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寶君
張愛玲與李碧華小說愛情、生命觀之比較
徐寶君
(延邊大學,吉林 延吉 133002)
張愛玲與李碧華同為20世紀影響頗大的言情女作家。在這兩位女作家的作品中,女性主義思想和態(tài)度常以愛情觀與生命觀的形式展現(xiàn),因而對二人作品中的愛情觀、生命觀進行研討是探索其思想價值的必要之舉,而在此基礎上的對比則更可以于幽微處發(fā)現(xiàn)兩位才女在各自的女性主義思考中獨到的一面。
張愛玲;李碧華;愛情觀;生命觀;女性主義
作為活躍于20世紀的女性主義作家,張愛玲與李碧華無論從人格魅力或是藝術影響力上都幾可等觀,加之身為后輩的李碧華曾在一段關于張愛玲的評價中充分體現(xiàn)了對張的深刻理解與格外推重,于是更多人愿意將二人對舉而談。
正如李碧華所言“寫小說的誰沒看過她(張愛玲)?看完了少不免忍不住模仿一下”,她與張愛玲之間的繼承關系是毫無疑問的。在藝術風格上,瑰奇絢爛的想象是二人共有的突出特征,但張好用一種陌生化的語言方式造出反差,刻意在作品與作者的冷眼間留出一段距離;李則喜歡趁熱打鐵,在這些本已奇得罕見的想象上再設傳奇,用一系列奇思、奇人、奇景、奇事來把故事布置得熱熱鬧鬧、轟轟烈烈。
也正因此,雖然同寫愛情,由張寫出便是“浮情”,而由李寫出則要稱作“奇情”。可以說,張愛玲懂生命、懂愛情,卻以旁觀者的角度冷冷道出,所以顯得蒼涼;而李碧華懂生命、懂愛情,卻以最激烈的形式將之統(tǒng)統(tǒng)呈現(xiàn)然后狠狠毀滅,于是顯得濃麗。而這些對生命、愛情同樣通透的感悟與見解,就是造成兩位才女似異而同的關鍵,二人最為精華的思想價值——女性意識,也貫穿在其中。
張愛玲與李碧華的愛情觀都是以女性主義思考為基礎而形成的愛情觀,她們以女性的身份自我審視、借女性的角色發(fā)揮展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女性自身理想的愛情與包括父權、男權、物質(zhì)世界等在內(nèi)的客觀現(xiàn)實的沖突后痛定而思,最終形成了這種女性特色的愛情觀。
俗世中的愛戀往往是場悲劇,這是張愛玲與李碧華的共識,于是其言情作品中的女性也自然而然成為了悲劇化的角色,無論她們有多美、也無論她們多高傲。然而在這種悲劇的安排中,兩人卻呈現(xiàn)出了截然相反的思路。
張愛玲筆下的悲劇女性角色是在特定時代與環(huán)境下的必然產(chǎn)物。在她的小說當中,無論《沉香屑》還是《金鎖記》、無論《連環(huán)套》還是《傾城之戀》,作為主角的女性最終都會用無比現(xiàn)實的價值觀殺死真正單純的愛情。她們在現(xiàn)實層面追求對婚姻的依靠、在精神層面追求對金錢的依靠,慢慢地她們已不愿再用最初純粹的愛去左右行為,于是一個個或化為了行尸走肉、或沾沾自喜于虛妄浮華的結局,成為了一副“去愛化”了的軀殼。
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就是這樣地在“去愛”之后“消亡”,即便她們還活著;而李碧華筆下的女性則是在愛情中“復蘇”,即便她們選擇了死亡的形式。在她的作品當中,無論出身卑微還是背負千古罵名,女人甚至不是女人的女妖、女神,都在追求純粹的、自由的真愛。當找到了,她們便轟轟烈烈地去愛;當發(fā)現(xiàn)理想中的愛遭受了玷污,則以死相抗,即便在死后也會上天入地地繼續(xù)愛的找尋。
作品中的男性角色是張、李二人寄托女性主義思考的另一個載體,他們就像鏡子,在對面將其愛人身上女性精神映照得更加清晰,然后在她們轉(zhuǎn)身離開時連影子都不留地與她們合在一處,完成了對作者思想完整、立體的表達。
