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張 瑞
神話的創(chuàng)造在文字產(chǎn)生之前,其流傳依賴口耳相傳,而神話的記錄則須到文字產(chǎn)生之后。這樣的時間差,就使得神話的流傳后世有了一種危險:那些能夠嫻熟地使用文字來記錄遠(yuǎn)古傳說的后人,對神話的態(tài)度,包括是否尊重原貌的記錄,抑或棄之不顧的棄置,以及介于兩者之間的理性主義的改造,等等,都會影響神話的流傳與否及其在后世的面貌。
我們今天見到的有關(guān)中國神話的記錄,都不是最初的記錄。于是,一系列的問題出現(xiàn)了:有無最初的記錄?或者是,有,但后來失傳了?——便只好猜測。進(jìn)而,孔子、司馬遷到底有沒有見到過類似的古代文字記錄?或者說,對于遠(yuǎn)古神話,他們也只是耳聽(口頭)而不是眼見(文字)?“好古”的、“述而不作”的孔子在刪定六經(jīng)的時候,紹圣孔子的司馬遷在面對古代史料而撰述《史記》的時候,他們有無見過我們想象中的類似于希臘神話那樣的文字?
其實,在先秦,比如《詩經(jīng)》中的《商頌·玄鳥》和《大雅·生民》記錄有商部族始祖契和周部族始祖后稷的神奇經(jīng)歷;[注]周振甫:《詩經(jīng)譯注》,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423—547頁?!妒酚洝返摹兑蟊炯o(jì)》《周本紀(jì)》及《秦本紀(jì)》中也有類似的記錄,但這些有關(guān)民族始祖的神奇記錄,嚴(yán)格意義上說不再是神話,而是傳說。神話的主體是神,而傳說的主體是人。神話是虛構(gòu)一個世界或虛構(gòu)一個對世界的解釋;而傳說是給現(xiàn)實世界一個歷史淵源。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不是尊崇神靈,而是敬奉祖先,其源流,可以追溯到這里。
歷史著作如《左傳》《國語》《逸周書》以及諸子之文如《莊子》《墨子》《孟子》《韓非子》《呂氏春秋》等,都有一些零星的、散亂的、被實用主義理性精神改造過的神話記錄。
更多的神話記錄不是出現(xiàn)在先秦典籍中,而是出現(xiàn)在兩漢的典籍中。即便如《山海經(jīng)》,也是“秦漢增益之書”。[注]文清閣編:《歷代山海經(jīng)文獻(xiàn)集成:第4卷》,西安地圖出版社2006年版,第1820頁。今人認(rèn)為《山海經(jīng)》乃是戰(zhàn)國初年至漢初的作品。袁行霈、袁珂都持這樣的觀點。問題還在于,“《楚辭》《山海經(jīng)》等書所述,不過是廣大的神話世界的一小部分”。[注]李學(xué)勤:《東周與秦代文明》,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27頁。
兩漢記錄有神話的著作中,西漢還有《淮南子》,東漢也有王充的《論衡》,等等?!痘茨献印穼ι裨挼挠涗浐苡幸?guī)模,是一部對神話傳說的有心之作。但是,由于這都是二手改造過的資料,與神話的原貌應(yīng)該有不少的差距。
這種差距就是:這些有關(guān)神話的記錄,盡量讓這些本來神奇的東西歷史化、理性化、倫理化,然而失卻了原來的面貌。
這種變化的一個巨大的推手,就是孔子,以及他開創(chuàng)的儒家學(xué)派。
其實,《論語》中的“子不語怪、力、亂、神”[注]金良年:《論語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75頁。和《史記》之《五帝本紀(jì)》中的“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注]司馬遷:《史記》,岳麓書社2012年版,第18頁。則又暗示了“怪力亂神”之說以及百家有關(guān)黃帝的“不雅馴”之言,在他們那個時代是在在皆是的。而“其文不雅馴”之評,既然說是“文”,似乎司馬遷見到的應(yīng)該是諸子百家對于黃帝的“文字”記錄。當(dāng)然,口耳相傳的東西應(yīng)該更多,司馬遷說:“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fēng)教固殊焉。”[注]《孔子家語》,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8—19頁??梢?,那時代神話傳說還在民間保存著,并口耳相傳著。但是,經(jīng)過孔子刪定的六經(jīng),“《尚書》獨載堯以來”[注]司馬遷:《史記》,第18頁。,黃帝的那些神話傳說已然被刪。到了漢代,連《孔子家語》中所載的“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注]司馬遷:《史記》,第18頁。了。司馬遷《五帝本紀(jì)》所記,基本上也就是敷衍《孔子家語·五帝德》中孔子的話[注]《孔子家語》,第211—219頁。(亦見《大戴禮記·五帝德》);除此之外,“予觀《春秋》、《國語》,其發(fā)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稌啡庇虚g矣,其軼乃時時見于他說。非好學(xué)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jì)書首”。[注]司馬遷:《史記》,第19頁。
這樣“擇雅”的結(jié)果,是原始的記錄和當(dāng)時尚在的民間傳說被汰棄了,而留下來的都是經(jīng)過刪汰、棄置和改造的東西。如魯迅所說,“中國之神話與傳說,今尚無集錄為專書者,僅散見于古籍,而《山海經(jīng)》中特多”。[注]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7頁。
那么,一個問題是:孔子為什么對神話采取這樣的態(tài)度呢?
