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嘯
漢唐時期,縣是最基層的地方政府,因此,縣的長官縣令、縣長,或以縣為國稱相者,是最基層的地方行政長官。關(guān)于秦漢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縣府組織,嚴耕望先生已有經(jīng)典性的研究;關(guān)于唐代的縣,學(xué)界也一直給予相當(dāng)?shù)年P(guān)注。[注]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甲部·秦漢地方行政制度》,第五章“縣廷組織”,臺北“中研院”史語所2006年影印第5版;《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乙部·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卷上,第六章“(魏晉南朝)縣府組織”,及卷下,第六章“(北朝)縣府組織”,臺北“中研院”史語所1980年第3版。賴瑞和:《唐代中層文官》,第四章“縣令”,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08年版;《唐代基層文官》,第三章“縣尉”,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04年版。張玉興的《唐代縣官與地方社會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則是比較全面地研究了唐代縣級官府組織及其與地方社會的關(guān)系。余不備舉。相對于漢魏六朝及唐代,隋代縣的研究卻乏人問津。其原因:一是因為史料的問題。眾所周知,傳世典籍的記載大都重中央輕地方,隋代又國祚短促,文獻不足征。二是由于“隋唐”作為研究領(lǐng)域不言自明的前提,加上唐制的確大部分繼承了隋制,所以用唐代的縣制來說明隋代,似乎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問題。[注]呂思勉先生認為:“世界上哪有真相同的事情?所謂相同,都是察之不精,誤以不同之事為同罷了。”見氏著《中國通史》,“緒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本文嘗試勾稽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中關(guān)于隋代縣政的一些史料,并以縣令為例探討這一以往研究中比較忽視的問題。
隋初,地方行政有州、郡、縣三級,開皇三年(583)“罷郡,以州統(tǒng)縣”,改三級制為兩級制。煬帝雖然又“罷州置郡”,[注]《隋書》,卷二十八《百官志下》,第792、802頁。以郡統(tǒng)縣,實際并無不同。
隋縣千余,絕非鐵板一塊,而是地位有高低,選任有考量。隋初繼承北齊之制,縣分上、中、下三等,每等又有上、中、下的差別,形成三等九級制。其中,京兆所屬大興、長安兩縣與他縣不同。兩縣縣令官品在從五品下,不僅高于從六品上的上縣令,而且高于正六品上的下郡太守;其每縣屬員合計147人,不僅多于上上縣的99人,而且多于上上郡的146人。[注]《隋書》,卷二十八《百官志下》,第783、784、786頁。雖然崇重京縣權(quán)威是北朝以來的傳統(tǒng),[注]嚴耕望:《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第625—626頁。但縣令地位高于郡守,以下凌上,行政運作中也確實有滯礙難通之處。隋改三級制為兩級制,大概也有這方面的考慮在內(nèi)。后來隋煬帝雖然改州為郡,并將“大興、長安、河南、洛陽四縣令,并增為正五品”,[注]《隋書》,卷二十八《百官志下》,第802頁。但他同時也提高了郡太守的品級,當(dāng)時的下郡太守被提高到了從四品,還是比這四縣令的官品要高,地方行政制度中的層級問題應(yīng)該是解決了。
