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偉 楠
(內蒙古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70)
記夢詩,或稱紀夢詩,是中國詩歌中常見的一種題材。以記夢的形式寫詩最早可以追溯到《詩經》,《小雅》中《無羊》《斯干》一般被認為是我國古代最早的記夢詩歌作品。在之后的文學史發(fā)展過程中,歷代詩歌創(chuàng)作都有記夢的傳統(tǒng),時至宋元,記夢詩創(chuàng)作進入高峰期,涌現出大量的記夢詩作。有關宋以前記夢詩的創(chuàng)作情況前人有較多論述,此處不再一一贅述①如高利華《論無意識對古代夢詩創(chuàng)作的意義——兼評陸游的紀夢之作》(《紹興師專學報》1991年第1期),李善奎《古代言夢詩的抒情模式》(《濟寧師專學報》2000年第1期),龍劍梅《人生安得有如許夢——淺論陸游的紀夢詩》(《湖南城市學院學報》2004年第5期),夏宇《陸游記夢詩的創(chuàng)作動因探析》(《甘肅社會科學》2008年第1期)等均對前人記夢詩創(chuàng)作有所梳理。。在文學史的追溯中,最為直觀的一個問題也由此顯現,即為何時至宋元,尤其是南宋至元初這一歷史時期記夢詩創(chuàng)作進入高峰?當然,記夢題材在歷代創(chuàng)作實踐中的成熟發(fā)展是重要原因?!坝泬簟?,顧名思義,即對夢境的記錄,作為敘事性詩歌,“形形色色的夢境,多元的記夢技巧,豐富了記夢詩的形態(tài),拓展了記夢詩的藝術境界?!盵1]這也是以往記夢詩研究熱切關注的地方②如梁必彪《陸游紀夢詩成因淺析》(《名作欣賞》2008年第12期),陳海銀《黃庭堅記夢詩芻議》(《樂山師范學院學報》2008年第10期)等均對單個詩人的記夢詩作內容進行論述,并未探討宋元一個時期內記夢詩作所體現的精神內涵與詩學意義。。然而對文學史的考察總離不開對當時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了解,在南宋至元初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中,詩人們躊躇彷徨、進退維谷的心態(tài)以及由此生發(fā)的精神寄托仍然是記夢詩創(chuàng)作繁盛的重要原因。從此一時期記夢詩記錄夢境的方式來看,大致有以夢境記錄詩人日常生活中時刻牽掛之事;以夢境寄托詩人對家國故園情思及對時局的看法;以夢境表現詩人對理想生活環(huán)境及狀態(tài)的追求與憧憬三種。因而此期的記夢詩作也包孕了詩人局促生活、迫切心態(tài)、家國情懷、美好理想等豐富的精神內涵。也正因如此,記夢詩在敘事性特征之外也表現出濃郁的抒情性意味。區(qū)別于以往通過夢境畫面與景物描寫抒發(fā)情感的方式,以敘事的方式抒情是宋元時期記夢詩的一大特點,而這一特點也正是對傳統(tǒng)詩學中“詩言志”、“詩史”等詩歌功能論的延伸與拓展。此外宋元時期以嚴羽等人為代表的詩評家所倡導的追求韻味的詩歌美學蔚然時興,寄托精神與情感的記夢詩也因此是此期詩學風尚的及時反映。而此期記夢詩“紀實性”所需的“直露”與“抒情性”所需的“曲折委婉”巧妙的調配也是對中國古典詩歌美學的進一步豐富,具有重要的詩學意義。
宋元時期的記夢詩創(chuàng)作,有其深厚的社會生活基礎,詩人的日常生活及詩人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促成此期記夢詩的繁盛?!拔膶W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歷來是人類精神的反映和表現,它以語言的形式凝聚了人類思想的成果,儲藏了人類情感的樣本,是人類理想、意志的寄托,欲望和痛苦的宣泄,也是快樂、幸福和所有美好體驗的歌唱?!盵2]記夢詩是詩人們對身處那一時期個人精神世界的感性記錄和生動再現,表現出詩人豐富的精神內涵。
