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里·洛佩茲 張建國
格里利被派到埃爾斯米爾島上去建造康吉堡考察站,進行氣象和地磁觀測,勘察埃爾斯米爾島和格陵蘭島北部。原定于1883年夏把他們接回。那一年救助船沒有出現(xiàn),1884年夏天還沒出現(xiàn)。格里利絕望了,他帶領考察隊沿著海岸南返,來到色賓角,希望能夠發(fā)現(xiàn)一個地窖,要么是他們的施救者留下的,要么是1875年—1876年曾到過此地的內(nèi)爾斯探險隊留下的。(這兩類地窖他們都找到了,可惜的是,前者儲藏物不足,找到后者又費盡周折)。那年冬天,他們一行25人中有16人在色賓角附近的皮姆島上餓死,其中包括年輕可愛的愛德華·伊瑟雷爾。
格里利活了下來,但沒有救出考察隊中的所有人,這是美國歷史上最恥辱的事件之一。1883年和1884年的兩次援救活動既不專業(yè),又沒竭盡全力。也許最可悲的是,格里利遭到那些不愿支持認真救援行動的政客的頻頻毀謗。在美國,人們只看重成功,而無視采用的是何種手段,在這種大環(huán)境中,沒有成功的英勇嘗試顯然是無足輕重的。沒有繞過格陵蘭島的最北端,也沒有發(fā)現(xiàn)新陸地,只比英國人多北進了4海里,這一結果是不夠的。格里利竭盡全力去保護其考察隊員的生命,卻被貶為一個殘忍的、沒人性的人。對格里利譴責得最厲害的人之一就是羅伯特·皮里,后來他為自己的肆無忌憚深感自責。
截止1900年,北極探險史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兩個人的故事——弗里喬夫·南森和皮里的探險故事。兩個人當中年長的羅伯特·皮里是一個精明的推銷員,極其渴望得到贊譽。他的成就是名副其實的——多次勘探格陵蘭島北部,而且于1909年抵達北極點,這些艱難的旅程需要的決心超乎人們想象。然而,他的威嚇風格和統(tǒng)領能力掩蓋了他的孤獨感和不安全感,而且他試圖通過成就以及設法得到權勢人物的青睞并與其交往,來緩解自己的孤獨感和不安全感。西奧多·羅斯福是他的堅定支持者之一,皮里的氣質(zhì),在一定程度上,包括他的理想,都與羅斯福相似。
南森是挪威的科學家和人道主義者,他是另一類型的人——幾乎和皮里一樣有緊迫感,但不愛炫耀,處事低調(diào)。與皮里相比,他看待世界的胸懷比較豁達,對人類活動限度的理解比較恰切,在多個領域都做出了持久的貢獻。他是第一個穿越格陵蘭冰蓋的探險家;他推斷出并證明了極地飄移理論;他寫了兩卷關于北極早期探險的學術著作,總題目為《北方迷霧》。1923年,他因在一戰(zhàn)后為難民爭取權益被授予諾貝爾和平獎。
盡管皮里具有不求回報的探險愛好者這一光環(huán),南森似乎把生活的各個方面都兼顧得比較理想。然而,南森沒有經(jīng)受皮里所遭遇的煩擾;皮里陷入了一系列令人困惑的不幸之中,其中最不幸的是,他陷入了一場自我毀滅的爭論——他與弗雷德里克·庫克博士誰最先到達北極點。
1884年,南森讀到一條信息,一艘名為“珍妮特”的船只的部分殘骸出現(xiàn)在格陵蘭島西南海岸,由此,南森開始思索北冰洋的極地漂移現(xiàn)象。
南森和蘇格蘭船舶設計師科林·阿徹一起,建造了“弗雷姆”號三桅帆船,該船長128英尺,船幅較寬,以便能在極地浮冰區(qū)安然航行?!案ダ啄贰碧柎鋫淞宋迥甑慕o養(yǎng),1893年6月24日,南森和11個同伴一起從挪威起航,他預定的航線與“珍妮特”船的航線相交叉。9月末,“弗雷姆”號不出所料,被困在德·隆島北面的浮冰中。南森隨浮冰安全地漂流了兩年,做了大量的觀測。該船被恰到好處地托舉在浮冰表面;這種漂流盡管很慢,卻如南森所預期的那樣,從德·朗群島附近開始,按順時針方向西前進。厭倦了這種狀態(tài),且渴望奮力嘗試一下,1895年3月14日,南森離開了船,和弗雷德里克·約翰森一起,帶著26條狗,試圖到達北極點。他們越過了北緯86°,但春天來了,他們不敢再往前走。結果,他們帶回兩條狗,勉強到達法蘭士·約瑟夫地群島。他們在那里過冬,非常有幸地偶遇英國探險家弗雷德里克·杰克森,8月,他們一起駛向挪威。
