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政治大學 中文系,臺北 11605)
朱熹(1130-1200)、張栻(1133-1180)、呂祖謙(1137-1181)為南宋學術領袖,三人為友乃是儒林佳話,也是南宋理學得以成立的關鍵,推究緣由,主要因為朱熹積極的交往。隆興元年(1163)十月,李侗(1093-1163)卒于福州[注]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305-312頁。,可以引領學術的導師,遽然而逝,茫無所依的危機,學術有待突破,促使朱熹積極尋求友朋。[注]來年張栻父親張浚病逝,朱熹前往吊唁,與談更為深入。劉述先撰《朱子哲學思想的發(fā)展與完成》(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95年,第79頁)認為,此時場合不對,不可能有深度的學術討論。然而,束景南撰《朱熹年譜長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330頁)于隆興二年(1164)載:“九月,赴豫章哭祭張浚,與張栻面論湖湘學中和之說,得胡宏《知言》,結識胡宏弟子吳翌?!笨梢粤私庵祆溆诶疃彼篮?,急于突破學術困境的心情?!吨熳游募分惺珍浿祆浼呐c兩人書信最多,與呂祖謙一百零二封,與張栻四十九封,張栻卒于淳熙七年(1180),呂祖謙卒于淳熙八年(1181),將近17年之間,朱熹與兩人書信不斷,于時局之變革、學術之究竟,乃至于建構二程學術體系,甚至家庭之間,彼此商量。由此可以證明廣求學術,乃是終生信念,期許會通更是朱熹念茲在茲的工作。朱熹遣長子朱塾向呂祖謙求學,與張栻之間更是親密無間?!端问贰さ缹W傳》、《宋元學案》中,朱熹與張栻本傳、學案相續(xù)。黃宗羲(1610-1695)《宋元學案·南軒學案》更直指:“朱子生平相與切磋得力者,東萊、象山、南軒數(shù)人而已。東萊則言其雜,象山則言其禪,惟于南軒,為所佩服,一則曰:‘敬夫見識,卓然不可及。從游之久,反復開益為多。’一則曰:‘敬夫學問愈高,所見卓然,議論出人表。近讀其語,不覺胸中灑然,誠可嘆服?!荒宪幏桥c朱子反復辯難,亦焉取斯哉!”[注]黃宗羲《宋元學案》,全祖望補修,臺北:華世出版社,1987年,第1635頁。朱熹與張栻的關系,較之呂祖謙顯然更為親密,朱熹與張栻相互欣賞,既是朱熹后學普偏的看法,也是理學史中人所共見的事情。事實上,朱熹與張栻分別代表“道南”與“湖湘”學脈,學術各有淵源,但兩人求其一貫,和洽無嫌隙,乃是因為豁然無私,兼融并取的胸襟,朱熹《祭張敬夫殿撰文》言及兩人情誼,云:“我昔求道,未獲其友,蔽莫予開,吝莫予剖。蓋自從公,而觀于大業(yè)之規(guī)模,察彼群言之紛糾,于是相與切磋以究之,而又相厲以死守也?!盵注]朱熹撰、陳俊民校編《朱子文集》,臺北:德富文教基金會,2000年,第4293頁。切磋學問,相知相惜的感動,朱熹如此,張栻應該亦然,可以推想“道南”與“湖湘”兩系各走一端,二程之學恐怕更為模糊,所幸兩人剔除疑義,往復商量,思以再現(xiàn)圣人精神,為二程學術流而不返的困境尋求出路,貢獻所在,才有如今理學之面目。只是理解有偏,不免陷于詮釋困境,全祖望(1705-1755)于此已有發(fā)覺,云:“南軒似明道,晦翁似伊川。向使南軒得永其年,所造更不知如何。北溪諸子必欲謂南軒從晦翁轉手,是猶謂橫渠之學于程氏者。欲尊其師,而反誣之,斯之謂矣?!盵注]黃宗羲《宋元學案》,第1609頁。陳淳(1159-1223)等人欲尊其師,固然出于人情,但過度高揚一方的結果,無法得見兩人心念純粹,相攜相守的情形。因此,或是以學術社群概念,道南與湖湘學是相互競逐的關系,將朱熹思想的發(fā)展視為湖湘學沒落的原因,不免見其異,不見其同。[注]田浩《朱熹的思維世界》,臺北:允晨文化公司,2008年,第97頁?;蚴菢伺e存有,認為張栻不能發(fā)其師之精蘊,只能順從朱熹說法,不免見其偏,不見其全。[注]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二)(臺北:正中書局,1968年)第432頁。云:“張南軒師事胡五峰,然‘受教之日淺’,固不能發(fā)其師之精蘊。又其天資明敏,心思活潑,看似通達柔和,而實稟性清弱,故其與朱子往復辯難,率多以朱子為主動,順從朱子之格局,其所言說大都尾隨其后而彌縫之?!艘娖淞θ醪哦蹋受浰煌虥]也。其學無傳,亦非偶然。朱子樂與之談,而又深致贊佩之辭,亦只喜其明敏而隨和耳?!鄙踔琳J為朱熹裒集張栻文集,有掩沒張栻思想,以從己見的嫌疑。