俗言“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文學表達中,這一認識亦為十分常見,其中最為典型的便是記夢詩作。記夢詩作通過記夢這一形式記述詩人在日間的所思所想,常常是“積想成夢”“思極成夢”,由此來體現詩人們的日常情思。詩作記錄詩人的日常情思很早就被詩人們運用到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如《詩經·周南·關雎》中就表現了日常間的男女情思。時至宋元,這樣的記夢詩作大量出現,并且這樣的記錄也不再局限于此,而是變得十分豐富,有對親友的思念、對恩師的追念以及對往事的嘆息。
黃庭堅的《思親汝州作》即為詩人思念親人之作。詩人是有名的孝子,宦海沉浮使其長時期的與母親分離,日間的思念之情在夢中得以延續(xù),于是“五更歸夢三百里,一日思親十二時”,官場上的得失并不令人擔憂,卻總是為遲到的家書而時常掛念。于是,這樣的思念即在夢中得以表達。類似的思念之作至元代有宋褧所作的《孝感紀異詩》是對父子之情的懷念,王冕的《紀夢》、丁鶴年的《夢得先妣墓》是對母親的追憶,謝應芳的《記夢》則表達了對亡兄的深切追念。王惲《夢陳節(jié)齋》《歸夢瑤》、揭傒斯《四友詩》等篇則是表達對亡友的追憶。
耶律楚材所作《蒲華城夢萬松老人》為思念恩師的記夢佳作。萬松老人即金元時期的名僧釋行秀禪師,耶律楚材在金中都被蒙古大軍攻破后投入釋行秀門下,成為其嗣法弟子。耶律楚材創(chuàng)作此詩時正值追隨成吉思汗西征,其身處萬里之外的異域他鄉(xiāng),對恩師的思念,唯有在夢中相遇。夢中所見的恩師對其依然諄諄教誨,這其實正是詩人在日間常常對自己警誡的話語,日間的所思在夢中依舊出現,卻“只道夢中重作夢”,而“不知愁底更添愁”。此外,耶律楚材早些時候創(chuàng)作的《夢中偶得》以及王惲的《朱干玉戚詩》均是夢會恩師的記夢之作。
對往事的追憶在記夢詩作中是數量最為眾多的表達,尤其到了宋元,借記夢來表達對往事的懷念成為十分重要的一種寫作形式,正像黃庭堅在《奉答李和甫代簡二絕句》所寫:“夢中往事隨心見,醉里繁華亂眼生”(《山谷外集》卷七)。這一類型的記夢詩作中,陸游的詩作最為豐富。陸游作為記夢詩歌創(chuàng)作的集大成者,其記夢詩的創(chuàng)作不僅標志著宋代記夢詩的最高成就,更是中國記夢詩歌創(chuàng)作的高峰。清人趙翼在《甌北詩話》中說:“即如紀夢詩,核計全集,共九十九首。人生安得有如許夢,此必有詩無題,遂托之于夢耳。”[3]在其數量眾多的記夢詩作之中,有大量的詩作就是記敘其從軍征戰(zhàn)的往事:“憔悴劍南雙鬢改,夢中猶上暗門船”(《劍南詩稿》卷九《記夢》)、“征行忽入夜來夢,意氣尚如年少時”(《劍南詩稿》卷六十九《記夢》)。詩人一生念念不忘恢復中原,短暫的從軍征戰(zhàn)生涯是其終生難忘的一段回憶,故夢中常思從戎戍邊,以此來寄托渴望抗金救國的壯志理想。詩人用記夢詩來表現對那樣一段經歷的懷念,借此抒發(fā)自己內心壓抑苦悶的情緒。
宋元時期的詩人們身處歷史滄桑巨變之中,其自身的遭遇是獨特的。尤其是生活在南宋、元初時期的詩人,他們大多經歷喪國之痛,現實的苦悶壓抑往往需要記夢這一形式來加以表達。宋元時期記夢詩歌的創(chuàng)作正是這一時代詩人們內心欲望及現實痛苦的宣泄,由此來寄托詩人們對于家國故園的情懷。