三等九級制本是區(qū)分等級的慣用手法,魏晉以來的“九品官人之法”大概也與此有關(guān)。[注]中正清定九品,一品徒有其名,是不授人的,參見唐長孺:《九品中正制度試釋》,收入氏著《魏晉南北朝史論叢》,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05頁。另參見劉嘯、潘星輝:《從“以多為貴”到“以少為貴”:品秩數(shù)列反轉(zhuǎn)探微》,收入虞萬里主編:《經(jīng)學(xué)文獻研究集刊》,第十二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版。但這種區(qū)分諸縣等級的方法在隋代并沒有一以貫之地執(zhí)行下去,《隋書》卷二十八《百官志下》載隋文帝“(開皇)十四年……改九等州縣為上、中、中下、下,凡四等”。據(jù)此可知,開皇十四年時,除大興、長安兩縣外,將原來三等中的中等分出中下一級,形成了新的四等制。隋文帝劃分四等制的原因、依據(jù),我們都不知道。同卷又載隋煬帝時“諸縣皆以所管閑劇及沖要以為等級”。[注]《隋書》,卷二十八,第793、802頁。這次的依據(jù)是閑劇及沖要,并再一次劃定諸縣的等級。
那么,隋煬帝時期,全國縣的等級,除了大興、長安、河南、洛陽四縣以外,是三等九級制還是四等制呢?筆者認為,大概仍是開皇十四年新劃定的四等制。眾所周知,唐代縣有赤(京)、次赤、畿、次畿、望、緊、上、中、中下、下十等之差。[注]按照區(qū)分標準的寬嚴,也有七等之說,兩者實際相同,參見賴瑞和:《唐代中層文官》,第236—251頁。赤(京)、畿、望、緊的劃法不見于前代,是唐代的首創(chuàng),但劃分的依據(jù)顯然也是以閑劇及沖要。除此以外的縣按四等劃分,卻是繼承了開皇十四年的隋制,唐初似乎沒有對諸縣的等級問題進行過討論。這說明這種四等劃分之制自隋代建立以后沒有經(jīng)過反復(fù),也就說明隋煬帝時的縣的等級是四級。賴瑞和先生認為,唐代州縣分為十等是在唐高宗總章二年(669)由裴行儉創(chuàng)始的。[注]賴瑞和:《唐代中層文官》,第248—251頁。應(yīng)該指出的是,新創(chuàng)的唐制中包含了對隋制的繼承與發(fā)展。
關(guān)于縣的等級,還有一個問題需要提出來?!端鍟肪矶恕栋俟僦鞠隆份d隋文帝時王、二王后及公、侯、伯、子、男國均有國令,等級從流內(nèi)視從六品至視正八品,這其中當(dāng)然有以縣為國者,但是大概都不是治民的縣官,所以,以后隋煬帝把國令都改成了家令,同時只留下王、公、侯三等爵位,并沒有引起什么混亂。[注]《隋書》,卷二十八,第790、801—802頁。本卷說文帝時“子、男無令”(第782頁),但官品表的“流內(nèi)視品十四等”中又說“子、男國令”在視正八品(第790頁),未知是否曾有改動。另外,本卷載,隋代百官之中只見縣令,未見縣長。眾所周知,自漢代以來,以戶數(shù)為標準,縣大者置令,小者置長。魏晉南朝雖不嚴格執(zhí)行此標準,但有令有長。北魏前期有令有長,后期授任漸濫,居縣者皆為令;北齊、北周則都是縣令。[注]嚴耕望:《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第317—324、625—630頁。隋代是否上承北齊、北周而只置令呢?據(jù)《通典》卷三十三《職官一五·縣令》:“隋縣有令、有長?!盵注]杜佑:《通典》,卷三十三,王文錦等點校,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919頁。這明白地指出隋縣既設(shè)令也設(shè)長。但隋代以什么原則來區(qū)分縣令、長,卻很不清楚。即使隋煬帝以閑劇及沖要為縣劃分等級,但似乎也并未執(zhí)行。例如,《隋書》卷七《李密傳》載:“(李)密攻下鞏縣,獲縣長柴孝和,拜為護軍?!盵注]《隋書》,卷七十,第1628頁?!顿Y治通鑒考異》引《略記》及《雜記》系此事于恭帝義寧元年(617)二月,[注]《資治通鑒》,卷一八三《隋紀七·恭帝義寧元年》,“道路降者不絕如流,眾至數(shù)十萬”條,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第5722—5723頁。此時鞏縣的長官為縣長。鞏縣,隋代屬河南郡,有興洛倉;唐代也屬河南郡,是畿縣。[注]《隋書》,卷三十《地理志中》,第834頁;《新唐書》,卷三十八《地理志二》,第982頁;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五《河南道一》,賀次君點校,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3—134頁。據(jù)《元和郡縣圖志》的記載,鞏縣西至唐代東都洛陽僅一百四十里,四面有山河之固,地理位置十分重要。隋煬帝時,河南、洛陽兩縣上升至京縣地位,近旁的鞏縣的地位恐怕也不會太低;再加上鞏縣是興洛倉之所在,軍事上也具有重要意義。《隋書》卷七《李密傳》載:“(李)密與(翟)讓領(lǐng)精兵七千人,以大業(yè)十三年春,出陽城,北逾方山,自羅口襲興洛倉,破之。開倉恣民所取,老弱襁負,道路不絕。”[注]《隋書》,卷七十《李密傳》,第1628頁。這批“道路不絕”的老弱中,大概也是以鞏縣之民居多。無論是從戰(zhàn)略地位、經(jīng)濟意義還是人口規(guī)模來說,鞏縣的地位都應(yīng)該在中縣之上,但這個縣卻是設(shè)縣長而非縣令。
