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本棟
二十年前的暑假,我正承受著高考落榜的煎熬,在彷徨與迷惘中渾噩度日,悵然落魄,不知前路如何去走,更不知如何面對未來。曾經,我背負著整個家族的希望,寒窗苦讀三載;曾經,我以優(yōu)異的中考成績進入市一高,當時家人的歡欣溢于言表,彼情彼景猶鮮活于腦際。家人充分理解我此時的心情,時時處處生怕傷到我的自尊。他們雖極力掩飾憂容,在我面前故作淡定,但從他們復雜的眼神中,我仍然讀出了對命運的不屈和對我的希望。每一會出此意,我就鼻尖發(fā)酸,喉嚨發(fā)梗。
經過幾番痛苦掙扎,數度自我博弈,我終于說服自己,戰(zhàn)勝青春年少時特有的自尊心和虛榮心,在暑假快要結束的一個黃昏,懷著低落的情緒走進了咸寧高中復讀班。一直清晰地記得,當時西天正鋪滿絢麗多彩的云霞。此前,我已在這所名校校園里學習和生活了三年,對校園里的花草樹木、操場樓宇已很是熟稔,而那一刻,無端地覺得這里的一切竟變得如此陌生?,F在想來,其實當時我并沒有真正戰(zhàn)勝自己的內心,一度想去同城的另一所高中復讀,以避開某些意味復雜的目光,終因種種原因未果。
無奈以及慶幸地,我進了方煜煥老師掌舵的那個復讀班,開始了一直回避的 “高四”生涯。我報到時,班上業(yè)已開課半個多月了,與滿教室的眼睛相對而視的那一刻,我的內心五味雜陳,怯生生的眼光急于尋覓一處躲藏的角落。方老師當時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就在教室前排左角給我臨時添了個座位,單人單桌,有意或無意中給了我一個利于自省和療傷的相對獨立的空間。約摸一個月后,他才把我編入正常的小組序列,我被調到那一組的第三排,有了同桌。
當時,學校開設了兩個復讀班,毗鄰而居,師資共享, “同舟共濟”。另一個班的 “掌舵人”,是復讀班資深班主任王朝國老師,他的教學風格之特異和教學成果之卓著,我早有耳聞。兩個班的老師都是有多年教復讀班經驗的老教師,系學校特任,專帶高四,不教應屆班,蓋因學校素來對復讀班的升學率有極大期望。方老師和王老師同屬名師之列,教學成果卓著,德藝雙馨,這是我很早就知曉的,如今因能得以親炙而頗感榮幸。方老師教我們語文,王老師教我們數學。他們年紀相仿,其時都已年逾花甲,身材都偏矮而壯實,面貌和性格卻迥然相異。一個面色紅潤,鵝蛋臉型,雙唇厚實,頭頂光禿,只剩四周稀疏幾莖銀發(fā),像搖曳于風中的秋草,不茍言笑,話語簡短輕柔;一個面色偏黑,蘋果臉型,滿頭染霜短發(fā),言語直率,聲若洪鐘。他們是多年的老搭檔,合作默契,性格互補,相得益彰,對復讀生的心理拿捏得準,教學和管班均有奇招,桃李滿天下,故頗受校領導倚重。
相較而言,在高四的一年里,我受方老師的耳濡目染偏多,關于他的記憶自然也多些。
現在回想起來,方煜煥老師的相貌實有幾分知堂老人 (周作人)的神韻,長得古風古貌而兼有古道熱腸,對待學生不偏不倚,乃是我在他身上的一大發(fā)現,覺得他不茍言笑的外表下猶有可親近處。自進了方老師的班,經他言語不多而懇切熨帖的開導,我的心理狀態(tài)漸漸好轉,竟覺出寒窗苦讀的好來,遂對語文學習興致尤高。
方老師不大注重著裝,乍一望去,竟如一村頭巷口的老大爺,背微微駝,走路時雙手反剪,步態(tài)沉穩(wěn),不疾不徐,一如他上課時的語調。他上課用的是我們咸寧方言,每每自嘲不會說普通話是他平生最大憾事,而我們非但不介意,反倒覺出他的課有別樣的韻味。究其根源,用方言講課更能讓他的滿腹經綸揮發(fā)自如,內容因之更加豐富而生動。他在每節(jié)課前是下了很深功夫的,每講至動情處,就左手拿講義右手捏粉筆,悠然穿梭于教室走道。我們趁機偷看他的講義或試卷,竟邊邊角角都寫滿了字,滿紙紅黑相間,頗為壯觀。特別是文言文,他批注得極詳備,引得我們一時對老先生感佩不已。他講課時戴老花鏡,說 “戴”實非確切,只在看紙上的字時,他才熟練輕捷地把老花鏡往雙耳上一掛,鏡腳踮在鼻尖上,頭微垂而保持不動,雙眼忽而往下透過鏡片看字,忽而往上越過鏡框看我們,其態(tài)頗滑稽,又覺可愛可親。發(fā)現誰走神或忘做筆記,他冷不防地并攏食指和中指,在那個同學的桌上連敲兩下,以示警醒,我就曾被他狠狠地敲過兩次。脫稿自由講時,他就徑直把老花鏡摘下勾在食指上,動作同樣熟練輕捷,老花鏡不時在他手指上擺蕩,像只頑猴悠閑蕩秋千。
