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斯霆
(天津市出版研究室,天津 300020)
白羽是民國“社會武俠小說”的創(chuàng)立者及代表性作家。他一生共撰社會武俠小說近三十部,字數(shù)高達五百余萬言。其作品不但在當年暢銷南北,傾倒眾生,而且直接影響并催生了20世紀50年代“港臺新派武俠小說”作家群。1955年,白羽武俠小說《綠林豪杰傳》在香港《大公報》副刊連載,編輯陳文統(tǒng)閱后贊嘆不已,遂亦開始武俠小說寫作,并取筆名“梁羽生”,意為白羽私淑弟子。①葉洪生:《萬古云霄一羽毛——武俠小說名家白羽其人其書》,《(臺灣)中時晚報》1988年5月19日第8版。又見梁羽生1985年9月16日寫給白羽哲嗣宮以仁先生的信件。而金庸更是坦言“宮白羽對我們的小說影響很大”②見2003年10月24日在浙江嘉興舉行的“金庸小說國際研討會”上中央電視臺對金庸的訪談。。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功成名就”的武俠大家,在其作品風靡世間之際,卻總是懷有一種深深的自責。
1938年11月,他在《十二金錢鏢》“初版自序”中云:“積月成編,重禍鉛槧;自忘其丑,益征無賴?!薄鞍薰贌o異于伶官;鬻文何殊于鬻笑!”[1]1四年后他又發(fā)出“嗟夫,章回舊體實羞創(chuàng)作,傳奇故事終墜下乘”[2]的感嘆。而在其自傳《話柄》中更是直抒胸臆:“一個人已經(jīng)做的或正在做的事,未必就是他愿意做的事,這就是環(huán)境。環(huán)境與飯碗聯(lián)合起來,逼迫我寫了這些無聊文字。而這些無聊文字竟能出版,竟有了暢銷,這是今日華北文壇的恥辱?!盵3]2
多次發(fā)出這種自怨自艾的反省,并非是他書生得意“強說愁”,1947年《十二金錢鏢》滬版自序中的一段話,或許可以證明他當時的感慨:“少耽文史,心響創(chuàng)作,嘗獻書宗匠,空懷立雪,未登龍門?!盵4]此意再明白不過:少年時期便沉迷于文史研究,同時也向往新文學(xué)創(chuàng)作,為此曾寫信并登門向最敬仰的魯迅與周作人先生討教。然而“青年未改造社會;社會改造了青年”[3]12,當年視為“龍門”的文史研究與新文學(xué)創(chuàng)作非但未能如愿,反而因為“環(huán)境與飯碗”寫起了被時人視為諧俗體卑的傳奇稗言,這豈不愧對周氏昆仲與自己的初衷?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的轟動使白羽出足風頭,看似喜事,而對其人生而言,實乃最大悲劇。
多年來,白羽這一悲劇雖已成為研究者共識,但對于其生成的因果關(guān)系,人們卻只能從白羽作品中那些“語焉不詳”的“自序”或“后記”中去尋找依據(jù);即使其在1939年出版過自傳《話柄》,但由于當時的“環(huán)境與飯碗”,他也未能對自己心中的悲情完全“實話實說”,況且《話柄》推出的本身就給人們設(shè)置了許多謎團。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2015年。文史學(xué)者王振良與張元卿二人在對白羽武俠小說以外的文史札記及回憶錄等進行多方搜羅鉤稽后,編成《竹心集——宮白羽先生文錄》[5]出版。閱讀中,筆者大感意外及驚喜的是,我們不但獲知了白羽“悲劇”生成的許多一手資料,而且還看到了一個著名武俠小說以外的另面白羽。本文便是根據(jù)《竹心集——宮白羽先生文錄》及其他史料,對武俠小說以外白羽生平的最新探索。
白羽本姓宮,名“竹心”,“白羽”只是他多個筆名之一,此外,尚有杏呆、宮槑 、槑、耍骨頭齋主等。1938年2月,在淪陷的天津,他以“白羽”為筆名于《庸報》連載了武俠小說《十二金錢鏢》,一炮打響,其人其書旋即走紅,“家家讀錢鏢,戶戶談劍平”①平津淪陷時期,兩地租書鋪多以此對聯(lián)為《十二金錢鏢》各集做廣告。便是當時的真實記錄。此后,隨著其“錢鏢系列”的先后推出,“白羽”筆名迅速風靡南北,婦孺皆知,以致造成其本名及其他筆名均漸為人淡忘。
關(guān)于“白羽”筆名的由來,目前人們大多沿襲白羽哲嗣宮以仁先生之說。1985年,天津作家馮育楠以白羽為主人公創(chuàng)作了一部傳記小說《淚灑金錢鏢》[6],在單行本付梓之際,他請以仁先生作序。于是在1986年初,宮以仁先生在寫序的同時,又將其擴充成一篇長文——《談白羽傳記小說〈淚灑金錢鏢〉》,交香港《明報月刊》發(fā)表。就是在此文中,以仁先生首次披露:“一九三八年初,先父親自把題為《豹爪青鋒》的長篇武俠小說的第一章,送到(《庸報》)報社。報社文藝編輯大概認為這個書名純文學(xué)味太濃,大筆輕輕一揮,改作《十二金錢鏢》。細心的葉洪生先生發(fā)現(xiàn)了《十二金錢鏢》初版版本有《豹爪青鋒》的副題,來由即是如此。先父回到家中,很感慨了一番,大罵文藝編輯的無知、庸俗,對家人說:我不能丟姓宮的臉,寫《十二金錢鏢》的,姓白名羽,與我宮竹心無關(guān);白羽就是輕輕一根羽毛,隨風飄動?!雹趯m以仁先生的《談白羽傳記小說〈淚灑金錢鏢〉》一文,經(jīng)梁羽生先生之介,刊于1986年香港《明報月刊》。以仁先生曾以復(fù)印件見贈,但未標明具體刊出日期及期數(shù)。如今以仁先生已逝,筆者一時又難以查閱到《明報月刊》,故本文無法標出該文刊出的具體日期及期數(shù),只知頁數(shù)為81—84頁。此文一出,便成為后來研究者在論述白羽筆名由來及寓意時的依據(jù)。筆者關(guān)注民國北派通俗小說及白羽生平與作品已近三十年,而且與以仁先生經(jīng)常見面,甚至有段時間曾經(jīng)朝夕相處,在研究及交談中,我們對白羽武俠小說的方方面面都有涉及,但對“白羽”筆名之由來及寓意,筆者卻毫不懷疑地依據(jù)了以仁先生的解讀,并在多篇文章中因襲此說。