又如,《崔長先墓志》載:“釋褐黃州黃陂縣尉,以治政有功,超遷監(jiān)察御史?!鰹樵S州司兵參軍,轉(zhuǎn)襄城郡主簿,遷河南郡新安縣長……于時東夏未賓,圣皇旰食,以公藝用優(yōu)洽,謀略縱橫,可綏靜方隅,弼成岳牧,以本官檢校陜州總管府長史。王世充竊名假號,旅拒三川,秦王受賑出軍,方清四險?!晕涞掳四隁q次乙酉七月癸巳朔,十四日景午,終于洛州公館,春秋六十有二?!盵注]圖版見《隋唐五代墓志匯編·洛陽卷》,第二冊,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頁;錄文見周紹良、趙超編:《唐代墓志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4頁。崔長先卒于唐高祖武德八年(625),年六十二,上推其生年在北齊武成帝河清三年(564)。即使崔氏18歲釋褐,也已經(jīng)是隋開皇元年(581)。他又以許州司兵參軍轉(zhuǎn)襄城郡主簿,遷河南郡新安縣長,前州后郡,則崔氏任新安縣長必在隋煬帝改州為郡之后。新安縣,隋代屬河南郡;唐代也屬河南郡,是畿縣。[注]《隋書》,卷三十《地理志中》,第834頁;《新唐書》,卷三十八《地理志二》,第983頁;《元和郡縣圖志》,卷五《河南道一》,第142頁。據(jù)《元和郡縣圖志》,新安縣東至唐代東都洛陽僅七十里,而且隋代還有冶官設(shè)于此地,地理位置與經(jīng)濟地位都不差,但也是設(shè)縣長而非縣令。
再如,《姜謩墓志》載:“隋文受禪,授秦王右府司兵,遷長史東閣祭酒,除博州清平縣令……病免久之,除并州晉陽縣長。仍屬隋政不綱,生靈涂炭,群后有瞻烏之望,天下成逐鹿之情?!盵注]《姜謩墓志》,未見圖版。錄文見張維:《隴右金石錄》,卷二,收入《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21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2年第2版,第15984頁。標點為筆者所加。姜謩,新、舊《唐書》均有傳。《舊唐書》卷五十九《姜謩傳》載:“謩,大業(yè)末為晉陽長,會高祖留守太原,見謩深器之。”[注]《舊唐書》,卷五十九,第2332—2333頁。《新唐書》,卷九十一《姜謩傳》略同,第3791頁。隋末有太原郡而無并州,墓志只是以習(xí)慣稱之。太原是防守北方突厥的門戶之一,唐高祖李淵當(dāng)時就受命鎮(zhèn)守于此。太原因為是李淵龍興之地,所以唐代的晉陽縣是赤縣,而隋代的定級恐怕也不會在中縣以下。相對于前面所說的鞏縣、新安縣,晉陽縣還有一個特殊之處?!杜f唐書》卷五十七《劉文靜傳》載:“隋末,為晉陽令,遇裴寂為晉陽宮監(jiān),因而結(jié)友。”[注]《舊唐書》,卷五十七,第2290頁。據(jù)此,則大業(yè)末年晉陽縣又設(shè)有縣令。按照慣例,縣令地位要高于縣長,但兩者是否可以同時設(shè)置,還是晉陽縣長官已由縣長升為縣令,這些都不清楚。
應(yīng)該注意的是,上述三位縣長的任命都是在隋煬帝朝。《隋書》卷二十八《百官志下》說“(煬)帝自三年定令之后,驟有制置,制置未久,隨復(fù)改易”,[注]《隋書》,卷二十八,第803頁。從縣長的設(shè)置來看,確實如此。
《隋書》卷二十八《百官志下》載隋文帝時“刺史、縣令三年一遷,佐官四年一遷”。[注]《隋書》,卷二十八,第792頁。這是隋文帝時全國縣令遷轉(zhuǎn)的一般規(guī)則。正如上文所說,縣是有等級的,由下縣令任中縣令是遷,由縣令任州、郡官員也是遷,這中間的彈性就很大了。
縣令中的第一等當(dāng)然是長安、大興兩縣的縣令,隋煬帝時還要加上河南、洛陽兩縣的縣令。據(jù)《隋書》卷六十二《梁毗傳》載:“開皇初,置御史官,朝廷以毗鯁正,拜治書侍御史,名為稱職。尋轉(zhuǎn)大興令,遷雍州贊治。”[注]《隋書》,卷六十二,第1479頁。本條稱“雍州贊治”而不稱“雍州司馬”,必在開皇三年(583)“罷郡、以州統(tǒng)縣,改別駕、贊務(wù),以為長史、司馬”[注]《隋書》,卷二十八《百官志下》,第792頁。“贊務(wù)”應(yīng)作“贊治”,唐人避高宗諱改。之前。大興令官品在從五品下,雍州贊治官品在從四品下,后者官品上直接躍過了正五品。雍州為京師所在,大概也只有長安、大興縣的縣令可以直接升任雍州州官。[注]《隋書》,卷六十六《高構(gòu)傳》(第1556頁):“高祖受禪,轉(zhuǎn)冀州司馬,甚有能名。征拜比部侍郎,尋轉(zhuǎn)民部?!w雍州司馬,以明斷見稱。歲余,轉(zhuǎn)吏部侍郎,號為稱職。復(fù)徙雍州司馬,坐事左轉(zhuǎn)盩厔令,甚有治名。上善之。復(fù)拜雍州司馬,又為吏部侍郎,以公事免?!备邩?gòu)以前曾任過雍州司馬,只是坐事左遷盩厔令,后復(fù)拜,與長安、大興令直接升遷雍州州官不同。而且盩厔雖然不是長安、大興,但它是雍州屬縣,屬于下文討論的縣令中的第二等。