生活在宋代尤其是南宋的詩人,他們的理想面對著社會的重重壓抑,一方面,南宋統(tǒng)治者偏安東南,不思恢復中原,眾多詩人們北定中原的理想難以實現;另一方面,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腐敗以及各勢力集團之間的相互爭斗,更令眾多空懷理想的詩人不得不妥協(xié),甚至是遭受迫害。心系國憂的詩人面對現實的不幸遭遇,其內心有無限的悲痛與沉重的負擔,于是,記夢詩歌的創(chuàng)作就成為詩人們釋放心理重負的自覺選擇。這之中最具標志性的人物便是陸游。詩人身逢北宋滅亡之際,入仕之后因堅決支持抗金,屢遭主和派排斥?,F實的苦悶遭遇,北定中原的抱負難以施展,使得詩人通過記夢這一形式來抒發(fā)自己內心的壓抑。陸游記夢詩的產生是其面對現實境遇之后,內心愛國情感的爆發(fā)與宣泄,故其詩歌創(chuàng)作所要表達的終極理想便是北定中原。陸游記夢詩中寫“夢里都忘困晩途,縱橫草疏論遷都”(《劍南詩稿》卷二《記夢》)、“夢里都忘兩鬢殘,恍然白纻入長安”(《劍南詩稿》卷二十一《記夢》)。詩人的報國理想屢遭挫折卻又從未磨滅,光復故土始終是其畢生的追求,詩人通過這樣大量的記夢詩作在寄托家國故園之思的同時抒發(fā)了其終生的理想信念。
至元代,文人由宋入元,被視為宋遺民詩人。他們自身的遭遇不僅與南宋詩人感同身受,更是加劇了內心苦悶與現實壓抑的痛苦感受,因此,大量詩人自然不可避免的是希望通過寫夢來表達自己現實的遭遇以及面對改朝換代的態(tài)度,這之中自然流露著詩人們對于故國的無限懷念。這一時期的著名詩人戴表元即創(chuàng)作有大量的記夢詩作,其詩歌中多傷時憫亂,同情民間疾苦,更是寓有對趙宋王朝的故國之思?!秹糁凶鳌分袑懙溃骸般皭澊猴L倦游夢,木蘭亭上望淮南”(《剡源集》卷三十),一個“望”字,道出詩人對于故國的無限懷念以及對現實的無限悵惘;《夢湘江》一詩中寫道:“侯芭一足何人是,白首劉郎正苦吟”(《剡源逸稿》卷四),更是表達詩人在夢中對往事的追思、對過往的懷戀,苦吟中蘊涵著的始終是現實中壓抑著的無助之感以及內心里懷念著的故國之思。大量入元的宋遺民詩人通過記夢來宣泄自己所面對的困境與迷茫,他們不得不通過夢境來尋求滿足與慰藉,這之中蘊含著的也始終是對于故國家園的無限懷念。生活在元代的宋遺民詩人們,經歷戰(zhàn)亂之禍與亡國之痛,面對新朝時,都會有不適感與無助感,詩人們這種抑制的、受壓抑的感受和對故國家園的懷念通過記夢的形式來表達抒發(fā)出來,寄情于夢境。入元的文人所面臨的矛盾復雜而又尖銳,“其中,最突出的是精神追求與物質利益、傳統(tǒng)信仰的延續(xù)與客觀現實的許可之間產生嚴重的錯位”[4]。大量記夢詩的出現,大都是詩人們內心真實情感的表達與宣泄,在繼承前人文學傳統(tǒng)基礎之上,為記夢詩的創(chuàng)作賦予了更深厚的文化內涵以及強烈的時代反映。
宋元時期的記夢詩作中常??梢钥吹皆娙藗儗τ诶硐肷畹淖非蠛拖蛲娙藗儸F實的不幸遭遇使得他們不得不借助夢境來進行建構一種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詩人們或經歷官場的沉浮、或經歷家國的破亡、或經歷新朝的不適,他們在積極進取與消極潛退之間游離,在現實與夢幻之間徘徊,于是借助記夢詩歌來構筑一個理想幻境,他們回歸自然,隱逸于山水之中,由此來表達對于理想生活的無限追求。這既是對中國傳統(tǒng)山水田園詩歌的豐富,亦是對中國古代隱逸思想的延續(xù)。