1896年8月,“弗雷姆”號的船長奧托·斯弗德魯普把船安全地駛出了浮冰區(qū),并駛入格陵蘭海。兩年后,在另一次探險中,由于埃爾斯米爾島東海岸的厚重積冰,斯弗德魯普與“弗雷姆”船一起被迫進入可以過冬的地方。多疑的皮里突然出現(xiàn)在斯弗德魯普的營帳里——他想知道斯弗德魯普的意圖。這位挪威人說,他是向西探索,而不是去北極點。皮里拒絕了該挪威人熱情地端上來的咖啡,突然向他請辭。這是皮里將為之后悔的另一個怠慢之舉。
1898年至1902年期間,斯弗德魯普及其同伴勘察了埃爾斯米爾島的南部和西部,并在西面發(fā)現(xiàn)了阿克塞爾·海伯格島、阿蒙德·靈內(nèi)斯島、埃勒夫·靈內(nèi)斯島。自從帕里的首次探險以來,還沒有人一次發(fā)現(xiàn)這么多新陸地、并將其繪制到地圖上。這是次認真、非凡的勘察,但在美國卻基本上未被預料到,丹麥人對東格陵蘭的勘察也是如此。
有一年冬天,在西北地區(qū)的耶洛奈夫,氣溫一連7周都沒超過華氏溫度零下40°,我有大量的時間閱讀。在我腦海中縈繞的,是我和理查德·戴維斯有關景觀認知的對話,該對話發(fā)生在他位于卡爾加里的北美北極研究所的辦公室。我向他解釋了我對一些人的日記的迷戀,這些日記描寫了在耶洛奈夫以北和以西的苔原上的旅行,其作者包括塞繆爾·赫恩、約翰·富蘭克林、沃伯頓· 派克和厄內(nèi)斯特·湯普森·西頓。赫恩在前往北部海洋的旅行(1770年—1772年)中,像斯拉維印第安人和契帕瓦印第安人旅伴一樣,全靠在這片土地上就地取材維持生活。在他的日記里,這片土地既稱不上是敵人,也并非毫無生機。富蘭克林的日記對這片土地有完全不同的理解,在其日記里,這塊土地正如它此后的名字拜倫斯(the Barrens,荒漠)所反映的那樣,是一片荒漠。(富蘭克林1819年至1822年期間的探險途中,不時目睹處決、餓死人、謀殺、食人等慘象)。在派克的日記中(1890年),苔原被理解成有待聰慧、堅忍不拔的人去征服,以便于其生存的荒野。對于西頓(1907年)來說,同一片苔原卻是如此寬厚,有如此顯著的經(jīng)濟潛力,他甚至試圖把它的名字由“拜倫斯”改為“北極大草原”。
人們不難推測,來自不同時代、不同背景的人,對同一片土地——包括該地區(qū)的植物、動物、矮樹、天氣、低丘、河流、湖泊,有不同看法。我和戴維斯思索了這些日記里相似的部分和截然不同的部分;此前,戴維斯寫了一篇論文,比較了二十世紀的旅行者在亞北極地區(qū)游歷的日記。他說,通過比較這些日記可以看出,前人對這片土地的描述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后人對同一景觀的描述。換句話說,確認像派克日記中描述的那一北方景觀的存在——“地球表面上存在的最荒蕪的地方”——部分地取決于在旅行出發(fā)之前,選擇閱讀哪一個作家的作品。
我坐在耶洛奈夫的住所里閱讀時,非常注意這一點:要謹慎看待所閱讀的任何日記,不要認為一個人對一片土地的動人描述,就能代表人們對這片土地的所有體驗,甚至能代替對這片土地的體驗本身。我還感到一種優(yōu)越感,因為我已經(jīng)去過這些探險者曾走過的原野。盡管我并非總是在意人類心靈的結構,我可以感到這些探險者的體驗一直在發(fā)揮作用。赫恩的日記描述了真實的細節(jié),其中有一些描繪得細致入微。那一周我在耶洛奈夫一直在反思:我們閱讀描述遙遠地方的作品時,對這個地方產(chǎn)生了一種印象,我們當中很少有人能夠通過去同一地方旅行去證實這一印象;讀了三四本涉及同一區(qū)域的日記,我們會更清晰地看到,人們對一些事情的認識存在一些空白,出現(xiàn)一些莫名其妙的缺漏。還有,人們想了解這片土地的本相,想知道它的本質(zhì);但又不可避免地對曾在這里旅行的人感興趣,因而既想理解這片景觀,又想理解到過這片景觀的人。