不僅如此,長安、大興兩縣的縣令,還經(jīng)常由中央官來兼任。如《隋書》卷五十一《長孫覽附從子熾傳》載:“還授太子仆,加諫議大夫,攝長安令?!瓕ゎI(lǐng)右常平監(jiān),遷雍州贊治,改封饒良縣子。”卷六十二《劉行本傳》載:“在職數(shù)年,拜太子左庶子,領(lǐng)治書如故?!瓘?fù)以本官領(lǐng)大興令,權(quán)貴憚其方直,無敢至門者?!磶祝涔?。”卷六十六《郎茂傳》載:“茂自延州長史轉(zhuǎn)太常丞,遷民部侍郎?!蕢鄢?,以本官領(lǐng)大興令。煬帝即位,遷雍州司馬,尋轉(zhuǎn)太常少卿。”[注]《隋書》,卷五十一,第1329頁;卷六十二,第1478頁;卷六十六,第1555頁。長孫熾是以太子仆攝長安令,劉行本是以太子左庶子領(lǐng)大興令,郎茂是以民部侍郎領(lǐng)大興令,他們都是中央官領(lǐng)或攝縣令。其中,劉行本卒官,長孫熾與郎茂以后都遷雍州贊治(司馬),[注]郎茂是以民部侍郎領(lǐng)大興令遷雍州司馬,民部侍郎在文帝時官品為正六品上,不僅低于從四品下的雍州司馬,而且低于從五品下的大興令,這種升遷是可以理解的。問題在于長孫熾,他是以太子仆攝長安令,以后又領(lǐng)右常平監(jiān),遷雍州贊治,文帝時太子仆官品在正四品上,不僅高于長安令,而且高于雍州贊治,這里的“遷”字似只能理解成同一品級之間的調(diào)任了。關(guān)于“遷”字的含義,參見王壽南:《隋唐史》,臺北三民書局1986年版,第418頁。與前舉梁毗的遷轉(zhuǎn)途徑有相似之處。
縣令中的第二等是除大興、長安兩縣縣令之外的雍州諸縣縣令?!端鍟肪砥呤堆簟し抗к矀鳌份d:“時雍州諸縣令每朔朝謁,上見恭懿,必呼至榻前,訪以理人之術(shù)?!庇纱丝梢?,京師所在的雍州諸縣縣令“每朔朝謁”,經(jīng)常有覲見天顏的機會,這是他州縣令甚至上縣縣令也沒有的特權(quán)。這些雍州所屬的縣令,不僅有接觸皇帝的機會,而且由于地屬京畿,其所作所為也會被朝廷親貴知曉,從而獲得被推薦的機會。如上舉《循吏·房恭懿傳》還載:“開皇初,吏部尚書蘇威薦之,授新豐令,政為三輔之最。上聞而嘉之,賜物四百段,恭懿以所得賜分給窮乏。未幾,復(fù)賜米三百石,恭懿又以賑貧人。上聞而止之?!K威重薦之,超授澤州司馬,有異績,賜物百段,良馬一匹?!盵注]《隋書》,卷七十三,第1679頁。房恭懿是由蘇威推薦出任新豐令的,新豐是雍州即京兆郡的屬縣。房恭懿為政清廉,賑濟窮乏,不僅獲得了隋文帝的賞識,而且也獲得了重臣蘇威的第二次推薦。
除了以上兩類縣令之外,剩下的全國縣令的等級、地位,就與他們所掌的縣一樣,可謂模糊一片。《隋書》卷七十一《誠節(jié)傳》中記錄了多位地方縣令的履歷,但他們都是因臨難不妥協(xié),事后才獲得朝廷的嘉獎從而超遷的,并非平時的事例。如《隋書》卷七十三《循吏·劉曠傳》載:“遷為臨潁令,清名善政,為天下第一。尚書左仆射高颎言其狀,上召之,及引見,勞之曰:‘天下縣令固多矣,卿能獨異于眾,良足美也!’顧謂侍臣曰:‘若不殊獎,何以為勸!’于是下優(yōu)詔,擢拜莒州刺史?!盵注]《隋書》,卷七十三,第1685頁。從《循吏·劉曠傳》的記載來看,地方縣令只有在考課時獲得“天下第一”,才能獲得尚書臺長官的推薦,也才能有超授的機會。但“天下縣令固多”,又談何容易。劉曠能“獨異于眾”,所以才能由臨潁令擢拜莒州刺史。這說明地方縣令如果想獲得超授,需要兩個條件:一是清名善政,二是考課時獲得高等。二者缺一不可。再如《隋書》卷六十六《房彥謙傳》載:“遷秦州總管錄事參軍。嘗因朝集,時左仆射高颎定考課,彥謙謂颎曰……颎為之動容,深見嗟賞,因歷問河西、隴右官人景行,彥謙對之如響。……后數(shù)日,颎言于上,上弗能用。以秩滿,遷長葛令……仁壽中,上令持節(jié)使者巡行州縣,察長吏能不,以彥謙為天下第一,超授鄀州司馬。”[注]《隋書》,卷六十六,第1562頁。房彥謙在長葛令任上政績突出,又被巡行州縣的使者評定為天下第一,所以才能超授鄀州司馬,與劉曠的事例完全相同。