黃庭堅在首次應舉落第之后,族居鄉(xiāng)里,同族內父兄友朋輩切磋琢磨學問,吟詠賦詩:“人曾夢蟻穴,鶴亦怕雞籠”(《山谷外集》卷七《次韻十九叔父臺源歌》)、“影落華亭千尺月,夢通歧下六州王”(《山谷外集》卷七《叔父釣亭》)。閑居鄉(xiāng)里之后,詩人回歸于自然界中,醉心于山水泉林之中,在記夢詩作之中真正體現出隱逸的樂趣。之后步入仕途,詩人擔任八年學官,任國子監(jiān)教授,在這八年的學官生涯之中,詩人的隱逸之心始終未泯:“伏枕夢歸路,子規(guī)吟翠微”(《山谷外集》卷六《同世韻作寄伯氏在濟南》)、“我夢浮天波萬里,扁舟去作鴟夷子”(《山谷外集》卷一《再次韻呈明略并寄無咎》),記夢詩作中始終流露著對于理想的隱逸生活的向往。
詩人何夢桂在入元后所作的《記夢》也流露出這樣的情感,其詩云:“萬木蕭踈老翠高,此身慚愧獨堅牢。編書未了留侯事,何處仙源可種桃”(《潛齋集》卷三)。何夢桂于宋時官至大理寺卿,后面對宋王朝一步步走向滅亡,知國事已不可為,故引疾去,至元,屢征不起,終于家。該詩寫于詩人五十八歲,至元二十三年,詩人為推敲兩句詩而沉溺于夢境,等到醒來,還是沒有得到答案,故作《記夢》詩。何夢桂正是借此夢境的敘寫表達自己的彷徨與無適感,以及由此生發(fā)的希冀?!扒孛穹N桃”是對故國的懷念與堅守,“張良編書”又表現出詩人空有文采卻又不愿為新朝服務的惆悵。詩人只能通過夢境來表達,通過記夢來尋求解脫與答案,詩人詩作中尋找的“種桃仙源”其實就是詩人渴望和追求著的理想生活。
宋元時期的記夢詩作常常以記敘日常之思來表達對于親友的思念,以現實的遭遇來寄托對故國家園的懷念,以夢境的營造來表現對理想生活的向往。由此記夢詩作中蘊涵了詩人們局促生活、迫切心態(tài)、家國情懷、美好理想等豐富的精神內涵。而這一時期的記夢詩作也往往大多是以敘事的筆法來進行抒情,在敘事性特征之外也表現出濃郁的抒情性意味,由此體現出宋元時期記夢詩作“以敘事來抒情”的特點。
宋元之前的記夢詩作取得了一定的發(fā)展,但前代記夢詩作往往多是以描寫來抒情。直至宋元時期,記夢詩作進入黃金時期,記夢詩作大量出現,其敘事性特點也在這一時期的詩作中鮮明地突顯。如宋代蘇軾的《石芝》,其詩并序構成了一段完整的故事,詩人通過敘事,將人物的行動、場景的切換、夢境的首尾等交代得極為清楚。記夢詩由此向敘事的手法側重,“以敘事來抒情”成為宋元時期記夢詩作十分重要的一種手法,這種“以敘事來抒情”的方式是對傳統(tǒng)“詩言志”“詩史”等詩歌功能論的豐富。
“詩言志”是對詩的本質特征的認識,《尚書·堯典》記:“詩言志”,所謂的“志”有“記”的意思,也有“思想”“抱負”“志向”的意思,說明詩歌本身即有敘事與抒情相結合的意蘊?!睹娦颉吩疲骸霸娬撸局?,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鼻?、志并提,兩相聯(lián)系,中國詩歌發(fā)展史中并沒有完整意義上的敘事詩,即使是在敘事的過程中也一定要抒發(fā)感情。而中國古代的抒情詩歌大部分多用描寫,尤其是景物的描寫,由此達到情景交融的境界。記夢詩歌作為典型的敘事詩歌類型,作品以敘事來抒情本身就具有特點,詩人在記夢詩的敘事過程中必然蘊含有詩人所要表達的情思。中國古典詩歌中即具有敘事中抒情的傳統(tǒng),如《詩經》中的諸多作品(《衛(wèi)風·氓》、《周南·芣苢》等),以及被稱為“樂府雙璧”的《孔雀東南飛》和《木蘭詩》,都是在敘事中抒情。宋元時期的記夢詩作很好地延續(xù)了中國詩歌敘事中抒情的傳統(tǒng),并且諸多詩作在記敘中抒情是對“詩言志”傳統(tǒng)的延伸。
詩人陸游身逢北宋滅亡之際,入仕之后雖堅決支持抗金,卻屢遭主和派排斥?,F實中所遭受的苦悶壓抑使得詩人常常利用記夢來寄寓其志向,如詩作《記九月三十日夜半夢》(《劍南詩稿》卷三十三):
一夢邯鄲亦壯哉!沙堤金轡絡龍媒。兩行畫戟森朱戶,十丈平橋夾綠槐。東閣群英鳴佩集,北庭大戰(zhàn)捷旗來。太平事業(yè)方施設,誰遣晨雞苦喚回?
