng)理。經(jīng)理看見更田,說你來了正好,這兩天正找你還款呢。更田說,早不找我還款,事出來了才找我要貸款。經(jīng)理說,原來的信貸員辭退了,我們也是才核查出來。更田說,不是我貸的款,冒我名的人已經(jīng)找到了,是孝義村的張疙瘩,他都承認了。經(jīng)理愣了愣,說,那也得你還款,借據(jù)上是你簽的字。更田說,我說過了我都不會寫字,咋會是我簽的字,你們咋一點道理都不講。經(jīng)理說,你說字不是你簽的,你要找鑒定機構(gòu)出證據(jù)。更田說,人家都認了還不算!經(jīng)理說,我們只相信證據(jù),再說你這是一面之詞,誰知道是真還是假。更田說,我聽說你們辦貸款要面談面簽的,可借據(jù)上沒有我的照片,也能把貸款辦了。經(jīng)理嘴巴張了張,說,可能是信貸員辦手續(xù)馬虎。更田說,你們這是違規(guī)辦理貸款,你們得給我個說法,無緣無故給我弄個黑名單,弄得我無法貸款,你們不給我解決,我就去告你們。經(jīng)理的聲音軟下來,說,這事我們會調(diào)查了解的,如果確實不是你貸的款,我們會幫助解決的。更田說,那啥時候能解決?經(jīng)理說,這事比較發(fā)雜,調(diào)查得有個過程,你回去等消息吧。
走在回村的路上,更田心情不錯,感覺這一趟很值,雖然沒有弄清楚賠償款的去處,但知道了賠償?shù)慕痤~,遠不是村里說的一人一萬,那五千元到哪了!還有黑名單的事,銀行總算服了個軟,銀行出面,問題就容易解決了。
回到家,還沒進屋就聽見一陣呻吟聲,更田忙推開門,看見惜花滾落在地上,額頭上的汗珠子下雨一樣往下落。更田扎煞著雙手說,咋了,咋了?惜花說,身上疼,疼死了!更田說,那得送你上醫(yī)院,張疙瘩呢,四下里找,才想到張疙瘩可能還在工地上。惜花的聲音越叫越響,更田頭上的汗也出來了,伸出手,卻又縮回來,說,我給張疙瘩打電話。電話打到場子里,工頭說張疙瘩去運料了,回來就告訴他。更田回頭跟惜花說,卻見惜花眼仁翻白,嘴唇嚅動,似乎都叫不出聲來了。耽擱不得,更田急忙把三馬車發(fā)動了,在車廂里放床被子,把惜花連抱帶拉弄到車上,取了些錢,往縣上奔去。
到了醫(yī)院,檢查,診斷,等扎上針更田才喘口氣。剛消停,門診室的人催他交費,更田摸了摸兜,帶的小兩千已經(jīng)用完了。更田說等等,錢馬上就來,說話間看見張疙瘩了,張疙瘩兩眼血紅,過來就把更田的衣領子抓住了,嘶啞著聲音說,你把我媳婦咋了,你是不是看我沒在屋,對我媳婦使壞了!更田掰開張疙瘩的手,說啥呢!張疙瘩說,我就知道你把我們弄來不安好心,可沒想到你把心思用在這上,你這混蛋。更田說,你聽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張疙瘩不聽更田說,跟個紅眼牛似的,喘著粗氣,說,我欠你錢,你也不該用這來對我,我媳婦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拼命。更田說,你聽我說完好不好!張疙瘩板著脖子說,有啥好說的,你這個混蛋!
兩人的爭吵引來很多人,一個醫(yī)生出來說,吵啥吵,想吵出去吵。張疙瘩的聲音才小了些。更田說,好心當成驢肝肺,早知道我不管球了。張疙瘩依然不依不饒,更田說,不聽我說你問你媳婦去,你現(xiàn)在還是快點去弄錢,醫(yī)院讓交住院錢,我?guī)У腻X花完了,你看著辦吧!
張疙瘩的腦子這才清醒了些,急忙進了病房,惜花還算清醒,兩人吵架聲她早聽到了,可苦于無法起身。見張疙瘩進來,就把事情說了。惜花說,多虧了更田,不是他把我拉來,醫(yī)生說我早就沒救了,這檢查費啥的還是更田出的錢,你咋香臭不分,跟人吵啥哩!張疙瘩的頭上冒著汗,神情比剛才還狼狽,見更田看他,就低著頭。頓了一會,才一下子蹦起來,說,我這就去找錢,去找錢。說著話人已跑出去。張疙瘩一跑就跑了大半天,回來手上只拿了不到一千塊錢。更田瞅著張疙瘩手上薄薄的那疊錢,還有張疙瘩一臉的愁苦,別過了臉。
第二天,張疙瘩去找醫(yī)生,又去找院長,出來時都是灰頭灰臉的,一個醫(yī)生跟出來說,這床位緊,要住院就快點弄錢,弄不來就只能先出院了。
更田坐在走廊里的長椅上,看張疙瘩苦著一張臉跑來跑去,臉色越來越黯淡,已經(jīng)明白了個八九不離十??筛镅b作沒看見,昨天的事更田一想起來就生氣。
