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總總
(南京大學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日本對漢文學的研究由來已久。自明治維新以來,隨著訓讀法的衰落,漢文學逐漸成為一門附屬于中國學之下的子學科。與以往將自己置于先進文化學習者的角度不同,明治之后的日本研究者也一改往日的本位意識,將自己置于第三者的視角,對以往的漢學研究成果進行審視。這種學科的位移,研究者站位的異動將原本跨海嫁接的漢文學再次植根于其原來的母體。這一文學本位的回歸集中體現(xiàn)在了漢文學史的書寫上,呈現(xiàn)出一種由割裂到融合的演變趨勢。而作為承上啟下的中間人,狩野直喜一派的文學史書寫,在這一演變過程中也呈現(xiàn)出矛盾的形態(tài)。
明治中后期,日本漢學開始向日本中國學過渡,在此之前日本人對中國古典漢學的研究一如嚴紹璗先生所言,不僅表現(xiàn)為“從學術上試圖研究中國文化,而且更表現(xiàn)為研究者在立場上具有把研究對象充作自我意識形態(tài)抑或社會意識形態(tài)——即作為哲學觀念、價值尺度、道德標準等的強烈趨向”①。隨著亞洲近代化的步伐加快,日本學者也意識到自身的問題,史學家溝口橫三在《日本人視野中的中國學》一書中曾指出,日本漢學是“沒有中國的中國學”②,這一時期漢學家們對中國文學的興趣是一種學習者的態(tài)度,但從文學的角度來看是一種“汲取——嫁接”的模式:他們從唐詩中汲取營養(yǎng),將詩中的意境之美嫁接到自己的文化土壤中去,用以豐富和歌、俳句,并引以為風雅,這種以文本為主體,以自身為本位的研究方式,實際上是一種脫離母體后的再創(chuàng)造。
這種傳統(tǒng)漢學的研究方式隨著時局動蕩逐漸被邊緣化,一些擁有西方學養(yǎng)的漢學家開始在原有的研究基礎上尋求更深層次的融合。以往有學者認為這一時期的中國文學研究開始作為一個獨立的學科被客觀對待,但事實上,縱觀明治早期的研究成果,中國文學并沒有真正獨立出來。雖然漢學家們企圖用一種全新的語境對其進行詮釋,然而概念的混淆以及站位的不明確,使中國文學這一概念的界定在西化的研究視角下變得更為混沌,這種混亂的狀況隨著后來東京、京都學派相繼建立,形成兩個迥然相異的陣營之后才逐漸明晰起來。最早的京都學派是以研究史學、哲學為主,也有學者根據(jù)其治學理念稱之為“實證主義學派”③,后來發(fā)展規(guī)模逐漸擴大,在各個領域都有所涉獵,而狩野直喜則是中國文學領域京都學派的創(chuàng)立者。
京都帝國大學開設文科是在明治三十九年(1906)。早在七年前,狩野直喜就受派前往中國留學,為該學科的開設做準備。據(jù)同為京都學派重要人物的倉石武四郎回憶,狩野直喜最初在京都帝國大學負責的是有關中國哲學史的課程,與俗文學并無聯(lián)系。直到明治四十一年,鈴木虎雄教授到任,京都帝國大學的文科學才算初見雛形,科目設置也逐漸完善,當時開設的課程就有狩野先生的俗文學即元曲講義、《日知錄》演習課,以及鈴木虎雄的“中國詩論史”。④
狩野一派的文學史在整個日本漢文學研究歷程中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它體現(xiàn)了日本漢文學史書寫中文學本位意識的回歸,緊隨其后的則是對傳統(tǒng)文學觀念的顛覆。狩野直喜在《中國小說史》總論中提到他對俗文學的看法:
中國抑或日本,小說戲曲研究史資料甚少。日本之中國小說研究,于江戶時代曾影響深廣,……然西洋之中國學者則不然,如《今古奇觀》之一部已有英譯本、法譯本,元人雜劇亦有英譯本、法譯本。此是因彼等以文學研究為通曉中國社會之必要途徑,就寫中國道德風俗、家庭宗族之事而言,小說遠詳于別種文學,故西洋學者早已著手研究矣。⑤