19世紀的北極探險文獻充滿了巧合和戲劇性,包括最后一刻緊急救援,為了給快餓死的人弄到食物肆無忌憚地開槍,寫給苦苦思念的摯愛的秘密信件。這些文獻描述了一些夢幻般的寂靜時刻,正如帕里日記里所描述的,他聽到大地上回蕩著人類的聲音。也描述了面對不可避免的死亡時的溫柔照料和靜靜忍耐的時刻。好像是維多利亞時期精彩小說的情節(jié),船和人經(jīng)常在意想不到的環(huán)境中重新出現(xiàn)——被困于攝政王灣的海冰中達四年之后,約翰·羅斯爵士1831年為“伊莎貝拉”號船所救,自從成為捕鯨人之后,他1818年曾乘這艘船進入史密斯海峽。1837年,喬治·巴克乘“特羅爾”號船差點兒在福克斯海峽喪命,這近于災難的事件差點兒結束了英國的極地探險活動,然而,同一艘“特羅爾”號船,1845年成了富蘭克林探險的旗艦。
1859年,在威廉王島上,弗蘭西斯·麥克林托克第一個發(fā)現(xiàn)富蘭克林探險的記錄,此前,麥克林托克也參與了麥克盧爾完成西北航道探尋的活動。1851年春,他在梅爾維爾島冬季港灣的一塊石頭下留了一張便條,上面寫著他的船只的冬季停泊位置。第二年春天,麥克盧爾發(fā)現(xiàn)了這張便條,意識到上面的信息已經(jīng)過時了,就又添加“調(diào)查者”號在默西灣的位置和那里的嚴酷環(huán)境的信息。1852年秋,一個同行核實了麥克林托克的便條提供的信息,于是,這艘船的命運首次為人所知,人們準備1853年春前去救援。(1853年8月24日,皇家海軍“菲尼克斯”供給船離開畢切島回倫敦時,“調(diào)查者”艦上只有一個船員塞繆爾·克雷斯韋爾,幸運地搭乘該供給船。他于是成為“調(diào)查者”號上第一個穿越西北航道的人——該船的其他船員在北極又待了一個冬天。)1915年,在帕特里克王子島北岸,史蒂芬森發(fā)現(xiàn)了麥克林托克留下的另一張便條,字跡依然清楚,于是在1921年寄給了他的寡妻。
在這許多戲劇性的事件中,有一些是我終生難忘的。
1900年,皮里在格陵蘭島東北海岸北緯82°37′的地方壘起一個石堆紀念碑。在此前的25年中,丹麥人已對格陵蘭島遙遠的東海岸做了系統(tǒng)勘察。他們的地圖上唯一的空白,是皮里的石堆紀念碑與俾斯麥角(北緯76°45′)之間大約400英里的區(qū)域。1906年8月,丹麥探險隊到達俾斯麥角,完成了格陵蘭島的海岸勘察。1907年5月1日,米留斯·埃里克森、赫格·哈根和名叫約爾根 ·布朗倫德的一個因紐特同伴,在與J·P·科赫及其團隊一起從俾斯麥角向北旅行一段路程后分道揚鑣,前往不同方向勘探??坪涨巴だ锏氖鸭o念碑。埃里克森轉而向西,前往獨立峽灣,皮里宣稱,該峽灣是可以通往格陵蘭島西海岸的一條海峽的東部入口。5月27日,分開的兩個勘察隊意想不到地相遇??坪找寻l(fā)現(xiàn)皮里的石堆紀念碑,埃里克森也已行進了125英里,進入丹麥峽灣,并發(fā)現(xiàn)無法繼續(xù)向前行進。他告訴科赫,他將沿獨立峽灣北上到學院冰川附近,他想從那里他可以西進到皮里海峽勘探。他想這用不了幾天時間。