男性角色在二人筆下是不同的,這歸根結底是由于作者生活時代和環(huán)境的不同。張愛玲生活在物質(zhì)文明剛剛爆炸的上海,使男性這一傳統(tǒng)社會的主干群體變得孤單而浮躁,他們將精力更多用在對社會定位的尋求與狐疑上,很少專心去愛。而李碧華則生活在20世紀后半葉的香港,完全的殖民以及資本發(fā)展的基本穩(wěn)定使得物質(zhì)文明的秩序在那里早已成形,男女都找到了各自的定位,習慣了在錢影下的麻木。因此李碧華常將故事的背景放回時空的另一端,借遙遠的古人來演繹理想和懷念中的純真愛戀。故事中的男性無論段小樓一樣的硬漢、還是十二少一樣的美男,雖然仍然有著種種現(xiàn)實和人性的無奈,卻是真正需要愛情、愿意去愛的,他們才是真正的女子尋求“愛情”的對象。在這當中或許有思想的沿用與借鑒,但不可否認地,兩位女作家都在各自的作品中以豐滿的人物和精彩的情節(jié)極為出色地演繹了這樣一則心理現(xiàn)實,表明了明顯的女性主義立場。
在女性的意識世界中,愛情是生命的主體,因而對包括張愛玲、李碧華在內(nèi)的女性作家的生命觀的探尋也仍離不開對其愛情敘寫的分析。作者將心目中愛情的真相通過精心設計的典型人物與典型環(huán)境呈現(xiàn)而出,是顯性的思考,屬于愛情觀。而在選擇如此安排愛情時的思考則與其生命觀斷難分開,這是一種隱性的思考,這種“所以然”的部分便是生命觀的作用結果,因此情節(jié)安排背后的審視之眼和言談之心便是挖掘女性文學作家生命觀的理想切入點。
張愛玲將自己的小說集命名為《傳奇》,但所記所寫卻無非是都市男女的癡愁愛恨,不同于尋常意義的傳奇故事——這是就內(nèi)容而言。在藝術表現(xiàn)上,她也沒有采用敘寫傳奇的寫作習慣,而是無比冷靜地、輕描淡寫地記述著一切,仿佛這些故事只是一些家常的瑣事,說的是再常見不過的愛情。而李碧華則不然,她筆下的故事或?qū)?、或復仇、或是驚世奇緣、或是不倫之戀,無一脫得開“傳奇”兩字。這還不夠,她還專愛寫傳奇的古人(如潘金蓮)、傳奇的妖精(如青蛇)、傳奇的職業(yè)(如戲子),讓他們上天下地、死去活來,展現(xiàn)理想中最特別的愛情。
張愛玲之所以如此寫,是因為她的現(xiàn)實。她不信輪回、不信奇緣,也不相信才子佳人的情比金堅。她認為所謂的愛在流行“去愛”的當時常是財欲、色欲的幌子,人間之愛也不過是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她清楚什么是愛,自然也便看透了這些行為的本質(zhì),于是她跳出這些癡纏的圈,在圈外冷靜地記下這些女子由有愛的女人到去愛的“活死人”的過程,每寫一筆都是一層心冷——一切悲劇的傳奇都是人的自作自受。而李碧華則是一個浪漫的作家,當對現(xiàn)實世界的男女關系感到失望,就用極端瑰奇的想象描繪理想中愛的樣子、展現(xiàn)主觀與現(xiàn)實的矛盾、痛斥背叛愛情的男女。唯有傳奇性的構思才能撐得起理想的恢宏、也唯有傳奇性的手法才能訴得動山洪一般的情緒。冷靜對熱烈、現(xiàn)實對浪漫,體現(xiàn)的正是張愛玲與李碧華生命觀的傾向差別。
在二人的作品中,這種態(tài)度最為明顯的體現(xiàn)是在為人物安排的結尾。張愛玲是位矜持的作家,無論角色的經(jīng)歷被她安排得多么悲慘波折,她始終控制著自己不露一絲悲喜、不置一句說辭,但有兩點態(tài)度的傾向我們卻不能故作不見:其一,她的結尾時常透出難以名狀的蒼涼,卻不好將人寫死,無論淪為交際花的葛薇龍還是化為黃金奴的曹七巧雖然下場悲哀卻終究沒有死去,只有王佳芝這樣的少數(shù)角色才被安排了死亡的結局。其二,對于通過各種方式自作自受的角色,她總會在結尾的時候通過隱晦的語氣對之抱以原諒,即便令人發(fā)指如曹七巧。
