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勤
想繳坡嶺大草坡村人陳越道那桿老獵槍的,是騰嶺公社書記黃華天、林管員小麥和一頭叫武的雨林大公豬。小麥進山跟蹤,沒收過幾回陳越道抓獲的穿山甲、眼鏡王蛇,就是沒繳獲到他的槍,但暗地里吃了幾頓鎮(zhèn)上瘸腳五給他做的清燉穿山甲藥膳和蛇王羹,瘸腳五替陳越道說話,敬他酒道,你就高抬個手,當沒看見,別鬧到大家沒飯吃啵。小麥就不告不管了。武躲藏在雨林深處,伸懶腰說,那鳥人的槍是那么容易繳的么?
陳越道就是個山里的野種,瘦個子長腿短身,鼻毛長,每天那王八綠豆眼骨碌碌轉(zhuǎn)。倒數(shù)十多年里,他獵殺的野豬無法記清有多少,每年放槍、放山豬炮、埋夾子,讓山嶺雨林里的野豬們膽顫心驚,豬們十里外能感覺他的伐殺氣場。
那次,他患病一個多月,沒上山,騰嶺鎮(zhèn)瘸腳五野生小吃店山貨緊缺,老板娘挺著大奶子扯他的褲頭,給他灌酒,催他上山。騰嶺公社食堂的廚子老于頭,趕集日一把揪他進角落,又是遞煙又是說媚話,搞個三十四斤的中豬崽,要活的喔,黃華天書記說好了,幾天后要招待幾個大客人,我準備很簡單,小酒涮豬肉焯菜。陳越道哈口氣,噴出昨晚胃里的陳腐木薯氣,咕噥著,誰都知道三四十斤的好吃,又不是養(yǎng)著去提,難做咧。老于頭正色吭唧道,不交貨饒不了你,價錢好說咯。
總之,他又上山去了。這次放的是掛槍,一種讓動物絆動板機的獵殺方法。搜尋野豬的蹤跡,他穿梭于濃蔭密布的叢林中。
涉過一條淙淙流水的小溪,水邊上爛糊糊的腐淤泥中出現(xiàn)一串黑洞洞的腳印,經(jīng)辨認那是一頭大豬留下的腳趾形態(tài),至少有三百斤。一棵大樹倒伏豎直擋住小道,樹根子翹起張牙舞爪,走小道必須爬過樹根形成的樹洞口。陳越道拍手,在此放掛槍位置絕佳。他繞樹頭轉(zhuǎn)圈,斟酌放掛槍的角度。大豬必須一槍斃命,否則,要么你連豬毛都見不著,要么你追上傷豬如斗猛虎。為避免留下過多氣味,掛槍就卡在倒伏的樹杈里,割山藤捆緊。他不再去考慮公社廚子老于頭說的豬,大豬總比小豬價錢高嘛。
他在裝火藥彈丸的挎包內(nèi)帶夠一天的飯,兩個飯團,小塊腌野豬肉,十個大地瓜??诩Z不夠吃,地瓜是經(jīng)常拿野豬肉在本村子里換得的。設(shè)置好掛槍就在附近巡山,巡山是為了掌握更多的野獸蹤跡。來到一株野荔枝樹下,他頭上紛繁枝節(jié)間躥出幾只雨林飛狐,從綠葉相扶的青澀果子間逃之夭夭。向山坳下走,幾大叢密密麻麻的短穗魚尾葵,葉柄深綠,葉尾鋸齒狀,樹冠掛滿紅綠相間的串串珠子果。低頭查看葵葉下,遍地雜亂撒落的果屑、果仁,這是晝伏夜出的果子貍進餐時留下的殘渣。
他想著哪天晚上來收拾這些家伙,肚子便開始咕嚕叫,吃飯前,順放兩個響屁,一個比一個響亮,蹲大圓石上拉野屎,全世界就數(shù)他自由自在。
