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忠 勤

(齊文化研究院,山東 淄博 255000)

一、扁鵲之學醫(yī)經(jīng)歷

“扁鵲”本是傳說中的黃帝時代的“神醫(yī)”。我們所說的“神醫(yī)”扁鵲，乃西漢史學家司馬遷在《史記》中為之立傳的“神醫(yī)”秦越人?！妒酚浾x》引《黃帝八十一難序》云：“秦越人與軒轅時扁鵲相類，仍號之為扁鵲。”[1]2785后世只要提及“扁鵲”，指的就是秦越人，而不是黃帝時代的扁鵲。

扁鵲年輕時的學醫(yī)經(jīng)歷，主要記載于《史記·扁鵲倉公列傳》：

扁鵲者，勃海郡鄭人也，姓秦氏，名越人。少時為人舍長。舍客長桑君過，扁鵲獨奇之，常謹遇之。長桑君亦知扁鵲非常人也。出入十余年，乃呼扁鵲私坐，間與語曰：“我有禁方，年老，欲傳與公，公毋泄?！北怡o曰：“敬諾。”乃出其懷中藥予扁鵲：“飲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當知物矣?！蹦讼と∑浣綍M與扁鵲。忽然不見，殆非人也。扁鵲以其言飲藥三十日，視見垣一方人。以此視病，盡見五藏癥結(jié)，特以診脈為名耳。為醫(yī)或在齊，或在趙。在趙者名扁鵲。[1]2785

看這段記載，令人仿佛看神話小說。以我們現(xiàn)在所具有的科學常識來看扁鵲的學醫(yī)經(jīng)歷，不難判斷其荒誕不經(jīng)。長桑君是不是名醫(yī)暫且不論，他傳授給扁鵲的神奇藥物，須用“上池之水”送服，這“上池之水”是什么神水呢？《史記索隱》案：“舊說云‘上池水’，謂水未至地，蓋承取露及竹木上水，取之以和藥，服之三十日，當見鬼物也。”[1]2786“上池之水”，就是露水。露水含有什么特別的成分嗎？無非故弄玄虛而已。扁鵲如法服藥三十日后，兩眼便具有了透視功能，能看清人體內(nèi)臟的病癥，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扁鵲的“得道”經(jīng)歷系他本人編造出來的，那么扁鵲就是個大騙子。也許，在科學不昌明的時代，只有編造出“神跡”來，才能忽悠住人。

總之，扁鵲神奇的學醫(yī)經(jīng)歷是荒誕無稽的。即使長桑君是個千年不遇的大神醫(yī)，不遺余力地向扁鵲傳授醫(yī)術(shù)，在三十天內(nèi)使扁鵲成為神醫(yī)，也是不可能的。顯然，扁鵲的學醫(yī)經(jīng)歷，只是個神奇的傳說，不宜作為歷史真實寫進史書。

二、扁鵲之診脈

《史記》在記述扁鵲學醫(yī)經(jīng)歷時還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話：“特以診脈為名耳?！敝弊g就是：“只不過以把脈診病作為形式罷了?！倍行W者則解釋為“特別以診脈而聞名”。如聶紹通在《國醫(yī)論壇》雜志發(fā)文稱：“山東中醫(yī)藥大學蔡群老師曾在本刊1997年第1期發(fā)文對‘《史記·扁鵲傳》文中“為名”當為“聞名”’進行了考辨，主張‘特以診脈為名耳’當譯作特別以診脈而聞名。筆者深以為然，但卻未能引起眾多同仁的重視。”[2]50蔡群、聶紹通的解釋，意在維護扁鵲乃“脈學之祖”的地位，但解釋得頗為牽強。如果不是斷章取義，完整地分析“以此視病，盡見五藏癥結(jié)，特以診脈為名耳”這句話，解釋為“只不過以把脈診病作為形式罷了”，與前面“以此視病，盡見五藏癥結(jié)”的敘述無任何沖突。前面說扁鵲主要靠自己擁有的透視功能來為人診病，并未講其診脈技術(shù)如何，如果突然又來一句“特別以診脈而聞名罷了”，就與前面的句子失去了邏輯關(guān)系，而且語句也感覺別扭。

