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冠
嫩柳兒三歲時,爹娘做了棺材瓤子,爺爺帶著她,鰥寡孤女,相依為命。那時重成分,爺爺根子紅,村上照顧爺孫倆,派爺爺一碗擺渡的飯。嫩柳兒是個軟骨娃,拉起一根條,放手一攤?cè)?,只有兩只黑亮亮的眼珠子在肉堆上打轉(zhuǎn)悠。她的病氣死了爹,慪死了娘,只有爺爺不氣也不慪,把她當眼睛一樣護著。爺爺擺渡時,把她抱進艙,晴天一片荷葉遮陽,雨天一匹芭蕉擋雨,收了船,就把她交給鄰居端午娘,追星趕月進深山采草藥煨湯給嫩柳兒喝。嫩柳兒是把刀,在爺爺?shù)哪樕蠙M橫豎豎刻滿溝;嫩柳兒是支筆,把爺爺?shù)念^發(fā)絲絲縷縷描成白。乍一看,像戴了一頂白帽子。
嫩柳兒沒負爺爺?shù)目嘈膬骸3粤怂?,就像柳枝逢了春,胳膊成了棍,脖子撐了頭,葉是葉,枝是枝,一清二楚,清清秀秀,過往船客都愛上了這個小丫頭。
九歲上,嫩柳兒腰身挺直,八哥學舌。十一歲時,雖癱下肢,粉紅的舌頭卻練得活活泛泛,想啥說啥,要啥叫啥,說出的話就像船下的水,輕快又明亮。只是爺爺年紀大了,耳朵眼一下成了長胡同,大炸雷鉆到他的腦殼里也成了雨點聲。嫩柳兒身邊放根棍,有話跟爺說,便輕敲爺?shù)耐?。爺有了覺察便蹲在她面前,耳朵對小嘴,屏著氣兒聽。
嫩柳兒不像個沒爹少娘的娃,說起話來像吐鋼镚兒。
端午和嫩柳兒仿佛年紀。為了讀書,家養(yǎng)了蠶,端午每天都要坐船過河擼桑葉。
一天,嫩柳兒突然開口說:“端午,你教我念字吧!”
“念字?你念字干啥?想把字兒當金丸治好你的軟骨???”端午半大娃,說話無輕重。
“我爺說,書里藏了好多故事,識了字就不用人講了。書里的故事比人講的還詳細! ”
“那倒不假!不過,你要我教你,得磕三個響頭兒!”
“你教不教?!”嫩柳兒發(fā)了狠。
“你能把我咋?”端午嘴巴張成鈴鐺殼,笑聲跑出一大串。
“爺!爺!端午欺侮我,你還渡他呀?!”嫩柳兒又羞又惱,拼力朝爺喊。爺爺聽不見,哼著戲腔撐著船。
端午幸災(zāi)樂禍,掀腿拍巴掌,笑聲比河長。嫩柳兒舉起竹棍打爺?shù)耐取斉せ仡^,猛見得孫女兒臉上下霜,睫毛上掛雨,嚇得撂下船篙跑過來,蹲在嫩柳兒面前仔細聽。
端午害怕了,怕老爺爺聽清了嫩柳兒的話,敞著喉嚨直打岔:“河好長啊河好長,河好長啊河好長……”聲音蓋過了嫩柳兒,嫩柳兒更急更氣,連喊帶比畫。爺爺終于明白了,狠瞪端午一眼,踅了船往回里撐。
桑葉擼不成,餓死了蠶,書就沒法念了。端午著了慌,跑去求爺爺,爺爺不理他,鼻子像風箱,狠勁往回撐。嫩柳兒高興了,咯咯咯地笑,飛起一群云雀兒。
端午被激惱了,伸出舌頭“嗷——”扮一個大鬼臉,繼續(xù)求爺爺。“爺爺聽我的,你若不依我,求得天上甩雨鞭也不行!”
端午沒了轍,只好易了主,來求嫩柳兒。
“你不教我字,求啥也不成!”
“教!教還不中?!”
“說話可算數(shù)?”
“說話不算數(shù),讓舌頭掉河里打撲通!”
端午肯讀書,但不肯教字,他一天教一句,三天教三句:“我是中國人”“我愛中國共產(chǎn)黨”“北京是我國的首都”。每次把字寫紙上,念三遍,不管嫩柳兒記下沒記下, 躺在船艙里,看白云兒飄,聽水鳥兒叫,全不管事兒。
“能多教點兒嗎?”嫩柳兒不滿足。
“多教?我娘數(shù)米粒下鍋哩,每頓吃半飽哪有勁兒教?!”
“給!”嫩柳兒拋過來一個麻油麥餅子。端午接住聞聞,真香!咬一口,臉上樂開了花。
“老師不肯教,是你心不誠!好,從今日起,我教你漢語拼音,只要學會了這個,啥字都可以查出來。”
“真的?!”嫩柳兒興奮得歡拍玉手眼生輝。
嫩柳兒癱著身,飯量小,每天節(jié)省下兩個麻油麥餅交“學費”。小饞貓似的端午教得更帶勁了。端午讀五年級時,嫩柳兒就會看小人書兒了。 端午跳級讀初中,嫩柳兒就會查著字典看小說了。
端午吉星高照,讀高中那會兒國家恢復了高考。他金榜題名,搭伴南飛的大雁離開了家鄉(xiāng),一去十八年杳如黃鶴。嫩柳兒對端午也像金簪兒落了井。今年,在南方某公司任總裁的端午衣錦還鄉(xiāng),見得嫩柳兒,著實叫他半斤的米飯來兩碗——大吃了一斤(驚)!
他不只驚嘆嫩柳兒姿色動人,且能行走了,還在村里辦了一家六百多人的服裝廠。走近廠區(qū), 那嗡嗡機器聲如載金馱銀的飛機在轟鳴。他夸嫩柳兒能耐,嫩柳兒說她是沾了麻油麥餅子的光,一句話把大腹便便的端午逗得哈哈大笑了。端午還掛記著老爺爺,給老爺爺備了厚禮,可惜老爺爺早作古了。
端午回村過了三晚,每天都是嫩柳兒陪著看景兒,他說家鄉(xiāng)從頭到腳都換了新樣兒,玩得很開心。走時,是坐自己的奔馳轎車。嫩柳兒駕駛自己的紅色寶馬車送了他十里山路十里水路。
嫩柳兒的腿還稍微有點兒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