近黃色殘陽的下午,濃綠林子的光線漸漸暗淡。他趕回掛槍的地點,找個位置埋伏起來。記得去年一次春天獵豬,尋得那片野豬出沒的灌竹林,他躲藏著屙屎。有只不懂危險的小公豬上當,循著屎味朝他埋伏地靠近,他開槍射擊,小公豬被打中,噫噫叫喚,其余豬群轟然而散。母豬聽見槍響先是一陣驚恐,鎮(zhèn)定后發(fā)現(xiàn)了大樹背后那張露著的王八臉,就毫不猶豫地向他撲了上去。他匆忙拔出背竹簍里的砍刀迎戰(zhàn)。這一拔刀救了他,無意躲過一場惡斗。他往后背伸手拔刀的剎那間失去平衡,連人帶刀槍滾下身后的小石溝,摔傷腳骨,好幾個月動彈不了,斷糧斷炊,只好掙扎著帶傷又上了山。
剛蹲下,他開始清理腳下的山蛭,刮下四五條緊沾褲腳的,還有兩條鉆進破舊的解放鞋,吸到了血。脫鞋摳,吐口唾沫,拉橡皮筋般的惡心,血滲透了腳趾。
黃昏落日的余輝中,叢林寂靜,沒有一絲風,能聽得見潮濕樹的葉子滴下的水珠子聲。幽靜中,他的視線里突然出現(xiàn)一團隱隱約約的黑影,的確如他所判斷,那是一只領(lǐng)頭的大公豬,緩緩地一步三回頭。它帶領(lǐng)豬群接近掛槍的樹根洞門時,習慣性地猶豫一下,領(lǐng)頭的好像聞到空中有一絲異常的氣息——新鮮地瓜屎的味道。
大公豬在樹根門前稍加遲疑,它后面的頑皮小豬崽往前亂竄,循著屎味而去,無意中絆動了槍繩——“咝咝”……“嘭”。沉悶的槍聲響徹林子,散彈擊傷幾頭小豬崽,它們慌亂逃命。子彈也擊中了站樹門外的大公豬武。它很從容,往地上順勢跪下,一動不動了。
后面的豬群作鳥獸散。一旁窺視的陳越道,簡直不相信好運氣來得這么快。填裝過補槍的槍彈藥,他雙手舉槍對準豬,慢慢走近他的獵物;他觀察動靜,沉著氣在大公豬的周邊繞著圈子,竟沒發(fā)現(xiàn)一滴血。武的雙眼緊閉,豬頭壓著一只前肢,后肢蜷縮在肚子下,躺倒的姿態(tài)仿佛在憩息。
這當然引起了陳越道的警覺,隨即撿起地上的一個雞蛋石,扔向豬的頭顱。第一次打偏,豬沒有反應(yīng);尋找第二塊石片,接著扔過去,不偏不倚擊中豬的前額,石片粉碎成飛濺的小石子,豬仍然毫無動靜,死了。他還是不敢馬上靠上去,躡手躡腳地靠近。兩步之內(nèi),他緊緊盯著的豬眼越睜越大,而且瞳孔漸次閃現(xiàn)出兇狠的目光,這目光與陳越道的驚恐的眼神剎那間碰撞上,那豬橫臥的身軀呼啦啦高高躍起,豬嘴獠牙直撲陳越道的心窩。
關(guān)鍵時,槍竟然啞火了。變成了燒火棍子頂著撲上來的豬口,他吸了一口冷氣,倒退好幾步,幸好沒倒下;來不及抽刀,他明智地丟下槍,騰出雙手靈活地逃跑,倉皇地跳向那棵倒伏地上的大樹,一溜煙就爬了上去。
他清楚,人豬此刻相拼,勝算把握不大,能逃則逃。受傷的武呲牙咧嘴蹣跚追上來,在樹下團團轉(zhuǎn),氣急敗壞,咂嘴喳喳:有種的你下來!