張疙瘩似乎已沒有別的辦法,他坐在媳婦的病床前,目光呆滯。惜花看他的樣子,已經(jīng)明白了大概,就說,我這身子已經(jīng)不疼了,咱出院吧。張疙瘩看著媳婦,渾濁的老淚流出來,哽咽著說,我真的沒辦法了。惜花也哭了,抓著張疙瘩的胳膊說,好了,沒事了,咱出院。
更田在邊上看得鼻子酸,他嘆口氣,說,你現(xiàn)在出院不是找死嗎,你們在這等著,我去去就回來。
半個月后,惜花出院,醫(yī)院結(jié)賬,除去報銷的,竟然花了兩萬多。張疙瘩拿著賬單,小心看著更田說,我還你,一定還你。更田說,收拾東西回家吧,再多住一會,醫(yī)院又要收錢了,這地方咱老百姓來不起。惜花說,這次多虧了你,要不我這條命就算完了。更田說,沒事,遇上這樣的事誰都會幫這個忙的。惜花說,我們這又是住你家,吃你家,還要你花錢,真的不知咋謝你了。更田說,誰讓我跟疙瘩是幾十年的交情呢,說著去看張疙瘩,張疙瘩低著頭,臉上木木的,手在腳板上摳。
瞅了空子,更田跟張疙瘩說,看這弄的球事。張疙瘩說,我還你,真的還你!更田說,你用球毛還,這舊賬沒去,新賬又來,咋整呢。張疙瘩紅著臉,把手上的煙屁股摔在地上,說,還你,就是砸鍋賣房也還你。更田說,我沒生氣,你倒來勁了,說得好聽,砸鍋賣鐵,那又值幾個錢?張疙瘩說,那我賣兒賣女行不行?弄的動靜大了,屋里傳來惜花的聲音,說,你們在說啥呢,噼里啪啦的。更田看了眼張疙瘩,說,沒啥,攆雞呢,想著給你燉個雞子,好補補身子。惜花的聲音就帶了哭腔,說,不勞煩大兄弟了,給你添的麻煩夠多了。更田不說話,真的抓過一只雞子,扭斷脖子,扔給張疙瘩,說,你把雞子燉上,我去上工了。
8
這天,更田拎著菜正往家趕,迎面碰上保栓,保栓說,更田叔買這么多菜,家里來客人了?更田點頭。保栓說,要不要我陪客?更田說,陪你個頭,煩著呢。保拴看著更田遠去的身影,想這老爺子近來有些不正常,說話跟放槍似的,咋著了!
更田家來客了,來的卻不是更田的客,是張疙瘩的客,自從張疙瘩的親戚知道他們搬到更田家住以后,就開始往更田家來,隔三差五,讓更田頭疼不已。
這天中午,更田滿身疲憊回了家,見院子里坐著一個陌生人,惜花介紹是自己的一個親戚,一直在外邊,這次回來順便看看。來人就起來說些感謝的話,看來張疙瘩已經(jīng)把情況跟親戚說了。更田只有苦著臉打著哈哈,陪他們說了幾句話,看了看天,都快晌午了,看張疙瘩,卻跟沒事人一樣。更田沒有辦法,站起來說,你們先聊著,我去下就回來。
更田把菜弄回來,就在廚房里忙碌,張疙瘩在外邊陪客人說話,好像是說到啥開心事了,連少有笑聲的張疙瘩也哧哧笑起來。更田無端覺得他們是在笑他,笑他是個傻瓜,管人家吃管人家喝,還要管人家的客,自己連個球毛都落不著。更田感覺那股氣越來越濃,都要把天靈蓋給頂開了,他把刀在案板上剁得啪啪響,張疙瘩的笑聲一下子沒有了,就像蜥蜴的尾巴被斬斷,身子倉皇逃去。張疙瘩的頭探進廚房,說,還是我來吧。更田看了眼張疙瘩,說,沒事,我在剁肉呢,你陪客人說話吧,飯菜一會就好。張疙瘩離開了,更田郁積在心頭上的火氣還沒有散盡,而且是越想越氣,外面,還能聽見張疙瘩似乎控制不住發(fā)出的輕微的哧哧的笑聲,就像蛇走動發(fā)出的聲響。更田的火氣又上來了,把一個盤子掃到地上,發(fā)出碎裂的聲音。張疙瘩的頭又探進來,看著更田,更田說,不小心把盤子弄掉地上了。張疙瘩看更田的目光沒有移動,里面似乎包含著很多東西,更田說,收拾桌子,吃飯吧。
送走客人,兩人一起往回走,張疙瘩突然說,你不要給我臉色看。更田看著張疙瘩,張疙瘩的一張臉由于生氣而變得通紅,更田有些心虛,說,我咋給你臉色看?張疙瘩說,你以為我是傻子,你丟碟打碗那不是做給我看?更田說,那是不小心弄碎的。張疙瘩說,你不用遮遮掩掩,就是傻子也看得出來,不就是冒你的名貸款嗎,犯得著對我這樣!更田聽他這樣說也生氣了,說,你還覺得屈了,你在這吃我的喝我的,這還不算,你那親戚跟趕街似的往我這串,每次我都割肉打酒,好生招呼,你還想我咋樣!更田這樣一說,張疙瘩不吭聲了。更田還覺得不解氣,說,你來這么多天了,一分錢沒還,你媳婦住院我花的錢都超過你還的那點錢了,你還想讓我咋樣!更田說著覺得一股巨大的悲傷郁積在心里,一點點往上躥,直竄到眼窩里,眼睛濕濕的,說話的聲音也有些哽咽。