這就要考量孔子自我確立的文化責(zé)任,以及這種文化責(zé)任與神話之間的倫理沖突。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言及“孔子出,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實用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說,俱為儒者所不道,故其后不特?zé)o所光大,而又有散亡”。[注]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10頁。袁珂認(rèn)為:“以儒門正宗自居的衛(wèi)道士,還是要竭力去遏阻和制止神話流傳,……以為要這樣才符合圣門的宗旨和心傳。這就是使部分神話不得不散亡的原因之一,而其關(guān)鍵并不在于孔子本人?!盵注]袁珂:《神話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87頁。顯然,學(xué)者們都認(rèn)識到孔子對于神話的態(tài)度以及由此而引起的后果。
孔子對于鬼神,是有二重態(tài)度的,分為兩個層次。
第一重態(tài)度,是孔子并不在事實的層面上認(rèn)同鬼神實有。
“子不語怪、力、亂、神”,其實,不語也是一種“語”,他是以此表明一種態(tài)度。為什么“不語”?就是因為他不相信。既然不相信,也就不愿意傳布。我們知道,孔子的時代,傳播的主要形式就是“說”和“聽”,就是口頭的“語”,而不是“寫”和“讀”??鬃雍蛯W(xué)生之間的教學(xué)傳授,不是以文章的形式實現(xiàn)的,《論語》乃是孔子去世之后,弟子對孔子口頭之語的回憶和記錄。如果孔子平時對鬼神“不語”,則弟子事后的記錄——“論語”,也就無從“論”起。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盵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24頁?!凹廊缭凇?,應(yīng)該是“祭鬼如鬼在”的簡略式。鬼者,歸也,祖宗所歸往,子孫所歸敬也。其全句意為:孔子祭祀祖先時,好像真有祖先在受祭;祭神時,好像真有神在受祭。既然是“如在”——就是假設(shè)在、好像在——則祭祀之時并非祖宗、神靈真實“在場”并受祭,而只是在祭祀時為了保持虔誠,心中默念祖宗、神靈“如(同)在”而已。可見,孔子這句話,實際上是有意無意地透露出:他不信鬼神真實物理性的存在,他只把它們作為一種價值性存在。
所以,孔子對于鬼神的第二重態(tài)度,是孔子在價值層面上認(rèn)同鬼神信念的社會道德功能。
《孔子家語·致思》曰:
子貢問于孔子曰:“死者有知乎?將無知乎?”子曰:“吾欲言死之有知,將恐孝子順孫妨生以送死;吾欲言死之無知,將恐不孝之子棄其親而不葬。賜不欲知死者有知與無知,非今之急,后自知之?!盵注]《孔子家語》,第81頁。
子貢的問和孔子的答,其實不在一個邏輯層次上。子貢問的是事實層面的問題:鬼是否實有??鬃哟鸬氖莾r值層面的問題:對鬼之有無的認(rèn)定,會影響人類的倫理選擇。所以,對孔子而言,對于“死者有知無知”這一問題的思考和回答,關(guān)鍵不是去辨別事實,而是考量價值。
《禮記·表記》曰:
子曰:“齊戒以事鬼神,擇日月以見君,恐民之不敬也?!盵注]王文錦:《禮記譯解》,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81頁。
孔子實際上已經(jīng)看出了鬼神信仰乃是出于一種價值考慮而不是事實認(rèn)定。
其實,鬼神這種無稽之物被創(chuàng)造出來,就是為了某種價值。后來的墨子看出了在孔子的內(nèi)心里并不相信鬼神實有,所以,在這一點上他反對孔子,反對儒家,力證鬼神實有。其實,他又哪里真的是有“科學(xué)”精神,究其實還是“倫理”的考量。在《墨子·明鬼下》里,墨子很賣力地證明鬼神的存在,他并非要“科學(xué)”地證明一個事實,而只是因為在他看來,人類的世界有無鬼神決定了人類的道德水平,決定了我們能否體面清白地做人。墨子批評“儒以天為不明,以鬼為不神”(《墨子·公孟》),儒家對于鬼神“不明”之判決、“不神”之貶斥都是以實用理性判斷為根據(jù)。
是故子墨子言曰:雖有深溪博林、幽澗毋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董,見有鬼神視之。[注]孫詒讓:《墨子間詁》,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231頁。
是以吏治官府之不絜廉,男女之為無別者,鬼神見之。[注]孫詒讓:《墨子間詁》,第241—242頁。
民之為淫暴寇亂盜賊,以兵刃毒藥水火退無罪人乎道路,奪人車馬衣裘以自利者,有鬼神見之。[注]孫詒讓:《墨子間詁》,第242頁。
既然有鬼神在旁,鬼瞰其旁,我們哪敢胡作非為?
