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潔
時隔四年,《舌尖上的中國》第一二季總導(dǎo)演陳曉卿歸來,與原班人馬推出的新作《風味人間》,在這個歲末年初,抓住了很多人的“胃”,也暖了很多人的心。
《風味人間》的制作公司稻來傳媒,位于北京北三環(huán)的一處老舊寫字樓里,占地不算大,但有一挺大的茶水間。讓我吃驚的是,除了提供常規(guī)的咖啡、茶點外,柜子上擺滿油鹽醬醋和各式蘸醬,種類齊全,琳瑯滿目。據(jù)說要不是寫字樓規(guī)定不能明火烹飪,陳曉卿會把那里改造成一個廚房。
趕制剪輯和后期那陣子,他和團隊經(jīng)常沒空好好吃飯。這讓他難受。
《風味人間》劇照。
《風味人間》最后一集播出日當天,陳曉卿和他的團隊聚了個餐。
對這位曾笑言“170斤體重有40斤是工傷”的美食紀錄片導(dǎo)演,正兒八經(jīng)地訪談,遠不如和他一起吃飯收獲大。
在京城著名的“老男人飯局”里,訂餐廳和點菜通常由陳曉卿負責。那天的飯局,或許因為相識已久,老板早早排好了菜,但陳曉卿一到,第一件事就是再“審核”一遍菜單。這是組局者的基本素養(yǎng),要對自己分享的美味負責。
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細節(jié),服務(wù)員上菜時,要是忘了報菜名,他都會提醒,“你得給我們介紹介紹呀”,然后再從自己浩大的美食儲備里掏出一些來補充。
比如上來一道紅燒魚頭,陳曉卿嘗一口,皺了下眉頭,“沒有上次的好吃?!彼芸煺业皆?,那是因為蔥香味不夠。“為什么不夠?因為蔥油沒熬好。熬蔥油一定要用蔥須,蔥須是蔥的風味物質(zhì)最濃郁的部分,比蔥莖高得多?!彼?,如果只說魚頭不好吃,同桌的人沒有對比,也感覺不出什么,所以他會很認真地去解釋,哪里不夠好,不好吃的原因又是什么。
這樣一頓飯下來,大家收獲了滋味,也收獲了知識,幾乎沒人顧得上刷手機。
這讓我想起陳曉卿之前說過的一個段子:小龍蝦是最好的社交食物。為什么呢?因為吃的時候你玩不了手機呀。
其實陳曉卿一直認為,食物本就是中國人特有的社交方式,“從宋代到現(xiàn)在,中國人圍桌而坐,這種用餐的形式,其實是影響了民族的性格。所以有人會說,米其林只適合分餐,我們合餐式的東西,他們不太好評價?!?/p>
在全民都是手機“低頭族”的今天,這種交流被弱化了。所以陳曉卿也是最鄙視點外賣的,它越來越隔離人與人的關(guān)系,把食物變得無趣,而成了一種工具。在陳曉卿看來,美食的終極意義在于交流、分享,并由此獲得幸福感。表面上,人們看紀錄片只是因為“想吃”,其實內(nèi)心深處期待的是一段美好的關(guān)系。
所以,在他的紀錄片里,美食從來不是目的,只是一個切入口?!爸饕欠从呈澄锉澈蟮臇|西。人為什么吃?一樣食物,能吃嗎,好吃嗎,怎么吃,都是表象,而那些食物背后的人,他們現(xiàn)在的性格,是不是跟吃的食物相關(guān)?”