詩作開篇即以“壯哉”總領此夢,為全詩壯闊的詩境奠定了情感基調,一幅軍隊大捷歸來的畫面徐徐展開。這不正是詩人一生都在心心念念的“太平事業(yè)”?不正是詩人一生都在追求的恢復中原的志向?閱讀全詩不難發(fā)現,詩作通過夢的片段的選取營造出一幅完整的夢境,同時暗伏敘事脈絡,與夢外現實的敘事緊密相連,通過敘事來抒情,表達詩人想要戰(zhàn)場殺敵、收復山河的豪邁之志。
當然,陸游的記夢詩作并非都是要表達其在政治上的豪情壯志,還有詩作表現了詩人在其創(chuàng)作上的一種追求和志向,比如其詩作《記夢》(《劍南詩稿》卷十五):
夜夢有客短褐袍,示我文章雜詩騷。措辭磊落格力高,浩如怒風駕秋濤。起伏犇蹴何其豪,勢盡東注浮千艘。李白杜甫生不遭,英氣死豈埋蓬蒿。晩唐諸人戰(zhàn)雖鏖,眼暗頭白真徒勞。何許老將擁弓刀,遇敵可使空壁逃。肅然起敬豎發(fā)毛,伏讀百過聲嘈嘈。惜未終卷雞已號,追寫尚足驚兒曹。
詩人在夢中遇到有客來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指點迷津,夢中所見的詩作格力之高,前所未見。詩人將夢中詩作比作戰(zhàn)場,感嘆李白杜甫的詩作所達到的高標,使后世的詩人難以追趕,對其欽佩之余更表現出自己想要獨樹一幟、自成一家的迫切心情,這正是詩人始終追求的詩歌理想。此詩的夢境更像是一幅戰(zhàn)爭場面,詩人們參與其中仿佛正在進行著一場戰(zhàn)爭,詩歌的畫面感十足,在記敘“戰(zhàn)爭”的過程中表現了詩人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志向與追求。
到了元代,面對異族的統(tǒng)治和科舉的停廢,建功立業(yè)不再是那一時代文人唯一的理想抱負,文人們的志向更多的轉向追求生活的安穩(wěn)和內心的平靜,于是眾多詩人在記夢詩作中都不免表現出隱逸之志。如元代詩人王旭的記夢詩《九月十三夜夢中作》(《蘭軒集》卷一):
吾不羨世長,亦不憂世短。乾坤在吾身,今古猶夜旦。今登昆侖顛,一笑了萬變。好風從西來,浮云眼中散。
從詩作中不難看出詩人的灑脫與自由,詩人既不羨慕“世長”,亦不必擔憂“世短”,在蒼茫的天地之間,似乎乾坤都系于詩人一人之身。詩人在夢中登上昆侖之巔,一笑便可了卻千萬變化,世間萬物都如浮云般散開,這是何等的灑脫。詩人一生都未入仕,支撐他的應當始終就是內心這份不受約束、向往自由的追求,詩人以詩言志,以夢中之作表達了追求自由的志向,展現了一個時代的社會風氣。
“詩史”即以詩來記錄歷史,這其中的歷史既包括個人的生活經歷,也包含社會的發(fā)展歷程,往往國家出現大的變亂,作為主體的詩人親身經歷了發(fā)生重大轉折的歷史事件,于是具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詩人多從自身的情境出發(fā),創(chuàng)作反映重大歷史轉折時期的歷史事件、帶有強烈的寫實性的敘事詩作。這類詩作以敘事為主,帶有強烈的主觀抒情色彩,詩作飽含詩人血淚和苦痛的人生經歷,表現了詩人對于現實深沉的思考和憂國憂民的情懷。身處宋元時期,尤其是南宋元初時期的詩人往往具備創(chuàng)作“詩史”這樣的條件,詩人們在那樣一個時代往往無法直抒胸臆,于是記夢詩作便很好地承擔了這樣的責任。這一時期的記夢詩在歷史的記錄中表現出生活在這一時期的詩人們對民生國計的關心和個人的情感體驗,這樣的詩作正是對“詩史”的延伸。