《史記·扁鵲傳》最后，司馬遷還特意加了這么一句：“至今天下言脈者，由扁鵲也。”[1]2794點明扁鵲是中醫(yī)脈學之祖。扁鵲之后，診脈似乎成了中醫(yī)望、聞、問、切“四診”中最重要、也最神秘的診斷方法。棒棒醫(yī)生在《中醫(yī)脈診的深刻內(nèi)涵究竟是什么》一文中說：“按部位來分，今天的中醫(yī)，乃至于中國西醫(yī)，用的都是‘寸口診脈法’，就是摸手腕橈動脈的一段。之所以摸這一段是因為古人認為這一段橈動脈含有特別的人體生命信息。因為寸口屬于手太陰肺經(jīng)，而‘肺朝百脈’寸口雖‘脈之大會’，手太陰起源于三焦更是胃氣的發(fā)源地，五臟六腑之氣皆來源于脾胃轉(zhuǎn)化的水谷精微，所以，寸口這兒相當于戰(zhàn)情中心，是所有信息匯聚之所。然而，對脈搏的本質(zhì)，現(xiàn)代解剖學早已窮盡全部奧秘，不過是動脈搏動而已。血液由心臟排入動脈系統(tǒng)，心臟一舒一收產(chǎn)生的壓力波在動脈血管內(nèi)就表現(xiàn)為脈搏，全身千萬根動脈都有完全一模一樣的搏動，任何一段動脈的搏動都不可能含有高于流體力學的特殊信息?！盵3]68由于動脈在人體中的部位大多比較深，能夠在體表摸到的只有頸總動脈、橈動脈等九處，而位于手腕處的橈動脈最方便摸到，于是這里似乎成了人體疾病信息的匯聚點，成為中醫(yī)診病的不二法門。

中醫(yī)視扁鵲為診脈之祖，但歷史上第一部從理論上闡析脈理、脈法的脈學著作，卻是西晉太醫(yī)令王叔和撰寫的《脈經(jīng)》。《脈經(jīng)》首次系統(tǒng)歸納了二十四種脈象，并一一作出具體描述。即使這區(qū)區(qū)二十四種脈象，也并不容易分辨清楚，王叔和在《脈經(jīng)序》里承認：“在心易了，指下難明?！盵4]1當代也有學者認為：“中醫(yī)摸脈，一般只能感覺到浮、沉、遲、數(shù)及結(jié)、代等幾種，至于分二十八脈、三十二脈，實是書本功夫，臨床上無法弄清楚。”[5]114

以一篇《廢醫(yī)論》而驚世駭俗的清末國學大師俞樾，年輕時曾苦學中醫(yī)，能處方為人治病，其《春在堂全書·讀書余錄》有“內(nèi)經(jīng)素問”篇四十八條，即是其學醫(yī)筆記。如果通過摸脈果真能夠診病，以俞樾大師之聰明穎悟，必有所獲，但俞樾卻茫然無所得。在《右臺仙館筆記·卷三》中，俞樾評論道：“余謂醫(yī)所憑者脈也，而脈之失傳久矣?！妒酚洝け怡o傳》言扁鵲飲長桑君所與藥，‘視見垣一方人，以此視病，盡見五藏癥結(jié)，特以診脈為名耳’。又曰：‘至今天下言脈者，由扁鵲也?！虮怡o特以診脈為名，則其精于醫(yī)，非精于脈也。而至今言脈者宗之，則是扁鵲特以為名，而后人乃真以治病，即此知其不足恃矣?！盵6]770

俞樾并沒有否定扁鵲的醫(yī)術(shù)，認為扁鵲“精于醫(yī)，非精于脈也”，診脈只是扁鵲行醫(yī)的幌子，其實是靠不住的(“不足恃”)。

在《廢醫(yī)論》一文中，俞樾援引《周官》《內(nèi)經(jīng)·素問》關(guān)于脈象相互矛盾的論述，得出“迄無正解”的結(jié)論。俞樾說：“今醫(yī)家寸關(guān)尺三部，所由始也，扁鵲本以此為名，而后人乃奉為定法，不亦傎(同‘顛’，顛倒之意)歟？”俞樾由是得出了“脈虛”的結(jié)論?！懊}虛之篇成，而廢醫(yī)之論決?！盵6]752-753