發(fā)現(xiàn)此說有異是在近日。在拜讀《竹心集——宮白羽先生文錄》時,筆者意外發(fā)現(xiàn),該書竟收入了研究者多年苦覓而不得的一篇白羽佚文——《生之磨煉——宮白羽自傳》。此文是白羽在新中國成立之初應(yīng)當時天津市文化局首任局長阿英(錢杏邨)之約,所撰長篇回憶錄之首章,連載于1950年2月16日至4月3日的天津《星報》(阿英主編)上。據(jù)當年組稿編輯周驥良后來回憶,此文連載不久,便遭到內(nèi)部非議,認為新中國報刊不應(yīng)該為舊時代文人提供陣地,故而不但回憶錄慘遭腰斬,而且阿英還為此作了檢討[7]。就在這篇命運“不濟”且散佚多年的憶舊中,面對生存環(huán)境“滄海桑田”的變化,白羽懷著對舊時代苦樂滋味的告別及對新生活的誠惶誠恐,終于主動“實話實說”地親自披露了“白羽”筆名之真實寓意與由來。
民國二年(1913),白羽隨軍中任職的父親由天津遷居北京后,在小學(xué)時代,他讀了英國作家A.E.W.馬森的小說《四根羽毛》,“后來拍成電影叫《四羽毛》”。故事敘述出身軍官家庭的英國青年哈里?法弗沙姆“在幼年時,精神上受了過度恐怖的創(chuàng)傷,變成小膽。到兵役年齡,三個好朋友邀他一塊去投軍,他害怕自己受不了戰(zhàn)場上血的刺激,悄悄躲了”。不久,當他和未婚妻黛綺“談情說愛時,三個朋友寄來一封信,剖函一看,只裝了三根白羽毛,大概歐俗是以白羽毛象征懦夫”。黛綺“詫異的詰問他,他擦著愧汗辯解,但當他一掉臉之際,三根羽毛變成了四根羽毛”。原來是黛綺從手持的羽扇上也折下一羽毛加在其中。未婚妻“也把他看做懦夫了。后來,由于友誼和情愛的激勵,卒使‘懦夫有立志’,他去為祖國當間諜,作了有甚于死的恐怖顛險事業(yè),湔洗了懦夫之誚,朋友(和)未婚妻收回了四羽毛?!庇谑前子鹩懈卸l(fā),“由此獲得了一個筆名”?!鞍子鸬搅耍╨iao)也是懦夫,他傷感的在虎口賣文,而寫逃避現(xiàn)實的傳奇小說。他在小說敘文上自比優(yōu)娼:‘無能充隱,臣朔苦肌,稗官無異于伶官,鬻文何殊于鬻笑!’又說:‘侍窗聊著換羊書,投筆長吟不丈夫。’用這筆名,寫這小說,在他是一種痛苦??v然在作品中,盡力消毒,盡可能加些東西到里面,而在他依然很痛苦?!盵5]90-91
原來如此。白羽親述可謂徹底顛覆了我們此前對“白羽”筆名由來及寓意的認知,也更進一步知曉了其為何總是在“自責”的“悲情”?!鞍子鹈钡牡涔试醋詺W洲古典宮廷斗雞,大凡所斗之雞身上雜有白色羽毛者,在爭斗中大多表現(xiàn)懦弱,故以“白羽毛”比喻懦夫之說在西方由來已久??梢姡子鹨源宋鞯渥悦P名,實乃含有自貶自損之意,這也正是他曾自嘆“青年未改造社會;社會改造了青年”[8]12的真實寫照。
白羽這篇自曝筆名由來的《生之磨煉——宮白羽自傳》寫于1949年底,翌年2月刊于天津《星報》,其時以仁先生已負笈北京,故未能親眼目睹;加之《星報》本身就是新中國成立之初在天津僅存在兩年多的一張小報,幾十年來滄海桑田,世間留存甚微,因此后來的研究者也極難寓目。筆者與以仁先生及其他研究者在討論白羽時,都知道當年《星報》刊有白羽自述寫作生涯的文章,但其文字為何,卻無人知曉。此次隨著《竹心集——宮白羽先生文錄》的付梓,《生之磨煉——宮白羽自傳》得以重新面世,為白羽生平研究增添了難得的一手資料。以仁先生在天有靈,也是應(yīng)該感到欣慰的。
在弄清了“白羽”筆名的真實由來與寓意后,我們亦知曉了白羽在其武俠小說爆紅之時,1938年11月于《十二金錢鏢》“初版自序”中,為何開篇便要寫出如下話語了:“白羽,懦夫之號也;白羽用此自名,何居?羽之言曰:雕蟲小技,壯夫不為,詞賦尚爾,況叢殘小語?敘游俠以傳奇,讬體愈卑;雜俚諺以諧俗,等之平話。柳麻子有作,方且笑人!……將非懦夫,誰肯為之?!盵1]1
這便是白羽的悲劇,以武俠小說出名成家,而又總被一種自輕自卑自貶自損的心理所折磨。人尚如此,筆名亦然。
“江湖”者,除所指實體江河湖泊外,其引申意是泛指四處各地;再引申,則為舊時各處流浪靠賣藝、賣藥等謀生之人所處的社會與行業(yè)環(huán)境,所謂走江湖、闖江湖、流浪江湖之“江湖”者,是也。如果將舊時作家為了生存向各處報刊社、出版社投其所好的賣文行為也視作一種營生,那么這些作家所處的社會與行業(yè)環(huán)境便也可稱之為“江湖”。亦如江湖藝人、江湖郎中一樣,操此業(yè)者,便是“江湖作家”。
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江湖作家”與有著創(chuàng)作與研究既定方向的“一般文人”相比,沒有主動明確的授業(yè)解惑、抒情明志、指點江山甚至寓教于樂地解說政治之目的,只是循著讀者的閱讀“興趣”,被動地以市場需求為目標,去“挖空心思”地編造各類適合讀者“興趣”的“有趣”故事,從而達到取悅讀者、作品暢銷、個人獲利的結(jié)果。雖然他們初涉文壇時都曾有自己或創(chuàng)作或研究的初衷與目標,但隨著環(huán)境與時運的變化,先是不得已而為之,繼而在獲利后樂此不疲。如若拋卻現(xiàn)行的“價值”標準,只從技術(shù)層面考察,“江湖作家”的操作難度要甚于“一般文人”,因為他們需要更多的知識、更多的閱歷和更多的“見風使舵”能力。他們成敗的檢驗者不是專家學(xué)者,不是同仁同黨,更不是權(quán)力在握的官員,而是普天之下的蕓蕓眾生。所謂“風靡南北”“洛陽紙貴”“婦孺皆知”,不是徒有虛名,而是實實在在的社會風景。能享此譽者,即是“江湖作家”中的翹楚,亦是從“一般文人”中轉(zhuǎn)行而出之梟雄。
其實,所謂“江湖作家”與“一般文人”的稱謂,均是筆者對民國時期通俗小說作家與其他文人的形象杜撰,目的在于既能簡判二者之區(qū)別,又能呈現(xiàn)出民國通俗小說作家的本質(zhì)與本事。那么在民國文人群體中,能否找到“江湖作家”與“一般文人”的“混合體”呢?