陳越道在樹上樂了,向豬吐口水,作下流手圈動作,有種你上來呀。他一直呆樹上,到下半夜才小心翼翼像猿猴一樣雙臂吊下,在腳著地的那一刻,他擰亮進山隨身必備的電池頭燈,橫掃四周,心有余悸,慢慢走動去拾地上的那桿老槍。
他換上槍的擊發(fā)引信。總不能就這么空手回去吧,白天偵察到的那地方,此時的夜色中,說不好那里的光景熱鬧著呢。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他摸索著趕到白天看好的地點。這時已不可再亮燈,山風乍起,颯颯吹拂,掩蓋了他越抵越近的觀察。離魚尾葵林叢約十幾米遠,這是最好的獵殺距離。黑暗中,他首先聽到葵叢中一陣窸窸窣窣的爬動,又有葵子果仁掉到葵葉和地上的嘀啦聲。
此時,只要頭燈一亮,槍必須響,否則所有努力歸零。他摸黑調(diào)整好頭燈,確認一下舉槍的姿勢,慢慢摁亮頭燈。
一道白晃晃的燈光射向黑夜中的魚尾葵叢和樹冠間,瞬時那兒反射回幾對黃亮如燈泡般的閃耀眼光,果然不止一只獵物。一氣呵成,他順著亮花花燈柱瞄準,對準其中一對反光眼,扣板機————“咚”,散彈冒著青煙擊向那對金黃眼光。幾乎同時,聽見下墜物緩緩?fù)ㄟ^樹葉間“唰啦啦”的應(yīng)聲滑落地面。他熟練地快速摸黑裝配第二槍,當他再次摁亮頭燈時,平射的燈光柱里只剩一雙金光眼了。機不可失,再發(fā)第二槍,獵物從樹冠間唏哩嘩啦咕咚一聲掉地。
兩只果子貍。他想好了,一只給瘸腳五野生小吃店,一只交差似的送公社食堂老于頭。
他在天亮前趕回鎮(zhèn)上,獵物用麻袋子裝著先送瘸腳五。瘸腳五昨晚陪客人喝高了,眼屎蒙蒙地叫他老婆接貨付錢。還是老板娘心細,她對陳越道說,老于頭那只就一起放我這,想好吃必須干煸,我這兒干煸是一絕,他老于頭到頭來還不是送過來讓我給他加工,這都是常有的事。你回去告他一聲,什么時候客人來,我弄好送去就得了。
陳越道不懂他們的關(guān)系,收下兩只果子貍的錢,順路給老于頭打個招呼,便返回家中睡大覺。
睡到中午,家中草棚房門突然被人踹開,進來的人是公社林管員小麥和一個青年。小麥說,他奉黃華天書記的指示,陳越道獵殺野生動物問題嚴重,要收繳他的槍支,并行沒收非法所得款項,讓他等待下一步的嚴厲處理。陳越道不尿小麥,瞪眼辯解道,“是書記叫我干的,不信你問公社食堂老于頭?!毙←溝霌澦猓澳闼麐尩拇竽?,竟敢污蔑黃書記,找死啊?!币婈愒降雷斐暨€睡著不動,小麥捂住鼻子掀掉他的爛被子,“快起來,把槍和昨天賣果子貍的錢交出,不然的話,老子綁你去派出所?!?/p>
“一邊吃肉,一邊收我的槍?!标愒降郎鷼庾哉Z,他想破了腦子,鬧不明白到底是啥回事。
磨磨蹭蹭,他把昨天瘸腳五老婆給的皺巴巴一百元大鈔捏在手里,眼角凄涼、欲說無言。小麥不耐煩地上前奪過錢,訓道,“再打獵,看我如何收拾你?!苯星嗄晏嵘夏菞U舊槍,踢門,走時不忘往地上啐一口痰。
第二天是趕集日,陳越道跑到瘸腳五的店鋪門坐著不走,只看街頭人來人往。老板娘已叫過他好幾次進去喝酒,他都愛理不理。瘸腳五絕對是鎮(zhèn)上消息通,晚上就打聽到陳越道的事,一大早見陳越道一聲不吭坐他的門口,他便從后門走了。日頭爬過半壁墻,他才笑嘻嘻回店。他拍了拍陳越道的肩膀,“兄弟,我給你送支新槍,保證這回沒人敢動你。”陳越道懶得理他,“我不要槍,也不會餓死。”瘸腳五說:“賭什么氣呢——老弟,你不信?我剛從老于頭那回來,給你送新槍可是人家黃領(lǐng)導(dǎo)的意思,不過借我的名而已?!薄把b鬼做鬼總是他們,我不稀罕什么新槍,山貨我少不了你的,給點錢我買米?!标愒降澜舆^瘸腳五的錢,忿忿地走了。瘸腳五提高嗓門吼道,“你他媽的什么都不懂,瞧你那鬼模樣!”