南宋末年,國家積貧積弱、內憂外患,伴隨著蒙元的不斷外侵,本就千瘡百孔的趙宋王朝愈加風雨飄搖。國家的徹底覆滅給宋末的文人士子造成重創(chuàng),以天下為己任的文人士子回天無力,愛國之情、亡國之痛、黍離之悲等多種復雜的情緒蔓延在詩人們的夢境之中。至元十六年(1279年)十月一日,著名愛國詩人文天祥被押送到大都,在被囚禁后的一年,詩人創(chuàng)作了一首記夢詩作《去年十月九日余至燕城,今周星不報,為賦長句》(《文山集》卷十五),記述了詩人在南宋滅亡期間的一系列親身經歷,表現了詩人面對國家破亡的悲痛心情?!肮碛扒酂粽展伦?,夢啼死血丹心破”,鬼影青燈陪伴著身陷牢獄的詩人,而詩人也常常只能在夢中啼哭故國,致使丹心破碎。經歷了亡國之痛的詩人常常后悔當年未“跳東?!保樟粢活w愛國之心。全詩向我們展現了南宋滅亡的歷史畫面,記述了身處其中的詩人的親身經歷,表達了詩人想要以死殉國而不得的痛苦心情。
元世祖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江南總攝番僧楊璉真珈(札木楊喇勒智)發(fā)掘宋帝陵寢,宋遺民們無不痛心疾首。之后,南宋末期愛國詩人林景熙與鄭宗仁、謝翱等一同暗中將宋帝的骸骨搜集、埋葬起來。宋高宗、宋孝宗的骸骨埋在會稽蘭亭,后來又找到宋理宗的骸骨,合埋在一起。迫于元朝統(tǒng)治者當時實行的高壓政策,林景熙《夢中作四首》(《霽山集》卷三)以記夢的形式記錄這一歷史事件。作品以凄愴的聲調記錄了埋骨的經過,抒發(fā)了詩人的悲憤,并希望將來能讀到他的詩的人知道,民族正氣依然存在,不會隨著國家的淪亡而完全消失??梢哉f,全詩凄愴悱惻,吞吐嗚咽,表現了宋遺民懷念舊君故國的悲慟之情:
珠亡忽震蛟龍睡,軒敝寧忘犬馬情。親拾寒瓊出幽草,四山風雨鬼神驚。
一抔自筑珠丘陵,雙匣猶傳竺國經。獨有春風知此意,年年杜宇泣冬青。
昭陵玉匣走天涯,金粟堆前幾吠鴉。水到蘭亭轉嗚咽,不知真帖落誰家。
珠鳧玉雁又成埃,斑竹臨江首重回。猶憶年時寒食祭,天家一騎捧香來。
詩作第一首記敘皇陵被掘,詩人等人搜集之情形;第二首是想象先朝皇帝在九泉之下的哀傷;第三首寫宋遺民們對先帝的懷念之情;第四首抒發(fā)了詩人自己的亡國之痛?!秹糁凶魉氖住肥故掠玫洌瑒e有寄托,以慘惻的筆調記敘了詩人與友人拾埋先帝遺骨的過程,表達了詩人的憤慨之情。詩人以詩存史,希望后世能夠砥礪氣節(jié)。全詩凄慘悲傷,表達了詩人對于國破的莫大悲戚和對故國的深沉眷懷。而且這一壯烈義舉,也深為后人所稱頌,明文徵明在《雙義祠記》盛贊林、唐為“千古之大義士”。
宋元時期,以嚴羽等人為代表的詩評家所倡導的追求韻味的詩歌美學蔚然時興,而寄托精神與情感的記夢詩正是此時期詩學風尚的及時反映。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辨》中評盛唐詩時說:“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 相中之色, 鏡中之像, 言有盡而意無窮?!彼谩傲缪驋旖牵瑹o跡可求”來形容一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空靈玄遠的詩境,詩歌含蓄、追求韻味的美學風尚在宋元時期開始蔚然成風。宋元時期的記夢詩作以隱喻的表現手法,借夢來抒發(fā)情懷,吟詠性情,詩人們創(chuàng)作時往往“言在此而意在彼”,其目的便是借助記夢這一形式來表現直白平實的方式所無法表達的內容。記夢詩所表現出來的情感曲折委婉并不直接,反映了當時時代追求韻味的詩學風尚。