診脈本來是扁鵲行醫(yī)的幌子，豈料竟成了后世中醫(yī)們用以診病的主要手段，誠為可笑之至！難怪俞樾指斥扁鵲“罪在萬世矣”[6]753。

《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詳細記錄了扁鵲行醫(yī)的三個典型醫(yī)案，茲分別分析之。

三、扁鵲診趙簡子

先看扁鵲診趙簡子。晉昭公時(前531年至前526年在位，共6年)，大夫趙簡子專權(quán)。某日，趙簡子忽然病了，乃召扁鵲為之診病。扁鵲診斷后對趙簡子的下屬董安于說，當年秦穆公也得了與趙簡子同樣的病，昏睡了七天才醒來，醒后對大臣公孫支和子輿說，他到上帝那里做客去了，上帝告訴了他一些秦國即將要發(fā)生的大事。如今趙簡子不出三天就會醒來，醒后他有話要說。

過了兩天半，趙簡子果然蘇醒，對各位大夫說，他其實是到上帝那里做客去了，聽歌觀舞，非常快樂。有一頭熊和一只羆想來攻擊他，上帝命他射死了熊和羆，并告訴他，晉國即將衰弱，歷七世而滅亡，等等。董安于鄭重地記下了趙簡子的夢境見聞，并將扁鵲診斷之言告訴了趙簡子，趙簡子賞賜給扁鵲良田四萬畝[1]2785。

這個記載也見于《史記·趙世家》[1]1786-1787，文字基本一致。但趙簡子昏迷的時間，并非在晉昭公之時，而是在晉定公十一年(前500)。

故事中，上帝告訴趙簡子，晉國將歷七世而亡。事實是，晉頃公之后，又經(jīng)歷晉定公、晉出公、晉哀公、晉幽公、晉烈公、晉孝公、晉靜公，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承認趙、魏、韓為諸侯；公元前376年，趙、魏、韓三分晉地，廢掉晉靜公，晉國遂亡。從晉定公到晉靜公，正好七世，應(yīng)了“晉國且世衰，七世而亡”的預(yù)言?！妒酚洝け怡o倉公列傳》提及晉昭公，意在說明趙簡子在晉昭公之時開始專權(quán)，并非說明那是扁鵲診趙簡子的時間。扁鵲診趙簡子，應(yīng)該在《史記·趙世家》記載的“晉定公十一年”，這樣，才符合上帝關(guān)于晉國七世而亡的預(yù)言。

對于具備基本科學素養(yǎng)的人來說，“扁鵲診趙簡子”只不過是個荒誕無稽的傳說而已。有學者卻認為，“扁鵲診趙簡子”是歷史上真實發(fā)生的事件。如趙國華、劉新然《論趙簡子之讖》認為：“如果我們分析讖語的內(nèi)容，會發(fā)現(xiàn)這實際上是趙簡子為實現(xiàn)趙氏由家入國而制定的戰(zhàn)略?！薄摆w簡子為了逐步實現(xiàn)趙氏由家入國的目的，根據(jù)自身實力從時間和空間兩個方面制定戰(zhàn)略。從時間上講，趙簡子制定三步走的戰(zhàn)略，第一步是消滅范氏、中行氏二卿，這時趙簡子欲采取穩(wěn)妥的方法，逐次消滅二卿，因此在夢中熊與羆是先后被射殺的；第二步是消滅代國和知氏，實際上建立趙氏之國；第三步是在晉國衰敗到一定程度時由趙氏取而代之，完成名義上的建國。這樣通過層層遞進的三個步驟，徹底完成趙氏立國的目的?！盵7]22曹東義等在《扁鵲診趙簡子考》一文中也認為：“扁鵲診趙簡子，是附載于《趙史》重大歷史事件中的真實過程；扁鵲診趙簡子所反映的醫(yī)學成就，至今仍有值得我們珍視的價值 ?！盵8]14