當天下午,一場飄飄灑灑的春末山雨降臨坡嶺,寂寥而惆悵,雨毛輕掃山嶺綠林,暮靄涔涔。坡嶺人會說,公崽今夜說不好要巡山喔。
那頭叫武的野豬,腳傷早就養(yǎng)好。
春未夏初,山林中的精靈激情不減,飛鳥疊加做愛的柔情身姿壓顫了枝梢葉片,海南巨松鼠跳躍過流泉巖林,山鷹飛越雨林山谷,叫響成串的啼鳴,空中拉出曼妙的華爾茲,把婆娑的山林攪得不再沉睡。
武的族群不斷發(fā)展壯大,已不再滿足于雨林中的這大片桄榔園。為了尋求更多的食物源,它一次次帶領(lǐng)部分豬群,走出桄榔園的邊界。
在原始雨林山嶺找到吃的并不難,難的是經(jīng)常忍不住要偷吃人種下的東西。離桄榔園東南方向不遠的蜿蜒山溝邊上,去年開墾的地,已種上成片的紅桿木薯。
雨下個不停的那一夜,夜空只閃電不打雷,因此顯得漫長深邃,坡嶺人說是看見了公崽巡山,那些公崽打著藍熒熒的燈籠,排著長隊,隨幽風苦雨在公崽的雨林里緩緩沉浮,舞動得并不歡快。
坡嶺人那幾天夜里沒人敢上山,他們害怕碰上飄渺的公崽,其實,坡嶺沒有一個人碰上過公崽,誰會在雨中摸黑進山呢,打獵的也不敢走近公崽出沒地的雨林,都說人走近了會消失,撞衰運。
陳越道第二天必須上山,實在是快要斷糧了,他要上山挖去年種下的木薯解決吃飯問題。他出勤集體的工分少,年年隊里分的糧食只夠吃半年。到了地里,他的心里頓時涼了半截。
眼前的木薯地,糟蹋得不成樣子,薯桿子沒有一株是直立的,東倒西歪,被野豬咬斷咬碎幾大片,滿園的地被拱成坑,遍地零碎的殘薯碎屑,鮮亮的豬尿豬屎撒落遍地,豬蹄印跡雜亂,一片狼籍。
陳越道氣昏了。冷靜了一會兒,很快想好接下來要做的事。雖說地表上的木薯被拱吃光了,但地底層深處的薯條還有不少留存。他認定那些偷薯賊肯定還要來光顧的。
翌晨,陽光強烈照耀著山巒坡崗上的老林新葉,聚集閃閃爍爍的點點亮斑,森林深處的墨綠被陽光頑強穿透,斑駁的影子摔在碎林間、溝壑、山地清泉、巖石以及棘叢野地。云霄空曠,高溫多雨的夏季正趕往山脈那邊。
武蜷縮在桄榔園的土坑里,土坑的周邊,橫七豎八躺著武的三妻六妾,懷崽的不在少數(shù)。武不去想夜幕降臨,晚餐在哪吃的問題。
當夜幕拉上最后一塊幃幔,饑餓如影隨形,妻妾們前來示意武該出動了。武沒有蠢蠢欲動的沖動,它在想往何處去,如何走。
武的群體這回不走原路,它們由武領(lǐng)頭,沿山溝溪流和無路可走的莽草刺叢穿行,它預(yù)感偷吃木薯惹下了大禍,不走原路是提防會發(fā)生意外。
武的豬群屬大筋族群。它穿行的腳肢被荊刺拉破幾道口子,鮮血滲出,身子滿是刮開的細小血痕,隊伍跟在它硬闖出的小道后面。等趕到薯地的邊緣,武發(fā)現(xiàn)大筋族豬群的另一支小隊,已在這薯地搶占先機。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中,搶先到達的豬群,正在你爭我奪,搶食它們昨天丟下的殘羹剩飯,嘈雜聲洞穿幽寞夜空。
它們沒有立即闖進去歡宴,望著昨天被它們劫掠過的薯地和新加入的搶食者,武亦加小心,賊亮的眼光射進黑糊糊的夜里。