是以吏治官府不敢不絜廉,見善不敢不賞,見暴不敢不罪。民之為淫暴寇亂盜賊,以兵刃毒藥水火退無罪人乎道路,奪人車馬衣裘以自利者,由此止。[注]孫詒讓:《墨子間詁》,第242頁。
墨子可能意識到,對絕大多數(shù)細(xì)民而言,“敬鬼神而遠(yuǎn)之”是高不可及的德性自覺。所以,鬼神的賞善罰惡功能,在圣賢眼里是倫理學(xué)功能,在細(xì)民眼里恰恰是利害計較:沒有了鬼神,就沒有了鬼神的賞善罰惡功能,沒有了鬼神的賞善罰惡,細(xì)民就沒有了利害計較,就沒有了道德約束。所以,墨子必須堅持鬼神的實體和鬼神功能的不可分離:
公孟子曰:“無鬼神?!庇衷唬骸熬颖貙W(xué)祭祀?!弊幽釉唬骸皥?zhí)無鬼而學(xué)祭禮,是猶無客而學(xué)客禮也,是猶無魚而為魚罟也?!盵注]孫詒讓:《墨子間詁》,第456頁。
作為儒家門徒、曾子的學(xué)生,公孟子的說法正是孔子“敬鬼神而遠(yuǎn)之”的意思。但是墨子認(rèn)為兩者是體用不分的關(guān)系。
再看下面的對話:
公孟子謂子墨子曰:“有義不義,無祥不祥?!弊幽釉唬骸肮攀ネ踅砸怨砩駷樯衩?,而為禍福,執(zhí)有祥不祥,是以政治而國安也。自桀紂以下,皆以鬼神為不神明,不能為禍福,執(zhí)無祥不祥,是以政亂而國危也。[注]孫詒讓:《墨子間詁》,第454—455頁。
公孟子的說法,其實就是孔子的基本觀點??鬃哟鹱勇返摹拔茨苁氯?,焉能事鬼”,[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120頁。實際上就可以看成是“有義不義,無祥不祥”。而下面這則更能說明:
子曰:“《易》我后亓祝卜矣,我觀亓德義耳也。幽贊而達(dá)乎數(shù),明數(shù)而達(dá)乎德,又仁〔守〕者而義行之耳。贊而不達(dá)于數(shù),則亓為之巫。數(shù)而不達(dá)于德,則亓為之史。史巫之筮,向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亓德而已,吾與史巫同途而殊歸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義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祝巫卜筮亓后乎!”[注]劉彬:《帛書〈要〉篇校釋》,光明日報出版社2009年版,第16頁。
“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義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也正是“有義不義,無祥不祥”思想的體現(xiàn)。
再看《論語·述而》:
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曰:‘禱爾于上下神祇?!弊釉唬骸扒鹬\久矣?!盵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80頁。
禍福無門,唯人自招;天道無親,唯德是輔。修養(yǎng)自己的德行,就是一直在祈禱。反之,“獲罪于天,無所禱也”。[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24頁。需要對人之禍福負(fù)責(zé)的,是人自己,而不是神;決定人之禍福的,是人行為的義不義,而不是時運(yùn)的“祥不祥”。
還值得注意的是,公孟子的觀點是一種倫理學(xué)的義理式表達(dá),而且這種觀念源遠(yuǎn)流長。但墨子的回答則并不從義理、學(xué)理和邏輯上來回復(fù),而是以他認(rèn)定的“事實”來回答。墨子可能覺得對方的觀點有太強(qiáng)大的文化支撐,自覺無法在義理上戰(zhàn)勝對方,所以,他只好選擇用歷史事實——當(dāng)然是他認(rèn)為的歷史事實——來說話:相信鬼神的圣王,政治國安;不信鬼神的桀紂,政亂國危。
其實,墨子的思想也有歷史的淵源。比如“神道設(shè)教”,《易·觀》云:“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圣人以神道設(shè)教,而天下服矣?!盵注]周振甫:《周易譯注》,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79頁。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圣人確實有必要利用小人的“迷信”來實現(xiàn)道德的目標(biāo)。因為迷信也是一種信,有信則有行,無信則無行;信行則忠良孝悌,無信則放辟邪侈。有信之民,勝過無信之民。
最能說明孔子對待鬼神的二重態(tài)度的,可見《論語·雍也》:
樊遲問知,子曰:“務(wù)民之義,敬鬼神而遠(yuǎn)之,可謂知矣?!盵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62頁。