[注]田浩撰《旁觀朱子學:略論宋代與現(xiàn)代的經(jīng)濟、教育、文化、哲學》(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94-197頁言:“張栻在朱熹1185年寫這封信的五年之前已經(jīng)過世,因此朱熹這時無須被迫承認張栻的貢獻。而朱熹在為了刊刻而編輯張栻書信時,省略了張栻提出這一點的那封信,所以朱熹承認這一短語原本來自張栻就更令人驚訝了?!庇郑骸皠⑹鱿冉淌谏踔帘г梗瑥垨蛑骼餂]有任何胡宏異見的蹤影,但事實上張栻文集是朱熹所編輯的?!庇郑骸爸祆浜翢o疑問在選擇性地保存張栻作品之際,簡化了道學傳統(tǒng)的多樣性?!彼摿肀脔鑿?,反而讓人質疑朱熹與張栻學術與人格,說法令人疑惑?推究原因,恐是詮釋偏于一邊的結果。為求厘清,筆者檢視朱熹學術淵源,撰成《“道南”與“湖湘”——朱熹義理進程之檢討》一文,對于朱熹學術脈絡已有大要的掌握[注]陳逢源《“道南”與“湖湘”——朱熹義理進程之檢討》,《“融鑄”與“進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之歷史思維》,臺北:臺灣政大出版社,2013年,第179-220頁。,進而梳理兩人義理討論,回歸于經(jīng)典詮釋考察,撰成《從“中和”到“仁說”――朱熹〈四書章句集注〉“愛之理,心之德”義理進程考察》[注]陳逢源《從“中和”到“仁說”——朱熹〈四書章句集注〉“愛之理,心之德”義理進程考察》,《東吳中文學報》第29期,第15-34頁。,兩人交往,已有初步涉及。至于朱熹與張栻化解義理分歧,建構儒學脈絡思考,則有待進一步檢討,學人恢宏無私,努力追尋圣道,期許有更深入的考察。
朱熹從李侗獲致道南心法,又從張栻習得湖湘學術。湖湘學術強調日用間操存辨察,本末一致,直接明快,成為朱熹迷茫無依中的明燈,人生于世,應對進退之間,皆為已發(fā),在心思萬起萬滅當中,進行操存辨察的工夫,事事皆為學問,時時皆可做工夫。此一階段,正是理學史“中和舊說”階段,也就是乾道二年(1166),“丙戌之悟”[注]劉述先《朱子哲學思想的發(fā)展與完成》,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95年,第79-81頁;陳來撰《朱熹哲學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第110頁。按:劉述先書第89頁認為丙戌年朱熹還在追求的過程中,應是到過潭州訪問張栻之后,才有思索的成果,所以中和舊說四函應系于戊子,乾道四年(1168)朱熹三十九歲時。然依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第355-359頁。核以何鎬來訪,討論中和之說,中和舊說四札應系于乾道二年(1166),朱熹三十七歲時,朱熹與張栻討論已發(fā)未發(fā),與湖湘交流時間可以推更之前,配合朱熹以源頭活水詩,詠其“主敬”思想,朱熹思想轉折,已可概見。?!吨熳游募樊斨小杜c張欽夫三》、《與張欽夫四》、《答張敬夫三》、《答張敬夫四》[注]朱熹撰、陳俊民校編《朱子文集》第3冊卷三十《答張欽夫三》、《答張欽夫四》,第1157-1159頁,及卷三十二《答張敬夫三》、《答張敬夫四》,第1241-1244頁。此四書即論中和舊說四札,束景南撰《朱熹年譜長編》系于乾道二年(1166),第355-358頁。陳來撰《朱熹哲學研究》第103-104頁??计湔Z脈順序,應是第一書、第四書、第二書、第三書。,保留朱熹斟酌儒學義理所在,試行湖湘學術心得。然而,朱熹學術日進,修養(yǎng)操持,觀點漸有不同,原因來自于乾道五年(1169)朱熹與蔡元定(1135-1198)講論時頓悟的結果。所謂“中和新說”階段,即是“己丑之悟”。朱熹將此體會寫成《已發(fā)未發(fā)說》云:“向來講論思索,直以心為已發(fā),而所論致知格物,亦以察識端倪為初下手處,以故缺卻平日涵養(yǎng)一段功夫,其日用意趣,常偏于動,無復深潛純一之味,而其發(fā)之言語事為之間,亦常躁迫浮露,無古圣賢氣象,由所見之偏而然爾?!盵注]朱熹撰、陳俊民校編《朱子文集》,第3373頁。并將心得寄與湖湘學者,云:
按《文集》、《遺書》諸說,似皆以思慮未萌、事物未至之時,為喜怒哀樂之未發(fā),當此之時,即是此心寂然不動之體,而天命之性,當體具焉,以其無過不及,不偏不倚,故謂之“中”;及其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則喜怒哀樂之性發(fā)焉,而心之用可見,以其無不中節(jié),無所乖戾,故謂之“和”,此則人心之正,而情性之德然也。然未發(fā)之前,不可尋覓,已覺之后,不容安排,……此是日用本領工夫,至于隨事省察,即物推明,亦必以是為本,而于已發(fā)之際觀之,則其具于未發(fā)之前者,固可嘿識。[注]朱熹撰、陳俊民校編《朱子文集》,第3329-3330頁。