而李碧華則往往將激烈堅持到底,一個個苛刻求愛的女子在對現(xiàn)實愛情的失望后或選擇死亡(如單玉蓮)、或黯然離去(如如花)、或繼續(xù)輪回(如朱莉莉)。結尾之于她永遠是驚人的,她總是要用這最后的一筆點睛達到讓人撕心裂肺的目的,將對待愛情最純粹的態(tài)度呈給人看。因此平淡慈悲的是張愛玲、驚人烈性的是李碧華。
畸戀就是非常態(tài)的戀情,對多種主流范疇外的戀情的關注,首先標志著作家更加具體的生命意識和更加多元的生命認知的形成。而在女性作家而言,畸戀者非主流的處境使之與出于弱勢地位的女性有諸般共通,因而對待筆下畸戀者的態(tài)度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其在女性意識方面的思考。
貓一樣細膩敏銳的張愛玲自然不會疏于對畸戀的關注,因此其筆下出現(xiàn)了形形色色邊緣古怪的畸戀現(xiàn)象,如《心經(jīng)》中戀父的許小寒、《年輕的時候》中自戀的潘汝良等。而李碧華則更進一步,涉足了更為禁忌的領域——同性戀話題,并將之寫成了長篇小說《霸王別姬》。書中的程蝶衣自小便抹殺了正常的性別認知,當終于將一句“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不假思索地道出,他愛上了師兄段小樓。從此師兄唱戲他配唱、師兄有難他出手、師兄戀愛他發(fā)狂、師兄背叛他自盡,當真是在戲一樣的人間“瘋魔”著走出了一道血色。這樣一個人物的成功塑造,表示李碧華對生命的思考更進了一步,非正常的世界觀和性取向都被她納入到了探究范圍當中。張、李二人對于畸戀的這種關注意識,既是更廣闊生命視域的展示、也是更開放、更自由的女性意識的體現(xiàn)。
綜上可知,張愛玲與李碧華之間的淵源甚為復雜,關系則可謂相反相成。她們在作品的外在表現(xiàn)上看似截然相反,雅俗同爐的魄力與手段卻渾同一人;她們根本的女性主義思考意識卻格外相似,卻在愛情觀與生命觀方面各具個性,也許真的如同《易經(jīng)》所講的道理——統(tǒng)一到極端必有對立、對立到極端便生統(tǒng)一。
從愛情觀來看,兩者都是愛情幻想的參悟者,但張愛玲選擇站在局外看那一幕幕的悲劇、李碧華則選擇跳到局中見證開始時便已注定了結局的悲哀。對于女性角色,張愛玲一面冷冷刻畫單純以物質(zhì)欲求為目的的悲劇主角、一面婉轉(zhuǎn)表達對于哪怕有一刻照見本性的女子的支持;而久已因物質(zhì)膨脹而陷入自性麻木的香港則讓李碧華在厭倦中選擇了逆反的姿態(tài),一面安排至情至性的女子熱烈地愛、一面又一個不饒地在結尾將其毀滅在愛情的殘酷現(xiàn)實前。從生命觀來看,張愛玲對傳奇平淡處理、對角色時常寬容,看似慵懶實則慈悲;李碧華則喜好奇上加奇、愛恨奔放,對角色絕不吝惜同情的眼淚、對畸形愛戀又格外開明,實現(xiàn)了濃烈前衛(wèi)的生命藝術。
然而我們還須認識到:愛情觀與生命觀雖被我們分開闡述,兩者卻是一體兩面。這種現(xiàn)象不能完全歸之于愛情觀,它同時也是對生命觀的體現(xiàn)。因此我們可以知道,愛情觀與生命觀在張、李二人的作品中是既對立又統(tǒng)一的關系,這個似二實一的整體才是那副藏著她們女性主義精神這一思想的明珠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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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2—24
I207.4
A
1673-4564(2019)02-001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