這太過于美妙了吧?薯地就這么美好地成為它們隨時隨地享用的大食堂,難道說公崽在眷顧著大筋族的子孫嗎?武義無反顧地作出決定,立刻離開此地。
它的群離開不過一公里遠,突然,薯地那里傳來巨大爆炸聲。爆炸聲很沉悶,像包裹著什么東西給炸開,五臟六腑都震粉碎了。緊接著,那邊很快傳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噫——噫……,聲調(diào)唳銳悲凄地刺破無邊的蒼茫山林。
次日太陽開照,火輪升躍在幾株高聳蒼勁的松樹梢上。陳越道今早開始上山查看他下的山豬炮是否成功,誘餌就是致命木薯塊,咬上口便炸開。能制作山豬炮,屢炸必得,這帶山區(qū)里只有陳越道懂得這手絕活。他從來不傳授給別人。
山規(guī)證實,此招用得過于會爛手,可能會招致雨林公崽的詛咒報應(yīng),鬼怪會作祟。要不是槍給沒收了,豬群偷吃了他的薯地,一般情況下,他輕易不使用山豬炮。
他從西面走進薯地,東邊的太陽晃花了眼,差點踩著地頭草叢里的一只豬蹄。當晚這豬被炸,可能掙扎著爬進蒿草里,它的下頜骨前半部被炸飛,上頜骨折斷,留給薯地一行血污,尚存游絲般的喘息。陳越道心里美滋滋的,上前提起它的腿掂量,怪沉的,還活著,少說有五六十斤,屬于公社食堂老于頭說的豬中的珍品。在木薯地的南面,一只小鴉鵑超低飛掠過薯地的角落,驚動下面嗜血的群蠅轟然而起。陳越道看見一頭至少有二百斤重的斷頭豬橫尸在地頭的薯坑,腦殼粉碎,白花花的腦漿涂了一地,烏泱泱的血蠅撲蓋在血肉模糊的斷豬頭上。
陳越道這回可樂顛了,幾百斤的野豬肉,得發(fā)一筆不小的財。剛思忖起如何把兩頭豬弄回去,一下就犯了難。這次好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一個人要同時把兩頭豬背回是不可能的。氣溫在節(jié)節(jié)攀升,他決定先把那頭小豬背回,回頭再請人去搬那頭更大的。他鉆進林子尋找野芋葉墊背,背起那頭五六十斤的豬,抖擻精神地走出薯地。
太陽灑下熾熱的光,早上出門前他只喝了幾口涼水,上山?jīng)]帶中午飯,他略顯疲憊。血蠅成群結(jié)隊追逐血腥和發(fā)散的肉味,陳越道只管加緊趕路,他背上的豬嘴不時淌著血水,順著脖頸往衣領(lǐng)下流,衣服不斷讓血水和汗洇透,血蠅沾住身子無法擺脫,嗡嗡作聲,連鼻子和眼睛都要鉆進去。
這樣走過一個山坳,他慢慢覺得后背沉重很多,幾乎無法抬頭認路。他步子踉踉蹌蹌,倒掛著的爛豬頭,腥臭的血水不住地流,不一會兒,他用麻繩當皮帶的褲頭被血水和酸汗浸濕,黏皮浸肉的很難受,額頭上的虛汗如淚珠掛滿,不時模糊雙眼。
“站住,我等你多時了?!毙←満孟駨牡叵旅俺鰜硪粯?,渾身巡山裝束,褲腿緊扎,綠色水壺和挎包俱全,“你是屢教不改哦。”
“我這是完成上次公社領(lǐng)導(dǎo)交代的事?!标愒降啦换挪幻?,尋思找著借口,更記恨他,還是不把他放眼里,“你包里肯定有吃的,我聞到油炸餅味,餓死了?!?/p>