可惜湖湘學者固守樊籬,無法接受朱熹觀點,但往復之間,朱熹與張栻意見漸趨一致。所謂“未發(fā)”是指思慮未萌,心體流行寂然不動之時;所謂“已發(fā)”是指思慮已萌,心體流行感而遂通的階段?!靶摹本弑娎恚嬗小耙寻l(fā)”、“未發(fā)”,“已發(fā)”、“未發(fā)”不是“心”、“性”之別,而是“情”、“性”之分。性無所偏便是“中”,情若中節(jié)便是“和”,厘清之后,朱熹終于確立心統(tǒng)性情的義理架構。[注](日)藤井倫明《朱熹思想結構探索——以“理”為考察中心》,臺北: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1年,第163頁。湖湘學者主張“先察識后涵養(yǎng)”,即物推明的工夫,必須以此為根本,否則性無根源,情無依歸,畢竟于已發(fā)時下工夫,對于思慮未萌的“未發(fā)”階段“闕卻平日涵養(yǎng)一段工夫”,此一欠缺,也就少了雍容深厚氣度。臨事之際,無可掌握,日用之間流于急迫,不僅工夫僅有一半,人欲不免入之于心,而自以為是。朱熹能夠化解動靜之紛擾,究察日用的功效,張栻學術的引介與啟發(fā),居功厥偉。同樣道理,朱熹轉折而進,兼融并蓄,張栻能夠體會朱熹更臻于密的成就,學術取得共識,代表張栻思考也已達其境。兩人書信不斷,工夫既無私藏,意見充分交流,唯求真理,正是學人應有之態(tài)度。道南與湖湘終于在同中有異、異中有同之中獲得共識,在動靜語默之間確立工夫所在,兩人求道之公,心念之平,無疑是理學得以傳續(xù)的關鍵。朱熹“中和”新舊說,乃是從“道南”學脈進入“湖湘”學脈,又從“湖湘”超越而出,融“靜”于“敬”,綰合兩系修養(yǎng)心法的結果,心體明朗,既是個人學術的躍升,也是理學史極為重要的發(fā)展。[注]陳逢源《“道南”與“湖湘”——朱熹義理進程之檢討》,《“融鑄”與“進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之歷史思維》,第207頁。兩人經(jīng)過中和之辨后,見識已有不同,厘清體用關系,嘗試掌握核心要義,進而及于求仁討論,時間持續(xù)將近二年。[注]參見: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第506頁。乾道九年(1173)“繼續(xù)與張栻討論《洙泗言仁錄》與《仁說》,修改《仁說》”案語:“長達二年之《洙泗言仁錄》與《仁說》論辨至此結束,二人仁說思想取得大體一致。往返書信,前人討論已多,可以參考賴尚清撰《朱子與張栻“《仁說》之辨”書信序次詳考》,《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224期(2014年第4期),第112-113頁。朱熹與張栻兩人皆有《仁說》,觀點相近甚至讓人難以區(qū)分。[注]例如陳淳撰《答陳伯澡》第五書“文公有《仁說》二篇,莫須已曾見否。一篇誤在《南軒文集》;一篇近方得溫陵卓丈傳來?!币姡骸侗毕笕罚坝∥臏Y閣《四庫全書》第116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卷二十六,第706頁。甚至刊刻《朱子文集》誤以張栻《仁說》為朱熹的《仁說》,參見朱熹撰、陳俊民校編《朱子文集》第7冊第3400頁,卷六十七“??庇洝痹疲骸罢惚菊`以南軒先生《仁說》為先生《仁說》,而以先生《仁說》為《序仁說》。又注:‘此篇疑是《仁說序》姑附此’十字,今悉刪正之?!眱扇苏f法相近,產(chǎn)生混淆,后人甚至提出質疑,認為朱熹以編輯《南軒文集》之便,將自己心得附入。對此說法,陳榮捷撰《朱子新探索》(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8年)第397-381頁,列舉四點回應,認為“自私用知”有違朱熹性格,說法并不可信。張栻《仁說》云:
愛之理無所蔽,則與天地萬物血脈貫通,而其用亦無不周矣。故指愛以名仁則迷其體,(程子所謂愛是情,仁是性,謂此。)而愛之理則仁也;指公以為仁則失其真,(程子所謂仁道難名,惟公近之,不可便指公為仁,謂此。)而公者人之所以能仁也。[注]張栻《張栻集》,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1031-1032頁。
仁德之通貫,乃天地生物之心的說法。保有湖湘學術的精神,動、靜之間的觀察,乃是融合“道南”與“湖湘”的結果。至于體用之說,則已是“中和”之辨的體會心得,從而判斷以“愛”言“仁”失其體,指“公”為仁也失其真,兩者并非“仁”之確詁,進而發(fā)展出“克己”的工夫。此一主張,不僅可以切己操持,也是化解義理分歧之后的心得。檢視朱熹《仁說》,也有相近之說法,判析更詳,云:
程子之所訶,以愛之發(fā)而名“仁”者也;吾之所論,以愛之理而名“仁”者也。蓋所謂“情性”者,雖其分域之不同,然其脈絡之通,各有攸屬者,則曷嘗判然離絕而不相管哉!吾方病夫學者誦程子之言而不求其意,遂至于判然離愛而言“仁”,故特論此以發(fā)明其遺意,而子顧以為異乎程子之說,不亦誤哉!或曰:“程氏之徒,言仁多矣。蓋有謂愛非仁而以‘萬物與我為一’為仁之體者矣;亦有謂愛非仁而以‘心有知覺’釋仁之名者矣。[注]朱熹《朱子文集》,第3391-3392頁。
并且朱熹強調仁為“生物之心”、“眾善之源”,猶如張栻,并且以“克去己私,復乎天理”來補充張栻主張效用的說明。至于“心之體無不在”、“心之用無不行”則是心體澄朗之境的說明。言“仁”要廓除言公、言覺之偏,回歸于性、情之間,掌握心體樣態(tài),不論是“含胡昏緩”,或是“張皇迫躁”,皆是偏離中道的結果。心體既失,其失彌遠,“仁”必須回歸于儒學義理檢討,兩人雖有所重,但立場一致,則無可疑。朱熹《又論仁說十四》云:
仁,本吾心之德,又將誰使知之而覺之耶?……上蔡所謂“知覺”,正謂知寒暖飽饑之類爾,推而至于酬酢佑神,亦只是此。知覺無別物也,但所謂有小大爾。然此亦只是智之發(fā)用處,但惟仁者,為能兼之。故謂“仁者心有知覺”則可,謂“心有知覺謂之仁”則不可。[注]朱熹《朱子文集》,第1265-1266頁。
“愛”固然不能直接等同于“仁”,但離“愛”無法見“仁”。朱熹認為必須從“愛”尋其道理,方能得見“仁”的真實存在,否則尋錯門徑,愈走愈差,所以“仁”必歸之于心,言之于德,“仁”方能獲得掌握,也才有操持的根據(jù)。至于以“覺”言“仁”,以“察識”為工夫畢竟屬“知”,與“仁”內涵不同,因覺而得仁,要求高遠神妙的結果,缺乏確實可以掌握的內涵,于道德本體反而隔了一層。為求落實,朱熹于乾道八年(1172),作《敬齋箴》,于序言“讀張敬夫《主一箴》,掇其遺意,作《敬齋箴》,書齋壁以自警云”[注]朱熹《朱子文集》,第4202頁。,兩人從儒學內涵的分析,分享學脈心法,發(fā)展出修養(yǎng)工夫的印證心得。張栻《答朱元晦秘書(十三)》云:
來書披玩再四,所以開益甚多。所謂“愛之理”發(fā)明甚有力,前書亦略及之矣。區(qū)區(qū)并見別紙,嗣有以見告是幸。……《克齋銘》讀者無可疑者,但以欠數(shù)句說克己下工處如何。《敬齋箴》皆當書之坐右也?!朵ㄣ粞匀省分小爱斎什蛔層趲煛敝x,舊已改,“孝悌為仁之本”、“巧言令色鮮仁”之義,今亦已正,并序中后來亦多換,卻納一冊去上呈。[注]張栻《張栻集》,第1074-1075頁。
《敬齋箴》當書之為座右銘,做法一如朱熹,更可見以道相期的友誼,張栻既提醒朱熹注意之處,也調整自己主張,修改之后,也寄呈朱熹參考,意見交流,無嫌隙,無猜疑,對于朱熹發(fā)揮“愛之理”的說法,極為贊賞。朱熹撰《克齋記》云:
性情之德無所不備,而一言足以盡其妙,曰“仁”而已;所以求仁者蓋亦多術,而一言足以舉其要,曰“克己復禮”而已。蓋仁也者,天地所以生物之心,而人物之所得以為心者也。惟其得夫天地生物之心以為心,是以未發(fā)之前,四德具焉,曰仁、義、禮、智,而仁無不統(tǒng);已發(fā)之際,四端著焉,曰惻隱、羞惡、辭讓、是非,而惻隱之心無所不通。此仁之體用,所以涵育渾全,周流貫徹,專一心之妙,而為眾善之長也。[注]朱熹《朱子文集》,第3867-3868頁。
人得天地生物之心為心,未發(fā)之前,已具其性,已發(fā)之際,四端存焉,心體之妙,涵育渾融,周流貫澈,通貫天人?!叭省敝疄樾?,統(tǒng)有四德,因此由仁可以見天地之德,而仁著于心,說法一如張栻,朱熹特別強調人有是身,則難免有欲,欲之既盛,則有礙于仁體,所以修養(yǎng)在求仁,方式則是去其不仁,如何去其不仁,克己復禮,則是對治既盛之欲,一旦欲盡理純,則粹然天地生物之心,得以全然朗現(xiàn),欲與仁相對存在,“天理”、“人欲”互為消長,所以存天理與去人欲,人欲消則天理盛,乃是一體之功。儒學工夫在于“克”之一字,主張也一如張栻,唯有克己復禮,才能得見心體朗現(xiàn),“仁”要以“愛”而言,已經(jīng)成為兩人共識?!吨熳诱Z類》保留其中思考:
問:“程門以知覺言仁,《克齋記》乃不取,何也?”曰:“仁離愛不得。上蔡諸公不把愛做仁,他見得伊川言:‘博愛非仁也,仁是性,愛是情?!链ㄒ膊皇堑缾鄄皇侨?。若當初有人會問,必說道‘愛是仁之情,仁是愛之性’,如此方分曉。惜門人只領會那意,便專以知覺言之,于愛之說,若將浼焉,遂蹉過仁地位去說,將仁更無安頓處。‘見孺子匍匐將入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這處見得親切。圣賢言仁,皆從這處說?!庇謫枺骸爸X亦有生意?!痹唬骸肮淌恰⒅X說來冷了。覺在知上卻多,只些小搭在仁邊。仁是和底意。然添一句,又成一重。須自看得,便都理會得。”[注]黎靖德編《朱子語類》,臺北:文津出版社,1986年,第119頁。