《中國小說戲曲史》這部書的雛形是狩野直喜先生在京都帝國大學授課時的講義。雖然我們在衡量其書寫模式時不能簡單地等同于其他文學史,但是從中我們還是可以看出在西方學科理念影響下,文學史書寫專一化擴大化的趨勢。從統(tǒng)一涵蓋在“中國學”這個大概念下,到脫離史學、哲學的影響,再到文體的進一步細化,對于漢文學史的書寫也在朝著更為精深的層面邁進。但是由于明治時期整體治學風尚的影響,狩野一派的治學初衷也不可避免地朝著純目的指向的方法論前進。所以狩野本身對于傳統(tǒng)漢學的繼承,文學本位意識的覺醒,西方理論框架的套用,以及主流思潮影響下的實用主義,無不雜糅在其文學史的研究過程中,使之成為一個對立而統(tǒng)一的個體。其實,早在京都學派建立之初就可以看出,無論從何種目的出發(fā),以文學為本位進行研究的動機都是不純粹的,或者說“中國學”只是手段,不是目標:
我們的中國學以中國為方法之意是,通過以相對的態(tài)度看待日本來達到使中國相對化的目的。又通過這種已被相對化的中國來充實對其他世界的多元化認識。以世界為目的,意即在相對化了的、多元化的真理之上,進一步創(chuàng)造出高層次的世界理想圖畫。⑥
漢學到中國學的變遷造就了研究路徑和方法的改變,這也直接影響了狩野直喜小說史的研究。在這種以中國為手段的研究方法下誕生的文學史很難以獨立自主之學科來闡釋,相反“中國學”語境下的文學史只是從一種“手段”淪為了另一種“手段”,狩野直喜的這部小說史亦不例外。而這種矛盾性也無一例外地貫穿了這一時期的中國文學的研究,成為日本漢文學史書寫的一大特征。
狩野直喜的這部開山之作一直只是作為資料手稿予以保存,并沒有走入公眾的視野,直至狩野先生之孫狩野直禎先生在二十世紀末將其整理出來并在日本出版,但是由于出版時間較晚,這部書在中國一直沒有譯本。
有幸的是,2017年,《中國小說戲曲史》由張真先生首次翻譯并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這部日本漢學中國俗文學研究的開山之作終于得以與中國的讀者見面。這部書的重要之處并不是因為它的研究時間要早于鹽谷溫、王國維、魯迅等人,而在于它代表了京都學派在中國俗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階段,或者說最早期的階段。
《中國小說戲曲史》分為兩部分,上部是中國小說史,下部是中國戲曲史略。小說部分自其起源開始敘述,總共分為八個專題,既有以時間跨度為維度進行的劃分,也有以作品為區(qū)別進行的劃分,分別是魏晉南北朝小說、唐人小說、宋元小說、《水滸傳》、《三國志演義》與《西游真詮》、明人小說、清人小說、《紅樓夢》,從這里也能看出本書作為講義的特質,并不嚴格按照學術體系來安排結構。下部戲曲部分則主要以時間為節(jié)點進行劃分,分為上古至秦漢之劇、六朝隋唐之劇、宋之劇及樂曲、金之連廂詞與董解元《西廂記》、元雜劇、南曲與傳奇幾個章節(jié),篇末附《元曲角色考》一文未定稿。整部書末尾附有狩野直喜先生之孫狩野直禎先生所作跋尾,這篇跋文詳細敘述了《中國小說戲曲史》這部書誕生的詳細經(jīng)過,以及解答了狩野直喜先生是如何走上俗文學治學道路的等問題,結合譯者前言可以作為這一時期日本文學史書寫研究的補充資料。
雖然狩野直喜在此書中關于中國俗文學常有不俗之見地,但他在治學之初并不是研究小說戲曲的,古城貞吉在《狩野先生永逝紀念》專號上曾撰文:
在北京時,我意以為必須研究小說戲曲,狩野君見我住所有文學書,亦流露出欲從事文學研究之念想,言因研究儒學之故,仍須抑制研究文學之心。⑦
中國古代各種文學樣式無論俗雅,如果追根溯源,都可以追溯到經(jīng)學這一母體中去。狩野直喜早年研究經(jīng)學,為他打下了一定的研究功底,所以當他開始轉向對俗文學進行研究時,用一種治經(jīng)學的方法去研究俗文學,反而比一般學者能站得更高看得更遠。嚴紹璗認為狩野在中國文學上的研究實際上是其實證主義思想的實踐,但也有學者認為實證主義是任何一個學科從初始到逐漸科學化過程中的一個必經(jīng)點,不能以此來概括京都學派或是狩野體系的特質,并且“與東京學派實證主義精神主要來源于德國蘭克學派不一樣,京都學派則更多地由清代乾嘉考證學發(fā)展而來”⑧。拋卻這其中的傳承淵源不談,就狩野氏的《中國小說戲曲史》來看有極為反映其書寫特質的地方:
其一,狩野氏在論述某一問題時,常以出土文獻或史料典籍為立論根據(jù),比起推導結論,更重視史實現(xiàn)象的追根溯源。 對小說起源問題的探討,除了單辟章節(jié)論述外,狩野氏對這一問題的追尋亦貫穿了其他部分。對于某一文本的發(fā)現(xiàn),也是極盡可能地探討其由來,例如關于《京本通俗小說》的版本問題,狩野直喜從篇章中的用詞、語氣入手,佐以俄國人在西夏黑水城發(fā)現(xiàn)的遺書,推論出此覆刻之小說并非宋版的結論,從這種以考據(jù)源流為立論依據(jù)的文學史書寫方式,可以看出作者受清代學術思想影響之深。
其二,在論述某一作品或文學現(xiàn)象時,經(jīng)常以西洋、日本、中國進行橫向比較,注重文藝作品的跨學科、跨文化研究。狩野直喜對日本和中國的文學作品都有很深刻的了解,加之其對西方學術理論極為推崇,所以在論述文學作品時,時常會進行橫向比較。例如李商隱的《雜纂》,作者就將之與日本名著《枕草子》對比,《水滸傳》與曲亭馬琴的《八犬傳》對比,并毫不諱言后者皆師法于前者。除了這種地域間的橫向延伸外,不同藝術門類之間,作者也進行了對比,例如日本俗文學與浮世繪,宋代繪畫與宋代通俗文學的關聯(lián)性,都有涉及,但皆點到為止,沒有進一步探討,這也與作者過于強調問題的歸因,而忽視進一步推導的書寫方式有關。
其三,《中國小說戲曲史》與同時期同類著作相比具有其獨特性。除狩野直喜外,與其時期較近而且影響較大的中國俗文學史作者還有鹽谷溫、魯迅、王國維等人,他們的成果如鹽谷溫的《中國文學概論講話》、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等等都取得了較大影響。關于幾人的著作受這一時期中國學研究的影響等諸多問題學界的討論由來已久,相比之下《中國小說戲曲史》特點更為突出。以下單就其研究成果的最后展現(xiàn)來做一簡要評述:
狩野直喜的小說史涉及個人見解的非常多,例如:從小說題材的選擇看一個時代思想旨趣的變遷,魏晉老莊之學盛行,經(jīng)學式微,世人多崇尚神仙之事,于是志怪小說繁多,及至唐代,玄宗耽于道學,則志怪神仙小說尤甚,此風氣由《太平廣記》可見一斑,狩野氏認為由此門徑可探求中國人的神仙信仰問題;再者以出土實物來佐證推引觀點,雖然筆者以為此時狩野氏并未如王國維觀點那樣系統(tǒng),但也客觀上強調了出土實物對結論論證的重要性。另外,獨特的分類體系也是其有別于鹽谷溫、魯迅等人的重要特征,即用日本俗文學的分類體系來研究中國小說,對漢魏以來的小說進行分類。鹽谷溫、魯迅則是完全脫離了日本俗文學傳統(tǒng)的影響,在中國文學語境下,從情節(jié)內容、結構形式來分類中國小說,例如唐代小說,鹽谷溫根據(jù)其題材,將之分為別傳、劍俠、艷情、神怪;魯迅概括為傳奇、雜俎;狩野氏則分為志怪、寓意、言情、詩物語、隨筆。綜上,狩野氏一書中提及了較多的個人見解,但都不重論證,更不推演結論,大多只是一筆帶過,但仍有較強的啟發(fā)性,而其論述體系則較多地采用日本俗文學的分類方式,甚至直接使用相關名詞,強行架構,未免有生硬之處,使得其對中國小說發(fā)展流變脈絡的掌握顯得較為粗淺,而文中所舉文獻史料也多浮光掠影。相較之下,鹽谷溫、魯迅等人的小說史則立論之處更為精深,對中國小說流變過程中盤根錯節(jié)的關系挖掘更為細致深入。
然而,《中國小說戲曲史》嚴格意義上說并不是以學術研究為指向的文學史著作,它的雛形是狩野直喜的課堂講稿,所以作為學術著作引進,其不足之處還是明顯的。例如:
其一,作為教學講義,教學的主要目的是講解傳授知識,不是以學術研討為主旨。雖然狩野受實證主義和乾嘉學派的影響,對中國俗文學各個發(fā)展時期都追本溯源,講究嚴格考據(jù)和實證,但其主要目的還是在于介紹事實,以及對事實進行歸因,這也符合整個京都學派重歸納,輕推演的治學方式⑨。再者教學的時間、教學的對象、教學的內容等都要求講義的實用性,內容難以有嚴密的整體結構,很難有較高學術價值,這些都客觀上制約了《中國小說戲曲史》作為一部研究著作在日本漢文學史書寫史上的地位。