如有,白羽應(yīng)是標志性人物之一。
白羽幼嗜文史,早年創(chuàng)作目標明確,立志新文學(xué)并曾受到魯迅、周作人的提攜,在20世紀20年代初期曾發(fā)表了多篇具有濃郁新文學(xué)氣息的短篇小說及翻譯文字。后因不滿《馬氏文通》,主動治語法修辭之學(xué),并精研甲骨訓(xùn)詁之道,走的本是“一般文人”之路。然而造化弄人,1938年初華北淪陷后,窮怕了的他,為了一家七口之生存,被動地接受報館之約,受命連載武俠小說,豈料一鳴驚人,從此改弦易轍,踏入“紙上江湖”而成為“江湖作家”。其寫作生涯如若至此,亦不為奇,從“一般文人”變身“江湖作家”者,現(xiàn)代通俗文學(xué)史上不乏其人,但吊詭的是,十年之后,當他作為“江湖作家”在“紙上江湖”已“揚名立蔓”且名利雙收“錢”景無限之時,卻突然馬放南山,急流勇退。不但將武俠小說擱筆停稿,而且對賴以生存的喧鬧“江湖”亦流露出了厭倦之情。取而代之者,則是重返“一般文人”之列,復(fù)隱“訓(xùn)詁索引”之齋,再歸“甲骨金石”之途。最終蓋棺論定,即位列民國“社會武俠小說”之翹楚,也成為中國“甲金證史”研究中用“從事新文學(xué)的精神,敢于大膽突破”[9]之首席。
這便是“一般文人”與“江湖作家”兩種身份在白羽身上的雜糅體現(xiàn),對此自1928年便成為其摯友的吳云心先生曾言:他“自謂寫武俠小說是‘自撾其面’;但終以此成名。他在寫他本不愿寫的小說時,擠出時間,鉆研‘金甲’,以售小說之收入,大量購買漢學(xué)家書籍,并以重金購得木版‘皇清經(jīng)解’,曾以書示我;在浩繁的卷帙上,圈點摘錄,筆記滿笥”[9]。這種身在“江湖”難舍“廟堂”之糾結(jié),可謂貫穿了白羽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的始終?!敖敝匕子穑子饏挕敖薄@既是白羽一生悲劇之主因,也是白羽筆墨生涯的真實寫照。
“江湖”自古多險惡。那么“白羽”這個筆名又是何時出現(xiàn)在“江湖”道上的呢?按照目前流行的說法,是在1938年2月其武俠巨作《十二金錢鏢》殺青之后。其根據(jù)有四:一為上文所引宮以仁先生在香港《明報月刊》所發(fā)《談白羽傳記小說〈淚灑金錢鏢〉》一文透露之信息;二為吳云心先生在1939年11月于白羽自傳《話柄》序中的開篇之語——“事變之后不久,一天傍晚,K(白羽)兄來了。我正在吃飯,他一來正趕上,也就把寒暄話收起來,坐下一同吃飯。吃著飯說到生活,他說,沒有辦法了,不做事不行,做事也不行,打算賣文教學(xué),問我肯不肯做。因為我還有事做,精神顧不過來,只說日后再講好了。飯后他匆遽的走了,樣子像很窘,氣色也難看。過了許多天,我在報上看見《十二金錢鏢》小說,卻不知是他作的,后來有朋友告訴我,我才曉得他用白羽這個筆名”[3]3;三為吳云心先生在1985年1月于新版《十二金錢鏢》序中所言——“他過去用的名字是宮竹心,寫武俠小說后才一直用‘白羽’”[10];四為白羽1931年任職天津市社會局時的同事劉炎臣的回憶:“為應(yīng)付對方(《庸報》的約稿),他答應(yīng)寫武俠小說,他就用‘白羽’這個筆名,寫了第一部武俠小說《十二金錢鏢》。”[11]因此前白羽作品除武俠小說外,其他文字發(fā)現(xiàn)不多,故研究者很難考證“白羽”這個筆名的最早出處。但從上述四“根據(jù)”不難看出,“白羽”筆名的首次出現(xiàn),應(yīng)該是在《十二金錢鏢》殺青之際,對此目前學(xué)界也多秉持此說。
然而又是《竹心集——宮白羽先生文錄》的面世,讓我們不得不再次推翻了原先的研判。
首先,還是在《竹心集——宮白羽先生文錄》中所收的這篇《生之磨煉——宮白羽自傳》里,白羽本人已明白無誤地告訴人們:“白羽用這筆名,倒也由來很久。遠在民十五,在北京《國民晚報》的《華燈》上,初次試寫長篇創(chuàng)作《窮途》,就早用過這筆名了。《窮途》可說是處女作,也是打算自己解剖自己,準備寫成自傳體的小說,結(jié)果失敗了,只留下沒成熟的未完稿一疊罷了,至今回想起來,都有一點感觸。”“《窮途》時代的白羽,大概只有二十四五歲,家累奇重,一貧徹骨,天天掙扎在饑餓線上,更有小資產(chǎn)階級的傲性,隱瞞起自己的窮。”但后來由于“環(huán)境變化,他從報館失業(yè)下來,很困頓的賣文章”?!敖Y(jié)果,自比懦夫,寫出那本處女作,原要刻畫窮途的苦斗,卻是技巧修養(yǎng)全不夠,只登了月余,便以失敗而停筆了?!薄啊陡F途》的試作,‘白羽’筆名的試用,就開始在那時候。”[5]91-92由此可見,早在1926年,他因生活所迫,不得不放下心愛的文史研究與新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而在報上“賣文章”般地連載長篇處女作《窮途》時,便已首次使用“白羽”這個自貶為“懦夫之號”的筆名了。只不過當年的“白羽”人微言輕,《窮途》又是“淺刊輒止”,無論是筆名還是長篇處女作均未引起人們的注意罷了。
其次,在《竹心集——宮白羽先生文錄》中所收的“良心話”“良心話外”兩個專欄文章中,我們也可發(fā)現(xiàn),白羽在《十二金錢鏢》殺青前的1933年4月7日與14日,在天津《中華畫報》上也曾用“白羽”筆名刊發(fā)了隨筆《賣報人》[5]157和《“無官一身輕”》兩篇文章[5]203。這也是由于作為地方小報的《中華畫報》多年故紙塵封,世人難以發(fā)現(xiàn)而又未引起人們的注意罷了。