既“敬”鬼神,為何又“遠(yuǎn)之”?因為“敬鬼神”,是為了敬一種價值;而“遠(yuǎn)之”,是因為不相信鬼神實有,不能沉迷于鬼神的執(zhí)念。不知敬畏神秘力量,是沒有信仰;迷信鬼神實有,是缺少理性精神。既有信仰,又有理性,這就叫智慧。
《禮記·表記》中所記孔子的話,對“敬鬼神而遠(yuǎn)之”這一態(tài)度有個對照說明: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先罰而后賞,尊而不親;其民之敝,蕩而不靜,勝而無恥。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yuǎn)之,近人而忠焉,其賞罰用爵列,親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慚,賊而蔽。[注]王文錦:《禮記譯解》,第813頁。
作為對照組的殷人和周人中,殷人是“尊而不親”,周人是“親而不尊”,兩者各有弊端。但細(xì)揣兩者之弊,殷人的弊來自相信鬼神實有,故有“民免而無恥”之憂;而周人的弊似乎不在不相信鬼神實有而遠(yuǎn)之,而在于敬鬼神不夠。如能在“遠(yuǎn)之”之時又能保持足夠的敬,則“可謂知矣”。
綜上所述,孔子對神話的態(tài)度,雖不能說就如袁珂所說的是“竭力遏阻和制止神話流傳”,但是,對流傳于民間口頭的神話和或許存在的前人記錄的神話,他應(yīng)該是消極對待的:能夠改造使之承擔(dān)相應(yīng)價值的,則加以改造;不能使之承擔(dān)價值或與自己的價值觀相反的,就任其湮滅。這應(yīng)是孔子的很正常的選擇。
雖然孔子對夏商周三代之禮都表示過出于思想家的尊敬和出于史學(xué)家的興趣,但是,相較而言,“周禮”所代表的周文化是他真正心儀之所在?!爸鼙O(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25頁。這是孔子對三代文化明確表示了自己的棄取。孔子屢稱文、武、周公,對文、武、周公之前的堯、舜、禹、湯也依據(jù)周文化的價值觀予以形象重塑和定型;而他以傳承周文化作為自己的天命之所在?!墩撜Z·子罕》:“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92頁。
殷周文化的大差別在哪里呢?
周文化輕鬼神祭祀,重人倫道德,重人道、輕天道,無論是在邏輯上還是在現(xiàn)實政治中,都是對迷信鬼神的商文化的否定。
王國維在《殷周制度論》一文中指出:“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盵注]王國維:《殷周制度論》,載彭林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 王國維卷》,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132頁。殷周之際,是中國政治思想史上的一次大變革,其基本特征就是:其一,由神(天道)向人(人事)的變革;其二,由重神權(quán)、重神事向重人事、重民事的變革。
殷人的精神信仰專在祖先神、自然神及上帝,而周人的精神生活則除了祖先神、自然神外,又添加了自我的德性,并憑借著這種優(yōu)勢戰(zhàn)勝了大邦殷商,取而代之。對于自身道德的嚴(yán)格要求和自信,成為周人“天命轉(zhuǎn)移理論”的核心內(nèi)容,并由此解決了西周政權(quán)存在的合法性問題。
由于周人重視統(tǒng)治者的自我德性,并充分認(rèn)識和評估自我德性在現(xiàn)實政治中的重要性,西周的統(tǒng)治思想特別注重“明德”和“敬德”,對美好德性的追慕和尊崇成為一時的貴族風(fēng)范。而且,這種德性還不僅僅是一種自涉的個人修養(yǎng)以及自我的氣質(zhì)、行為和做派,更是一種涉他的政治理念和政治家風(fēng)范。這種政治理念和政治家風(fēng)范,也就是執(zhí)政價值取向的“惠民”“保民”以及“慎刑”和“隆禮”。
孔子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盵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10頁。其實,這是對西周政治理念的遙望和追思。前引帛書《要》中孔子的話稱:“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亓德而已,吾與史巫同途而殊歸者也?!盵注]劉彬:《帛書〈要〉篇校釋》,第16頁??鬃拥淖詳⑴c史巫同途而殊歸,而他的歸結(jié)乃是“求其德”,這正是孔子于古代文化的棄取。
求其德,是指對人而言。而孔子之學(xué),不僅如此,甚至更主要是求天下道義:
孔子之為學(xué),乃從所習(xí)六藝中,探討其意義所在,及其源流演變,與其是非得失之判,于是乃知所學(xué)中有道義??鬃又^君子儒,乃在其職業(yè)上能守道義,以明道行道為主。[注]錢穆:《孔子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9頁。