《克齋記》不取知覺之說,乃是朱熹對于以“愛”言“仁”進路的堅持,二程的提醒“性”與“情”有別,層次不同。然而一如“心體”兼有“已發(fā)”、“未發(fā)”,“性”、“情”并不是截然兩分,由情見性,由“愛”見“仁”。如果扭曲詮釋,離愛言仁的結果,不論是強調“同體”之德,抑或強調“知覺”為用,都會產(chǎn)生偏差的結果。朱熹追究本體淵源,掌握仁體的樣態(tài),也才能厘清湖湘學術的偏差。因為離“愛”言“仁”的結果,強加把抓,別有一物為“仁”,往往張遑奇怪,使得儒學支離而怪異。朱熹從“中和”新解之后,由“已發(fā)”而“未發(fā)”,“仁體”既明,湖湘“察識”工夫過偏的問題,也就清楚明朗??鬃雍毖匀省U窃谟谛惺屡c體察之間,并無別出之物,擺脫私欲障蔽,去蔽則明,直截明快。所以,朱熹特別強調“仁”之為本,標舉“克己復禮”,前者確立其本體,后者強調其工夫。朱熹從湖湘學而得心體的觀察,又從“克己復禮”確立工夫與本體融通的了解,愛歸于理,全心之德,方可稱“仁”,體用之間,已發(fā)、未發(fā)之際,充分周備。朱熹從張栻進入湖湘之學,又與張栻共同超越而出,回歸儒學內涵,思考操持法門?!皭壑?,心之德”,方能呈現(xiàn)“仁”的周全樣態(tài)。張栻《論語解》于“其為仁之本與”云:“孝弟乃為仁之本,蓋仁者無不愛也,而莫先于事親從兄。”[注]張栻《張栻集》,第96頁?!睹献诱f》于“亦有仁義而已矣”云:“仁莫大于愛親,義莫先于尊君?!盵注]張栻《張栻集》,第314頁。已經(jīng)是以“愛”言“仁”的說法。至于朱熹《論語集注》于“其為仁之本與”注云:“仁者,愛之理,心之德也?!盵注]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臺北:長安出版社,1991年,第48頁?!睹献蛹ⅰ酚凇耙嘤腥柿x而已矣”注云:“仁者,心之德,愛之理?!盵注]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01頁。更是由“愛”深入,標舉心德之理,自此仁有清楚的了解,兩人思考進程亦由此得見。
朱熹與張栻厘清學術內涵,分享工夫心法,不僅形成共識,更成為檢討學脈歧出的依據(jù)?!爸泻汀鄙婕靶捏w的厘清,“仁說”則是核心要義的掌握,于義理推究更為深入,工夫分析更為細密。朱熹從“道南”學脈到“湖湘”學脈,學脈因而匯流,從舊說到新說,學術更上一層,思想轉折發(fā)展,張栻支持具有關鍵作用,兩人互相欣賞,進而推動學脈重建工作,乃南宋伊洛之學的一大進展。[注]黎靖德編《朱子語類》,第1275頁,卷三十二《答張欽夫十八》云:“來教又謂熹言以靜為本,不若遂言以敬為本,此固然也。然‘敬’字工夫,通貫動靜,而必以靜為本,故熹向來輒有是語,今若遂易為敬,雖若完全,然卻不見敬之所施有先有后,則亦未得為諦當也?!眳⒁娮咀稄摹袄硪环质狻钡健案裎锔F理”: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之義理思惟》,《朱熹與〈四書章句集注〉》,第331-409頁。道南與湖湘進路雖有不同,但其實并非截然兩分,兩系原有肌理貫通之處,“二程”為彼此學術的共同根源,只是幾經(jīng)轉折,遂有歧出,門人所傳,未必真如原本,如今終于有分判依據(jù)。《四書或問》載有朱熹的反省,云:
然嘗竊揣之,則其寬平正大者,或失于未精;整峻嚴格者,或苦于未暢;通達奇?zhèn)フ?,或有過高之??;醞藉敷腴者,或有柔緩之失;而清和靡密者,又未免牽合支離之患也?!x氏之書,今本出于胡氏,蓋其所裁定者,比舊為差約,然語脈亦有不貫處,顧無大害,不復追正爾。楊氏書乃其所自筆削,前后三本,今此乃其中本,然亦有改之而反不如舊者。[注]朱熹《朱子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12頁。
謝良佐開啟湖湘學脈,楊時發(fā)展道南一系,同為二程門人,但是個性不同,所傳有異。如何綜納其中,得其英華,乾道七年(1171),朱熹撰成《記謝上蔡論語疑義》,云:“上蔡語中,諸如此類甚多,……近看諸說,惟伊川所解語意涵蓄,旨味無窮。其次,尹氏守得定,不走作,所少者精神耳。夫以上蔡高明之見,在程門蓋鮮儷焉,而其立言不滿人意處尚如此,況其余哉!然則吾屬于此,亦可以深自警矣?!盵注]朱熹《朱子文集》,第3523頁。深切反省,由此可見。朱熹并且與張栻、呂祖謙共同商訂,完成《胡子知言疑義》,對于“性無善惡”、“心為已發(fā)”以及“察識此心,而后操存”三項主張,多有反省。[注]黃宗羲原著、全祖望補修《宋元學案》卷四十二《五峰學案》按語云:“朱子謂《知言》可疑者,大端有八:性無善惡,心為已發(fā),仁以用言,心以用盡,不事涵養(yǎng),先務知識,氣象迫狹,語論過高。然會而言之,三端而已:性無善惡,一也。