埃里克森的勘察隊再也沒有回來。科赫和其他的人秋天去尋找他們,但沒能找到;科赫返回時沿著海岸放置了緊急供給物品。第二年春天,他們開始仔細檢查補給站。在蘭伯特地海岸上用來貯藏給養(yǎng)的一個小型洞穴里,他們發(fā)現(xiàn)了布朗倫德的尸體。在死者的腳旁有一個瓶子,里面裝著哈根的所有地圖和死者的日記,除了最后一頁,其余各頁都用因紐特音節(jié)主音寫成。在日記最后一頁,布朗倫德用丹麥語寫道:
11月,試圖越過內(nèi)陸冰返回,經(jīng)過79個峽灣后精疲力竭。我在消失殆盡的微弱月光下到達這里,腳已凍僵,光線越來越暗,不能繼續(xù)往前。其他人的尸體在冰川附近的峽灣當中(大約2.5里格)。哈根死于11月15日,米留斯大約10天后死去。
原來,他們?nèi)嗽诜祷氐穆飞嫌錾狭伺吞鞖猓虼藷o法穿越海冰。他們的食物耗盡了,狗全死了。他們遇到的地形與皮里所描述的完全不同。哈根在所帶的地圖上糾正了繪制錯誤,這些地圖因紐特人布朗倫德一直保存到生命最后一息。
根本不存在所謂的“皮里海峽”。他們發(fā)現(xiàn),皮里宣稱的格陵蘭海的冰封北部海域,實際上是兩個面積廣大的半島,即王儲基督徒地(Crown Prince Christian Land)和后來命名的埃里克森地。(皮里無可厚非,其他探險家也犯過此類錯誤,但極少是以這樣一種慘重代價給指出來。)
帕里第一次探險的經(jīng)歷一點兒都不順利,這與其《從大西洋到太平洋——西北航道發(fā)現(xiàn)之旅日記》所描述的完全不同?!侗眴讨蝸喒珗蟆飞系膱蟮腊凳?,“格利波爾”艦上的高級船員沒了權威。探險隊外科醫(yī)生關于一位名為威廉·斯科特的人的死亡報告表明,水手的命運更悲慘——這位水手死于酗酒外加急性抑郁癥。還有,亞歷山大·費舍是“赫克拉”船的助理外科醫(yī)師,他2月28日的日記寫道,“在后甲板上,我們宣讀了戰(zhàn)時條款第二條、第十九條和第二十二條的部分內(nèi)容,接下來宣讀一份很長的裁決書,主要裁決前些天兩個高級船員的意見分歧”。
帕里日記描述的探險航行的情形,與史料對這次航行的通常描述略有不同;帕里的些微掩飾如果不能預示一種模式的話,可能只是為了含糊其辭。此后,呈現(xiàn)給公眾的這些北極探險記錄,越來越主觀化,以服務于這一目的:去支持人們以前就存在的這一地區(qū)沒有人情味的觀點,以及人類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北極成了個人為國效力的典型環(huán)境,而各國則紛紛吹捧其探險之旅的成功。后來,北極成了像羅伯特·皮里,弗里德約夫·南森,還有弗拉米爾·史蒂芬森這些人個人探索和展現(xiàn)個人英雄主義的舞臺。19世紀末的地理探險成就競賽,變得與此前的商業(yè)優(yōu)勢競爭一樣激烈,并且,運用媒體宣傳這些探險航行的手法也變得日益高超。
海軍部控制帕里的所有探險記錄的要求源于欲望——有人懷疑主要是約翰·巴羅爵士的欲望——旨在保持一個成功、一致、健康、催人奮進的探險事業(yè)形象。巴羅強調(diào),這些航行純粹是為了科學與地理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私念;任何因此而獲得的商業(yè)優(yōu)勢都無足輕重。他在1818年帶著貴族施舍式的姿態(tài)寫道,“任何可能的新發(fā)現(xiàn)”,都是為了使其他國家受益,“無須這些國家支出探險費用,或承受探險風險”。
為了捍衛(wèi)帕里的探險之旅絕妙地體現(xiàn)出的崇高理想,巴羅總結說:“知識就是力量?!逼鋰H聲望的提升,以及未來的經(jīng)濟霸權前景的誘惑,對剛從拿破侖戰(zhàn)爭脫身的英國也起了一定作用。當俄羅斯似乎要準備去完成英國在北極開創(chuàng)的航道探尋事業(yè)時,巴羅通過自己的言論,成功地阻止了這一事件的發(fā)生。他寫道,“在西北航道兩端的大門被我們自己的船打開后(詹姆斯·庫克(1778)和威廉·巴芬(1616)),”而把該航道的打通“讓給一個外國的海軍去完成,這無異于國家的自殺行為”。
