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濤
(江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江蘇 南昌 330022)
19世紀的中國處在內外交困又新舊更替的社會變革急劇的時代,生于其時長于其時的黃遵憲必然受到個中變化的影響。入科舉進仕途,東渡扶桑西使歐美,再回官場激濁揚清,黃遵憲在那個時代的外交與政治舞臺、文學與歷史領域內均有過一幕幕難以抹去的歷史性記錄。撇開后者“詩史”佳話之外,黃遵憲的旨在君主立憲的政治立場,并非空穴來風或臆想之作,而是他融匯世界潮流與晚清國情于一體的實事求是且堅定不移的政治選擇。對其形成立憲政治思想的中國式的經世致用學說和源自海外的民權法治理論,最終促成和完善了他的立憲觀的確立?;蛘哒f,黃遵憲的立憲政治立場主要得益于中外思想或理論淵源,“歷史不外是各個世代的依次交替。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遺留下來的材料、資金和生產力;由于這個緣由,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變了的條件下繼續(xù)從事先輩的活動,另一方面又通過完全改變了的活動來改變舊的條件”。(1)馬克思:《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1頁。因此,探討黃遵憲的經世致用學說和民權法治理論的自我影響,對于了解他的君主立憲思想政體思想的形成與發(fā)展過程是有積極意義的。
經世思想也稱為經世致用學說,是中國傳統(tǒng)學術思想的精髓之一,代表著儒家學說的基本價值取向——入世精神。自漢武帝的“獨尊儒術”后,漢儒們漸以通經致用作為讀書人治學的目標。經世致用是由“內圣”到“外王”的一個連續(xù)過程,不但講究個人的才德修養(yǎng)與培育,更強調如何以一己既成之才德,任重而道遠地具體實施于現實社會之中,即以“經義”作為治理國家和改良社會之根本,以求建立一個理想的社會政治秩序,達于“潤澤斯民”的最終境界。據前人考證,《莊子·齊物論》是最早出現“經世”一詞的載籍:“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圣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圣人議而不辯”,但此處的“經世”尚不能作“理世、治世”來理解,它只是“記錄時代,以為典謨,軌轍蒼生,流傳入世”之意。在《后漢書·西羌傳記》中有“忘經世之遠略”之語,才是符合儒家意旨的“經劃世務、經國濟世”之含義。[1]儒家思想的核心是“明道救世”,孔子曾曰:“士志于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佰》),強調的正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經世思想?!靶奚怼笔菫椤褒R家”,“齊家”是為“治國”和“平天下”的??梢姡浭乐掠脤W說由來已久,而它的精神內涵也隨著時代的進步有著豐富多彩的發(fā)展。從《禮記·大學》的“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到北宋思想家張載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經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到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到明末清初顧炎武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歷史強音,再到近代林則徐、魏源等的“開眼看世界”、“師夷長技以制夷”,都充分反映了經世致用學說是一種具有強烈的入世傾向的學術思潮。從中國歷史發(fā)展的脈絡上看,經世思想具有兩大基本特征:(一)它是入世的面對現實的,而不是出世的逃避現實的;(二)它具有很強的憂患意識,尤其是在社會動蕩、民族危機的年代更加明顯。可見,經世學說更是一種實踐性很強的學說,自明末開始,它受到重視,便相繼孕育了黃宗羲、王夫之、顧炎武、龔自珍、林則徐、魏源、馮桂芬、鄭觀應、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張謇、孫中山、黃興等杰出的歷史人物和以他們?yōu)榇淼慕澜浭懒髋?。特別是鴉片戰(zhàn)爭以來,經世致用學說更演繹成一種講究實際、注重時務,并提出種種經邦濟世、救國救民方案的社會化思潮,成為十九世紀一道亮麗的政治與學術風景,“八十年來,中國人從‘師夷長技以制夷’開始,進而‘中體西用’,進而自由平等博愛,進而民主和科學(注:此指新文化運動前期陳獨秀李大釗等所倡的反封建思想內容之一)。在這個過程中,中國人認識世界同時又認識自身,其中每一步都伴隨著古今中西新舊之爭……”。[2]
