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秀
北美灰姑娘
我總是忘記她臉上那些線條是皺紋,只是羨慕它們彎彎朝上的喜悅。我?guī)缀踉谒袌龊峡吹江偡紟熌负吐謇弦煌霈F(xiàn)時,那滿心歡喜的面容時而閃現(xiàn)出情愛中少女的美好,直到2017年3月18日。
在洛夫遺體告別儀式的前一天,極度消瘦的師母對著我和幾位前來家中靈堂吊唁的親友悲嘆:“我圍著洛夫轉(zhuǎn)了一輩子,現(xiàn)在他走了,我不知道我該做什么了!” 令我瞬間淚奔。洛老走后的近一年來,每每想到師母這番話,猶看到鐘表上順著一格格數(shù)字安然行走的時針,戛然停在某一刻。
洛夫晚年移居溫哥華的21年是其創(chuàng)作高峰,詩書畫、三千余行《漂木》和“天涯美學(xué)”的詩學(xué)體系,均在此期間完成。罹患重癥的最后一年,仍不斷有新作問世,真可謂詩壇“高齡產(chǎn)婦”。究其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師母功不可沒。洛夫的大快朵頤和師母的烹調(diào)廚藝早已聞名華語文壇,洛老自己也戲言他和太太倆人平時一個忙書房,一個忙廚房,“各忙各的房事”。
我曾悄悄問洛老,您有一位終生陪伴的私家御廚是不是特別幸福???洛老卻操著濃重的湘音幽了一默:“她還得感謝我呢!要不是我堅持給她捧場,她怎么會提高呢!”師母在一旁嬌嗔地白了一眼,而我在她的一眼里則讀出了一個妻子對丈夫一輩子“捧場”的滿足和充實。師母坦承自己做新娘時,“廚房分數(shù)為零”,還是新郎官當了她的烹飪啟蒙老師呢。此后,洛老發(fā)我微信證實當年教新娘的第一道菜是紅燒肉和雞蛋炒西紅柿。并說自己從未下過廚,只是憑著味覺的記憶,第一次示范切肉就切到了自己的手指。洛老忘不了新娘幫他包扎流血的傷口時哭了……
外人只知作為太太的瓊芳師母照料大詩人的飲食起居,殊不知除了貼身保姆,師母也是大詩人行走江湖不可或缺的貼身秘書和經(jīng)理人。洛老每次出行和站在講臺上,背后的點點滴滴都是師母細細打理。講臺上的大詩人只會把目光投向一個人,就是相濡以沫心有靈犀的愛妻。師母會適時遞上眼神或手勢,以便他決定繼續(xù)或適可而止。難怪那些信箋泛黃紙片破損的兩百封情書卻一再清晰地呈現(xiàn)如此滾燙的直白:“芳,我不能沒有你!……”
情書里年輕的洛夫稱自己不過是“芝麻綠豆官”,但“我對我的前途抱有很大信心,將來如果我有大的成就,第一大功臣就是你!”詩人一言九鼎,晚年巨著《漂木》扉頁副標題赫然題寫著“贈吾妻瓊芳”。如果將來文學(xué)史研究洛夫,忽略了“瓊芳”兩個字,那研究勢必是不完整也不真實的。
在洛老病重的最后歲月,一位前來探望的高僧告訴師母:在病人的雙眉之間順時針方向旋轉(zhuǎn),會減輕病痛。師母聽后便每天用食指在洛老的雙眉之間順時針緩緩地轉(zhuǎn)啊轉(zhuǎn)啊,病榻上的詩魔閉目喃喃道:“這是愛的旋律。”
面對面聽師母講述“愛的旋律”,想到很多詩人寫愛情,但實際上在愛情上是糊涂的,在人生上也是糊涂的,而洛老明智而通透,這或許和他信奉莊子有關(guān)。這位“炮彈炸出來的詩人”深諳他需要怎樣的妻子和婚姻來支撐和完美他的創(chuàng)作與生命。生命、死亡、時間,從一開始就是他筆下的命題和他詩里的探索。他幾乎沒有什么歌功頌德的詩作,除了“給瓊芳”:“我則面如敗葉,發(fā)若秋草/惟年輪仍緊繞著你不停地旋轉(zhuǎn)……”這首藏頭詩每一行開頭的字連起來便是洛老深藏的玄機:“你是我唯一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