當然,像巴羅這樣的人努力去影響公眾在開辟西北航道方面的情感,這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公眾對相關地區(qū)地理的構想。然而,把這些努力稱之為計謀是不準確的——即使該計謀像以前那樣,不可避免地涉及一些個人,他們?yōu)榱怂嚼龀銎垓_行為,或者,像當今這樣,涉及實業(yè)部門不露痕跡的訴求,要求科學顧問以有利于這些部門的方式,去建構環(huán)境數(shù)據(jù)。約翰·L·艾倫等地理學家暗示,這里的關鍵,是渴望準確地確定要著手探尋的航道的位置——并渴望調(diào)整探尋結果,以滿足自己的需要,即使是這樣的調(diào)整遇到抵觸,也在所不辭。
我想,重要的是不要忽視這些事件的初衷。人們要了解未知事物的欲望很強。而且,希望用新知識為人類謀利,是西方文明的一個特點——無論這些新知識如何被曲解。很少有歷史學家能說清,像巴羅和羅伯特·皮里這樣的人,在何種程度上不再是為社會效力,而僅僅是為了其個人,或能說清,工業(yè)化的計劃在何處越界了,以至于更著眼于國家的經(jīng)濟,而不是著眼于該國人民的福利。
在北極旅行就意味著等待。當?shù)氐慕煌ㄟ\輸系統(tǒng),尤其是在冬天,或是在夏季霧蒙蒙的海岸,是非常不便的。旅行者可能會在一個小型機場附近滯留好幾天,為飛機即刻來臨的承諾,或者僅僅為不可變更的計劃所束縛。在此類情況下,我經(jīng)常讀一些探險日記,特別是那些描述我所在地方的日記。我這類閱讀,部分是為了理解這些人跡罕至的景觀區(qū)的人類蹤跡。在閱讀過程中,我在康沃利斯島的一個岬角上所看到的一個石堆紀念碑,或是憤怒海灘上一艘船的貯存物的散亂殘片,或是許多人喪命于此的威廉王島荒蕪的海岸線——這一切都可以從飛機上看到——對我來說灌注了更深的意義??吹剿鼈?,我感覺到興奮、移情、同情——還有遐思,也就是對歷史的敏感——不僅是自然史因素,而且是這種敏感,使我們居住的地區(qū)具有了特殊意義。
在所有這些旅行日記里,在探險者的自傳里,在近現(xiàn)代的敘述性歷史中,出現(xiàn)了探尋和失敗、抱負與成就這類共同的主題。然而,從一定的距離來看,這些主題與當?shù)氐膶嶋H景觀幾乎全不相干。這片土地,無論其特征是什么,都被賦予特定的角色,而且常常是逆境這一角色,也就是說,它是人們的夢魘。具有諷刺意義的是,這片土地對人類的冷漠,卻為其加了分。在其被賦予極其不相干的角色中,這片土地幾乎成了一個舞臺,用以展現(xiàn)一種個性,用以推出科學理論或經(jīng)濟理論,用以上演國家競爭或個人競爭劇目。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讓約翰·戴維斯的旅行變得不同凡響的那片土地上,不乏專橫的規(guī)劃;戴維斯的旅行是其深思熟慮才出現(xiàn)的奇跡。在19世紀,與這片土地打交道的方式缺乏的是溫情,流行的是野蠻。與這片土地的交往方式為維多利亞時期的世界觀所左右:渴望竭力與可怕的逆境抗爭,使性格崇高化,在異域旅居,收集物品并樹立標石。沒有修道士會懷有友好訪問的意圖,會在領悟與敬畏之間來回穿梭;沒有旅行不帶占有欲和功利性的想法。而且,很少有旅行者不為建功立業(yè)的日程表所囿。
然而,人們每次到這片風景區(qū)探索,總抱著會有新的開始的希望:希望這片土地會透露真容,或者希望相關地圖將被證明是精確無誤,或者希望能深深地體驗到美感或孤獨感。只有極少數(shù)人認為,這片土地是智慧的可靠源泉,但他們也渴望體察其光明面和陰暗面。