至于地方上的其他縣令,很可能就只能在地方上不斷遷轉(zhuǎn),更上一層的機會就不是很多了。如《隋故韓城縣令白府君墓志銘并序》載志主白仵貴“起家為滕王記室……俄遷北川縣丞?!氖诒贝h令?!w授韓城縣令”。[注]圖版及錄文見王其祎、周曉薇編著:《隋代墓志銘匯考》,第五冊,第四三二號,北京:線裝書局2007年版,第116頁。據(jù)《隋書》卷二十九《地理志上》,北川屬汶山郡,韓城屬馮翊郡。[注]《隋書》,卷二十九,第823、809頁。馮翊郡為三輔之一,一般來說,韓城縣的地位應(yīng)該高于北川縣,所以白氏應(yīng)該是由等級較低的縣令升為地位較高的縣令。其墓志銘中說白仵貴“以大業(yè)十年十二月十八日卒于河南郡河南縣安眾鄉(xiāng)安眾里”,并非死于韓城縣官舍,說明他是以韓城縣令為終官致仕的。他的一生,除了短暫地擔(dān)任過王府低級官僚外,都是在地方上擔(dān)任縣級官吏?!端骞饰浒部し枢l(xiāng)縣令蕭明府墓志銘并敘》載志主蕭翹“陳亡入朝,除介州司功、邵州亳城令、汾州昌寧令、武安郡肥鄉(xiāng)令。累官著稱,俗號廉平,吏弗敢欺,門無夜掩,考績?yōu)樽?,朝野式瞻?!源髽I(yè)十年七月廿七日終于魏郡,春秋七十有三。……絳州曲沃縣令濟陽蔡書悌制文。”[注]圖版及錄文見《隋代墓志銘匯考》,第五冊,第四六一號,第270—271頁。蕭翹歷任亳城、昌寧、肥鄉(xiāng)縣令,這三個縣之間的等級高下無法判斷。蕭翹在大業(yè)十年(614)死于魏郡,而不是武安郡的肥鄉(xiāng)縣,說明他也是以肥鄉(xiāng)縣令致仕的。雖然其墓志銘中說他“考績?yōu)樽睢保蟾乓仓皇亲叩恼樐怪~。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墓志銘是由一位在職縣令撰寫的,至于雙方是怎樣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也無從稽考了?!豆胺蛉送跏虾显崮怪尽份d郭通“開皇八年,詔舉賢良,起家衛(wèi)州汲縣尉。十八年,除慈州滏陽縣丞……仁壽三年,除沁州沁源縣令……”[注]圖版見《隋唐五代墓志匯編·洛陽卷》,第二冊,第10頁;錄文見《唐代墓志匯編》,第16頁。郭通也是一直在地方上擔(dān)任縣職,這一墓志的可貴之處在于,詳細地標示了郭通任官的年份。郭通開皇八年(588)擔(dān)任汲縣尉,開皇十八年才除滏陽縣丞,也就是任縣尉長達11年;仁壽三年(603)除沁源縣令,也就是任縣丞長達6年。這就表明《百官志》中所說的“佐官四年一遷”的原則只是規(guī)定了佐官滿四年就可以遷,卻并不是一定會遷;這些秩滿的佐官只是最有資格獲得遷轉(zhuǎn)而已。因此,所謂“縣令三年一遷”的原則也只是指秩滿的縣令是最有資格獲得遷轉(zhuǎn)的。如前述《隋書》卷七十三《循吏·劉曠傳》就記載劉曠在平鄉(xiāng)令上任職七年后方調(diào)任臨潁令,[注]《隋書》,卷七十三,第1685頁??勺鳛樽糇C。
通過以上簡短的分析可知,隋代縣令中,雍州(京兆郡)所屬縣令由于地屬京畿,有更多機會接近朝貴、皇帝,所以仕途較他州縣令為佳。其中,長安、大興兩縣的縣令常由中央官兼任,常遷雍州州官,非其他縣令可比。而地方縣令除了做好本職工作以外,還需為考選者所知,只有考課優(yōu)異者才能獲得超遷的資格,不然多數(shù)只能在地方上任職一生。
縣令的職責(zé),《隋書》卷二十八《百官志下》所載隋代制度中并沒有記錄?!短屏洹肪砣毒┛h畿縣天下諸縣官吏》載:“京畿及天下諸縣令之職,皆掌導(dǎo)揚風(fēng)化,撫字黎氓,敦四人之業(yè),崇五土之利,養(yǎng)鰥寡,恤孤窮,審察冤屈,躬親獄訟,務(wù)知百姓之疾苦。所管之戶,量其資產(chǎn),類其強弱,定為九等。其戶皆三年一定,以入籍帳。若五九、三疾及中、丁多少,貧富強弱,蟲霜旱澇,年收耗實,過貌形狀及差科簿,皆親自注定,務(wù)均齊焉。若應(yīng)收授之田,皆起十月,里正勘造簿歷;十一月,縣令親自給授,十二月內(nèi)畢。至于課役之先后,訴訟之曲直,必盡其情理。每歲季冬之月,行鄉(xiāng)飲酒之禮,六十已上坐堂上,五十已下立侍于堂下,使人知尊卑長幼之節(jié)。若籍帳、傳驛、倉庫、盜賊、河堤、道路,雖有專當(dāng)官,皆縣令兼綜焉?!盵注]李林甫等:《唐六典》,卷三十,陳仲夫點校,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753頁。《舊唐書》卷四十四《職官志三》(第1921頁)以及《新唐書》卷四十九下《百官志四下》(第1319頁)所載縣令職掌都不如《唐六典》完備,或許都是截取自《唐六典》所載的一部分。