記夢詩作所表現的追求韻味的詩學風尚,最早可以上溯到《莊子》[注]《莊子·天道》云:“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北憩F了不可言說、只能體悟的道家思想,故而詩歌創(chuàng)作所要表達的言外之意要留給讀者去體悟。之后鐘嶸在《詩品序》中云:“文已盡而意有余”,又說“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劉勰的《文心雕龍》與陸機的《文賦》中也都有類似的論述。至司空圖,他在《與李生論詩書》中提出“味外之旨”“韻外之致”,在《與極浦書》中提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并且《詩品》創(chuàng)辟“含蓄”一品,“不著一字, 盡得風流”,由此,“含蓄”的美學范疇正式確立。時至宋代,歐陽修《六一詩話》引梅堯臣的話:“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卑炎匀?、含蓄結合在一起,以作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高標準。蘇軾在《書黃子思詩集后》一文中說:“信乎表圣之言,美在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嘆也?!笔状螌⒃姼璧暮蠲捞嵘皆娢兜膶徝栏惺芎托睦?。。至宋代,蘇軾受司空圖啟發(fā),并結合其自身的創(chuàng)作經驗,提出了“味外之味”的審美追求。追求韻味從一種表達方式到一種審美觀念的形成,到了宋元時期才得到較完善的理論總結。這一方面是因為一種觀念的形成需要一定的實踐經驗的積累,另一方面也需要相應的社會心理背景和理論背景的支持,其中禪宗說禪“不說破”和“繞路說禪”的言說方式起到了重要作用,“是禪宗的‘不說破’對詩學產生了直接的影響,使詩學傳統(tǒng)中有關暗示和體悟的意識更加自覺并得到理論上的強化?!盵5]至宋元時期,詩歌美學追求一種不說破,曲折委婉的效果,而這一時期大量出現的記夢詩作也正是對這一詩學風尚的直接反映。宋元時期的記夢詩如前文所述多為敘事之作,敘事詩一般是要求直露的,但記夢詩所展現出來的美學感受卻是曲折委婉的。記夢詩作通過敘事來抒情,通過夢境的紀實這一特別的抒情方式來表達情感。而宋元時期的記夢詩又是通過以現實捕捉的意象來構成夢幻的境界和單句的直白與整體的韻味相結合這樣獨特的方式以達到曲折委婉的詩美境界。
宋元時期記夢詩的創(chuàng)作大多是通過在現實中所捕捉到的意象來構筑夢境,因而所構筑的夢境也就處于虛實之間;再用具有生活真實的夢境(所謂紀實)來構筑虛幻的境界,由此,詩歌的境界也就處于虛實之間。由實到虛,再由虛到實,虛實在不斷轉化中。由此虛虛實實,“現實——夢境”,形成一個兩層的回環(huán)往復的境中境,從而構筑了一個曲折回旋的夢幻世界。
宋元時期的記夢詩作中常常會看見詩人將現實中捕捉到的意象記述在夢中,從而構筑一個虛幻的夢境。而這些意象又都是在現實中十分常見,其中“梅花”便是在宋元時期記夢詩作中十分常見的一種意象。如仇遠的記夢詩作《梅夢》:“緗梅眩晨霞,素梅迷暮雪。一翁著花間,冰霜殊皎潔。蜂蝶猶未知,香味老逾烈。夢中識歸涂,踏遍孤山月”(《金淵集》卷一)。梅花因其孤高絕俗的形象十分符合當時宋元時期文人內心的價值取向,故而記夢詩作中便常常出現這一意象,用以構筑夢境。仇遠的這首《梅夢》便是利用“梅花”這一現實中的意象構筑起一個完全虛幻的“梅”的夢境,但在這個虛幻的夢境中間,“梅花”又是真實存在的。詩歌通過“緗梅”“素梅”等“梅”的意象與“晨霞”“暮雪”“冰霜”等意象交相輝映,共同構建夢境來表達詩人“夢中識歸涂,踏遍孤山月”這樣對故國家鄉(xiāng)的思念之情。這一“梅花”構筑的夢境如在目前,使人仿佛置身其中,在虛虛實實的詩歌表達之間達到了曲折委婉的詩美境界。