張疙瘩見更田那樣,慌了手腳,四下里看,然后悄聲說,你哭個啥哩,恁大的人了。更田還是捂著臉,在地上蹲下來,肩膀一聳一聳的。張疙瘩說,我這些天一直在想辦法,我會把貸款還上的,還有你的錢,你不要這樣了,讓人看見了多不好。更田的傷心消退了,擦了把眼,說,我也實在是生氣,忍不住了,說著做了個笑臉,卻比哭還難看。張疙瘩說,那些親戚要來我也是沒辦法,我總不能說讓他們別來我這,不成我們還是回去住吧,在這給你添麻煩。更田斬釘截鐵地說,那不行,你走了我找誰去。張疙瘩說,那你容我再想想辦法。
接下來的半個月,張疙瘩忙得跟鬼似的,除了上工地,就是在外面跑,有時一天沒見影,也不知道他在忙些啥,更田也懶得問。半個月后的一天晚上,張疙瘩一臉疲憊地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包東西,跟更田說,你看夠不夠?更田看著遞過來的紙包,說,啥子?張疙瘩說,還能是啥子,錢唄。更田接過紙包,打開,八沓嶄新的百元人民幣。更田摩挲著錢,說,從哪弄來的?張疙瘩說,你不管我從哪弄來的,你數(shù)一數(shù)看夠不夠,連在醫(yī)院花的那些錢都算上。更田數(shù)了兩遍,沒錯??筛锶圆蛔?,你在哪弄這么多錢,你一下子咋能弄這么多錢!張疙瘩說,反正不是偷也不是搶的,還你就是了。更田把錢收起來,順嘴說,你還說弄不來錢,這不都弄來了,以前一直在騙我。張疙瘩有些火了,說,我咋個騙你了,我跟你說,這些錢都是我借高利貸借來的,反正就是這一條命,給你給他們都是一樣。更田拿錢的手僵在半空,說,你這是啥錢,高利貸錢!張疙瘩說,除了借高利貸,我還有啥辦法。更田說,利息是多少?張疙瘩說,3分。更田一下子站起來,說,這高利貸利滾利你知道不知道,粘上高利貸你一輩子都別想過安生你知道不知道!張疙瘩說,我知道,可我有啥辦法。更田看看手里的錢,急忙把它推到桌子一邊,仿佛那錢燒手似的。
張疙瘩說,你的錢還清了,我們收拾收拾今天就回家。更田看著張疙瘩,突然站起來,拽住張疙瘩,說,不行,那不行!張疙瘩有些懊惱,說,啥不行,錢都還你了,還有啥不行,哦,是算我們這些天的飯錢住宿錢吧,那你就算吧,算多少我認了,還你。更田急急地說,不是為這。張疙瘩說,那是為啥?更田說,走,走,把錢拿上。張疙瘩摔開更田的手說,你干啥呢,你還想咋樣?更田不理張疙瘩的惱怒,說,把錢拿上去還人家,快點,你知道這一個小時是多少錢,一分鐘是多少錢。張疙瘩終于明白更田的意思,囁嚅說,那你的錢咋辦?更田說,我再急也不能讓你借高利貸還我。張疙瘩說,可除了借高利貸我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更田說,再想別的辦法,只要不是高利貸就行。
在更田的堅持下,張疙瘩包著錢又出去了,可回來時卻是鼻青臉腫,錢還在手上。張疙瘩擤了把帶血的鼻涕說,人家不讓還,我在那不走,他們就把我打了。更田說你在哪借的高利貸?張疙瘩說明星專業(yè)信用合作社。更田說,我知道那個社,明天咱們一起去找他。張疙瘩說,行嗎?更田說,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試試看。
第二天,更田和張疙瘩一起去了,更田讓張疙瘩在外面等,自己進屋和四清說了一會話,出來讓張疙瘩把錢帶進去,四清說,看在我老舅的面子上就給你破個例,可得罰你出一個星期的利息。張疙瘩忙點頭。四清在計算器上摁了一通,說,就出一千吧。張疙瘩的嗓子咕嚕幾聲,想說句話,可把話又咽進去了,他摸了摸褲兜,只拿出來五百元錢。更田從兜里掏出五百元錢,一并給了四清,把借條抽出來,才佝僂著身子退出來。
兩人往回走,張疙瘩還在心疼那一千元錢,說,他們真是喝血呢,一天不到都要一千塊。更田說,你以為這高利貸錢好使,一粘上就是傾家蕩產(chǎn)。張疙瘩說,又要你掏錢了!更田說,那有啥辦法,說成這事不容易,如果人家再反悔,那就麻煩了。張疙瘩說,謝你了!更田說,不說謝了,你回去還是想想別的辦法吧,我不讓你用高利貸錢還,是不想把你這個家毀了,我那貸款的事也在急著呢,還是快點想想別的辦法吧。
更田這樣一說,張疙瘩又蔫巴了,跟在更田后面,頭低著,地主似的。
9
更田、保栓和大志一起去了鎮(zhèn)上,他們是作為村民代表去鎮(zhèn)上反映訴求的。那天,更田把到煤礦辦事處的經(jīng)歷說了后,大家都表示極度的憤慨,一萬五千元的賠償?shù)搅舜迕襁@變成了一萬,還拿不到手里,這里面一定有貓膩。大家聚在更田的老屋子里商量辦法,最后決定選更田、保栓和大志為村民代表,去鎮(zhèn)上討要說法。