事實上,在先秦文獻(xiàn)中,“德”字在《尚書》中頻繁出現(xiàn),有兩百多次之多。從中我們看到,殷人在政治生活中也多次提到“德”字,并把它看作是政治的生命。但相較而言,殷人在實際的政治生活中仍然更多地沉迷于對帝與天道的迷信,而對人事、道德有意無意地輕忽。周人對“德”則有創(chuàng)造性的轉(zhuǎn)換——對統(tǒng)治者個人德行品質(zhì)的價值規(guī)定——并把它上升為天命的依據(jù)。 “有德”才有“天命”,明德、義德是膺受天命之德,而兇德、暴德為喪失天命之德。
而且,周人的德不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體現(xiàn)在政治政策中,《尚書·五子之歌》中的“民惟邦本,本固邦寧”[注]孔安國傳,孔穎達(dá)正義:《尚書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64頁。是對政治的深刻認(rèn)知,從此政治的核心就是“德”。而“德”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對“民”的保護(hù)和蓄養(yǎng)。 “保民”即保有小民、愛護(hù)小民,《尚書·周書》中,“用保乂民”“用康保民”“惟民其康乂”“惠康小民”“裕民”“民寧”“恤民”等說法比比皆是。[注]孔安國傳,孔穎達(dá)正義:《尚書正義》,第529—547頁?!渡袝よ鞑摹酚浿芄木嬖唬骸坝劣谌f年惟王,子子孫孫永保民”[注]孔安國傳,孔穎達(dá)正義:《尚書正義》,第567頁。——想擁有萬年江山,只有子子孫孫的統(tǒng)治者永遠(yuǎn)保民?!靶“钪堋睉?zhàn)勝“大國殷”,其間民眾之力量、民心之向背,一定給周初的周公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王國維《殷周制度論》:“周之制度、典禮,實皆為道德而設(shè)。……周之制度、典禮,乃道德之器械,而尊尊、親親、賢賢、男女有別四者之結(jié)體也?!盵注]王國維:《殷周制度論》,載彭林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 王國維卷》,第142頁。由此,從道德的個人,到道德的政治,再到道德的社會,周的“德”文化涵蓋了人生的一切方面,不僅體現(xiàn)為社會的文明、政治的清明,還體現(xiàn)為人格的賢明——尊尊、親親、賢賢、男女有別。儒家安身立命的場所,也在“德”中。
孔子所心儀的,就是這樣的“德”文化。他在歷史上那些成就大功的人物身上也發(fā)現(xiàn)了“德”的因素,他甚至把“德”解釋為這些人物成功的唯一因素?!墩撜Z·憲問》:
南宮適問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蕩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狈蜃硬淮稹D蠈m適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161頁。
善射、善水,迷信神力,都將失敗,只有德行戰(zhàn)無不勝,終將擁有天下。有這樣的認(rèn)識,所以,“子不語怪、力、亂、神”。一切非常態(tài)的東西,孔子都不談,孔子只要我們懂常識。一切太玄妙、太神秘、缺乏根據(jù)的東西,孔子也不談,孔子要我們有理性??鬃訐?dān)心侈談這類東西會讓人走火入魔,不僅胡說八道,還會胡作非為;其結(jié)果是:不相信自己的命運(yùn)由自我的德行決定,反而把它付之于一些不可知的東西,這不僅是道德卸責(zé),還會引起道德墮落。
所以,孔子討論常態(tài)的東西而不談變異的東西:常態(tài)的東西是普遍適用的知識,我們必須掌握;變異的東西只是特例,不具備知識的普遍性??鬃又徽?wù)撊说钠返露徽務(wù)撊说挠铝Γ旱滦惺歉镜?、可以養(yǎng)成的,是決定一個人價值的關(guān)鍵;勇力是末節(jié)的,且往往是天生的,與一個人的最終價值關(guān)系不大??鬃诱?wù)摵侠淼臇|西而不談?wù)摶靵y、有悖常理的東西:合理的東西是我們判斷的依據(jù)和前提,是我們一切知識的基礎(chǔ);有悖常理的東西雖然在某時、某地偶然存在,但恰恰是反知識、反常識的,過多地談這些東西會損害我們的正常思維??鬃诱?wù)撊肆Χ徽勆衿妫喝说钠沸?、行為、意向決定人的命運(yùn),而不是所謂的神奇、神力。人力實在而決定權(quán)在己;鬼神玄虛、無實據(jù)而決定權(quán)在他——不僅與人之幸?;ゲ魂P(guān)涉,相信神力還有礙人類的道德自我提升。
在孔子看來,知道該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這才是智慧,甚至是智慧的起源??鬃訛榇淼娜寮椅幕霌P(yáng)的就是這樣的智慧。