據(jù)此我們可知,在《十二金錢鏢》面世之前的1926年,“江湖”已首現(xiàn)“白羽”之名;此后,至少在1933年的天津《中華畫報》上,“白羽”筆名也已出現(xiàn)過兩次。但真正讓“白羽”筆名威震“江湖”并于道上“揚名立蔓”者,則是1938年2月殺青的《十二金錢鏢》。從此,一根白羽走江湖,“萬古云霄一羽毛”[12]。
前兩年,根據(jù)老友李鵬(龍一)同名小說改編的電視連續(xù)劇《借槍》在全國熱播,戲演得好導(dǎo)得好編得更好。然而白璧微瑕,就在這諸好之中,卻有一極細微的史實值得商榷——兩個“地工”在電話中對暗號,甲說:“你要的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到了?!币艺f:“不,我要的是宮白羽的《十二金錢鏢》。”于是暗號對上,驚心動魄的諜戰(zhàn)得以繼續(xù)。但問題就出在這一問一答中。甲所言,沒錯,民國時期轟動全國十余年的《蜀山劍俠傳》確為還珠樓主所撰;乙所言,錯了,同樣風靡民國十余年的《十二金錢鏢》卻非“宮白羽”所撰,其作者乃是“白羽”。那么“宮白羽”與“白羽”是否為同一人呢?答曰:然也。既然是同一人,那二者區(qū)別何在呢?這一問便問出了多年來學(xué)術(shù)界與出版界對《十二金錢鏢》作者稱謂上的混亂問題。此問題不但在《借槍》中出現(xiàn),而且長時間地存在于民國通俗小說的研究與出版中,甚至連發(fā)現(xiàn)此問題之筆者,此前也渾然不覺地在著述中屢犯此等“從眾”錯誤。好在近日忽有所悟,現(xiàn)權(quán)借此文,希冀能夠?qū)Υ藛栴}予以澄清。
雖然宮竹心曾在魯迅及張恨水的指導(dǎo)與幫助下發(fā)表了一些著譯作品,但1928年夏天,當年近而立的宮竹心抱著“想換換環(huán)境”的想法“跳出如火坑似的古都,逃到天津”[8]84混文飯署名時,基本用的是本名或別名宮萬選、竹心,即使用筆名,亦如前述,僅有“白羽”之稱。到了天津后,在津沽淪陷以前,他雖任職多家報館、電訊社、通訊社,并寫有大量時評、掌故、通訊、報道及短篇小說,然而在使用筆名時,目前所見,也僅有杏呆、杏、竹、白、白羽、宮槑、槑、耍骨頭齋主等。正因此,1939年11月其老友吳云心在為《話柄》作序時,才有“我在報上看見《十二金錢鏢》小說,卻不知是他作的,后來有朋友告訴我,我才曉得他用‘白羽’這個筆名”[3]3之語;也才有了宮以仁先生所回憶的,當《豹爪青鋒》被《庸報》編輯改名為《十二金錢鏢》后,其父回到家中大罵“我不能丟姓宮的臉,寫《十二金錢鏢》的姓白名羽,與我宮竹心無關(guān)”之典。從“吳序”和宮以仁的回憶可知,“白羽”這個筆名是在1932年2月《十二金錢鏢》殺青后方才為人們所熟知,而且其一“出名”便是“白羽”而非“宮白羽”,《十二金錢鏢》的作者姓白名羽,與姓宮的無關(guān)。其實,后來的史實也足資為證:在白羽一生所撰近三十部社會武俠小說中(含同書異名者),除1927年在《世界日報》連載武俠處女作《青林七俠》外①《青林七俠》1927年在《世界日報》連載時,作者所署何名,待考。,其余的報刊連載與單行本出版,在署名時均為“白羽”,從未署過“宮白羽”之名。不特如此,1940年代初期至中期,當武俠小說寫作已讓白羽功成名就時,他開始了甲骨文的研究,并在《立言》畫刊連載研究文章,連載的欄目便取名為與“白羽”諧音的“白魚瑣記”②白羽:《白魚瑣記》,見1940—1944年《立言》畫刊。,仍是姓白不姓宮。1943年他在《新天津畫報》開設(shè)“甲金文”考證專欄“甲金證史詮言”③白羽:《甲金證史詮言》,見1943年9—11月《新天津畫報》。,署名時用的亦是“白羽”;1947年2月至8月,他在《星期六》畫刊連載“三國考證”文章,署名時用的仍是“白羽”[5]245-246。此外,在筆者視野所見民國書報刊中,至今尚未發(fā)現(xiàn)有署名“宮白羽”的作者。
據(jù)上述事實可知,民國社會武俠小說翹楚實乃“白羽”而非“宮白羽”,而且在民國時期的各類媒體上,也未有署名“宮白羽”的作者出現(xiàn)。
那么又是誰給“白羽”冠上“宮”姓的呢?是他自己。1949年7月,全國第一屆文代會在北平召開,武俠小說作家“白羽”作為天津代表親臨其盛。此前,他知道了在新文學(xué)隊伍中有個大名鼎鼎的作家叫劉白羽,為了顯示區(qū)別,他在會前印制名片時,為自己加上了“宮”姓,成為“天津新津畫報社長宮白羽”④宮以仁:《話柄后集——白羽后傳》,《話柄》卷二,宮以仁2008年自印內(nèi)部資料,第58頁。。此后,他在各種媒體發(fā)表作品時,除1950年代接受“政治任務(wù)”,在海外連載武俠小說仍冠名“白羽”外,其余均使用了“宮白羽”這個新筆名。例如他在1950年2月16日至4月3日的天津《星報》上連載《生之磨煉——宮白羽自傳》時,便首次使用了新筆名“宮白羽”。隨后,他又用“宮白羽”之名先后在《新港》雜志發(fā)表了《新年獻詞》[13]和《百家爭鳴百花齊放時的我個人的衷心話》[14]等文章。尤其是1956年他在《新港》雜志以“宮白羽”為筆名發(fā)表懷念魯迅先生的文章時[15],因披露了其與魯迅的十余封通信,遂使“宮白羽”之名大噪。而后,眾多現(xiàn)當代文學(xué)研究者在論述其與魯迅關(guān)系或評介其武俠小說時,大多使用了“宮白羽”這個稱呼。流風所及,在近幾十年其武俠作品被各出版社重印時,也多被標為“宮白羽著”,甚至二十余年前還曾出版了《宮白羽武俠小說全集》[16]。