更田的三馬車突突突把三人拉到鎮(zhèn)上,先到鎮(zhèn)政府,更田說,咱們得先弄清賠償款的數(shù)額,然后再說錢的去處。保栓和大志說,老叔就聽你的。三人進了信訪辦,把訴求說了。一個年輕人做了記錄,然后說,這事我們會向上反映。更田說,現(xiàn)在就反映,我們在這等著。年輕人無奈,打了幾個電話,然后說,礦上給的賠償款就是一人一萬,哪有一萬五的說法。更田說,我親耳聽人家辦事處人說的,還能有假!年輕人說,耳聽為虛,這事可開不得玩笑。保栓說,老早都有這個說法?我們被蒙在鼓里了。年輕人說,這事不會錯。大志說,你這聽不到真話,我們直找鎮(zhèn)長書記去。
書記不在家,鎮(zhèn)長正要出門,被堵上了。鎮(zhèn)長皺著眉頭聽完三人的訴求,說,你們不要聽信讒言,原來合同說定的就是一人一萬。更田說,合同拿來讓我們看看。鎮(zhèn)長打了個電話,一會,一個精瘦的男人進來了,鎮(zhèn)長說,這是萬主任,又對萬主任說,你把柳河煤礦簽訂的賠償合同給他們看,說著人已經(jīng)出了門。三人跟著萬主任到了另一個辦公室,萬主任拿出一紙合同,說,就是一萬嘛,這事誰敢作假,不想活了。三人圍著合同看,上面確實寫著賠償款一人一萬元。更田的臉綠了,難道那女的真說錯了,可當時她身邊的男人明顯在阻止她說的。更田只好轉(zhuǎn)了話題,說,就是一萬元也沒有到我們手上,咋就到了“綠源”公司的賬上?萬主任說,村上說你們同意存到“綠源”公司的賬上。更田說,誰同意?沒人同意。萬主任說,可你們都簽了字的。保栓說,錢一直霸著不給我們,我們有啥辦法?萬主任說,這事你們得找村上。更田說,我們找了多次,可村上不認不管。萬主任說,我會把你們的訴求跟鎮(zhèn)長書記匯報,幫助你們解決這個問題。
話說到這兒,已經(jīng)沒啥說了,三人走到外面,大志忍不住說,是不是一萬五??!保栓看了看更田,說,應該沒錯,開始就哄著說一萬多。更田悶了一會,說,那女子親口說的,邊上的男人還阻止她說。保栓說,說不定船彎在哪呢!
送大志回新村,經(jīng)過工地,一伙人正在忙碌,更田說,不是說讓他們停工嗎,咋還在建?大志說,話是那樣說,可誰管,該咋的還咋的。更田說,這地基不牢,蓋起的房子誰敢住,塌了咋辦?大志說,再蓋唄。
回到家,見張疙瘩皺著眉頭坐在門口抽煙,黑子就臥在他邊上,頭枕著他的腳,這才幾天,黑子就被他俘虜了,真是有奶便是娘。更田的心有些不是味,在黑子身上踢一腳,黑子有些委屈地看著更田,不知道自己犯了啥錯。張疙瘩看見更田,把煙袋鍋子在地上磕了磕,往屋內(nèi)看了看,更田知道他有話跟自己說,就站在院子邊上。張疙瘩吐了口痰,小聲說,惜花在問家里蓋房子的事,說想回去看看。更田激靈一下,說,你那房子村里真該給你翻蓋的,國家不是有政策嗎?張疙瘩說,村里貧困戶爭得厲害,都想當貧困戶。更田說,咋著也得給你評上。張疙瘩說,是評上了,蓋房申請也交了,就是不見來蓋。更田說,你房子那樣,遲早會給你蓋的。張疙瘩說,可惜花想回去看看。更田說,你就說工地忙。張疙瘩悶了一會,說,你就讓我們回家吧,回去給你湊!更田說,咋了,我是缺你吃還是缺你喝,還是咋個虐待你了?張疙瘩說,不是,我就是覺得別扭,覺得難受。更田說,你難受啥,你有吃有喝的住到這,你難受個啥!張疙瘩的臉紫得像茄子,說,你這比拿刀把我殺了還難受,你還不如拿把刀把我殺了算了。更田嗤了一聲,我殺你做甚,殺你又不能當錢花,我等著你給我還錢呢。張疙瘩說,可現(xiàn)在真的沒辦法。更田說,還不了你就在我這住下,住到你啥時候把錢還清為止。張疙瘩攥著拳頭,一下一下在頭上錘。更田說,小聲點,讓你媳婦聽見了,可不關(guān)我的事。
張疙瘩只好停了自虐,愣怔一會,說,鄰居捎來信,要我回去澆地,今年天旱,村里人都澆了,就剩我一家。更田說,真的!張疙瘩扭過頭。更田說,我明天跟你一起去。張疙瘩說,我又不會跑,惜花還在你家呢。更田說,澆地不是一個人能干的。張疙瘩說,真的,我不會跑,要跑我早跑了。更田說,你這個人真是疙瘩,咋就說不清呢,不是怕你跑,是怕你一個人干不了,你的東西齊不齊,不齊了我這都有,明兒一同帶去。張疙瘩還陷在自己的情緒里,執(zhí)拗地說,我跑了惜花咋辦,那還叫個人嗎?更田說,明早上六點,你今晚上把要準備的東西準備好。說完更田就進屋了,留下張疙瘩在原地傻呵呵站著,嘴張得老大。