心為已發(fā),故不得不從用處求盡;‘仁,人心也?!寻l(fā)言心,故不得不從用處言仁;三者同條,二也。察識此心,而后操存,三也。其下二句,則不過辭氣之間?!?第1377頁)。所引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〇一,第2582頁。其云:“大抵自謝子以來,雖說以灑掃應對為學,然實有不屑卑近之意,故才說灑掃應對,便須急作精義入神意思,想象主張,惟恐其滯于小也?!庇盅裕骸八^心者,乃夫虛靈知覺之性,猶耳目之有見聞耳。在天地,則通古今而無成壞;在人物,則隨形氣而有始終。知其理一而分殊,則亦又何必為是心無死生之說,以駭學者之聽乎?”又言:“心性體用之云,恐自上蔡謝子失之?!盵注]朱熹《朱子文集》,第3700-3701、3705頁?!吨浴纺撕鎸W術圣經(jīng),朱熹分判疑義,厘清偏差,對于湖湘學術以察識為工夫,然而心體領會一偏,為求精義朗現(xiàn),不免張皇走作,有違常道,此一思考,正是朱熹與張栻的共識。如何精確了解二程學術,成為二人信守的原則,而進一步梳理二程學術淵源,也就成為二人后續(xù)重點工作。朱熹干道五年(1169)在建安出版周敦頤(1017-1073)《太極通書》,對此內容,朱熹云:
蓋先生之學,其妙具于《太極》一圖。《通書》之言,皆發(fā)此《圖》之蘊。……故潘清逸志先生之墓,敘所著書,特以作《太極圖》為稱首,然則此《圖》當為書首不疑也。然先生既手以授二程,本因附書后,傳者見其如此,遂誤以《圖》為書之卒章,不復厘清?!溆謬L讀朱內翰震《進易說表》,謂此《圖》之傳,自陳摶、種放、穆修而來,而五峰胡公仁仲作《通書序》,又謂先生非止為種、穆之學者,此特其學之一師耳,非其至者也。[注]朱熹《朱子文集》,第3378-3380頁。
朱熹以湖湘所獲得新的版本,梳理學術傳授以及心法操持,進而及于考訂文獻,特別將《圖》移為篇首,安排由圖見書的架構,《圖》乃是《通書》綱領,《通書》所言乃是從《圖》而出。此一調動,乃是義理思考后的結構判斷,朱熹用心深微,甚至補充胡宏說法。舉潘興嗣(1023-1100)所撰《墓志銘》為證,周敦頤轉益多師,并非僅有師從種放、穆修而已,澄清《太極圖》非出于道教之傳,自出機杼的層面為多。[注]毛奇齡《太極圖說遺議》言“太極無所為圖也,況其所為圖者,雖出自周子濂溪為趙宋儒門之首,而實本之二氏之所傳”,認為一傳自陳搏,一傳自僧壽涯,皆非儒學?!睹骱酉壬?嘉慶元年刊本)卷一,1頁,旨在于辨證宋學淵源不正。參見:錢穆撰《近三百年學術史》,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254頁。然朱熹建構《太極圖》之義理,特別申明周敦頤轉益多師,出于創(chuàng)發(fā)為多。朱熹于此剔除疑義,道學系譜更為清晰,書成寄予張栻參考,共同商量。二人對于北宋儒學活動,特別留意周敦頤對于二程的影響,從而確定周敦頤尋求儒學要義所在的地位。道德固然出于心體的掌握,然其源出于天,陰陽變化,由靜及動,又由動而涵靜,動靜一如,進而確立性命之際,尋求妙化之源,得見天地化生之德。朱熹標舉周敦頤儒學形上之建構,以茲為二程究析性命學術的來源。朱熹于乾道九年(1173)撰成《后記》云:
某既為此說,嘗錄以寄廣陵張敬夫。敬夫以書來曰:“二先生所與門人講論問答之言,見于書者詳矣。其于《西銘》,蓋屢言之,至此《圖》,則未嘗一言及也。謂其必有微意,是則固然。然所謂微意者,果何謂耶?”某竊以為此《圖》立象盡意,剖析幽微,周子蓋不得已而作也。觀其手授之意,蓋以為惟程子為能當之。至程子而不言,則疑其未有能受之者爾。[注]朱熹《朱子全書》,第79頁。
朱熹嘗試回答張栻的提問,《西銘》的重要性,程門已有共識。因為二程屢屢提及,至于周敦頤《太極圖》,二程少有言及,乃是因為剖析幽微,必須所傳得人,否則馳心空妙,后患無窮。朱熹從而判定,周敦頤傳《太極圖》乃是因為二程穎悟,所以手授心法。至于二程言《西銘》而不言《太極圖》,乃是因為《西銘》推人而及天,于日用之間可以印證,至于《太極圖》究析性命之原,精微之處,無法一蹴可及,二程罕言,乃是因為機緣未足。朱熹建構二程與周敦頤的師承關系,更留意其中要義的傳承,雖然事涉神秘,但所謂“微意”,乃是關乎傳道線索的厘清。朱熹認為周敦頤手授二程之說,一如孔門心法之傳,因為未能得其傳人,所以二程鮮少言及,一如孔子教以《詩》《書》,而罕言于《易》的道理一樣,既是回答張栻的問題,也指出二程學術中性命之原隱微難言,門人未必有相應的體會,學脈分歧于此也可以得到說明。至于所謂“默識”、“且只道敬”,置于朱熹與張栻會通道南與湖湘脈絡當中,更顯得親切無比。朱熹于《太極圖說》“無極而太極”云:“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而實造化之樞紐、品匯之根柢也。故曰:‘無極而太極?!翘珮O之外,復有無極也?!盵注]朱熹《朱子全書》,第72頁。太極即是造化之源,太極之外,別無存在,所謂無極只是形容太極未有之形態(tài),一如心統(tǒng)性情,理著其中,并無別出“仁”體的存在。朱熹于《太極圖說》“五行,一陰陽也”云:
至于所以為太極者,又初無聲臭之可言,是性之本體然也。天下豈有性外之物哉!然五行之生,隨其氣質而所稟不同,所謂“各一其性”也。各一其性,則渾然太極之全體,無不各具于一物之中,而性之無所不在,又可見矣。[注]朱熹《朱子全書》,第73頁。
理一而分殊,分殊皆具其理,渾然太極之全體,無不具于一物之中。同理可證,性無所不在,太極成為解釋性體樣態(tài)的依據(jù)。朱熹于《太極圖說》“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云:
自萬物而觀之,則萬物各一其性,而萬物一太極也。蓋合而言之,萬物統(tǒng)體一太極也;分而言之,一物各具一太極也。所謂天下無性外之物,而性無不在者,于此尤可以見其全矣。[注]朱熹《朱子全書》,第74頁。
太極存在總體與分殊身上,成為朱熹詮釋“無性外之物”最好的例證,也是理一與分殊之間最佳的說明?!敖y(tǒng)體一太極”、“一物一太極”乃是理學極受關注的概念,朱熹結合道德形上與宇宙創(chuàng)生,太極成為理之流行,可以理解的形態(tài)。淳熙二年(1175),張栻撰《三先生祠記》,申明周敦頤在東序,二程在西序,標舉師道為要,乃是后學進孔孟門墻之先覺。[注]張栻《張栻集》,第917-918頁。淳熙六年(1179),朱熹于南康軍立濂溪祠堂,特別商請張栻為記,云:
惟先生崛起于千載之后,獨得微旨于殘編斷簡之中,推本太極,以及乎陰陽五行之流布,人物之所以生化,于是知人之為至靈,而性之為至善,萬理有其宗,萬物循其則,舉而措之,則可見先生之所以為治者,皆非私知之所出,孔孟之意于以復明。至于二程先生,則又推而極之,凡圣人之所以教人與學者之所用工,本末始終,精粗該備。于是五伯功利之習無以亂其正,異端空虛之說無以申其誣,求道者有其序,而言治者有所本。其有功于圣門而流澤于后世,顧不大矣哉![注]張栻《張栻集》,第917-918頁。
推本太極,以見人物性命之原,成為儒學形上依據(jù)。周敦頤與二程賡續(xù)努力,孔孟絕學復明,遂有清楚的脈絡。朱熹于淳熙十四年(1187)撰《通書序》,直言周敦頤而至二程,乃是孔孟正統(tǒng)所在,周敦頤成為北宋理學系譜重要人物,云:
《通書》者,濂溪夫子之所作也。夫子自少即以學行有聞于世,而莫或知其師傅之所自。獨以河南兩程夫子嘗受學焉,而得孔孟不傳之正統(tǒng),則其淵源因可概見。然所以指夫仲尼、顏子之樂,而發(fā)其吟風弄月之趣者,亦不可得而悉聞矣。所著之書,又多放失。獨此一篇,本號《易通》,與《太極圖說》并出,程氏以傳于世,而其為說,實相表里?!跎w茫然不知其所謂,而甚或不能以句。壯歲獲游延平先生之門,然后始得聞其說之一二。比年以來,潛玩既久,乃若粗有得焉。[注]朱熹《朱子全書》,第95頁。
距離張栻離世已經(jīng)七年,然而朱熹歷經(jīng)道南與湖湘學脈,轉折發(fā)展,其中思考并未改變,儒學隱微難明,體會更深。朱熹與張栻鋪排二程師承周敦頤,伊洛之學遂有淵源,太極心體之辨,成為儒學重要內涵。二程繼承孔孟絕學之歷史地位,遂有更為清楚的輪廓,心法秘授獨傳的說法。二程學術遂有淵源,周敦頤傳道二程,一如孔子、曾子、子思、孟子心法相傳,而圣賢心法相傳正是朱熹日后建構“道統(tǒng)”重要觀念,也是綰合四書,融鑄北宋以來政治、儒學、心性三項要求的核心意象。[注]陳逢源《治道·儒學·心性——朱熹道統(tǒng)論之淵源與脈絡》,《道統(tǒng)思想與中國哲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成都:四川師范大學,2016年10月22-23日,第248-265頁。朱熹四書學之影響,人所共見,而張栻對于朱熹學術發(fā)展之影響,乃至于宋代理學脈絡建構之推動,亦可得而見矣。[注]近人對于道統(tǒng)有諸多討論,蘇費翔考據(jù)朱熹之前,已有人使用“道統(tǒng)”一詞,李流謙《澹齋集》中寫與張浚書信,已言“至于承列圣之道統(tǒng),振千載之絕學”,張浚為張栻父親,推斷“道統(tǒng)”一詞于張氏家族已是習用語匯;其次,張栻頗為關注北宋理學家祠堂,并且致力于將周敦頤加入二程為核心的傳承系譜當中。參見:蘇費翔、田浩撰《文化權力與政治文化——宋金元時期的《中庸》與道統(tǒng)問題》,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86-88頁。