行文至此,想起了同為二十余年前的一件舊事。筆者曾與一位1948年底從天津旅居美國的老者相遇,友人介紹他是首次返津省親。言談間他得知我對舊派武俠有所研究,便說他當年居津時也是武俠迷,并問我是否有《十二金錢鏢》。翌日我將宮以仁先生剛剛送我的《宮白羽武俠小說全集》拿給他時,他一看便說:“這是假的,《十二金錢鏢》的作者是白羽,不是宮白羽?!辈⒏嬖V我,這些年他在美國曾遇到過許多1949年前后旅居國外的老武俠迷,大家在看到大陸近年再版的一些舊武俠及相關(guān)著述后,也在議論“白羽”與“宮白羽”是否為同一人,最后的結(jié)論都認為“宮白羽”是模仿“白羽”的冒牌貨。當我給他解釋清楚后,他說了一句當時我不以為然但今天憶起卻頗有見地的話:“舊小說中的名著就是文物,文物是不能隨便改動的,包括鐫刻在文物上的制造者署名。”誠哉斯言!想想我們看到的那些在“十七年”中再版并被奉為“經(jīng)典”的民國文學(xué)名著,有多少是當年的原汁原味?這其中,再版時的編輯“加工”自不必說,一些作者不也是在新時代不斷地“修改”自己的成名作嗎?新文學(xué)如此,通俗小說亦然,秦瘦鷗的《秋海棠》便是明證。
1939年,白羽整四十歲。前一年二月,一部《十二金錢鏢》開始在天津《庸報》連載,其轟動效應(yīng)讓他迅速由津沽“名記”變身為著名武俠小說作家。此刻,他的作品與大名在華北乃至全國可謂炙手可熱。然而,就在《十二金錢鏢》連載如火如荼,其“錢鏢系列”接踵推出的1939年底,四十歲的他卻暫退“江湖”,急不可待地寫作并出版了自傳《話柄》,而且通篇自諷自嘲,全書“裝瘋賣傻”。這是為何?難道自幼胸懷新文學(xué)大志的他,已被眼下武俠小說的“成名”弄昏了頭腦?不!他清醒得很。請看他在一年前為《十二金錢鏢》單行本初卷所寫之“序”說得多明白:“哀樂中年,意趣闌珊;興來揮毫,它人能之,羽之厭彈此調(diào)久矣!不賢識小,再為馮婦;書成自記,擲筆喟然!”[1]1難道他想在“江湖”道上“金盆洗手”,棄武俠而謀其他?亦非!在同時刊于《十二金錢鏢》單行本初卷的“后記”中,他曾言:“時限過促,校讀未周,魯魚亥豕,觸目累累;其四十九頁以下,百十二頁以上,未經(jīng)作者手校,訛誤更多。容俟再版,重加刊正?!盵1]87可見此時他不但從容淡定,而且對未來的武俠創(chuàng)作也躊躇滿志充滿信心。再者,難道是此前體弱多病的他自感生命無期,急欲蓋棺論定?更謬!就在這本自傳《話柄》的“自序”中,他已明確告訴人們:“今年比去年,依然如吾,只是又掉了一只牙,心還是這么跳?!盵3]2可見此時他的身體并無大恙。
其實,四十歲的白羽為何要寫自傳,他在《話柄》的“自序”中已有交代:“話柄之寫作,起初是書局出的主意?!薄艾F(xiàn)在環(huán)境又教我寫自傳了。今日之我哀樂中年,飽經(jīng)世故?;叵霃那胺N種,令人汗下。我可有什么說頭呢?然而總得說說?!盵3]2但在今天看來,這也不是白羽要寫自傳的“肺腑之言”,除了“現(xiàn)在環(huán)境又教我寫自傳了”是句話里有話的實話外,其余均為說了等于沒說的“障眼法”。是什么“環(huán)境”讓白羽寫自傳的呢,他又為何將自傳寫得如此頹廢如此狼狽呢?白羽當時在《話柄》里沒講,令人們頗費思量。
此謎一拖便是十年。直至1949年底,深感“換了人間”的白羽在處境尷尬、誠惶誠恐中,終于開始自揭謎底了,雖然仍是言辭閃爍欲語還休。但即使如此,其開口亦委實端賴一人。此人便是對舊人舊事及舊書深有牽掛的新文學(xué)家阿英。
1949年秋天,阿英受組織委派,出任剛剛易幟的天津市人民政府文化局局長及市文聯(lián)主席。面對這個一百八十多萬人口的大都市,文化工作如何展開?阿英想到了辦一張文藝小報,在宣傳普及新思想新文化的同時,也能團結(jié)引導(dǎo)舊藝人舊文人跟上新時代的步伐。本此初衷,阿英強調(diào)在組稿時既要挖掘新人新作,也不要冷落了舊藝人與舊文人。而在舊文人里,他慧眼獨具地選中了民國時期蜚聲全國的社會言情小說作家劉云若與社會武俠小說作家白羽。于是在1950年2月16日,由郭沫若題寫報頭的新中國首家文藝小報《星報》于天津創(chuàng)刊面世時在阿英所撰《開場白》的后面,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此前給他們帶來極大閱讀快感的沽上名人劉云若與白羽也露面了。前者以一部全新的章回體社會言情小說《云破月來》向讀者昭示著個人向文壇的回歸;后者則連載了一部既像檢討又像回憶而自稱為“以自傳形式寫都市的長衫阿Q”的《生之磨煉——宮白羽自傳》。按白羽自述,《生之磨煉——宮白羽自傳》只是副題《宮白羽自傳》的第一章“‘敘’或‘開場白’”?;氖?,當“忽忽寫了《生之磨煉》的首章;臨發(fā)排時,把小題漏掉了,以后也沒有追補?!庇谑?,連載“獲到讀者的指正,認為沒有寫環(huán)境,告訴作者,應(yīng)該在文中通過了本人,多反映一些舊社會的形形色色?!睂Υ?,白羽既承認又表態(tài):“是的,舊社會的形形色色,作者所身受的,頗有令人切齒作嘔的事,我正準備作無情的揭穿與批判?!盵5]94然而時運不濟,還未等“揭穿與批判”,此連載便因內(nèi)部非議而于當年4月3日被終止了。
《生之磨煉——宮白羽自傳》雖然半途而廢,但白羽卻在已連載面世的章節(jié)中,首次披露出一些十年前促使他寫作出版自傳《話柄》的真實原因:
他(白羽)身在淪陷區(qū),寫起了技擊小說了??v然在作品中,努力消毒,盡可能的加些東西到里面,把書中英雄一概寫成凡夫,而作者精神上十分的痛苦。他腦中不合裝了些文天祥、史可法、契訶甫、魯迅、托爾斯泰、克魯包特金、馬克思、普希金、屠介涅夫,這就教他書中的英雄再不能飛劍御風而行了。正是鉛一般的滑稽,大日本皇軍的刺刀閃著光,白羽伏案拈筆而寫游俠,“戶外風沙亦渾忘之矣”,顯見是裝點門面的假話。民二十八年冬,感到空氣緊迫,敏感的寫了一本《話柄》自敘傳,擺出頹廢的面孔,以示無他;“四十而無聞焉,‘死’亦不足畏也已!”把七口之家的小照全登出來,以欺騙“大東亞圣戰(zhàn)”的英雄們。果然“友邦”的狗不再來嗅了。