與不語怪、力、亂、神,與對神話人物非常隔膜、敬而遠(yuǎn)之相對的,是孔子對歷史人物的親近感?!抖Y記·中庸》:“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盵注]王文錦:《禮記譯解》,第796頁??鬃訒逞詧颉⑺?、文、武,而且全是從道德角度對他們進(jìn)行表彰,以期成為人類尤其是人類中統(tǒng)治者的榜樣。
在孔子看來,堯舜以德,神鬼以力。從價值的角度言,人德勝過神力。從古希臘神話以及中國的零星神話都可以看出,那些神祇在能力上是神,在德行上卻是人,具備一般俗人的一切弱點和缺點,所以,神話中的人物不可能在德行上引導(dǎo)人類。這一點被孔子明顯感受到了,所以,他有意識地拒絕談?wù)撋裨挘ν瞥缛酥械墓糯ベt,因為這些圣賢具備了比神話中的神更加完美的品行,更有資格成為人類的膜拜對象。而“誅鑿齒、殺九嬰、繳大風(fēng)、射十日、殺猰貐、斷修蛇、禽封豨”[注]劉安撰、許慎注:《淮南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82頁。的后羿等神祇,依靠的不是德行,而是神力。甚至,在后來的孟子看來,后羿甚至是有罪的:“逢蒙學(xué)射于羿, 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為愈己,于是殺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盵注]楊伯峻:《孟子譯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11頁。
更重要的問題還在于,不是這些神力不偉大、不重要,尤其是當(dāng)它用于正義事業(yè)的時候。問題在于,這種神力無法為人類所擁有,仰仗這樣的神力不僅是虛幻的,還會導(dǎo)致人類的絕望,導(dǎo)致無力感,從而自暴自棄。所以,儒家文化對“力”的否定,是為了對“德”的肯定。人類不具備神話人物之“力”,但是,人類可以擁有超越神祇的“德”;這種“德”,比起神靈的“力”,更具有恒久的力量。由此,孔子也試圖向人們展示人類自身的優(yōu)勢,建立人類自身的信心。
帶著這樣的認(rèn)知,孔子自許的文化責(zé)任就是傳承建立在人本基礎(chǔ)上的姬周文化,弘揚(yáng)推崇道德的堯、舜、文、武之道。《論語·憲問》: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弊釉唬骸暗乐畬⑿幸才c,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176頁。
孔子把“道之廢行”和自己的命運(yùn)聯(lián)系在一起,自我的命運(yùn)即道之命運(yùn),這樣的文化擔(dān)當(dāng)意識相當(dāng)顯豁和強(qiáng)烈。
那么,哪些人可以稱為“往圣”呢?孔子心目中的“往圣”,有七位。
堯、舜、禹三位,《論語》中皆有涉及?!墩撜Z·泰伯》: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盵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88頁。
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89頁。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笨鬃釉唬骸安烹y,不其然乎?唐虞之際,于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盵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89頁。
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盵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90頁。
值得一提的是,在《論語》中,“堯”出現(xiàn)6次,“舜”出現(xiàn)8次,“禹”出現(xiàn)5次,“周公”出現(xiàn)3次(另有一次似非指周公姬旦),“文王”“武王”“文武之道”出現(xiàn)4次,大致相當(dāng);但是,對比鮮明的是,黃帝、顓頊、帝嚳等堯之前的三帝則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這與司馬遷說的“《尚書》獨載堯以來”[注]司馬遷:《史記》,第18頁。是一致的。
《孔子家語·五帝德》:
宰我問于孔子曰:“昔者吾聞諸榮伊曰:‘黃帝三百年?!垎桙S帝者,人也?抑非人也?何以能至三百年乎?”孔子曰:“禹、湯、文、武、周公,不可勝以觀也。而上世黃帝之問,將謂先生難言之故乎!”……宰我曰:“請問帝顓頊?”孔子曰:“五帝用說,三王有度。汝欲一日遍聞遠(yuǎn)古之說,躁哉予也!”[注]《孔子家語》,第211—213頁。
孔子對禹、湯、文、武及三王的推崇和對黃帝等五帝的冷淡,讓我們不免揣測:是《尚書》有關(guān)黃帝內(nèi)容的缺失導(dǎo)致了孔子對黃帝的生疏,還是孔子決定了《尚書》的這個現(xiàn)存樣貌?