朱熹乾道三年丁亥(1167)八月走訪張栻,講學岳麓書院,往游南岳衡山,相與論學,彼此唱和,無私的氣魄,共同求道的決心,發(fā)為歌詠,裒集詩作為《南岳唱酬集》。朱熹《崖邊積雪取食甚清次敬夫韻》云:“落葉疏林射日光,誰分殘雪許同嘗?平生愿學程夫子,恍憶當年洗俗腸。”[注]朱熹《朱子文集》,第163頁。一生志懷由此可見,兩人彼此切磋,溝通無礙,融通“靜”、“敬”,辨析“中和”、“仁說”。于心體觀察更細,于儒學更具自信,完成學脈聯(lián)結,學術匯流,既是學人無私最佳表征,更是理學成立關鍵。二程為道南與湖湘學脈的根本,周敦頤為二程學術的來源,由心性而及于太極,建構學術正見,成就孔孟儒學體系,完成道統(tǒng)論述理論基礎。朱熹與張栻深有自覺,因此張栻過世,家人請求朱熹整理遺稿,情誼由此可見。朱熹費心思量,殘稿當中,思以彰顯張栻思想之精彩,期以無負于故人,其心天地明鑒,日月可昭。[注]朱熹《朱子文集》,卷七十六第3813-3814頁?!稄埬宪幬募颉吩疲骸熬捶蚣葲],其弟定叟裒其故稿,得四巨編,以授予曰:‘先兄不幸蚤世,而其同志之友,亦少存者,今欲次其文以行于世,非子之屬而誰?’予受書愀然,……遽取觀之,蓋多向所講焉而未定之論,而凡近歲以來,談經(jīng)論事,發(fā)明道要之精語,反不與焉。予因慨念敬夫天資甚高,聞道甚蚤,其學之成就,既足以名于一世,然察其心,蓋未嘗一日以是而自足也?!谑悄藦拓饺∏八演?,參伍相校,斷以敬夫晚歲之意。”按核內容,朱熹搜輯張栻晚歲的材料,相互補校,以證明張栻學術之精彩,但是否刪除早歲文字,并未清楚交代,朱熹本身尚且保留中和舊說材料,《延平答問》搜輯與李侗書信,未因感受未深而剔除,文獻失收,未必可以歸責朱熹,補充張栻晚歲成熟意見,才是朱熹重點所在。此于《四庫全書總目》言之詳矣,直言“醇儒心術光明洞達,無一毫黨同伐異之私”[注]紀昀《四庫全書總目》(臺北: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3378-3379頁)卷一百六十一“《南軒集》四十四卷”提要云:“栻歿之后,其弟杓裒其故稿四巨編,屬朱子論定,朱子又訪得四方學者所傳數(shù)十篇,益以平日往還書疏,編次繕寫,未及蕆事,而已有刻其別本流傳者,朱子以所刻之本多早年未定之論,而末年談經(jīng)論事,發(fā)明道要之語,反多所佚遺,乃取前所搜輯,參互相校,斷以栻晚歲之學,定為四十四卷,并詳述所以改編之,弁于書首,即今所傳淳熙甲辰本也。栻與朱子交最善,集中與朱子書,凡七十有三首,又有答問四篇,其間論辨龂龂,不少假借,如第二札則致疑于辭受之間,第三札辨墓祭中元祭,第四札辨太極圖說注,第五六七札辨《中庸注》,第八札辨游酢祠記,第十札規(guī)朱子言語少和平,第十一札論社倉之弊,責以偏袒王安石,第十五札辨胡氏所傳二程集,不必追改,戒以平心易氣,第二十一札辨論仁之說有流弊,第四十四札論山中諸詩吾未和平,第四十九札論《易》說未安,是從來許意思,未能放下,第四十五札規(guī)以信陰陽家言擇葬地,與胡季隨第五札,又論朱子所編名臣言行錄未精細,朱子并錄之集中,不以為忤,又栻學問淵源,本出胡宏,而與朱子第二十八札,謂胡寅《讀史管見》,病敗不可言,其中有好處,亦無完篇。又第五十三札,謂胡安國《春秋傳》其間多有合商量處,朱子亦并錄之集中,不以為嫌,起以見醇儒心術,光明洞達,無一毫黨同伐異之私,后人執(zhí)門戶之見,一字一句,無不回護,殊失朱子本意。”,然而后人角度一偏,質疑朱熹掩沒張栻學術,致使湖湘學術不傳。[注]參見:劉述先撰《朱子哲學思想的發(fā)展與完成》,第171頁;田浩撰《旁觀朱子學:略論宋代與現(xiàn)代的經(jīng)濟、教育、文化、哲學》,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76頁。其實,以朱熹當時所見,湖湘學術不傳另有原因,云:
君舉到湘中一收,收盡南軒門人,胡季隨亦從之問學。某向見季隨,固知其不能自立,其胸中自空空無主人,所以才聞他人之說,便動。季隨在湖南頗自尊大,諸人之多宗之。凡有議論,季隨便為之判斷孰是孰非。此正猶張?zhí)鞄?,不問長少賢否?只是世襲做大。正淳曰:“湖南之從南軒者甚眾且久,何故都無一個得其學?”曰:“欽夫言自有弊。諸公只去學他說話,凡說道理,先大拍下。然欽夫后面卻自有說,諸公卻只學得那大拍頭?!盵注]黎靖德編《朱子語類》,第2961頁。
陳傅良(1141-1203)永嘉學派既起,以道義先覺自居,“收盡南軒門人”,學者紛紛轉而追求事功,湖湘學脈最終掩沒,朱熹此一觀察,正可澄清后人疑惑。事實上,時勢變化,門戶消長,乃屬正常,唯有突破個人偏見,剔除歧義,存學術之純粹,發(fā)揚學脈的精神,才是學者應有之信念,也才有學術傳承的可能,宋明理學的成立,朱熹與張栻堪為典范,有此了解,方能有助于理學正確的觀察。筆者淺見所及,不敢自是,尚祈博雅君子有以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