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滄海
沈家小二天生就該是個木匠吧。
沈小二做起木頭活兒來,就一個勁兒,那叫一個恣意。高山流云,魚龍花草,所到之處,木頭花開。在吃飯的桌上,在睡覺的床上,在無數(shù)人的眼睛里栩栩如生,姿態(tài)各異,惹人喜歡,教人生愛。
小二在一個滿月的夜里,刻了一朵木頭花。它來自一張立柜的下腳料。這家人的女兒長大了,眉開眼亮,已經(jīng)到了必須有一張自己的柜子來盛放衣裳和秘密的光景。那一段被裁下來的木頭就跟刨花和木渣們擠在一起,不遠處就是熊熊燃燒的火膛,火膛上蒸著一鍋飯,就在女主人過來拿碎木續(xù)火的時候,小二撿起了它。
小二撿起了它,木頭花在小二的刻刀下漸漸成形??痰对谀绢^上游走,倒像是它帶著小二的手在月光里馳騁,彼時眾生,全都屏氣凝神。當月亮隱下天邊時,這家女兒拿到了這朵木頭花。拿到花的那一刻,她終于知道自己最大的秘密,不是裝在立柜里,而是在一雙溫暖的手中,在這朵顫抖的木頭花上。
小二用二十年的時間讓無數(shù)的木頭生花,他用手中的刨刀,一刀一刀把自己刨成了闊綽的沈總。沈小二成為沈總后,最大的樂事,就是收藏各種各樣的木頭。他有著對木頭最親切的感覺和最優(yōu)良的記憶,他添置的木頭,自然是無假,首屈一指。
他會在醉醺醺的午后或者傍晚帶一幫朋友回家。那些名貴的木頭,以名目繁多的花樣和姿態(tài)矗立在寬大的房間里,一把非凡的年代久遠的椅子,一張名不虛傳的雕花大床,或是一尊大有來頭的木雕,不一一而道。
他的妻子,挽著精致的發(fā)髻,一襲織錦緞旗袍,她也像是這屋里一件名貴且典雅的木頭藏品,笑吟吟地出現(xiàn)。
朋友問,沈總,這是?
他說,你們大嫂。
朋友就笑了,咧開大嘴巴,他們恭恭敬敬地說,大嫂好。
女人見他們多了,慢慢就覺察了他們喊她大嫂時的意味深長和揶揄。
她隱約也就知道了他在外面所擁有的風光旖旎,以及風光旖旎的女人。
她不由對著那朵木頭花深深地嘆息了一聲。
木頭花一直放在她的妝鏡前。這么些年來,妝鏡一茬茬地更換,越來越價值非凡,她的容貌卻是由春到秋,季節(jié)般地更迭,一天天衰老。她一直相信木頭花是一朵真正的花,是一朵真情的花,散發(fā)著愛的芬芳。
是的,女人就是當年做柜子那家的女兒。
她脫掉鞋子,悄無聲息地走在這些久置的木頭之間。她第一次在自己身上,聞到了跟這些木頭相同的氣息,一股寒涼,從足底襲上全身,她不由呆在那里。
而就在今天,沈小二突然心血來潮,他悄悄拿走了那朵木頭花。
天氣正好,路兩旁的木槿花開得朝氣蓬勃,旁若無人,他的手指敲擊著方向盤,和著車子CD中的音樂節(jié)拍——只要有人問起我,我就會對他說,她就是我的心上人,她就是我的心上人……
窗外有風,符合心境。
女孩用長久的擁抱歡迎他,女孩鉆石一般的眼睛,瞬時就點亮了他身上的光芒和熱情。
沈小二,不,不,此時應當稱呼他沈總才是,他單膝跪地,他說,美麗的姑娘,請你嫁給我。
他的手中,高高擎著那朵木頭花。
女孩看清那朵木頭花,捂著嘴嗤嗤地笑了。
女孩忍住笑,接過那朵花說,然后呢?
他說,就這些。
女孩說,我是認真的。
他說,我也是認真的。
女孩就把木頭花扔了。
女孩揚手的動作很優(yōu)美,她的長頭發(fā)飄動起來,像普羅旺斯那一眼望不盡的薰衣草,像巴厘島上清澈湛藍的永恒的天空。木頭花從她的手中飛出,像一只鳥兒失去了方向。然后,他清楚地聽到了木頭落地時的一聲呻吟。
木頭花,斷了,碎了。
他閉上眼睛。他覺得,心里一下子長滿了數(shù)不清的褶皺,他竟然沒有力氣再說什么。
這原本是一個多么美好的七夕節(jié)啊,窗外,有節(jié)日的焰火劃過天空,河面上,有人泛舟而歌,紅燈籠把河水映得跟天空一樣有粼粼的波光。
男人翻出他的刻刀,他想還妻子一朵一模一樣的木頭花。
可是,任憑他怎么努力,卻再也無法做到。他還是執(zhí)拗地一刀一刀地刻下去,一刀一刀地把自己還原成當年那個真摯的沈小二。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