商湯、文、武、周公四位,《論語》中有如下記敘:
湯有天下,選于眾,舉伊尹,不仁者遠(yuǎn)矣?!盵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142頁。
衛(wèi)公孫朝問于子貢曰:“仲尼焉學(xué)?”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xué)?而亦何常師之有?”[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236頁。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fù)夢見周公?!盵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68頁。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余不足觀也已?!盵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86頁。
其他典籍中涉及的更多,隨舉幾例于下:
孔子曰:“良藥苦于口而利于病,忠言逆于耳而利于行。湯武以諤諤而昌,桀紂以唯唯而亡?!盵注]《孔子家語》,第142頁。
孔子曰:“天無私覆,地?zé)o私載,日月無私照。……其在詩曰:‘帝命不違,至于湯齊,湯降不遲,圣敬日齊,昭假遲遲,上帝是祇。帝命式于九圍’,是湯之德也。”[注]王文錦:《禮記譯解》,第752頁。
之所以孔子心目中的圣人是這七位,就是因為這七位體現(xiàn)了孔子心目中的價值。這種價值,體現(xiàn)在個人身上,就是“德”;體現(xiàn)在政治上,就是“道”;體現(xiàn)在社會秩序上,就是“禮”。《孔子家語·禮運(yùn)》:“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而選,未有不謹(jǐn)于禮。禮之所興,與天地并。如有不由禮而在位者,則以為殃?!盵注]《孔子家語》,第278頁。
“禮”是什么?“禮”是相對于叢林野蠻時代和強(qiáng)權(quán)暴力時代的一種文明。從個人角度說,“禮”是一種個人面對他者時的文明相處方式;從政治角度說,是一種文明的權(quán)力運(yùn)作和利益分配方式;從社會角度說,是一種文明的治理方式和和諧的秩序。簡言之,“禮”是“道”的直觀呈現(xiàn),是“道”在人類社會中的實踐和實現(xiàn)。
這種實踐和實現(xiàn),此前是由“王”——也就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來擔(dān)當(dāng)?shù)模?,王綱解紐之后,“王道”不存;曾幾何時,甚至要靠“正而不譎”的霸主比如齊桓公來擔(dān)當(dāng)?shù)懒x?!拔⒐苤?,披發(fā)左衽”[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168頁。的意思,就是指,設(shè)若沒有管仲,中原文化就會消亡,就會王道陵遲、禮樂文化絕滅。但是,孔子之時,王道、霸道俱已不存,孔子乃挺身而出,不僅自己以“士”的身份擔(dān)當(dāng)?shù)懒x,而且創(chuàng)辦私學(xué),號召天下士人一起存亡繼絕。“惟自孔子以后,而儒業(yè)始大變??鬃痈孀酉模骸隇榫尤?,毋為小人儒?!梢娙鍢I(yè)已先有。惟孔子欲其弟子為道義儒,勿僅為職業(yè)儒,其告子夏者即此意?!盵注]錢穆:《孔子傳》,第9頁。
章太炎《國故論衡·原儒》:“儒有三科,關(guān)達(dá)、類、私之名。達(dá)名為儒:儒者,術(shù)士也。……類名為儒:儒者,知禮、樂、射、御、書、數(shù)?!矫麨槿澹骸镀呗浴吩唬骸寮艺吡?,蓋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經(jīng)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于道為最高?!盵注]章太炎:《國故論衡》,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版,第149—150頁。所謂“私名”,其實就是孔子所塑造的“君子儒”,其特征就是班固《漢書·藝文志·諸子略》中所概括的:“游文于六經(jīng)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為高。”[注]班固撰、王先謙補(bǔ)注:《漢書補(bǔ)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966頁。而“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則是出于《禮記·中庸》:“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盵注]王文錦:《禮記譯解》,第796頁。我們可以把這八個字看作是孔子自我賦予的文化責(zé)任。