本段所載雖然是唐代縣令的職責(zé),但如果不考慮具體的時間點,比如何時造簿歷、何時給授田地等,那么,將它看成隋代縣令的職責(zé)大概也沒有太大的問題。文中,自“京畿”至“務(wù)知百姓之疾苦”句,是職權(quán)綜論。自“所管之戶”至“必盡其情理”句,是指清定戶口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田地給授、賦役攤派問題,另外還有獄訟問題。隋代開皇年間曾屢次派使者巡行天下,檢括戶口。大業(yè)五年(609)曾在全國“大索貌閱”。[注]這里采用的是唐長孺先生的說法,他認為“大索貌閱”實際只在隋煬帝大業(yè)五年實行過一次,并不是在文帝開皇五年(585),但文帝時常派員檢括戶口。見唐長孺:《讀隋書札記·隋代大索貌閱的時間》,收入氏著《山居存稿》,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315—319頁。高颎又以“輸籍定樣”之法“定戶上下”。[注]《隋書》,卷二十四《食貨志》,第681頁。這些措施都是為了解決戶口的問題。自“每歲季冬之月”至“尊卑長幼之節(jié)”句,是指縣令有主持“鄉(xiāng)飲酒禮”,使民知尊卑長幼有序的責(zé)任,這是先秦以來“尚齒”傳統(tǒng)的延續(xù)。[注]參見楊寬:《“鄉(xiāng)飲酒禮”與“饗禮”新探》,收入氏著《古史新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92—299頁。西嶋定生:《中國古代帝國的形成與結(jié)構(gòu)——二十等爵制研究》,武尚清譯,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412—425頁。自“若籍帳”至“縣令皆綜焉”句,則是明確縣政諸項事務(wù)由縣令負總責(zé)。
縣令既然有這么多的權(quán)責(zé),那么什么才是重中之重呢?賴瑞和先生在研究唐代刺史的職掌時,認為刺史最重要的使命就是收稅,所以他稱刺史為“稅官”。[注]賴瑞和:《唐代高層文官》,第十七章“唐刺史的稅官角色”,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16年版,第475—479頁。唐初,復(fù)改郡縣兩級制為州縣兩級制,刺史是一州最高長官,也是州的最高“稅官”;為了完成州向朝廷繳納足額賦稅的任務(wù),刺史勢必督責(zé)下轄的各縣縣令也去充當(dāng)“稅官”的角色。賴瑞和先生認為收稅是唐代縣令的“當(dāng)務(wù)之急”,[注]賴瑞和:《唐代中層文官》,第四章“縣令”,第318—319頁。這恐怕也是隋代縣令的首要任務(wù)。
《禮記正義》卷六十《大學(xué)》云:“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外本內(nèi)末,爭民施奪。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盵注]《禮記正義》,卷六十,收入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675頁。標點依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新編諸子集成”本1983年版,第11頁。這是講君子對“德”“財”應(yīng)持的態(tài)度。雖說德為本而財為末,但帝國從中央到地方處處“有用”,也就處處需財,財才是根本。財從哪里來?從人與土中來。
《隋書》卷二十四《食貨志》記高颎所創(chuàng)“輸籍定樣”之法有云:“每年正月五日,縣令巡人,各隨便近,五黨三黨,共為一團,依樣定戶上下?!盵注]《隋書》,卷二十四,第681頁。所謂“定戶上下”,就是定戶等“以入籍帳”,也即“縣令巡人”的目的,這是對人的控制。同書同卷又云:“自諸王已下,至于都督,皆給永業(yè)田,各有差。多者至一百頃,少者至四十畝。其丁男、中男永業(yè)露田,皆遵后齊之制?!?開皇十二年)時天下戶口歲增,京輔及三河,地少而人眾,衣食不給。議者咸欲徙就寬鄉(xiāng)?!勰税l(fā)使四出,均天下之田?!盵注]《隋書》,卷二十四,第680、682頁?!端鍟肪砣稛奂o上》載:“(大業(yè)五年春正月)癸未,詔天下均田?!盵注]《隋書》,卷三,第72頁。隋朝立國之初,就依北齊制度頒行田制。承平日久,人口激增,造成地少人多,衣食不足,乃至開皇十二年(592)、大業(yè)五年(609)兩次均天下之田。國家對于田地的控制落實到基層,就必然是縣令的責(zé)任。唐代的縣令是要“親自給授”田地的,隋代的縣令大概也是如此,這就是對土地的控制。