第二天早上,更田早早起來,弄了飯,給惜花的飯菜放在保溫盒里,余下的放在車上做午飯。惜花在里屋說,大兄弟,又給你添麻煩了。更田說,不麻煩,晚上我們就回來,中午你湊合一頓。惜花說,不湊合,又說,疙瘩,你可要記住大兄弟的好,一輩子都不能忘呢。更田回頭看張疙瘩,張疙瘩把臉別過一邊,脖子上的筋都露出來了。
張疙瘩的地不靠河邊,需接幾十米的管子,把水從河里抽到地里,費勁得很。機子發(fā)動起來,兩人就忙得說不上一句話,一會這的管子憋爆了,一會那邊的管子脫落了,一會管子又被抽進去的異物堵住了,中間還要挪管子。一塊地澆完還要重新移機子,重新鋪設管子,一個人確實忙不過來。瞅了個空閑,張疙瘩過去給更田發(fā)了根紙煙,這是張疙瘩預備給幫忙的人抽的,沒想到這次連找人都省下了,也把飯給省下了。張疙瘩說,歇會吧,就剩一塊地了,到天黑就澆完了。
兩人坐在地頭抽煙,卻找不著話頭,就一個勁吸煙,嗆得兩人不住咳嗽。還是張疙瘩說話了,張疙瘩說,我欠你的情怕是還不上了。更田吧嗒兩下嘴巴,說,不用還情,把錢還上就行。張疙瘩又沒話說了,低頭摳腳上的泥巴。
一個鄰居過來跟張疙瘩說話,說你是不是買彩票發(fā)財了,連聲招呼不打就走了。張疙瘩看了眼更田,說,我那房子太破,住不成人,就先到朋友家住著,等房子修好后再回來住。鄰居哦了一聲,我還以為你是發(fā)財了呢。張疙瘩說,發(fā)狗財,老百姓咋個發(fā)財!鄰居說,可不是,你那房子也真該翻蓋了,不過,那天在街上我咋看你把牛賣了,那小牛犢正是長錢的時候呢!張疙瘩說,沒辦法,這逃荒要飯的把牲畜帶著,不是招人嫌么?說著看了更田一眼。更田有些生氣,可還是忍下了。
鄰居離開了,更田沒好氣地說,這下心里舒服些了。張疙瘩說,我說的都是實話。更田說,逃荒要飯的能過你這日子,有人管你吃管你喝,還給你當長工,算算今兒這一天,你找人得多少錢,一百塊錢都不多,你還委屈了呢!張疙瘩一下子泄了氣,起身去收拾地上散落的水管。
回到家,已經(jīng)十點多,兩人累得跟狗似的,動都不想動??筛镞€不能睡覺,他剛接到一個電話,自己看管的一處路面出現(xiàn)塌陷,飯也顧不得吃,磕磕絆絆去了路上。
10
早上,更田和張疙瘩正在地里忙,看見于得水的車停在路邊,招手要他過去。更田丟下手里的活計,走到地邊,問啥事。于得水說,鎮(zhèn)上下了死命令,端午節(jié)前要搬完,迎接省市脫貧驗收,鎮(zhèn)上很快要推舊房子,到時候房子一推看你住哪。更田來了氣,說,那我就住你家,住書記鎮(zhèn)長家。于得水沒有說話,看著更田,突然說,你去了鎮(zhèn)上,要賠償款!更田說,你們逼著我搬家,我沒錢,只有去討賠償款。于得水說,咋就恁死腦筋,你不是貸不了款嗎,你在村子里找個沒黑名單的,讓他把款貸出來,你拿來用,多少給人家出點錢不就行了?更田說,這也行!于得水說,咋不行,很多人都是這樣辦的。更田說,那我找誰?于得水說,我給你找個人,但要給人家點好處。更田說,給多少?于得水說,萬兒八千吧。更田說,那貸款還還不還?于得水說,貸款你得還。更田說,他就不怕我不還。于得水笑了,人家既然敢給你,就不怕你不還。話說回來,你也不算吃虧,你出的錢不過是利息錢,五萬元貸款一年下來也要五六千。更田說,這不合適吧。主任已經(jīng)上了車,搖下車窗,說,你快點想,看你是咱村里人,我也就對你說這事,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張疙瘩站在邊上,聽他們說話,于得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這天,更田正在地里轉(zhuǎn)悠,老遠看見張疙瘩慌里慌張跑過來。更田看著氣都喘不勻?qū)嵉膹埜泶裾f,慌啥里,錢找來了!張疙瘩搖搖頭。更田說,那你慌張個啥?張疙瘩說,我閨女回來了。更田奇怪地看著張疙瘩,懷疑他腦子是不是有問題,說,你閨女回來就回來了,值得慌張嗎,還跑來跟我說,咋了,是國家領導人來了,讓我弄個車去接?張疙瘩吃住味了,說,我們這要飯的勞不起,我跑來是想跟你說,不要把我們住在你家的原因告訴她,這你以前跟我打過保票的。更田這才明白張疙瘩來找他的原因,就說,你放心,我不會跟閨女說的,你就安心接閨女吧,我啥也不會說。