《風味人間》第一集里從中國的火腿拍到西班牙的火腿。
拍美食紀錄片,陳曉卿開創(chuàng)了一種獨特的敘事方式。在獲得美譽的同時,也有質(zhì)疑他在重復(fù)自己的聲音。
陳曉卿的《風味人間》,看得出在創(chuàng)新這一點上作出了努力。一方面是細致入微的微觀攝影,另一方面是放眼全球的視角?!讹L味人間》通過東西方美食的對比碰撞,尋找“中西方的不謀而合”,這種尋找,用陳曉卿的話說,就像在玩“連連看、找不同”的游戲。
比如第一集,當畫面從中國的火腿切到西班牙的火腿,你就會意識到,這次美食“出國”了——攝制團隊走訪了六大洲20個國家和地區(qū),包括法國、西班牙、越南、摩洛哥、秘魯、埃塞俄比亞等地,收錄了許多外國美食。
陳曉卿告訴我,整部紀錄片中國美食占70%,國外美食占到30%。而國外美食的比例,還將在《風味人間2》里增加到50%。
“中國從來都不是美食孤島,味覺促成的交流,自古就有?!标悤郧湔f。
片中有一段故事講述小麥的傳播:一萬年前,人類馴服了小麥,九千年前小麥四處傳播,往西,遇到了火,變成面包;向東,遇到了水,變成了面條、饅頭。
而這中間,也保留了種種類似,比如陜西的石子饃饃和伊朗的類似,格魯吉亞的烤馕和新疆馕完全是一回事,這種變與不變,都是研究人類文明傳播的鮮活樣本。
用陳曉卿的話說,美食,總在迥然不同的民族和文化間扮演著親善大使,是讓我們理解并尊重一個陌生地方的重要通道,是溝通一個族群和另一個族群最好的媒介。
靜默的歲月中,彼此滲透,新的風味就這樣奇妙地誕生了。
“國外的美食,有一部分是奇觀性的食物,會引起大家的好奇心,而更多的是東西方的不謀而合,是中國觀眾看到會會心一笑的食物。”
陳曉卿在拍攝現(xiàn)場。
拍攝中,陳曉卿特地去了廣西三江縣。幾年前他去過一次,向?qū)运狒~,臭得他受不了。這次,他們尋找的是鎮(zhèn)上延續(xù)數(shù)百年的“風味”——廣西侗族的酸鴨子,味更臭。
有意思的是,全世界都會吃“臭”——距離廣西一萬多公里的北歐國家冰島,吃的是臭鯊魚;瑞典人吃臭鯡魚罐頭;法國人則吃臭的藍紋起司……一張“世界吃臭地圖”就這樣在節(jié)目里誕生了。
同樣是“臭”味相投,瑞典人鐘愛濃重熾烈,法國人鐘情含蓄悠遠。食物和當?shù)厝诵愿竦墓催B,讓陳曉卿覺得很有趣。
《風味人間》總顧問陳立的一句話更是準確概括了食物在文化交流上的作用:“從人類發(fā)展的角度來看,我們尋覓食物的過程,就是一個逐漸形成多元文化、多元文明的過程,也是我們今天的世界豐富多彩的一個重要基石。”
和身邊的朋友聊起《風味人間》,有的說,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敢看,因為怕解不了饞。也有的說,看完,覺得腮幫子酸,鼻子酸,因為不僅餓了,還想家了。
曾有一位觀眾說過這樣一句話:“我的印象里,故鄉(xiāng)就只有一小塊,它在我的舌頭上?!?/p>
前幾天,陳曉卿在美國留學(xué)的兒子回家探親,時差還沒倒過來,就早早起來去吃藏在北京街頭小店里的早餐。
這讓作為父親的他很欣慰:“比起故鄉(xiāng)的樣貌,人們更容易記住的是故鄉(xiāng)的口味?!睂Υ?,陳曉卿用了“味覺編碼”這個詞,“從科學(xué)層面上說,人的口味的習慣基本成型于童年時代,你童年吃到什么,以后的口味就是什么。”
在《風味人間》里,陳曉卿和團隊就做了這件事——用食物給大家描繪一個美味的故鄉(xiāng)。