在經(jīng)典意義上,“財為末”,所以在官方文獻上很少能夠見到地方官汲汲于征稅的事例。不過,杜甫在《兵車行》里寫道:“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盵注]杜甫撰、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9頁。元結(jié)在《舂陵行》里寫道:“軍國多所須,切責(zé)在有司。有司臨郡縣,刑法竟欲施?!鼰o寬大恩,但有迫促期。……悉使索其家,而又無生資?!盵注]元結(jié):《唐元次山文集》,卷四,《四部叢刊》影印江安傅氏雙鑒樓藏明正德郭氏刊本,商務(wù)印書館1929年版,第1頁a—第1頁b。另見加藤敏:《元結(jié)の「舂陵行」と「賊退示官吏」について》,《千葉大學(xué)教育學(xué)部研究紀要:人文·社會科學(xué)編》第45卷,第193—198頁。李賀在《感諷五首》的第一首中寫道:“越婦未織作,吳蠶始蠕蠕??h官騎馬來,獰色虬紫須。懷中一方板,板上數(shù)行書?!灰蚴咕傻迷劆枏]?’”[注]《王琦匯解李長吉歌詩》,卷二《感諷五首》,蔣凡、儲大泓點校,收入《李賀詩歌集注》,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154頁。這些雖都是唐代郡縣官員刻剝租稅的寫照,但用之于隋代應(yīng)該也沒有太大的問題。
雖然財稅的征收是縣令的首要任務(wù),人口與土地的控制只是為了達成收稅這一目標的手段,但到底是選擇上揭唐詩中描寫的那種橫征暴斂的官吏,還是選擇善撫百姓、殖產(chǎn)興業(yè)的官吏,從統(tǒng)治者的角度看,顯然也會選擇后者。從經(jīng)典的意義上來說,有人才有土,有土才有財,人與土之間,人又是根本,得人者即所謂“有德”,就是君子,具體到官吏身上也就是循吏。《隋書》卷六十六《房彥謙傳》載:“以秩滿,遷長葛令,甚有惠化,百姓號為慈父。仁壽中,上令持節(jié)使者巡行州縣,察長吏能不,以彥謙為天下第一,超授鄀州司馬。吏民號哭相謂曰:‘房明府今去,吾屬何用生為!’其后百姓思之,立碑頌德?!盵注]《隋書》,卷六十六,第1562頁。同書卷六十三《循吏·劉曠傳》載:“開皇初,為平鄉(xiāng)令,單騎之官。人有諍訟者,輒丁寧曉以義理,不加繩劾,各自引咎而去。所得俸祿,賑施窮乏。百姓感其德化,更相篤勵,曰:‘有君如此,何得為非!’在職七年,風(fēng)教大洽,獄中無系囚,爭訟絕息,囹圄盡皆生草,庭可張羅。及去官,吏人無少長,號泣于路,將送數(shù)百里不絕。遷為臨潁令,清名善政,為天下第一?!盵注]《隋書》,卷六十三,第1685頁。房彥謙與劉曠離職時,吏民都號哭相送,所謂“惠化”“德化”都是指兩位縣令為有德君子,所以才能廣收民心。雖然房、劉兩氏德化鄉(xiāng)里的目的并不一定是為了稅收,但客觀上說,良好的政治環(huán)境必然會使兩縣賦稅足額上繳,否則兩人的考績絕無可能是“天下第一”。
但并不是所有縣令都能像房、劉兩氏那樣以民生為己任。如《隋書》卷四十二《李德林傳》載:“(蘇)威又奏置五百家鄉(xiāng)正,即令理民間辭訟。德林以為……且今時吏部,總選人物,天下不過數(shù)百縣,于六七百萬戶內(nèi),詮簡數(shù)百縣令,猶不能稱其才,乃欲于一鄉(xiāng)之內(nèi),選一人能治五百家者,必恐難得。”[注]《隋書》,卷四十二,第1200頁??梢娎舨裤屵x全國數(shù)百縣令,能“稱其才”者并不多。又如,同書卷五十五《侯莫陳穎傳》載:“時朝廷以嶺南刺史、縣令多貪鄙,蠻夷怨叛,妙簡清吏以鎮(zhèn)撫之,于是征穎入朝?!盵注]《隋書》,卷五十五,第1381頁。嶺南地方在隋代有多次叛亂,雖然該地區(qū)夷夏雜處,易動難安,但紛擾的主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刺史、縣令多貪鄙”。據(jù)《南齊書》卷三十二《王琨傳》載:“南土沃實,在任者常致巨富,世云‘廣州刺史但經(jīng)城門一過,便得三千萬’也?!盵注]《南齊書》,卷三十二,第578頁??梢妿X南物產(chǎn)豐饒,地方官員多中飽私囊,激起民變。