張疙瘩的閨女雅子在讀碩士,更田以前見過幾次,印象里還是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這次一見面,讓更田吃驚不小,真是女大十八變,跟以前大不一樣了,漂亮得就像一朵花,舉手投足更有一股優(yōu)雅的氣質(zhì)。更田知道張疙瘩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閨女身上,也把幾乎全部的收入都給了這個女兒,看來張疙瘩的心血沒有白費。更田一時有些郁悶,想張疙瘩一輩子混得窩囊,可養(yǎng)下這么個閨女,自己呢,雖然也有兒有女,但和雅子比,簡直不在一個檔次,更田的心有些苦澀。
雅子的嘴甜,見了更田就叔叔地喊個不停,看樣子張疙瘩已把謊話給女兒說了。更田去看張疙瘩,張疙瘩一臉的幸福,前后左右圍著女兒轉(zhuǎn),就像女兒是他的太陽,臉上的笑容堆得跟山似的。更田有些羨慕,也有些嫉妒,尤其是看著張疙瘩的那副嘴臉,更覺得不舒服,他吭哧了一聲,那聲音很特別,包含著某種情緒,別人沒有聽出來,可張疙瘩聽出來了,張疙瘩的一臉笑容冰塊一樣凝結(jié)在臉上,回頭看更田。更田又吭哧一聲,說,閨女回來了,就知道在邊上轉(zhuǎn),也不知道去弄點好吃的給閨女補補。張疙瘩繃緊的神經(jīng)這才放松下來,說,是的,是的,雅子你想吃點啥,爹這就去給你弄。雅子說,你們吃啥我就吃啥。更田說,那咋行,你也是這多年第一次到我家里做客,咋著也得給閨女弄點好吃的。然后轉(zhuǎn)向張疙瘩,說,我這就去弄點嚼頭,你在家好好陪陪閨女,說著就出了大門。
更田走出來,才隱隱感覺有些不對勁,人家閨女回來,自己操的哪份子心,還自報奮勇出來弄嚼頭,就跟張疙瘩來親戚一樣,自己真是犯賤呢,更田越想越生氣,索性一屁股坐在地邊,半天沒動身,眼看著日頭就要偏了,更田似乎看到張疙瘩站在門邊仰望的樣子,還有那臉上的焦急、小心和卑微。更田的心軟了,他從地上爬起來,往街上走去。
吃過飯,更田就離開了家,他今天其實沒事,但他不想插在人家中間,招人嫌。更田先到路上走走,今兒值班的是另一組,看見更田就說,來加班啊。更田說,一個人在家悶,出來走走。更田就和工友們有一搭沒一搭說話,活干得差不多,工友們要轉(zhuǎn)場了,更田只好往回走,走著想著,想著自己竟然跟條狗似的連家都回不去,一時竟怔怔的,得了魔怔一樣,邊上的人跟他打招呼,他啊啊地應著,好半天反應不過來。
回屋沒多久,張疙瘩就進了他住的房間,更田奇怪地看著站在面前的張疙瘩。張疙瘩示意出去說話,更田就跟在張疙瘩后面,到了外面的空場上,站定了,張疙瘩連吸幾口煙,吐了幾口痰后才說,我想再問你借點錢!更田有些吃驚,說,咋又借錢!張疙瘩說,雅子過兩天就要走,她今年碩士就讀完了,她那叫啥導師說已經(jīng)給她聯(lián)系了工作,可需要花些錢,我找不來,只好還跟你借了。更田說,可……可!張疙瘩說,我知道我不該張這個口,可我是真的沒辦法了,我就這一個閨女,讀了這多年學,現(xiàn)在正是上勁的時候,你知道現(xiàn)在干啥都要花錢,我想來想去,只有找你了。更田覺得頭有些大,想一口回絕可又有些不忍心,就說,我也沒多少錢了。張疙瘩悶了一會,說,算了,就當我沒說,說著就要走。更田有些尷尬,覺得像是自己做了錯事一樣,對著張疙瘩的后背說,我真的沒多少錢了,只剩下不到一萬,如果閨女不嫌少就拿去吧。張疙瘩轉(zhuǎn)過身子,說,這錢,還有以前欠你的錢,一定還你,我已經(jīng)跟人家說好了,錢弄出來就還你,騙你我就不是人養(yǎng)的。更田說,不說了,還是孩子的事要緊,先辦孩子的事吧。
11
更田又去了趟鎮(zhèn)上,這次去的是銀行。開始就接待他的經(jīng)理急急跑過來,說,老人家,咋又來了?更田說,我要找你們領導。經(jīng)理說,有啥事?更田說,還是黑名單的事。經(jīng)理說,你的事我已經(jīng)跟領導匯報了,可要消黑名單得先還錢,你不是找到人了嗎,讓他抓緊把錢還了。更田說,這事我想明白了,黑名單的事你們得給我解決。經(jīng)理苦著臉,說,可身份證是你的沒錯吧?更田說,那簽字呢,影像呢?經(jīng)理扶更田坐下來,說,現(xiàn)在最主要的是把黑名單解決了,可消黑名單必須要先把貸款還上,你這事,我們也給領導匯報了,領導答應,只要把貸款還了,立馬啟動消除黑名單程序,你看咋樣?