有學者則認為，“扁鵲診趙簡子”，實際上是一個政治陰謀。扁鵲參與了趙簡子裝神弄鬼之事，意在說明趙簡子出手滅掉范氏和中行氏(射殺熊、羆)是遵照上帝的命令，扁鵲也因功得到了趙簡子四萬畝良田的重賞。何愛華在《秦越人(扁鵲)事跡考》中認為：“事實上趙簡子這個故事本身的主題思想，旨在說明，秦越人所診斷的趙簡子因病昏迷五日，而不知人事，但趙簡子卻與百神同游于上帝之‘鈞天’，并博得上帝的喜歡，而告訴趙簡子說‘晉國且世衰,七世而亡’，借以宣揚趙簡子之獨專國事，奪取晉國政權(quán)，統(tǒng)治人民，是受命于天的，合法化的。這不過是一種欺騙人民的造謠鬼話而已。因此，我們應(yīng)當毫不容惜地把這種荒謬的糟粕，從秦越人的病例中刪掉?！盵9]35-36

也有學者認為，“扁鵲診趙簡子”并非趙簡子與扁鵲等人演的一出政治雙簧，而是趙武靈王及其親信為了證明“胡服騎射”的合法性、必然性而編造出的謊言。如郎需才《扁鵲診趙簡子考——兼論扁鵲活動的時間》一文就認為：“扁鵲診趙簡子這件事決不是史實，完全是趙武靈王及其史官撰造的。”[10]108

趙武靈王(前344年—前295年)于公元前326年即位，距趙簡子昏迷的那一年(前500年)相差一百七十多年。趙簡子之后，又經(jīng)歷趙襄子、趙桓子、趙獻子、趙烈侯、趙敬侯、趙成侯、趙肅侯，才到趙武靈王趙雍。扁鵲診趙簡子之事，怎么會與趙武靈王扯上干系呢？

在《史記·趙世家》中，趙簡子說夢最后還多了這么一句：“今余思虞舜之勛，適余將以其胄女孟姚配而七世之孫?！薄妒酚浰麟[》解釋道：虞舜之后代“孟姚”，叫娃嬴。七世之孫，即“武靈王也”[1]1787-1788。

趙簡子說夢并令董安于記錄在案之后，繼續(xù)裝神弄鬼?！八眨喿映?，有人當?shù)?，辟之不去。”這個當?shù)勒呤鞘裁慈四?？趙簡子說，他在上帝那里做客時，上帝旁邊有個人，叫子晣，莫非這個當?shù)勒呔褪亲訒?？一問，果然就是。于是趙簡子與這個“當?shù)勒摺庇辛艘环瑢υ?。“當?shù)勒摺闭f，趙簡子在上帝的支持下射殺熊、羆之時，他是親歷者，并解釋道：“晉國且有大難，主君首之。帝令主君滅二卿，夫熊與羆皆其祖也。”趙簡子問：“吾見兒在帝側(cè)，帝屬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長以賜之’。夫兒何謂以賜翟犬？”“當?shù)勒摺闭f：“兒，主君之子也。翟犬者，代之先也。主君之子且必有代。及主君之后嗣，且有革政而胡服，并二國于翟。”趙簡子問其姓氏，想給他個官做，此人說：“臣野人，致帝命耳?！庇谑蔷筒灰娏?。趙簡子將他們的對話記錄在案，藏之于府[1]1788。

趙簡子與“當?shù)勒摺钡膶υ?，透露出一個明確的信息：趙簡子的后世子孫中，將有一人“革政而胡服”，正好對應(yīng)趙武靈王改革政事、胡服騎射之事?！安⒍诘浴?，指武靈王占領(lǐng)中山國之地至寧葭，西略胡地至樓煩、榆中之事。

筆者認為，郎需才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即使“扁鵲診趙簡子”中的“今余思虞舜之勛，適余將以其胄女孟姚配而七世之孫”之語以及趙簡子遇“當?shù)廊恕敝率勤w武靈王的史官所竄入，趙簡子也不可能準確預(yù)言晉國七世而亡等他身后一百多年的史事，整個故事其實與趙簡子、扁鵲無關(guān)，極可能是趙武靈王及其史官編造出來的，意在證明其“胡服騎射”等改革措施乃是歷史的必然。