于是,孔子開始對“士”進(jìn)行重新定位,賦予他們重大的文化使命,那就是,擔(dān)當(dāng)起王和霸曾經(jīng)擔(dān)當(dāng)?shù)摹暗馈薄H纭墩撜Z·里仁》:“子曰:‘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盵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33頁?!墩撜Z·述而》:“子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盵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69頁?!墩撜Z·泰伯》:“子曰:‘篤信好學(xué),守死善道?!盵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87頁?!墩撜Z·子罕》:“子曰:‘可與共學(xué),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quán)?!盵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102頁?!墩撜Z·衛(wèi)靈公》:“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192頁?!墩撜Z·季氏》:“孔子曰:‘……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dá)其道?!盵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202頁。由上可見“道”在孔子生命中的分量。甚至“朝聞道,夕死可矣”。[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33頁。對“道”的認(rèn)知和認(rèn)同,成了生命的唯一價值;生命的對象化,就是道。這是孔子的絕大擔(dān)當(dāng)。后來張載所謂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實際上正是孔子的天命自許。而天地之心也好,生民之命也好,萬世太平之根基也好,都是那些“往圣”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德”。道德、道德,道即是德?!犊鬃蛹艺Z·王言解》:“夫道者,所以明德也;德者,所以尊道也。是以非德道不尊,非道德不明?!盵注]《孔子家語》,第21頁。
禮是一種文明的生活方式,禮是人間的秩序,孔子的歷史使命就是致力于論證“禮”的價值,然后據(jù)此建立人間的秩序:
孔子曰:“丘聞之,民之所以生者,禮為大。非禮則無以節(jié)事天地之神焉,非禮則無以辯君臣上下長幼之位焉,非禮則無以別男女父子兄弟婚姻親族疏數(shù)之交焉。是故君子此之為尊敬,然后以其所能教順百姓,不廢其會節(jié)。既有成事,而后治其文章黼黻,以別尊卑上下之等。其順之也,而后言其喪祭之紀(jì),宗廟之序。品其犧牲,設(shè)其豕臘,修其歲時,以敬其祭祀,別其親疏,序其昭穆。而后宗族會燕,即安其居,以綴恩義。卑其宮室,節(jié)其服御,車不雕璣,器不雕鏤,食不二味,心不淫志,以與萬民同利,古之明王行禮也如此?!盵注]《孔子家語》,第55頁。
神話的世界是“無禮”的,神話的世界也是“無德”的,諸神的關(guān)系和秩序也不能給家國同構(gòu)的人間人倫關(guān)系提供模范。孔子想在人間建立的秩序、人際的關(guān)系,是以人倫親情為基礎(chǔ)的?!吨芤住ば蜇浴罚骸坝刑斓厝缓笥腥f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儀有所錯?!盵注]周振甫:《周易譯注》,第313頁。從這段敘述中我們看到的是:第一,儒家理解的秩序是基于人倫的;第二,雖然儒家把人倫的價值推之于先驗的“天地”,但是,在天地萬物中卻沒有神祇的蹤影,在秩序的序列里也沒有神祇的地位。
以人倫親情為基礎(chǔ)的人間秩序,維持的力量和價值的基礎(chǔ)不是力而是德,所以,稱德不稱力是孔子評價現(xiàn)實人物和歷史人物時的基本立場。連鬼神他都從“德”的角度來認(rèn)知。《禮記·中庸》:
子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詩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揜如此夫!”[注]王文錦:《禮記譯解》,第780—781頁。
“鬼神之為德”,孔子直接就指明了鬼神的價值和功能在于“德”。甚至一匹馬,他也覺得它的“德”更能體現(xiàn)它的價值?!墩撜Z·憲問》:“子曰:‘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175頁。
稱德不稱力、崇德崇禮不崇力的孔子,對于崇力的神話的態(tài)度,正如他所說的,“道不同,不相為謀”——孔子與神話,就是不相為謀而已?!墩撜Z·先進(jìn)》:“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注]金良年:《論語譯注》,第120頁。“人”才是孔子關(guān)注的對象,是他思考問題的出發(fā)點和結(jié)穴處。
綜上所述,在孔子看來,堯舜以德,神鬼以力,而“德”比“力”對于社會、人間秩序更有恒久的力量。因此,孔子推崇人中的古代圣賢,而“不語怪、力、亂、神”??鬃右源藯壢∫笾芪幕詡鞒兄艽摹暗隆蔽幕鳛樽约旱奶烀?,以弘揚(yáng)堯、舜、文、武之道作為文化自覺,由此,對“士”進(jìn)行重新定位,使其擔(dān)當(dāng)起“道”,并以“禮”建立人間的秩序。在這樣的背景下,孔子的文化責(zé)任和他對于神話的責(zé)任,在價值層面發(fā)生了嚴(yán)重的沖突。其結(jié)果是,孔子出色地履行了他的文化責(zé)任;而對于神話,他不僅沒有盡到保護(hù)和傳揚(yáng)的責(zé)任,甚至,要對神話的零落負(fù)有相當(dāng)?shù)呢?zé)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