這樣“鬻文辦學(xué)”,印賣小說糊口,謬托“劫余病骸,與世無競”,一直混了八年,其代價是含辛,茹痛,擔驚,咳血,不斷的害病。[5]92
至此,我們已洞悉了部分謎底。
十年前白羽話里有話所言“現(xiàn)在環(huán)境又教我寫自傳了”的“環(huán)境”,便是指1939年的冬天,他深感“空氣緊迫”,“‘友邦’的狗”經(jīng)常來“嗅”。而為了免除這種“環(huán)境”的騷擾,他便“敏感的寫了一本《話柄》自敘傳,擺出頹廢的面孔”,以達到“謬托‘劫余病骸,與世無競’”之目的,并且還“把七口之家的小照全登出來”作“人質(zhì)”,以迷惑日偽當局,“既然活到四十都未聞達,那么生死對我來說已無所謂”,本人現(xiàn)在實在不想“聞達”,只想除了“‘鬻文辦學(xué)’,印賣小說糊口”外,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地混日子了。結(jié)果,“‘友邦’的狗”果然“不再來嗅了”。
通過以上自述,白羽雖然回答了其40歲為何要寫作出版這部既頹廢又狼狽的自傳之因果,但對“空氣緊迫”,“‘友邦’的狗”經(jīng)常來“嗅”這一“教我寫自傳”的“環(huán)境”生成之具體原因,仍是語焉不詳。好在行文至此,筆者忽然憶起多年前曾看到過文史學(xué)者李輝的一個“偶然”發(fā)現(xiàn),這或許能夠讓我們進一步知曉促使白羽寫作自傳之“環(huán)境”的具體成因。
據(jù)李輝披露,某年某月的某天他在某圖書館曾見到過一本館藏的白羽自傳《話柄》,“此書居然是宮白羽本人的藏書。在扉頁和第15頁空白處,有他在1949年6月22日用鋼筆寫下的兩大段話。在這兩段話中,宮白羽對他在‘大日本皇軍’的孽威下仍然賣文糊口頗為內(nèi)疚,自視頹廢?!澮欢稳缦拢嚎箲?zhàn)期間,困居津市,用白羽為假名,‘鬻小說以糊口,辦小學(xué)以宅心’,謬為頹廢,茍自韜晦。掩護地下工作,略盡天職。書賈盜印案起,匿名揭穿,諜探鉤稽四鄰,遂感危迫。不得已,廿八年冬,作話柄自傳,一文丐耳,以自表白,佯示無他。又將闔家七口小照揭登卷頭,暗示不逃,幸而獲免?!盵17]7-8
雖然李輝發(fā)現(xiàn)的這段“自述”讓我們對白羽在當年寫作自傳的“環(huán)境”與目的有了進一步理解,但此段話無意中卻又為我們留下了新的謎團,那就是何為“掩護地下工作,略盡天職”?何為“諜探鉤稽四鄰,遂感危迫”?對此,到目前為止,我們尚未發(fā)現(xiàn)白羽有更翔實的文字表述。能夠再次深解此謎者,則只有聽聽白羽哲嗣宮以仁先生那“死無對證”的“口述史”了。
以仁先生生于1930年,到白羽深感“空氣緊迫”的1939年冬,年近十歲,已經(jīng)如其所言“可以看懂并記住事”了。在一次交談中,以仁先生曾給我講了以下故事:“《十二金錢鏢》連載不到半年就火了,我父親一看,寫武俠小說確實能賺錢,就和幫他設(shè)計武打的鄭證因說,現(xiàn)在兵荒馬亂,你就別想著做生意了,咱倆一塊寫武俠,多開幾部連載,完了再出書,稿費和賣書的錢或許就能養(yǎng)活我們了。他們說干就干,很快‘錢鏢四部作’就分頭連載了。讓我父親想不到的是,小說的暢銷和影響力,引發(fā)了不法書商的瘋狂盜印。起初我父親并未在意,但隨著盜版書大量出現(xiàn),我父親急了。于是他假冒報館記者之名,寫了一篇采訪記投給主管部門予以檢舉,豈料此文弄巧成拙,引起了日偽當局的注意,他們根據(jù)文章線索很快便查到我父親在淪陷前曾任職過天津社會局科員,有過從政經(jīng)歷,同時還辦過通訊社,做過多年記者,社會關(guān)系熟絡(luò),當然,最重要的,是眼下他的武俠小說火遍華北,他已是著名文人,有很高的知名度與號召力。于是,我父親的文友但此時已附逆的何海鳴登門了。他是漢奸報紙《庸報》的社論主筆和文藝部長,我父親成名作《十二金錢鏢》便是他命名并拉到《庸報》連載的。此刻他已被日偽當局內(nèi)定為偽‘天津市新聞記者協(xié)會’理事長,他是以談稿件為名來家游說我父親出任副理事長的。在遭到拒絕后,他仍不死心,記得還來過三四次。后來,他不來了,天津偽新聞管理所所長閻家統(tǒng)來了,于是我父親除了外出躲避便是裝病。再后來,連《庸報》編輯局長日本人坂本楨及新聞管理所顧問竹內(nèi)都來了,并以武力相威脅,還讓日偽特務(wù)對他的住處實施監(jiān)控,經(jīng)常騷擾四鄰詢問我父親的行蹤和交往人員。我父親見實在躲不過,便絕食幾天,讓本就瘦弱的身子更瘦,面色更難看,并時常裝瘋賣傻。日偽當局見他軟硬不吃,身子板又如此虛弱,實在難以扶持,便暫時放過了他。我父親堅決不任偽職,一方面是出于中國人的良心,另一方面則是有難言之隱。與我父親有著十多年交情的文友郭云岫①郭云岫筆名“葉冷”,是白羽自傳《話柄》附錄《白羽及其書》一文的作者。是國民黨地下抗日人員,此時他就住在我家,以我父親小說發(fā)行代理人的身份為掩護,在從事著地下秘密抗日情報工作。對此,我父親心知肚明。他是怕郭云岫暴露,故才裝瘋賣傻托病不出去唬弄日本人的。”①據(jù)2009年4月20日,在天津中山路二美里宮以仁先生寓所,宮以仁先生與筆者的談話記錄。