說起方老師的字,怎一個漂亮了得?其書體介乎真、行、草之間,頗有古意,無論粉筆字,還是鋼筆字,抑或毛筆字,都遒勁有力而靈動飄逸,爽朗而俊美,堪稱全校翹楚,師生共譽之為 “咸高一支筆”,推重之情可見一斑。他抄錄在黑板上的文言文,如雕鐫上去一般,洵然一幅絕美的書法作品,可惜當時無從拍攝,一任珠璣飄逝風中;他寫在講義上的字,更是讓我看得如癡如醉,愛不釋手;校園里拉掛的一些重要的宣傳橫幅,皆由他如椽大筆揮就,功力深湛,令我輩高山仰止。在那段繁重而沉重的復讀歲月里,我自然無心練字,但方老師那遒勁俊美的書體,不期然地給了我一年潛移默化的書法熏染和訓練。如果說我現在寫的字還不算丑,還讓人看著舒服,甚或還能得到一兩聲夸贊,我都要感謝我的恩師方老師,眼前浮現的全是方老師在黑板前手拿粉筆奮力書寫的身影。
方老師文學素養(yǎng)深厚,博覽勤學,學識淵博,教學扎實,經驗和成果豐贍,故能從一鄉(xiāng)村教師擢升而任名校教職,進而成為名師。他在教學上是個頂認真嚴謹的人,極重視我們的文言文學習和作文訓練。每一套模擬卷上的文言文,他都詳細講解,從不馬虎對待,且下力尤深,備課內容寫滿試卷。這對我們的為學態(tài)度起到了絕好的示范作用,春風化雨式的熏染有時勝于填鴨式的傳授。多年后,我在自己的教學中下意識地運用了這一做法,言傳之余輔以身教去影響學生,極力充實學生的正能量。
現在想來,我從方老師那里得來的影響,尤其顯著者,是對閱讀和寫作堅定不移的愛好,這一終身性的愛好是足以讓方老師深感欣慰的。記得他曾在課上提到前蘇聯著名教育家蘇霍姆林斯基的 《給教師的建議》這本書,說它如何值得一讀,說自己如何在舊書店里不意間買到,言談中難掩得意和滿足。素愛閱讀的我聽得神往不已,課后壯膽向他借閱,他竟欣然借我,并囑我細讀。猶記那書封為米黃色,在我手上摩挲日久,奈何時間不敷,不曾讀完就歸還給他,也不曾潛心讀進去,實有負于方老師的殷切囑咐。好在那是非常時期,想他也定不會怪我。而這也給予我無形的鞭策,每次作文寫得更認真更用心些,暗自期待方老師的贊許。應屆時一度耽于讀余秋雨,對他的文化散文獨有情鐘,也對他的文化情懷和精神欽敬有加,故在一次模擬考試的作文中借題大肆發(fā)揮,將內心深蘊之情發(fā)于筆端,汩汩滔滔地恣意抒發(fā)對余秋雨的仰慕和贊頌,頗富激情和學理。果然,那篇作文受到方老師大贊,文后留下一大段他的褒揚之詞,大意為他對我有如此真摯淳雅的文化情懷而深感驚喜和欣慰,希望今后能堅持多讀多寫成就一番事業(yè)云云,讀后令我情緒亢奮,血脈賁張,從此發(fā)揚蹈厲,視寫作為樂事,亦視作內省的途徑,私底下寫了厚厚一本日記,如今還存放在我的書柜里。惜乎,那張試卷沒有妥善保存,后來再找已難覓蹤跡,此誠一憾事。事后思之,當年方老師那一席評語,對我后來走上教育和文學之路,實有莫大導引和砥礪之功。
雖已年過六旬,但上課時,方老師卻是容光煥發(fā),仿佛將軍馳騁于沙場,駿馬裝上了金絡腦,飽滿的雙頰、光滑的前額和厚實的嘴唇都紅潤泛光。他動輒笑言自己平生最崇尚吃,也頻頻告誡我們課程重學習緊要吃好。他見我長得瘦小,常叫我注意營養(yǎng)。我謹遵師命,那一年里幾乎天天都要喝牛奶,吃雞蛋和燒排骨,不想一年下來,竟重了十多斤,引得人皆誤會我不曾用功于學業(yè)。體格因此強健許多,倒是事實。我最愛聽他紅光滿面地講解文言文,他仿佛滿口嚼著美食,津津有味。他不獨講透字詞和原文,還適當增加一些與原文相關的歷史故事。有一次他講 《東周列國志》里的某個故事,使全班同學都沉浸于幽遠、神秘、有趣的歷史時空中。他當時所講的具體內容我已不復記憶,然而當時的情境和感受卻記憶猶新,那樣的課堂于我一生而言,恐怕都是珍稀而刻骨銘心的。頗感奇怪的是,我對其他老師的上課情形都記憶模糊,惟獨對方老師上課時的一舉一動、眉眼神態(tài)記得無比清晰,歷歷如昨,可謂須臾成永恒。我后來對文史一如既往的熱愛,無疑是當年深受了方老師的熏染。
上大學后,某天,我受邀參加同學哥哥的婚宴。婚宴開始前,我在場外靜候,不意竟邂逅方老師,驚喜不已,原來他與我同學家有親戚關系。三年多不見,他依然精神矍鑠,紅光滿面,話語似乎比以前多了些。當時和他具體聊了些什么,我已不記得了,但他有一句話卻令我記憶深刻。他得知我在大學里上的是中文系后,臉上漾起欣慰的漣漪,對我說:“好,上中文系,一定要把古文學好!你肯定能學出來……”迄今,方老師這句諄諄教誨言猶在耳,時刻鞭策著我,激勵著我,不管何時何地,始終勤奮用功,從不敢懈怠,惟恐資質愚鈍,辜負了恩師的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