其二,該書編寫體例不盡一致。如第三、四、五、八、九章以魏晉南北朝、唐、宋元、明、清朝代先后排列,但第六、七、十章又以著作篇名排列。從著作的框架結構來看,整體布局較為松散,對比魯迅、鹽谷溫等人的俗文學史,明顯不夠嚴謹,根據(jù)狩野直禎在跋文中的敘述,這部書是根據(jù)兩種原稿并結合學生的筆記整理的,其中不乏部分缺漏。因此,筆者以為在盡量還原當事人原意的情況下,很難進一步再完善結構體系,這與魯迅等人經(jīng)過本人編訂的文學史肯定有所不同。
其三,該書內容詳略欠妥。譯者張真在前言中論述狩野氏的寫作策略時提到,戲曲史講義為避免與王國維有關著作重復,采取了“彼詳我略、彼略我詳”的方式,但是作為一部完整獨立的學術著作來說,因為這部書與王國維的著作并不是合刊,這樣安排會使它的體系顯得不完整,所以就整部書來說,戲曲史部分顯得過于單薄。除了書寫策略的問題,狩野直禎也在跋文中提到這一部分在整理過程中確有缺失,而且與小說史不同,也未找到學生筆記作參照,因此,我們在閱讀狩野直喜這部俗文學史時不妨將其視為其學術思想的整合,未必一定按照文學史的書寫模式來過度苛求。
盡管《中國小說戲曲史》這部書存在著種種不足,但是它的價值依然是不容忽視的,首先應當考慮到其編寫的年代較早,一定程度上填補了中國俗文學研究的空缺,以往的日本漢文學史多是各種集哲學、史學、文學乃至風土人情為一身,雖然采用西方文學理論編纂,但文學概念混淆不清,難以稱之為嚴謹?shù)膶W術著作。另外,作為傳統(tǒng)漢文學的研究者,狩野氏將目光從被視為正統(tǒng)的經(jīng)學、史學轉向俗文學可謂有先見之明,雖然其目的仍在于效仿西方,借俗文學來研究中國社會,以彌補日本與西方的差距,但客觀上為之后俗文學研究起到了一定的借鑒作用。
而且狩野直喜作為日本漢學界的重要人物,他的講義保留了很多重要的研究資料,可以供后來者研究參閱。由于狩野直喜不僅僅局限于中國文學研究,對西方哲學、文學也涉獵甚廣,這些材料有很多都保存在這部講義中,由于是授課講義,書中除了一些狩野氏收集的史料外,也包含了其治學思路、研究方法,這對研究狩野直喜乃至京都學派的文學理念都大有裨益。因此,這部書在中國的翻譯出版有它不可忽視的意義。
總之,日本漢文學史的書寫呈現(xiàn)出一種由割裂到融合的演變趨勢。本文對其發(fā)展狀況做一簡單梳理,并在此基礎上研討了狩野直喜及其俗文學研究在其間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同時在與同時期同類型著作橫向比較基礎上對其《中國小說戲曲史》一書的意義及不足進行簡析,以此就教于名家大方。
注釋:
① 嚴紹璗.日本中國學史 [M].江西: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2.
② 溝口雄三.日本人視野中的中國學 [M].李甦平 龔穎 徐韜 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6:92.
③ 嚴紹璗.日本中國文學史[M].江西: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373.
④ 倉石武四郎.倉石武四郎中國留學記[M].榮新江 朱玉麒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2.04:186.
⑤ 狩野直喜.中國小說戲曲史 [M].張真 譯.江蘇:江蘇人民出版社,2017:8.
⑥ 溝口雄三.日本人視野中的中國學 [M].李甦平 龔穎 徐韜 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6:95.
⑦ 狩野直喜.中國小說戲曲史 [M].張真 譯.江蘇:江蘇人民出版社,2017:210.
⑧ 錢婉約.從漢學到中國學 [M].北京:中華書局,2007:48.
⑨ 錢婉約.從漢學到中國學 [M].北京:中華書局,2007: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