四、扁鵲醫(yī)虢太子

扁鵲醫(yī)虢太子之事，《史記》記載頗詳，篇幅較長。此外，還見于《韓詩外傳·卷十》和《說苑·辨物》?！墩f苑》記載的不是“虢太子”，而是“趙王子”，但此說歷來不被采信。就“虢太子”而言，也早就有人質(zhì)疑，如《史記正義》云：“古虢，即晉獻公滅者。又洛州氾水縣古東虢國。而未知扁鵲過何者，蓋虢至此并滅也?！盵1]2788其實，周朝分封的諸侯國中，前后有四個虢國，分別以東西南北相區(qū)別。周武王先是封周文王的兩個弟弟虢仲、虢叔為東虢(今河南鄭州西水鎮(zhèn))、西虢(今陜西寶雞市東)國君，東虢于公元前767年被鄭國所滅；西虢大部人眾后來東遷至三門峽一帶立國，稱南虢，原西虢于公元前687年被秦國所滅；南虢于公元前655年被晉國所滅；東虢后裔虢序被周平王封于夏陽(今山西平陸)，號北虢，于公元前658年被晉國滅掉。也就是說，東西南北四個虢國早在公元前655年就已全部滅亡，如果以扁鵲診趙簡子的時間(前500)來論，距最后一個虢國——南虢滅亡，也相差了155年?！妒酚浖狻泛汀妒酚浰麟[》都引晉人傅玄的話說：“虢是晉獻公時，先是百二十年滅矣，是時焉得有虢？”[1]2789但《史記索隱》又認為：“然案虢后改稱郭，春秋有郭公，蓋郭之太子也?！盵1]2789《春秋·莊公二十四年》中提到“郭公”：“赤歸于曹郭公?！惫蟊銢]了下文?！洞呵锕騻鳌でf公二十四年》解釋曰：“郭公者何？失地之君也?！盵11]52魯莊公二十四年(前669)，南虢北虢尚在，《史記索隱》認為扁鵲所診的虢太子系郭公之太子，毫無道理。再說，《史記》在記敘完扁鵲診趙簡子之后，接著寫“其后扁鵲過虢”，說明扁鵲醫(yī)虢太子的時間是在診趙簡子之后，當在公元前500年之后，此時距魯莊公二十四年晚了170年，距南虢滅亡晚了一百五十多年。也就是說，扁鵲診趙簡子之后，根本就沒有虢國存在。

一篇報道，如果時間、地點、人物這三大新聞要素皆不明確，那么，我們基本可以認定這是一篇假新聞。扁鵲醫(yī)虢太子，時間不明；地點不明；與扁鵲對話的虢國官員中庶子也只是個官名，并無姓名可考；所謂虢太子也不知為何許人也。因此，其真實性也很可疑。

五、扁鵲見齊桓侯

《史記》記載的扁鵲三大醫(yī)案中，以“扁鵲見齊桓侯”最為著名。這個醫(yī)案最早見于戰(zhàn)國時期法家代表人物韓非的《韓非子·喻老》[12]340，是一篇曾收入中學課本的名作。不過，《韓非子》中扁鵲見的不是齊桓侯，而是蔡桓公。但戰(zhàn)國時期并無蔡桓公這一人物，蔡國也早在公元前447年被楚國所滅。春秋時期倒是有個蔡桓侯，其去世時間為公元前695年，比“扁鵲診趙簡子”早了195年。因此，司馬遷作《史記》，將蔡桓公改成了“齊桓侯”，其余文字，與《韓非子》大同小異。之后，劉向的《新序 ·雜事》亦記載此事?！妒酚洝匪洝氨怡o見齊桓侯”原文如下：

扁鵲過齊，齊桓侯客之。入朝見，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深?！被负钤唬骸肮讶藷o疾?！北怡o出，桓侯謂左右曰：“醫(yī)之好利也，欲以不疾者為功?！焙笪迦?《韓非子》皆作“后十日”)，扁鵲復(fù)見，曰：“君有疾在血脈，不治恐深?！被负钤唬骸肮讶藷o疾?！北怡o出，桓侯不悅。后五日，扁鵲復(fù)見，曰；“君有疾在腸胃間，不治將深?！被负畈粦?yīng)。扁鵲出，桓侯不悅。后五日，扁鵲復(fù)見，望見桓侯而退走?；负钍谷藛柶涔省１怡o曰：“疾之居腠理也，湯熨之所及也；在血脈，針石之所及也；其在腸胃，酒醪之所及也；其在骨髓，雖司命無奈之何。今在骨髓，臣是以無請也?！焙笪迦?，桓侯體病，使人召扁鵲，扁鵲已逃去。桓侯遂死。[1]2793