中式烹飪和飲食風尚的傳布,一直跟隨著中國人遠行的腳步。俗話說,有陽光的地方就有華僑華人,有華僑華人的地方就有中餐館,有中餐館的地方就有中華元素。中餐館是海外游子重拾鄉(xiāng)情和親情的所在,中餐文化也理所應(yīng)當成為世界了解中國的重要窗口。
但食物到另一個地方,會變成別的樣子,看秘魯人那么熟悉地點云吞、點炒面,你會覺得這就是他們自己的食物,看了紀錄片才知道,這些食物是一百年前中國勞工帶去的。當年的勞工們漂洋過海,死亡大半,莊園主為了慰藉他們的鄉(xiāng)愁,規(guī)定食譜中必須要有廣東人喜歡的臘腸和大米。
還有片子里的澳門土生葡萄牙人,他們一點也沒有放棄家鄉(xiāng)的烹飪傳統(tǒng),還開發(fā)出了嶄新的烹飪手法。那一集的導(dǎo)演告訴我,澳門土生葡萄牙人只有一萬左右,并不多,可是他們不僅把家鄉(xiāng)的菜搬到半個地球之外的小半島,還利用當?shù)氐奶禺a(chǎn),制作很多自己母國人都不知道的“葡萄牙菜”。鄉(xiāng)愁,還真是一種最好的食物呢。
《風味人間》希望做到的,就是帶著一個中國胃去探索腳下的這片土地和遼闊豐富的世界,然后驀然回首,發(fā)現(xiàn)家的味道一直在舌尖,一直陪伴著我們。
有一句話說,回得去的叫家鄉(xiāng),回不去的才叫故鄉(xiāng)。
巨變下的中國,一方面,無數(shù)人的故鄉(xiāng)翻天覆地,另一方面,本地食材、傳統(tǒng)工藝受到巨大沖擊,記憶里的故鄉(xiāng)味道已難尋覓。
同時改變的還有與食物相伴的商業(yè)傳統(tǒng):曾經(jīng)讓人留戀的、煙火氣很重的小店,被日益刷高的租金趕到了城鄉(xiāng)接合部;大都市里的排檔,縮到了一個個鋼筋水泥的建筑中。
這種變化快到,有些東西攝制組剛拍完,等到節(jié)目播出的時候就已經(jīng)沒有了。
當然,變化是城市化進程的必然。這不單是中國,全世界都一樣?!暗荒芤驗槲覀冏叩锰?,就忽略了那些被我們打碎的東西?!标悤郧湔f。
所以對于那些逝去的美味,陳曉卿覺得,他有責任把它們記錄下來。
“我出生的時候大概有一千種谷物,到我兒子的時候,只剩200種左右了,將來可能只有幾十種了。產(chǎn)量高、營養(yǎng)價值高、加工方便、少人工的食物才會留下來。”就像節(jié)目里,城里的孩子回到家鄉(xiāng)的爺爺奶奶家,吃奶奶做的莜面,還調(diào)笑著學(xué)爺爺?shù)姆窖?,故意夸大了語調(diào)?!霸谒麄冃睦?,這種東西是好奇,是開心,但他們可能不知道,莜麥這種作物,在中國,每年都在銳減?!?/p>
這些年來,陳曉卿和團隊研究美食,恰恰是為了找到現(xiàn)代飲食習慣背后那些遺落的傳統(tǒng),在我們吃得越來越便捷、越來越健康、越來越安全的同時,喚起觀眾對逐漸淡去、又飽含鄉(xiāng)愁的美味的回憶。
《風味人間》里展示寧波人喜愛的霉莧菜梗。
節(jié)目里有一個場景他特別喜歡:有一對老夫妻,老伴做的燒肉,老頭子吃得很開心,邊吃邊用當?shù)胤窖哉f:這是誰做的呀,那么好吃,我要謝謝她。“這樣的食物是帶著溫度的,也是一代人生活的背影?!?/p>
那些美食讓我們欲罷不能還在于,你目睹了人們獲取這些食材的故事。
“比如我們?nèi)ヅ拿犯刹耍辽俅蠹铱戳藭?,梅干菜是這樣做出來,是帶著人的體溫和心思的工藝,用質(zhì)樸的風味凝聚親情,勾連過往?!?/p>
食物誕生,食物流動,食物散落在各地,食物又在新生——在這趟風味之旅中,我們有幸得到食物上的人情密碼,幫助我們在日趨雷同的日常生活里,辨認對方,看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