東晉南朝,常有因家貧求為外任的官員,其中不乏求為縣令者,[注]《晉書》,卷四十九《胡毋輔之傳》(第1379頁):“辟別駕、太尉掾,并不就。以家貧,求試守繁昌令,始節(jié)酒自厲,甚有能名?!蓖瑫?,卷七十五《王述傳》(第1963頁):“初,述家貧,求試宛陵令,頗受贈遺,而修家具,為州司所檢,有一千三百條。”同書,卷八十二《干寶傳》(第2150頁):“以家貧,求補山陰令,遷始安太守。”同書,卷八十三《江逌傳》(第2171頁):“以家貧,求試守,為太末令。”《南史》,卷七十六《隱逸下·陶弘景傳》(第1897頁):“家貧,求宰縣不遂?!薄蛾悤罚矶弧稄埛N傳》(第280頁):“種時年四十余,家貧,求為始豐令,入除中衛(wèi)西昌侯府西曹掾?!庇纱丝芍?,任職縣令不失為致富的一條捷徑。隋文帝當(dāng)然不希望有這樣一批饕餮之徒牧守地方,所以他要“妙簡清吏”,要對那些考績天下第一的縣令優(yōu)詔褒揚,不吝提拔。他就是希望全國的縣令見賢思齊,都能成為循吏,那么,天下太平,府庫自然也就會充盈了。
稅收是縣令掌縣的首要職責(zé),達成這一職責(zé)的手段就是“安民”。縣令的另一項重要職責(zé)則是“保境”。上舉縣長史料中有一條說“(李)密攻下鞏縣,獲縣長柴孝和,拜為護軍”,似乎是鞏縣縣長柴孝和抵抗之后為李密所俘,但據(jù)《資治通鑒》卷一八三《隋紀七·恭皇帝上·義寧元年》,“道路降者不絕如流,眾至數(shù)十萬”條引《略記》云:“于是鞏縣長柴孝和、監(jiān)察御史鄭颋等舉縣降賊?!盵注]《資治通鑒》,卷一八三,第5722頁。從柴孝和被李密拜為護軍一事來看,可能《略記》的記載更為可信。據(jù)此可知,縣令(長)對全縣大小事務(wù)負總責(zé)并不是一句空話,他們甚至可以“舉縣降賊”。而有人降賊就有人抗賊,如《隋書》卷七十一《誠節(jié)·楊善會傳》載:“善會,大業(yè)中為鄃令,以清正聞。俄而山東饑饉,百姓相聚為盜,善會以左右數(shù)百人逐捕之,往皆克捷。其后賊帥張金稱眾數(shù)萬,屯于縣界,屠城剽邑,郡縣莫能御。善會率勵所領(lǐng),與賊搏戰(zhàn),或日有數(shù)合,每挫其鋒?!盵注]《隋書》,卷七十一,第1647—1648頁。另,本卷記有仁壽中抗賊的繁畤令敬釗,也是力戰(zhàn)城陷。楊善會作為鄃縣令,面對張金稱數(shù)萬之眾,并沒有棄城或降敵,而是以鄃縣令所領(lǐng)的武力與之對抗,守土有功。隋煬帝“時制縣令無故不得出境”,[注]《隋書》,卷五十九《煬三子·齊王暕傳》,第1443頁。應(yīng)該也是考慮到包括叛亂在內(nèi)的突發(fā)情形需要負總責(zé)的縣令及時處理。
除了保境安民以外,與民生息息相關(guān)的就是獄訟了。《隋書》卷六十六《郎茂傳》載:“尋除衛(wèi)國令。時有系囚二百,茂親自究審數(shù)日,釋免者百余人。歷年辭訟,不詣州省。魏州刺史元暉謂茂曰:‘長史言衛(wèi)國民不敢申訴者,畏明府耳?!忻駨堅A(yù),與從父弟思蘭不睦。丞尉請加嚴法,茂曰:‘元預(yù)兄弟,本相憎疾,又坐得罪,彌益其忿,非化民之意也?!谑乔部h中耆舊更往敦諭,道路不絕。元預(yù)等各生感悔,詣縣頓首請罪。茂曉之以義,遂相親睦,稱為友悌?!毙l(wèi)國,開皇六年(586)改名觀城,屬魏州。[注]《隋書》,卷三十《地理志中》,第845頁。衛(wèi)國民眾的辭訟完全由衛(wèi)國令負責(zé),只要民眾不申訴,本州刺史就不會過問。也就是說,原則上縣令擁有全縣的決獄權(quán)。但是郎茂并不是那種以法繩下的縣令;準確地說,他是那種曲法循情的官員。關(guān)于張元預(yù)一案,郎茂“遣縣中耆舊更往敦諭”,并沒有聽從丞尉“加嚴法”的請求。郎茂仍然是以德服人,而非以法治縣;仍然是有德之君子,而非濫刑之酷吏。這件事被寫進郎茂個人的傳記里,說明無論是在隋代還是唐代,官方都認可他的這種行為。法治為下,德治為上,決獄的目的也是為了安民。
隋代的縣是有等級的,除了長安、大興等少數(shù)縣以外,起初全國的縣被劃成了三等九級。開皇十四年,不知出于什么緣故,隋文帝將全國的縣改為了四等制,這在以前是沒有的,以后被唐代沿用了下去。
與縣的等級相對應(yīng),縣令也有等級之差。長安、大興兩京縣的縣令地位最高(隋煬帝時還要加上河南、洛陽兩縣),常由中央官兼任。雍州諸縣的縣令由于地屬京畿,且有朝謁的制度,所以面見皇帝與親貴近臣的機會很多,相應(yīng)地,得到提拔的機會也就有很多。除此以外的全國諸縣縣令,除了要出色地完成本職工作以外,還要獲得非常高的考課成績,才能獲得超遷。
縣令的職責(zé)最重要的是向朝廷繳納足額的賦稅,為了完成這一目標,就必須加強對人口與土地的控制。土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要地盡其利,就必須安撫民眾。因此,理想的縣令是那些有德之君子,是循吏,平時能夠代天子撫養(yǎng)民眾,亂時能夠恪盡臣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