文中的齊桓侯，應(yīng)指田氏代姜之后齊國的第三位國君齊桓公田午，公元前374年—前357年在位?！妒酚浰麟[》案：“傅玄曰：‘是時齊無桓侯。’裴骃云：‘謂是齊侯田和之子桓公午也。’蓋與趙簡子頗亦相當?！盵1]2793齊國是周王朝分封的侯國，因此稱齊桓公為齊桓侯，也未嘗不可。其實齊桓侯去世之年與趙簡子裝病之年并不“相當”，前者要晚一百二十多年。

扁鵲每隔五天去見齊桓侯一次，只用了“四診”中的“望”診，便診斷出齊桓侯“疾在腠理(皮肉之間)”“疾在血脈”“疾在腸胃間”“今在骨髓”，可謂“神”矣！棒棒醫(yī)生在《扁鵲是什么鳥》一文中說：“診法神奇我們其實可以理解，因為扁鵲喝過神藥有‘透視眼’的特異功能，但這個病例提示的病理生理卻是我們無法理解的。什么病是按照腠理、肌膚、腸胃、骨髓順序傳播演變的呢？難道這樣的病到今天也失傳了？古人也許樸素的以為疾病就是這樣從表至里按部就班傳播的。其實完全是想當然。像白血病，直接就從骨髓起病，然后血液異常，最后才在皮膚上表現(xiàn)出來，等到皮膚有貧血紫癜等征象時，已經(jīng)病入膏肓‘司命之所屬’了。古代最主要的是傳染病，也沒有一個是依腠理、肌膚、腸胃、骨髓的順序發(fā)展的……考察今天人類所認識的疾病，找不到扁鵲所說的傳變模式?！盵3]265

司馬遷記錄“扁鵲見齊桓侯”，應(yīng)該抄自《韓非子》。韓非為了闡釋自己的政治主張，創(chuàng)作了大量寓言故事，“扁鵲見蔡桓公”便是其中一則。為了防止人們當作真實的史事加以考證，韓非特意杜撰了一個子虛烏有的人物——“蔡桓公”，不料司馬遷信以為真，并想當然地改成了“齊桓侯”。李耕拓在《扁鵲見蔡桓公——被誤作史實的寓言》中說：“歷史上的齊桓侯是一位有作為的人，他創(chuàng)立了我國歷史上最早的一所國立高等學院——稷下學宮，是我國文化史上的創(chuàng)舉。它興盛百余年，至齊亡才終結(jié)。齊桓侯如果真的是因為拒絕扁鵲及時的早期治療而迅速死亡，那么這一發(fā)生在眼前且又是發(fā)生在一國之君身上的戲劇性事件，稷下學者對它的議論必定是很多的。特別是他病重時‘使人索扁鵲’的大規(guī)模搜索行動，必造成軒然大波，不但稷下學者，就是一般的老百姓也會街談巷議，市人皆知，成為轟動一時的‘特大新聞’了?？梢钥隙ǎ绻嬗心敲匆换厥?，也必定會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口碑相傳而不會泯滅無聞?！盵13]31-32

可以斷定的是，“扁鵲見齊桓侯”一文的價值，在于它說明了一個“諱疾忌醫(yī)”的道理，但它只是一則寓言故事，并非真實的史事。

六、扁鵲見秦武王、魏文侯

除了《史記》記載的上述三個醫(yī)案之外，《戰(zhàn)國策·秦二》還有一則“醫(yī)扁鵲見秦武王”的故事：

醫(yī)扁鵲見秦武王，武王示之病，扁鵲請除。左右曰：“君之病，在耳之前，目之下，除之未必已也，將使耳不聽，目不明。”君以告扁鵲。扁鵲怒而投其石：“君與知之者謀之，而與不知者敗之。使此知秦國之政也，則君一舉而亡國矣?！盵14]147

秦武王(前329年—前307年)，就是那個因為舉鼎砸斷脛骨而死的嬴蕩，公元前310年—前307年在位。以他剛即位那年計算，距“扁鵲診趙簡子”那一年(前500)，相隔190年。如果“扁鵲診趙簡子”為實，那么扁鵲肯定活不到秦武王之時，兩事必有一事為虛。所以司馬遷記載了“扁鵲診趙簡子”之事，而不錄扁鵲見秦武王之事。