以仁先生生前只知其父在20世紀50年代初曾在《星報》寫過回憶錄,但內(nèi)容如何,因《星報》難覓,他未得親睹,故而其上述“口述史”只講了其父在成名后的遭遇,并未與其父自傳《話柄》相聯(lián)系。即使他后來看到了李輝的“偶然”發(fā)現(xiàn),也只是就其父的文字作了些背景介紹,仍未想到與《話柄》的因果關(guān)系。其實,將以仁先生的“口述史”與此次新發(fā)現(xiàn)的《星報》上的白羽回憶錄《生之磨煉——宮白羽自傳》及李輝的“偶然”發(fā)現(xiàn)結(jié)合起來看,白羽在四十歲寫作并出版這本“玩世不恭”的自傳《話柄》之真實原因與完整始末,便徹底清晰了。同時,也找到了《話柄》為何寫得如此頹廢如此狼狽而又如此自諷自嘲之答案——一出生便是“紈绔子弟”;軍官之家因喪父而倒霉;筆尖下討生活卻總是受騙受窮;進了政府機關(guān)卻不務(wù)正業(yè)去搞“婚外戀”;辦通訊社當記者被累得吐了血;寫武俠小說純粹是為七口之家混飯轍……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告訴日偽當局:本人是個胸無大志且玩世不恭不務(wù)正業(yè)的紈绔子,千萬別指望我能為你們做什么,何況還有七口之家的拖累,我也確實不敢做什么……
據(jù)白羽摯友著名書法家王學(xué)仲教授回憶:“一九六五年,他(白羽)自稱患了不治之病,將不久于人世,我倆議定,由我為他畫一張紀念肖像,我?guī)ゼ埞P,邊談邊為他作寫生,畫好后,由他題寫了四句銘語:語言乏味,面目可憎,畫中為誰?曰:白羽先生。”[18]在彼此互稱“同志”的“文革”前夕,白羽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自稱“先生”?其實這里面有一種白羽自幼追求但終生難獲的學(xué)者情結(jié)。對此,李輝曾在某圖書館見到過的那本《話柄》上,白羽于1949年6月22日自題的“兩大段話”說得頗為明白,現(xiàn)分別摘錄如下:
少年時治文法修辭之學(xué),不愜于馬氏文通強以西語駕御華文語范,思探本別立一說。由此治甲金文,說文爾雅,涉獵群經(jīng)諸子史,趣向轉(zhuǎn)變。折而治歷史語言學(xué),門徑遂確,一方考社會起源,通治古史,由太古迄秦漢;一方考語言之本,以究文源。徒恨為貧所累,無錢備參考書物,草創(chuàng)學(xué)說雖多,猶欠廣閱新書,以為印證。
所悵恨年益老大,學(xué)無所成。私治歷史語言之學(xué),探討社會起源,草創(chuàng)語學(xué)探源,古史探源,諸子探源,六書新話,甲金文釋,尚書故訓(xùn)傳,綜合國文法,名字號謚氏族國邑爵稱通考,……諸書,及《古史及古史觀》,積稿數(shù)千紙,札記冊子數(shù)十本。輒為饑軀,參考書物不備,悵悵相對,苦無日力亟加董理以問世也。感生命力之虛耗,燭光殆息,握筆喟然![17]7-8
由此可見,從事學(xué)術(shù)研究治古文古史是白羽少年初衷,無奈貧窮加上不利環(huán)境,迫使他改弦易轍。為了生存,他不得已走上了鬻文謀生的“紙上江湖”。武俠寫作雖讓他大紅大紫暫獲溫飽,但他一生戀戀不舍念念不忘的,仍是探源究始的文史考證。從少年立志“門徑遂確”,到中晚年“積稿數(shù)千紙,札記冊子數(shù)十本”且成績斐然,文史研究與訓(xùn)詁考證,可謂貫穿了他的一生,只不過中間穿插了讓他聲名大振的“稗官舊體”之武俠小說的寫作。換言之,如果生存環(huán)境允許,不寫那些使其大紅大紫的社會武俠小說,而是讓他躲進書齋專心學(xué)術(shù),白羽是否能成為一代文史大家呢?答案應(yīng)該是肯定的。這有“憑”為“證”。而這“憑證”,便是劫后余存并被最新發(fā)現(xiàn)的頗見其功力的文史札記與自剖心經(jīng)的文字生涯回憶錄。對此,我們不能因其武俠小說的輝煌而漠視無睹,而要站在學(xué)術(shù)的角度去加以客觀評判。要達此目的,當務(wù)之急,便是要認真對其加以立目整理并付梓于世,讓世人在驚嘆白羽社會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的同時,更看到文史學(xué)者“白羽先生”的學(xué)術(shù)成就。
其實,為白羽各類作品立目梳理并非近年之事。早在1939年便有署名“葉冷”者(即郭云岫)撰《白羽及其書》,將白羽著作“別為四類,一、文藝創(chuàng)作,二、小品文,三、武俠小說,四、其它作品?!盵19]121除武俠小說上文已有詳述外,葉冷之文的“文藝創(chuàng)作”類,分別列有《片羽》(短篇創(chuàng)作集)、《心跡》(自傳體長篇)、《話柄》(回憶錄);“小品文”類,分別列有《雕蟲小草》(小品文結(jié)集,實為《話柄》和《片羽》合訂本)、《燈下閑話》(小品文結(jié)集)、《三國話本》(考證隨筆集);“其它作品”類,列有《戀家鬼》(短篇集)、《報壇隅聞》(長篇社會小說,共二卷)。[19]121-126從目前所獲資料看,葉冷之文已將白羽早期(1939年底以前)單行本作品收羅齊全,這其中既有如今傳世者如《話柄》《雕蟲小草》《片羽》等,更有至今仍難覓其蹤的《心跡》《燈下閑話》《三國話本》《戀家鬼》《報壇隅聞》等五種①這里面除《三國話本》外,其余是否已寫作,待考。。
經(jīng)葉冷梳理統(tǒng)計的白羽1939年之前的八種單行本,今天雖然大部分難覓其蹤,但從葉冷披露的簡短說明可知,除《三國話本》一書屬學(xué)術(shù)性考證外,其余單行本均為長短篇小說、隨筆式的小品文及回憶錄。由此可見,白羽在四十歲之前雖然“門徑遂確”立志文史研究,但由于生活所迫及戰(zhàn)亂環(huán)境,只能大搞“適銷對路”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賺取稿費暫獲溫飽。文史研究本就曲高和寡,費時費力,而且出處難覓,回報甚低,何況白羽情有獨鐘的訓(xùn)詁考證之業(yè),就更非他那樣每天為一家溫飽而奔波的窮文人所為。正因此,這一時期的白羽為了一家生存,只能拿出更多的時間去寫那些回報較快但被他視為“章回舊體實羞創(chuàng)作”的通俗小說。寫作“高大上”的文史研究專著,雖是他的最愛,但因困于寒屋單衣轆轆饑腸,只能屈居于后,暫時讓位了。
