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我一直都想不通酒到底有什么好喝的,我開始還以為他們酗酒是因為想要打發(fā)無聊——一堆人湊在一起借酒裝瘋可能會很熱鬧。
可是后來,我又發(fā)現(xiàn)還有很多人更愿意孤獨地喝酒。比如杰恩斯別克,偶爾會悄悄地進來,讓我們給來一瓶二兩裝的二鍋頭,靠著柜臺慢慢地,享受似的啜著。冷不丁一有人進來,就迅速把酒瓶蓋一擰,往口袋里一揣,然后若無其事地和來人打招呼,耐心地等著對方離開,然后又繼續(xù)掏出來享受——像是一個饞獨食的孩子一樣。顯然,酒帶給他的樂趣肯定不是我一直認為的——那種通常電視劇和小說書里才會解釋出來的“麻醉”呀“逃避”呀之類的說法。
更多的人是只讓我們給斟一杯散酒,接過來就一飲而盡,然后咂著嘴付錢。滿意地離去,掀開門簾大步走進外面的寒冬之中。那樣的一杯酒我們賣五毛錢。
我喜歡這樣喝酒的人,我覺得他們真的把酒當成了一樣好東西來品嘗。酒在他們那里,最次也是一種驅除寒冷的必需品。而不像那些群聚拼酒的人,又唱又跳、又喊又叫的,喝到最后,估計給他上點白開水他也無所謂了——甚至分不清了,照樣興奮得要死。我覺得他們不珍惜酒。
還有另外一類酗酒的人,占了喀吾圖酒鬼中的大多數(shù),總是在以一種非??膳碌摹梢苑Q之為“精神”——的態(tài)度在酗,他們狂飲爛醉,大部分時間卻是沉默的,而且毫無來頭地固執(zhí)、鄙夷一切稍有節(jié)制的行為。
可能每個村子都會有這樣的一幫小伙子——還沒熬到可以死心塌地地去老老實實種地的年齡,但又沒勇氣出去闖蕩一番,便天天哼著被譯成哈文的漢族流行歌,成群結隊地四處混酒喝。
更可氣的是晚上,那些人也不知道哪來的那么大毅力,冰天雪地里硬是能連續(xù)敲幾個小時的門。他們越是這樣,我們越是不給開;我們越是不給開,他們越是要堅持到底,不氣不餒,不煩不躁,一直叮叮咚咚敲到天亮,就回家睡覺去了,一覺睡到晚上,吃飽了飯,再來接著敲。
奇怪,為什么要喝酒呢?酒到底有什么好喝的?那么辣,而且還得花錢。
尤其看到那些喝醉了的人,眼神脆弱又執(zhí)著,腳步踉蹌,雙手抓不穩(wěn)任何東西。他們進入另外的世界里了,根本不接受這邊世界的約束——甚至生命的威脅也不接受。就覺得,酒實在是太神奇了——溫和的糧食和溫和的水,通過了一番什么樣的變化呢?最終竟成了如此強烈不安的液體……當我們一日三餐,吃著這些糧食,喝著這些水,溫和地日滋夜補——誰知道它們在我們身體內(nèi)部,在更為漫長的時間里,又進行著一些什么樣的變化……當我們一日日老去了,身體被疾病打開了各種各樣的缺口,當我們拄杖蹣跚地走,神智也漸漸模糊了……人的一生,也是一場緩慢的酗酒過程吧。我突然想到一個詞——殊途同歸,呵呵,世界太神奇了。不會喝酒,也罷。
(摘自《當代青年》 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