《戰(zhàn)國策》乃西漢劉向根據(jù)前人所留資料編定而成，真?zhèn)位ヒ姡荒茏鳛樾攀凡捎谩Ｄ敲雌渌洝氨怡o見秦武王”之事，可信度很低。

而《史記》明確記載扁鵲到過秦國，并死在了秦國?！扒靥t(yī)令李醯自知伎不如扁鵲也，使人刺殺之?！盵1]2794秦太醫(yī)令李醯，也僅僅是因為刺殺扁鵲而在史冊上留名，關(guān)于此人的其他信息無從稽考。有人認為，李醯是秦武王的太醫(yī)令，不過是臆測之辭，并無史料為證。

《鹖冠子·世賢第十六》還通過戰(zhàn)國時期縱橫家龐煖之口講了魏文侯與扁鵲的一段對話：

(魏文侯)曰：“子昆弟三人，其孰最善為醫(yī)？”扁鵲曰：“長兄最善，中兄次之，扁鵲最為下?！蔽何暮钤唬骸翱傻寐勑?？”扁鵲曰：“長兄于病視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于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于閭。若扁鵲者，镵血脈，投毒藥，副肌膚間，而名出聞于諸侯?！盵15]332-333

龐煖的生卒年不詳，魏文侯的在位時間是公元前472年至公元前396年，比秦武王即位之年早了162年。齊桓侯田午于公元前374年即位，比秦武王即位早了64年。

《鹖冠子》相傳為戰(zhàn)國時期楚國隱士鹖冠子所作，曾長期被視為“偽書”，直到1973年馬王堆漢墓出土了大量帛書，才證實《鹖冠子》是戰(zhàn)國時期的著作。但此書是一部本于黃老而雜以刑名的道家著作，不能以史書視之。

根據(jù)《鹖冠子》中扁鵲的說法，他有兄弟三人，都是良醫(yī)，扁鵲最小，醫(yī)術(shù)最差。這與《史記》中扁鵲醫(yī)術(shù)得自長桑君的記載不合。如果扁鵲的神術(shù)是長桑君傳授的，那么他兩個哥哥的神術(shù)又是誰傳授的呢？難道是扁鵲又將長桑君的“禁方”和神藥傳給了他的兩個哥哥、他的兩個哥哥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而且，扁鵲對其兩個哥哥醫(yī)術(shù)的描述也不合理。老大醫(yī)術(shù)最高，能在人的疾病還沒有出現(xiàn)征兆之時就能將人治好，這分明是中醫(yī)所宣揚的“上醫(yī)治未病”嘛！不過，既然疾病還“未有形”，他又是如何診斷出來并進行醫(yī)治的呢？老二為人治病還多少靠點譜，有道是“其在毫毛”，意思大概是能在病人的病情剛剛表現(xiàn)出來的時候就能為其治好。沒病的人，誰來找他們診治呢？所以這二位的名氣遠不如扁鵲大。這個故事，更像一則寓言。

七、扁鵲之換心手術(shù)

《列子·湯問》還記載了扁鵲為魯國的公扈、趙國的齊嬰做換心手術(shù)的故事[16]156。

魯公扈、趙齊嬰是何許人也？已經(jīng)無從稽考。扁鵲為這兩人治好病后，進一步提出要替兩人治療他們與生俱來的疾病，兩人問什么病，扁鵲說：“公扈志向遠大但脾氣柔弱，足智多謀但不能決斷；齊嬰志向不大但性格剛強，思慮不周但意氣用事。如果將你們兩人的心換一下，就會都變得很完美。”于是兩人同意扁鵲給他們做換心手術(shù)。扁鵲讓二人喝下毒酒，二人便昏迷了三天，不省人事。扁鵲將二人的胸腔剖開，挖出心臟互換，然后敷上“神藥”，二人醒來后，恢復(fù)了健康，各自回家。結(jié)果，公扈來到了齊嬰家，齊嬰來到了公扈家，他們都認識老婆孩子，老婆孩子卻不認識他們。兩家為此打起了官司，等扁鵲解釋了原因后，兩家這才作罷。