然而即使如此,對文史研究和自剖心經(jīng)的情有獨鐘,也還是讓白羽在寫作“連篇累牘”連載小說的同時,忍不住隔三差五地拋出些許不是單行本著作的“另類”篇什。例如他在1928年的《東方時報》副刊“東方朔”上便分四期連載了考證文章《小說閑話》及《好小說》《勸善小說》[5]257-264等;1930年6月1日他又于天津出版的《一爐》第一卷第五號上,發(fā)表了自述家世的《家風》[5]80-87;1934年,他更是在《天下篇》《北洋畫報》《星期六》上不定期地連載了文史考證隨筆《三國閑話》②是否就是后來結(jié)集的單行本《三國話本》,待考。。[5]235-256
此等時斷時續(xù)的文史寫作在持續(xù)了多年之后,時間便到了1939年,此刻他因武俠小說暢銷,生活甫一好轉(zhuǎn)。此時,白羽迫不及待地推出了他的單行本自傳《話柄》。自此之后,白羽在頻繁寫作社會武俠小說的同時,因生活不再窘迫,便拿出一定時間去思考他心中的最愛——文史研究。而到了20世紀40年代初,他的訓(xùn)詁考證文章便已成系統(tǒng)地在媒體上推出了。這其中的典型代表,便是1942至1943年間在《立言畫刊》上連載的《白魚瑣記》[5]329-338及1943年于《新天津畫報》上連載的《甲金證史詮言》[5]329-372。如果說以上兩文尚是白羽在文史研究方面的初期成果,雖成系統(tǒng)但欠豐滿,那么此后他在已厭倦武俠小說寫作尤其是新中國成立后武俠小說遭到全面禁毀的日子里,陸續(xù)完成的文史考證札記專著《日新錄》[5]373-459則可謂其畢生文史研究的集大成者。在這部全文三萬四千余字共169篇的純學(xué)術(shù)專著中,白羽以言簡意賅而又筆墨翔實的考證,從史學(xué)和語言學(xué)角度研究了先秦歷史和古文文法,其中的一些真知灼見,確是發(fā)前人未有之先聲,具有極高的學(xué)術(shù)研究價值。但遺憾的是,此書由于作者生前的政治地位及內(nèi)容的曲高和寡,一直束之高閣難以正式出版,直至《竹心集——宮白羽先生文錄》出版,方才得見天日。
除了著名武俠小說作家與文史學(xué)者身份外,白羽還有一個公開的社會身份——著名的新聞觀察家與報人。在報人任上,白羽不但新聞采訪建樹頗高,如1936年10月他曾獨家報道了震驚中外的大案——在天津刺殺軍閥孫傳芳而被捕之女俠施劍翹出獄的真相[20],而且作為新聞觀察家與社評人,他在20世紀30年代上半葉,還曾針砭時弊,寫下了大量新聞述評及時事分析稿件。尤其是在1932至1933年間,他在任職的《中華畫報》上,除在一版開設(shè)了“良心話”每日連載專欄外,還在其他版開設(shè)了“良心話外”專欄。每期均以當天的熱門時事新聞為話題,評騭譏諷,嘻笑怒罵,在讀者中產(chǎn)生一定影響者如《和平天使之“批注”》《開發(fā)西北》《馬后炮》《做亡國奴的代價》等。為讓今天的讀者認識一下其新聞觀察家的犀利文筆,我們不妨讀讀這段刊載于1933年2月3日《中華畫報》上的名為《掃清臥榻捐棄門庭》的短文:
武力統(tǒng)一政策主持者,每每對外低頭,對內(nèi)揮腕。他們的存心,卻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要先立定腳跟,“安內(nèi)而后攘外”。所謂“安內(nèi)”,實際上如宋太祖弟兄,滅南唐,并吳越,掃清臥榻,卻照顧不到門庭,見辱契丹,金幣輸放。假使安內(nèi)工作,真是安民眾,息內(nèi)爭,自然可以攘外。若不然,入拒中央者討逆,割據(jù)地方者靖難,互爭安內(nèi)之權(quán),循環(huán)不已,必然越安越亂。
我們曉得:在外國每借“攘外”以安內(nèi)。當人民不滿政府,革命怒潮潛伏,有遠識的領(lǐng)袖(不是軍事專家,是外交能手)必眼光外向立功國外,藉以轉(zhuǎn)移國民視線,消散內(nèi)叛陰謀,挽回既失之人心,(人民都是好大喜功)。我們的敵國,正走著這條路。
若我們?nèi)圆蓚鹘y(tǒng)政策,靜候國泰民安,再來對外,敢信永遠沒有這一天!外患愈深,內(nèi)憂倍烈![5]136-137
在短短三百余字的篇幅內(nèi),圍繞一個話題,不僅古今中外縱橫捭闔,而且主題突出觀點鮮明。這就是白羽的新聞觀察眼與時事評論術(shù),即使放在今天,也是難得之妙文。
綜觀白羽一生的寫作,除了五百余萬字的社會武俠小說外,目前已收集到的其他文史類及新聞評述類文字(為自己及他人圖書所作序跋與后記不計)尚有近二十二萬字,現(xiàn)統(tǒng)計如下,以作此文之文尾——
回憶錄類:《話柄》,約46000字;《家風》,約4100字;《生之磨煉——宮白羽自傳》,約5400字。
文史研究類:《白魚瑣記》,共7篇,約5000字;《甲金證史詮言》,共23篇,約11000字;《日新錄》,共169篇,約34000字;散見于其他報刊上的文史札記,共32篇,約26000字。
新聞觀察與報道類:《良心話》,共84篇,約31000字;《良心話外》,共52篇,約23000字;《側(cè)面新聞》,共53篇,約5000字;《人物百態(tài)》,共44篇,約25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