“你混蛋——敢拿領(lǐng)導(dǎo)壓我?”小麥火冒三丈,“餓死你這山鬼活該!今天我是人贓俱獲,拿你法辦。”
陳越道背著死豬轉(zhuǎn)身便逃,慌不擇路,他逃錯了方向。
不知走了多遠的路,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隱約認為是雨林公崽在報應(yīng)他了,眼前正巧立著一尊爬滿枯萎藤蔓的花山巖,都在捉弄他呢,對了——朝山巖撒尿可趕走睜眼的夢魘。他像拉橡皮筋般掏出胯下的家伙,折騰半天,可是哪來的尿水?路越來越難走,四周全是亂草和增多的枯樹老藤。他懵懵懂懂地陷入的是一處荒野的死角,前方光禿禿大片的山巖下是斷崖,一棵大樹上,站立著一只林雕凄涼地叫,清亮的天空中,極少現(xiàn)形的褐冠鵑隼俯沖向一只逃命的山雀,獵殺的光影快如閃電,轉(zhuǎn)瞬即逝于萬里睛空。
往前再走十來步,灌木稀疏,但瘋長的青蒿、茅草沒能完全覆蓋住地下的大小亂石坑,灌木雜藤不懷好意地搭拉著秧線,可轉(zhuǎn)眼間又能變?yōu)槔洞倘说牧b絆;干枯的茅草烈日中閃耀著金光,樹林和草地沒有一絲風,密不透風倒伏的形同波浪的蒿茅草坡,沒有動靜,似乎有樹怪草精隱藏其中。
陳越道喃喃自語,怎么會迷路?闖山都快十多二十年了,現(xiàn)在卻連方向也錯了,呸——見鬼!他尋找走出那地的道口,人變得精疲力竭;暴曬的腦瓜有些發(fā)懵,恍恍惚惚間,他感到臀部像被什么咬了一口,疼痛差點使他發(fā)出慘叫聲。
原以為背上的那頭豬早已死了,可是那頭豬咽不下那口惡氣,仿佛報仇似的,在就要斷氣之前,朝它能咬到的地方狠狠地來了一口。
邁著不聽使喚的步子艱難前進,密實的茅草暗中使了個絆,他連人帶豬向前撲倒,猛然掉進一個蒿草樹枝封蓋的石坑,身子被幾根洞內(nèi)堅硬的樹杈托掛了幾下,方才摔落至洞底。
洞深不過三四米,漆黑陰森。饑寒交迫,他的眼簾直冒金星。此刻,天空中傳出轟隆幾聲雷響,燥熱無比,好一陣密集的雨珠,甩小石子般朝洞里砸出噗噗的聲響,片刻又戛然而止。他反而清楚地看見頭頂上的星空放大了,浮動起一個個他曾經(jīng)認得的公崽小人,它們不停地變幻各式樣舞姿,有的騰躍歡樂,有的獰笑旋轉(zhuǎn);哭泣的變?yōu)樗{臉白牙,微笑的燦若天仙,人妖難辨。他頓時感到肌寒骨冷,止不住戰(zhàn)粟起來。意識愈來愈朦朧,他昏了過去。
昏迷中,他意識里仍然縈繞著公崽小人的嚶嚶嗡嗡,也許那是雨林的蚊子圍攻吸血的叫喊,他和那頭死豬幾乎成了蚊子的美餐。更多的公崽穿梭著,從蒼穹頂魚貫入洞,幾道閃閃的藍色火焰燃燒著,像要點燃洞里的枯草干木。醒來的他打著滾,無處逃離,聲嘶力竭喊救命,他滾過那頭死豬,卻壓著個爛朽的骷髏;匍匐在冰涼的地上,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扇隱秘在洞口的星光。圓洞口斜坡向上,天亮后才見零碎的石礫苔蘚和雜亂的獸骨殘骸。再往上,樹木爬滿了藤蔓垂簾,縱橫交錯的枝條綠葉,掩映著狹窄陡峭的斜坡出口。等待中的黑夜終于消失,晨曦初綻,晶瑩剔透的露珠隨處懸掛。他像狗一樣鉆出灰亮的洞口,亦步亦趨,仍然沒有放棄那頭死豬,一只手拖著豬的一條后腿走向出口處。