類似的詩作還有何夢桂的詩作《贈同舍生》:“爐亭曾憶看梅花,揺落江湖兩鬂華。夢斷羅浮寒月墮,見梅不認是誰家”(《潛齋集》卷三)。詩人同樣采用“梅花”這一意象,由現實中所懷念的“梅花”進入到構筑夢境的“梅花”,而夢境中所見到的梅花又同樣是真實的“梅花”。在爐邊回憶起往日所見的梅花,如今兩鬢卻早已斑白,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夢中的場景是荒涼凄清的,在寒月映照下所見到的梅花卻不識是誰家之梅,不由令人感慨萬千。這首詩作同樣是借助“梅花”這一意象表達了詩人對于故國家園的無限懷念,詩歌營造了一個幽寒的夢境,在現實與夢境的轉化中表現出婉曲的詩歌境界。
記夢詩即是對夢的記錄,因而在記錄或敘事的過程中,單拿出每一句詩,其敘述的方式都是直陳的,美學感受是直白的,但詩作的整體感受卻是婉曲的,這便是記夢詩作作為一種敘事詩作在表達抒情上的獨特之處。單句的直白與整體的韻味相結合,使得宋元時期的記夢詩作既反映了當時的詩學風尚,又豐富了曲折委婉的詩歌美學。
何夢桂的《再和張秋山杭州孤山二首(其二)》中寫道:“百年故國成塵夢,千古青山憶舊游”(《潛齋集》卷二),“百年故國”和“千古青山”都被直接地記錄到夢境之中,將“故國”與“青山”直接地呈現在讀者面前,但這樣的場景記述又自然而然地蘊含著詩人對于故國家鄉(xiāng)的無限懷念。詩人采用這樣直接地記述方式,敘說故國已成為煙塵往事,面對青山只能夠去懷念往日的舊游。詩人就是在這樣直接的敘事過程中曲折委婉地表達了其內心強烈的故國之思、亡國之痛。類似的記夢詩句還有陳著的“風雨故都同死夢,山林晩景十年饒”(《本堂集》卷十八《城中赴范純甫酒有感》)、仇遠的“故里未歸先入夢,新交雖好少知心”(《金淵集》卷五《和南仲見寄》)等,均是借敘寫“故都”“故里”表達內心深切的愛國之情,所蘊含的情感悲憤而壯烈。此外,林景熙在《漁舍觀梅》中寫:“回首西湖千樹遠,扁舟寂寞夢中尋”(《霽山集》卷四),戴表元在《有人示山水畫卷以為元暉作求詩》寫:“一塢亂云濃似潻,春風吹夢過西湖”(《剡源集》卷三十)。這兩首詩則是借助敘述游覽西湖的場景,記述于夢境之中,采用直白的敘事,將西湖所具有的美學感受直接呈現給讀者。
由此可見,記夢詩作單句的直白與整體的韻味相結合這樣的方式,豐富和拓展了敘事詩作的抒情性特征,并且極大地豐富了宋元時期追求曲折委婉的美學風尚。宋元時期的詩人在敘述過程中往往采用直接敘事,呈現給讀者直觀的美學感受,但當現實的意象進入到虛幻的夢境中時,詩歌整體呈現的又往往是含蓄且不真實的意境,詩人由此來表達一種曲折委婉的詩歌境界。
宋元時期大量出現的記夢詩作與當時文人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密不可分,身處宋元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詩人們躊躇彷徨、痛苦壓抑的心態(tài)以及由此生發(fā)出的精神寄托都推動了記夢詩歌創(chuàng)作的繁榮。詩人們將情感寄托于夢境之中,以敘事的方式來進行抒情,延伸和拓展了中國中國傳統(tǒng)詩學中“詩言志”“詩史”的詩歌功能,區(qū)別了以往以夢境畫面和景物描寫來進行抒情的方式。并且宋元時期的記夢詩作以現實捕捉的意象來構成夢幻的境界和使單句的直白與整體的韻味相結合反映了當時追求韻味的詩學風尚。宋元時期記夢詩歌的創(chuàng)作為之后記夢詩作的發(fā)展產生了重要影響,一方面,家國情懷、美好理想的精神內涵深刻影響了明清兩代詩歌的創(chuàng)作;另一方面,追求韻味、含蓄蘊藉的詩學風尚為明清兩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樹立了典范。質而言之,宋元時期記夢詩歌的創(chuàng)作在中國記夢詩歌史上占有十分重要地位,具有豐富的精神內涵和不可忽略的詩學意義,對記夢文學的發(fā)展具有獨特而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