話說到這個程度,更田就不知道該說啥了,更田一輩子沒有讓人因自己受過作難,看著經(jīng)理為難的樣子,就說,那我再催催張疙瘩。
從鎮(zhèn)上回來,經(jīng)過街上,看見一堆人聚在“明星”專業(yè)信用合作社前,又吵又鬧,把拴著的大門拍得啪啪響。更田走過去,見保栓在邊上蹲著,抱著頭,就說,這是咋了?保栓抬起頭,臉皺得像棗核,傻傻地看著更田,也不說話。更田又問幾句,保栓的魂才飛回來,帶著哭腔說,老板跑了,存的錢沒影了。更田嚇一跳,說,跑了,誰跑了?保栓指著“明星”專業(yè)信用合作社。更田蹲下來,說,到底是咋回事?保栓說,中午有人跟我說,信用社關(guān)門了,我還不相信,到了街上,門前已經(jīng)聚了一堆人,問起來,昨天就沒有開門,打老板電話,關(guān)機了,我們才意識到事壞了。更田說,沒到他家里看看?保栓說,去了,沒有人,只有他的瞎眼老娘在家里。更田說,怕著事還是出來了。
更田想說幾句啥,可不知道說啥好,只是嘆口氣,聽人們用最難聽的話詛咒四清,天都黑了人群還沒散去。
更田憂心忡忡往家走,天已暗下來,經(jīng)過隊部時,昏黑中卻看見張疙瘩在跟于得水說話,更田就愣了愣,這張疙瘩啥時候跟于得水搭連上了,他跟于得水有啥說呢,說他被自己綁架了,不像是,那他說啥呢,他想過去聽聽,又覺得有些猥瑣,就揣著滿腹心事回家了。
轉(zhuǎn)過天,更田正在路上忙活,原來的路基因下雨發(fā)生塌陷,路面斷裂發(fā)生翻漿,更田他們弄來水泥,重新清理澆鑄路面。這段路就在安置點邊上,安置點工程因為質(zhì)量問題停工了,幾十棟房子都成了半拉子工程,齜牙咧嘴戳在地上,地基問題似乎也沒有解決,墻都是歪的,墻上不時往下掉水泥塊。周邊也沒有圍墻,二寶和幾個剛放學的小孩子在里面捉迷藏,更田攆走孩子,怕墻塌下來傷著孩子。應該在工地邊修個圍墻,防止孩子進入,他圍著工地找了幾圈,也沒見一個管事的人。
沒辦法,更田只能用歇歇的間隙,把修路沒用完的水泥磚頭運到工地邊,在靠近路邊的地方壘砌半人高的圍墻,阻止孩子進入工地。接連忙了三天,才把活干完,又找來白灰,在墻上畫上醒目的危險標示,所有這些工作都做完,更田才呼出口氣,抹了幾把汗,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了。
張疙瘩沒在家。張疙瘩這一段忙得跟鬼似的,吃過飯就沒影了,晚上有時到半夜才回來,更田曾問他在干啥。張疙瘩說,給你弄錢!更田還以為他在工地上干,就說,還是悠著點吧,你那老胳膊老腿的,不要折騰出毛病。張疙瘩說,就是折騰出毛病,也要把你的錢還上,我總不能跟個犯人似的整日被你看著。這話更田不愿聽了,說,我啥時候看管過你,你想上哪就上哪,我啥時候管過你,這中間我?guī)湍愕拿€少嗎?這一說,張疙瘩不吭聲了。
更田等了一會,張疙瘩才回來。張疙瘩有些詫異,說,還沒睡?更田說,給你說個事。張疙瘩有些緊張地看著更田,更田說,不是錢的事,是搬家的事,我這房子也要拆了,你在我這也住不下去了,連我都沒地方住了,更田說完看著張疙瘩。張疙瘩臉上有一抹表情一閃而過,可還是被更田逮住了,更田就有些生氣,說,可遂你的心意了吧!張疙瘩說,說這話啥意思?更田說,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心里不定是咋高興呢。張疙瘩說,我沒有高興。更田說,你就高興了。張疙瘩說,我真沒有高興,我有啥高興的?更田說,你高興著可以回家了。張疙瘩說,我真的沒高興,誰高興誰是王八蛋。更田說,這可是你說的,剛才誰高興了誰是王八蛋。
兩人你來我往斗嘴,頂人牛似的,累得呼呼直喘,更田忽然就失去了斗嘴的興趣,說,你們回去吧。張疙瘩猶豫一下,說,村子里正在給我蓋房子。更田愣了下,說,我說你這段見首不見尾的,原來是在蓋房子,恁大的事也不跟我說一聲。張疙瘩說,也不是啥光彩事。更田說你知足吧,不是因為國家政策好,你那房子恐怕一輩子也蓋不起來。張疙瘩說,那也是。更田說,蓋到哪了?張疙瘩說,再有半個月就起了。更田說,那好,到時候我到你那住。張疙瘩的臉笑成一朵花,說,好,你就到我那去住吧。更田有些不放心地看著張疙瘩,說,你笑啥,你笑成這樣,還說你沒高興!張疙瘩忙收斂起笑容,說,高興蓋房子不用花錢。更田說,那好,那我就住你家討欠款了。
12
這天午上,更田蹲在破屋子前,黑子趴在他腳上,陽光暖暖地照著。一幢幢房前、一堵堵墻上長著茂密的青草,還有門窗上的蜘蛛網(wǎng),滿地的野草和落葉,看上去就像一個墳場。
幾只雞子叫著圍過來,更田抓了把苞谷撒在地上,雞子爭先恐后吃起來。更田有些困,也有些累,他看著看著就倚在門檻上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頭頂上的天空被黑幕遮住了,突然間,天搖地動,飛沙走石,自己站立的地方跟堵墻似地豎起來,它們還帶著腳,飛快向自己跑來,他嚇壞了,拼命往前跑,可前面的路突然塌陷下去,不是路,是所有的地面,都塌陷下去,他跟一枚紙片一樣落下去,他急得大喊,把自己給驚醒了。
醒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被一陣亂哄哄的叫聲驚醒的,更田抬頭,見幾個人正往這邊跑來,其中就有大志,大志老遠就喊,更田叔,快點到“綠源”公司去。更田揉了揉眼睛,說咋了?大志說,出大事了,劉大頭跑了,咱們的存款要沒影了。更田一骨碌坐起來,說不會吧,前幾天在街上還看見劉大頭,站在明星合作社前挖苦那些存戶呢。大志說,莫問了,快去,村里人都去了,我再去通知別的人,說著一陣風似的就沒影了。
