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之時，有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許多我們自以為耳熟能詳的歷史典故，如果細細究其本源，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的起源，往往與我們現(xiàn)在的用法大相徑庭。

比如說“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這個成語，乍一看，很好理解嘛。城門著火了，大家紛紛去池塘里打水救火，結果把池塘的水舀光了，水里的魚全干死了。比喻遭受了無妄之災。

可如果翻開漢朝人應劭寫的《風俗通》里《辨惑》一章，里面卻明明白白寫道：“城門失火，禍及池魚。俗說司門尉姓池名魚，城門火，救之，燒死，故云然耳?！?鬧了半天，池魚不是池塘里的魚，而是姓池名魚一個大活人，負責看城門的，因公殉職，殃的是這么一個“池魚”。我最初以為這只是一個冷笑話，結果反復查考之下發(fā)現(xiàn)，確實是真正的出處……后世對池魚的理解，只是因為名字實在應景，以訛傳訛罷了。

最具代表性的，是“呆若木雞”這句成語，現(xiàn)在的用法大家都很熟悉。其實它本來是一個褒義詞，出自《莊子》，講一個叫紀渻子的人給齊王調教斗雞。十天后，齊王問好了沒？他回答沒有，它現(xiàn)在氣勢還太驕盛；又過十天，齊王問，紀渻子回答沒有，環(huán)境還會干擾它的注意力；又過十天，齊王再問，紀渻子回答不成，它還是有點疾視盛氣。再十天，紀渻子說練成了，說它現(xiàn)在雖然偶爾還叫幾聲，但整只雞鋒芒完全內斂，殺氣無一絲外泄，看上去好似木雞那么呆。但別的雞看到這種對手，往往不敢迎敵，調頭就走——這就是《一代宗師》里宮羽田說的：“刀的真意不在殺，在藏?！?/p>

所以這句成語正確的用法，是形容絕世高手的境界。比如元代大儒韓性寫過一首雜詩 “遺榮等芻狗，養(yǎng)氣如木雞”，自謂是很高的境界。明代王世貞夸獎卓明卿長得有氣質，說過一句“更十年而狀子，若木雞者，庶可當道民矣”——擱現(xiàn)在，這就算罵人了。

還有一句成語：難兄難弟?！半y”字應該讀二聲。它出自《世說新語·德行》：“陳元方子長文，有英才，與季方子孝先，各論其文德，爭之不能決，咨子太丘。太丘曰：‘元方難為兄；季方難為弟?！?/p>

意思是說，陳季的兒子陳群，和陳諶的兒子陳忠一起爭論，到底倆爹誰比較厲害。最后他們找爺爺陳寔去評理。陳寔說這兩位實力相當，難以評價孰高孰低——這和“不相伯仲”的用法類似?，F(xiàn)在據說妥協(xié)了一下，“難”讀二聲，是成語本意，讀四聲，意思是兄弟倆一對倒霉蛋。

如果我們用這兩句成語的最初意義來造句，應該是這樣：葉孤城和西門吹雪卓然立于紫禁之巔，兩個人淵渟岳峙，其呆若木雞的英姿，真是難兄難弟……算了，還是錯著用吧。

不過為這些成語略做正本清源，并不是說現(xiàn)代人用法就是錯的。我一直覺得，一門有活力的語言，始終是在變化中的。很多我們熟悉的漢字，是從寫錯的俗字演變而來的，很多我們使用的成語，也經歷了一個復雜而漫長的流變過程，與社會變遷息息相關。每一個成語，其實有點像一臺顯示器，即使是同樣的四個字，隨著時間遷移，我們與古人看到的也不盡相同。透過詞源的考據，我們感知到的是世間萬象的無窮變化。

（摘自“馬伯庸微信公眾號” 圖/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