如果這個故事寫到“投以神藥，既悟如初”就戛然而止，好古者說不定會由此得出扁鵲乃世界外科手術(shù)之鼻祖的結(jié)論，而且早在兩千多年前，中國人就成功地完成了換心手術(shù)?？上?，《列子》接下來的敘述露出了荒誕不經(jīng)的底色。中醫(yī)認為，“心主神明”，“心之官則思”，心臟是主精神、用來思考的器官，《黃帝內(nèi)經(jīng)·靈蘭秘典論》篇：“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盵17]65顯然，中醫(yī)將人腦的功能強加給心臟了，所以鬧出了公扈、齊嬰分別回錯了家的笑話。

不必說像換心術(shù)這種在當代也堪稱頂尖技術(shù)的手術(shù)，即使普通的外科手術(shù)，古人大概也做不了?！读凶印纷髡呦氲搅耸中g(shù)疼痛的問題，于是設(shè)計出可以令人失去知覺的麻醉藥物——毒酒，這可比傳說中華佗的“麻沸散”早了六七百年！就算有了麻醉藥物，那么，如何解決手術(shù)感染問題？扁鵲有消毒術(shù)嗎？如何解決手術(shù)大出血問題？扁鵲有輸血術(shù)嗎？當然，古人沒有病毒、細菌、血型等概念，思不及此，在編寫寓言故事時自然不會涉及，這倒也情有可原。

《列子》一書，內(nèi)容多是神話傳說和寓言故事，不可將其當作史料來對待。因此，扁鵲做換心手術(shù)的故事，只不過是一則神乎其神的寓言故事，恐怕沒人當真。

八、扁鵲活動年代及其他

下面將各書所記扁鵲之事的大體時間排列出來，探討一下扁鵲的活動年代：

扁鵲診趙簡子：公元前500年。

扁鵲見齊桓侯：公元前357年。

扁鵲見魏文侯：約在公元前472年至公元前396年之間。

扁鵲見秦武王：約在公元前310年至公元前307年之間。

扁鵲醫(yī)虢太子：時間不詳。

扁鵲在秦遇害：時間不詳。

扁鵲為公扈、齊嬰做換心手術(shù):時間不詳。

由此可知，各種文獻記載的扁鵲的活動年代在公元前500年至公元前307年之間，前后長達193年。在扁鵲診治過的人物當中，以趙簡子為最早。根據(jù)《史記》能夠得知扁鵲具體行醫(yī)年代的只有診趙簡子、見齊桓侯這兩個例子，而這兩個例子相距143年。如果扁鵲20歲當旅店經(jīng)理，長桑君出入旅店十幾年，即使扁鵲學成神術(shù)后立即于公元前500年去診療趙簡子，他起碼已三十多歲。那么，他見魏文侯時當在六十余歲；他見齊桓侯時，已將近一百八十歲；他見秦武王時，已將近二百三十歲。

前文已論，扁鵲診趙簡子，很可能是趙武靈王及其臣子編造的神話，是經(jīng)不住推敲的。拋開子虛烏有的扁鵲診趙簡子，如果扁鵲三十多歲學成神術(shù)后立即去見齊桓侯，以公元前357年為時間節(jié)點的話，那么，他就不可能在尚未出生的一百多年前去見魏文侯，更沒有可能在將近三百年前去醫(yī)虢太子。不過，他倒是有可能去見秦武王，不過時年已經(jīng)八十歲左右。也就是說，扁鵲見齊桓侯與見秦武王的時間最接近，也至少相距四十七年。

由此亦可見，關(guān)于扁鵲行醫(yī)的種種事跡，在年代上就不合常理，而且，都經(jīng)不起推敲分析，虛假的成分居多。

綜上所述，“神醫(yī)”扁鵲姓秦名越人，齊國人，大約活動于春秋末、戰(zhàn)國初。此人應(yīng)該不是傳說中的人物，史上實有其人，是一個名聲很大的江湖游醫(yī)。否則，《韓非子》《鹖冠子》等先秦著作不會拿其人說事，司馬遷也不會專門在《史記》中為之立傳。可惜，《史記》所記扁鵲的學醫(yī)經(jīng)歷及其三個醫(yī)案，基本上都是寓言故事，皆經(jīng)不住考證、推敲。司馬遷將關(guān)于扁鵲的寓言、傳說當作真實的歷史，使《扁鵲傳》成為《史記》中極不可信、非常失敗的一篇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