更田心急火燎地趕到街上,“綠源”公司的門前已經(jīng)人山人海,除了村里人,還有很多不認識的人,問了,才知道都是存了錢的,三十萬二十萬的都有,有老有少。人們喊著劉大頭跑了,劉大頭你個挨千刀的,嗚嗚!“綠源”公司的鐵門關(guān)著,人們拍打鐵門,使勁往前擁,都想第一個進門,抓住點什么東西,哪怕是一根稻草都行。門弄不開,有人去拿了鉗子,把鎖頭弄壞了。人群如潮水般涌進屋子,可屋子里人毛也沒有,人們瘋了一樣樓上樓下跑,憤怒逐漸演變成了搶掠和暴力,把能拿走的東西拿走,拿不走的砸碎,等到派出所的人來,公司里已是一片狼藉,兩個老太太受不住刺激,連熱帶驚,暈倒了,派出所的人急忙叫來救護車,把老人送到醫(yī)院。
保栓站在門前,跟傻了似的。更田對保栓說,咋會這樣呢?保栓突然哭了,說,明星弄走我5萬,劉大頭又弄走我?guī)兹f,這以后的日子可咋過,娃們的學費都供不上了。更田說,想想咋辦吧。大志說,還能咋辦,人都跑球了,上哪找?更田說,找主任。保栓撥楞下腦袋,說,是啊,找于得水,我們的錢不是他讓存那的嗎!更田說,也就是問問,咱這錢存得有貓膩,誰做主存在這還弄不明白。保栓說,有啥不明白的,肯定是于得水他們弄的。更田說,咱們是跟劉大頭簽的字,人家于得水只是說說,不承認咱也沒辦法。大志說,先去找著再說。
幾個人到了村部,問會計雙錄,雙錄臉枯皺得像茄子皮,說,幾天都沒見了。打主任電話,電話也沒人接。保栓說,是不是也跑了!更田說,不會吧,除非他真和劉大頭是一伙的。大志說,肯定是一伙的,不然咱們的錢咋能存到劉大頭那。
更田回到家,見張疙瘩在門前等他。更田說,不是在家招呼蓋房子嗎?張疙瘩猶豫了下,說,錢我給你湊夠了。更田一時沒反應過來,說啥錢?張疙瘩說,欠你的錢,還有銀行的錢。更田說,在哪弄的錢,別不是又去借高利貸?張疙瘩說,不是高利貸。更田說,那你從哪弄的錢?張疙瘩說,你就不問恁多了,說著從懷里掏摸一陣,果然拿出一包錢,更田數(shù)了幾遍,沒錯,九萬元,正要往兜里裝,仍忍不住問了一句,錢是咋來的?張疙瘩不說。更田把錢又放下來,說,你不跟我說錢是從哪來的,我就不收這錢了,誰知道你這錢來路正不正,說不定是搶來的呢。張疙瘩說,這錢是跟我侄子借的,我遠房侄子在外邊做生意,生意做得很大,我跟他說了,他可憐我,答應借給我轉(zhuǎn)個彎。更田說,真的,以前咋就沒聽你說過。張疙瘩似乎有些不耐煩,你說你這人,錢給你弄來了,你說這說那的,真麻煩,你要不要,不要就算了!更田說,算我多嘴,我只是怕你再讓人家騙了,現(xiàn)在外邊多亂,放高利貸的跑了,劉大頭也跑了,遇上這些人不死你也得脫層皮。張疙瘩說,早知放高利貸會跑,我就不還他了。更田說,還想黑人家錢,不想活了。張疙瘩說,也就說著玩,我不會跟那些人打交道。更田說,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
13
更田被鎮(zhèn)派出所叫去,是因為被人舉報綁架人質(zhì),問綁架誰,說是張疙瘩,還有他的家人,問是誰舉報的,人家不肯說。更田說,那你們?nèi)枏埜泶窨次沂遣皇墙壖芩?,派出所的人說,我們肯定要問。
張疙瘩見了所長,解釋一番,兩人才走出來。路上,張疙瘩說,不是我說的。更田說,我知道不是你說的。張疙瘩說,貸款還上了,黑名單去了?更田說,還上了,銀行說很快就能消黑名單了。張疙瘩說,那你就能貸到款了,你就能搬到新家了。更田說,款貸來也搬不成,劉大頭跑了,工程停了,房子還沒影呢。他們正好走到安置點邊上,大志的孫子二寶和幾個孩子在草叢里跑來跑去捉迷藏。太陽已快落山,夕陽照在殘壁上,有些晃人的眼。
張疙瘩看著荒蕪的工地,下意識地說,早知道你搬不了家我也不用去找人弄貸款了。弄貸款,更田重復了一句,說,弄啥貸款?張疙瘩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忙說,沒啥,沒貸款。更田不愿意了,說,你說清楚。張疙瘩見瞞不過,索性說了,那天主任于得水不是跟你說找人貸款的事嗎,我就去找了他,于得水答應幫我,找人把錢弄出來了。更田說,那不還是冒名嗎,你這樣不是又坑了別人嗎?張疙瘩說,我跟借錢人寫了借據(jù),也寫了保證,聽說那貸款人就是做這生意的,把貼息貸款從銀行弄出來,然后再放出去,從中賺取利潤。更田說,給你的利息是多少。張疙瘩說,一分五。更田說,那不也是高利貸嗎,不是不讓你弄的?張疙瘩說,以前那是3分,這次是一分五,便宜多了。再說,即使我去貸款,也得1分的利息,算來也相差不多。更田嘆口氣,說,咋會是這樣呢!
更田呆呆站在原地,想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想得頭疼,眼也花,看前面的墻似乎也是斜的,幾個孩子木偶一樣在眼前晃來晃去。更田撥楞幾下腦袋,才看清幾個孩子后面的那堵墻朝一邊傾斜,快要塌下來,更田想喊,嗓子里像是塞了棉花,想跑,兩條腿麻花一樣來回絞著,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跟頭,抱住兩個小小的身子往外推去,然后感覺重重的東西壓在身上。
濃煙和塵土沖天而起。塵煙里,是張疙瘩的叫聲,還有孩子的哭聲。電線桿上的一群麻雀受了驚,撲棱撲棱飛起來,嘰喳叫著飛走了。
責任編輯: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