一抬頭,驚恐地看見前面的樹杈間掛著一條大腿般粗的花蟒,它吐著鮮紅的舌信子,蟄伏在坡口的樹上,捕捉即將出現(xiàn)的獵物信息,人也不在話下。
顯然,出口已被封死,陳越道倒吸一口涼氣,豬腿馬上從手里滑落,死豬順著坡滾回原處。他哀嘆,豬死了也不屬于我??磥恚捏w力已無法支撐他貿(mào)然沖出蟒蛇的伏圍,唯一可逃的出口被蟒蛇守住,這回真的只能等死了。
他絕望地癱坐在地。眼前突然一亮,在出口斜坡幾米的地方,不知什么時候有一頭高大的野豬站在那,它身披萬道霞光,威武強壯,雙眼射出炯炯的光芒。陳越道認出,那正是他獵殺過的武,它找的時機真準啊——在他精疲力竭死到臨頭的時刻出現(xiàn),這太過于神機妙算了吧,它是報仇來的,他死定了!
陳越道雙腿軟綿,撲嗵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雙手合攏作揖,——求豬大人放過我吧!他感到自己的殘忍殺戮遭到報復(fù)已成必然。兩天里,他就是一頭野獸在山中潛行,野獸與野獸的對決,此時,他已毫無信心和勇氣,只有無法逃出的恐慌,只有等著被咬死的絕望。
武,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個傳說中的兇險石坑里?陳越道無法知道,腦子一片空白。于是,一陣渴求和復(fù)仇眼神的對決很快上演,似乎都包含了這樣的對白:
“下次再打獵,一定咬死你!”
“豬大大,不啦,不啦——再不打了,再不打了!”
武的鼻孔噴出長長的怨恨的氣流,眼神閃過一絲憐憫,扭頭朝大蟒的伏擊點移動,不知這是要把陳越道帶出石坑,解救他,還是悲憤離開。山坡道口飄灑的霞光紅彤彤地灑在武的身上,此時,沒人知道它是否發(fā)現(xiàn)并在意它頭頂上的大蟒。
武一靠近,大蟒居高臨下,張開血盆大口閃擊武的背頭,武敏捷地往前一躍,大蟒一口咬住武的硬如皮鼓的脊梁,扯下幾根硬刷刷的豬毛。武無畏地反咬一口,撕破大片蛇鱗,大蟒不敢再戀戰(zhàn),慢條斯理地松掉纏掛的樹身,拖著長尾緩緩消失。
武冷冷地投送一個眼神給陳越道——還不快滾!
陳越道失魂落魄地回到村子,鼻青臉腫,衣服爛如布條,渾身臭氣沖天。瘸腳五在他的草棚土壁前已等候多時,冷不丁從一旁伸出一桿新的獵槍,對準正推門而入的陳越道后腦,笑吟吟地開玩笑道:“啪,打中咯!新的家伙,喜歡不?人家領(lǐng)導(dǎo)的意思,沒收了你的舊槍,做給別人看,暗中給你桿新的,很好吧?”陳越道不理他。瘸腳五繼續(xù)問,“豬肉呢?小麥說你搞到了好東西,他說他就想嚇一嚇你……?!?/p>
陳越道一把將瘸腳五往外推了個趔趄,可能用力過猛,把原本站立不穩(wěn)的瘸腳五連人帶槍摔出門外,他大聲吼道,我不再上山了!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