所以我讀了那些帶有使命感或目的性,或者為了迎合其時代的歷史記載,希望看到一些會透露這片面紗尚未揭去的土地之優(yōu)勢的意外評說,或希望發(fā)現(xiàn)會把這片土地感受成某種有生命的存在的那種直露的人類情感。
緊隨帕里之后對北美北極地區(qū)的探索,幾乎都是英國人組織的,直到19世紀中期不幸發(fā)生在約翰·富蘭克林勛爵身上。每個越冬探險隊都如鎖濃霧之中——杳無音訊,直到一年之后,或三四年后,在某個地方再現(xiàn),或者永不再現(xiàn)。海岸線和水道在地圖上都被有條不紊地標了出來,但相關日記顯示,富蘭克林勛爵的勘探之旅,在勘探者心中激起了一股可怕的力量。許多斗膽到那兒的人都想不明白,為什么要遭受如此多的艱難困苦;高級船員則逐漸厭倦了開導那些有怨言而慍怒著嘗試的人。
由于寒冷,越冬船上的船員慘遭凍傷和截肢,頭部麻痹,神思恍惚。沒有任何衣服或遮蔽處能夠完全抵御寒冷。寒冷使與鐵接觸變得難以忍受,讓所有任務變得更為困難,更為復雜。甚至獲得飲用水都很艱難。而且,陰暗、酷寒的船居所產(chǎn)生的令人窒息的無聊感,加劇了對壞血病和饑餓的恐懼。就像帕里此前所做的那樣,人們能夠防止衰弱乏力;但普通船員仍然大喝違禁威士忌,以至酩酊大醉,有些高級船員則精神失常。
冰凍的海能夠突然摧毀一艘船,就像兩塊石頭頃刻就能夾碎堅果。這一認識會讓人心力交瘁,坐以待斃。一連幾天,冰層似乎存心在玩弄船只,把它慢慢舉出水面幾英尺,或把它翻轉15°,然后把它卡在那兒。人們一連幾周和衣而睡,準備棄船,知道船頭部分可能突然崩裂,碧綠海水會漫過裂縫把他們淹沒。在漫長的極夜,要么是,冰體刮擦著船體,不斷發(fā)出沉悶的噪音;要么是,遠處的冰體像一個報喪女妖在尖叫著,在黑暗中隆起隨即碎裂。
春天,光明來了。這給這些人帶來了“一種難以言表的放縱解脫之感”,但由于無知和放縱,他們患上了雪盲癥。他們的眼睛感覺針扎般疼痛,眼眶如塞滿沙子。他們拖著雪橇越過冰溝和碎冰帶,穿過松軟的雪集成的巨大雪坑。跋涉在這片廣袤土地上使這些人精疲力盡,他們漫無目的地拖著沉重的步伐行走著,可能倒地而亡——亡于極度疲憊,絕望,或失算。也可能亡于突然張開的潮汐裂縫中,或亡于一場看似滑稽的簡單事故。饑餓的人們吃掉所帶的狗,然后吃衣物,最后竟吃起了人。
其中的一些傷亡本來是可以避免的。英國海軍探險的優(yōu)勢在于其嚴格的紀律,而且紀律執(zhí)行者都絕對自信。它的失敗源于其民族優(yōu)越感——認為其道德和技術水平都優(yōu)于因紐特人,認為這片土地是被遺棄的無名之地。當時,英國人沒有認識到,皮毛制作的衣服、雪屋子、新鮮肉比海軍制服、纖維帳篷、罐裝食品有優(yōu)勢。因而,19世紀他們給北極探險帶來的少許技術進步——橡膠材質(zhì)做的鋪地防潮布、折疊式帆布艇及便攜式酒精爐——就顯得無足輕重了。實情是,英國船只帶的人數(shù),常常超出他們探索的土地所能產(chǎn)出的毛皮衣服和鮮肉的產(chǎn)量的供應能力;但是,他們考慮的只是龐大的隊伍,無論是否必要,而不是更適應這片土地的小而精干的隊伍。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英國這次探險失敗的原因:這次經(jīng)歷的所有參與者的素質(zhì)和渴望并不相同;經(jīng)濟效益和軍事任務的復雜性,以及像約翰·巴羅那樣的人的識見,把其他人置于這樣的境地——他們在一片土地上需要竭力領會和理解的東西和他們的渴望恰巧相反。我們現(xiàn)在所知道的地理知識的獲得是以一些人的生命為代價的。但認為他們斃命時都相信他們是為了某種比較偉大的目標而獻身,則有失唐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