與上述所列的近世經世人物一樣,黃遵憲當為其中的一員。在東渡日本、游歷歐美前后而確立的君主立憲思想,與他所受到的我國傳統(tǒng)經世觀的影響是密切相關的,而這種立憲思想也可順理成章地看成是十九世紀先進中國人的經世實踐過程中的一個政治性成果。
黃遵憲出生在廣東嘉應州城東的一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成員多達七十余人。黃遵憲的高祖父黃潤,字樸泉,以小販起家,后經營典當,家財漸積。曾祖父黃學詩,字詞海,繼承父業(yè)經商,曾參加科舉考試,但沒有取得功名。祖父黃際升,字允初,為人性格和易,處事練達,具有治事之才,在州里頗有人望。父親黃鴻藻(1828—1891),字硯賓,號逸農,元配吳夫人,庶劉氏、吳氏,生有五子四女,黃遵憲為長子,吳夫人所出。黃遵憲童年時代深得知書達理、持家有度的曾祖母李太夫人的寵愛,并從這里受到了良好的文學啟蒙,這在《拜曾祖母李太夫人墓》一詩中有真切的反映。[3]427-428當黃遵憲牙牙學語時,曾祖母就教他誦念《千家詩》和當地流行的各種兒歌,其中最著名的一首是《月光光》:“月光光,秀才娘,騎白馬,過蓮塘。蓮塘背,種韭菜,韭菜花,結親家。親家門口一口塘,放個鯉魚八尺長,長個拿來炒酒食,短個拿來娶姑娘”。明白曉暢的話語、優(yōu)美動聽的節(jié)律、清新自然的意境,春雨潤物般地浸染著黃遵憲幼小的心靈,讓他充分感受到民間文學的獨特魅力。黃遵憲日后對詩歌情有獨鐘,并能以“詩界革命”旗手的榮耀縱橫馳騁于晚清詩壇,顯然與他自小就接納的文學啟蒙和長期訓練關系密切。此外,黃遵憲自小還受到嚴格的封建家庭教育。因是長子,被家族寄予厚望,四歲入學,日課《三字經》《百家姓》,十歲開始練習寫詩。啟蒙塾師為李學源,開課之日以梅州神童蔡蒙吉“一路春鳩啼落花”句命題,讓學生應對。黃遵憲以“春從何處去?鳩亦盡情啼”對出,其文思之敏捷,令塾師為之嘖嘖稱奇。[3]823次日,塾師又以杜甫詩中的名句“一覽眾山小”命題,黃遵憲則以“天下猶為小,何論眼底山”破題,出語不凡,大氣磅礴,一時在鄉(xiāng)里傳為美談,更為曾祖母喜贊曰“此兒志趣遠大,他日將窮四極而步章亥,吾寧勿愛乎?”[3]1169-1170可見,黃遵憲的文學稟賦和詩詞才情已從十歲學齡左右開始迸發(fā),而到十五六歲竟達很高的境界。但黃遵憲卻在《人境廬詩草·自序》中自謙:“余年十五六歲,即學為詩”。收在《人境廬詩草》卷一的《感懷》組詩,是黃遵憲在十六七歲時寫的,絕非庸庸之作,文辭精到和思想深邃非一般同年人可及,表明他的詩文功底是極為深厚的。當然,黃遵憲早年詩才的顯露崢嶸,還與其父的言傳身教密切相關。當黃遵憲出生時,其父還只是一個二十歲的青年士子。1856年(咸豐六年),其父中式舉人,以主事分戶部貴州司行走。1878年(光緒四年),即黃遵憲隨使日本后一年,其父由戶部主事改知府,分發(fā)廣西。1884年(光緒十年),督辦南寧、梧州厘務。在翌年的中法戰(zhàn)爭中,清軍取得了鎮(zhèn)南關大捷,一個重要原因是軍需充足、供應及時,這主要得力于黃鴻藻從南寧、梧州兩厘局籌劃調撥,“知府受事,循環(huán)動轉,算無遺策,不苛不濫,卒無失時,人始知其綜核才。”[4]277后來,黃鴻藻升任思恩府(今廣西武鳴)知府,在任內勤于政務,辦農桑,修書院,教養(yǎng)兼施,政聲卓著。黃鴻藻一生官位不高,但抱負不凡,常自勉曰:“士大夫平日讀書養(yǎng)氣,當自任以天下之重。一旦值國家大計,在所必爭,則批鱗犯顏,不顧禍福,稍一瞻望,便貽千古之譏。若區(qū)區(qū)一小政之得失,一庸臣之進退,連章入告,以市恩而沽名,即其心無他,亦不免自視過輕矣。”[5]在多年的宦海生涯中,黃鴻藻也結識了一批官紳士夫,其中與鄧承修、鐘孟鴻、何如璋、龔易圖等人尤友善,這種官場人脈關系對于黃遵憲日后從政道路的選擇有著直接影響和幫助。而在此之前,其父在政務之余,喜以詩文自娛,所著的《逸農隨筆》《二筆》《三筆》《四筆》《五筆》以及《思恩雜著》《退思書屋詩文稿》等對青年黃遵憲不無影響;加上成年前深受《四書》《五經》等詩詞歌賦的“滋養(yǎng)”,黃遵憲很早就將詩文變作他表達自己遠大理想的最重要工具。
盡管詩才得益于富有家學淵源的儒學基礎,但黃遵憲仍對當時占統(tǒng)治地位的宋人義理和漢學考據持否定態(tài)度,表現出極強的反封建傳統(tǒng)的經世思想?!陡袘选方M詩的第三首就開宗明義地批評了傳統(tǒng)儒生那種崇古抑今的“返祖”現象:“世儒誦《詩》《書》,往往矜爪嘴,昂頭道皇古,抵掌說平治。上言三代隆,下言百世俟,中言今日亂,痛哭繼流涕”,明確指出隨著時代的向前發(fā)展,儒生們應該走出書齋,面向現實,了解世界,“古人豈我欺,今昔奈勢異。儒生不出門,勿論當世事。識時貴知今,通情貴閱世”。在沒落的封建社會晚期,維護傳統(tǒng)與反傳統(tǒng)是思想文化斗爭上涇渭分明的兩大陣線。黃遵憲的反傳統(tǒng),首先是從大膽否定禁錮人性的漢宋之學開始的:“儒于九流中,亦祗一竿揭,矧又某氏儒,涂徑各歧別。均之筐篋物,操此何施設?大哉圣人道,百家盡囊括,至德如淵騫,尚未一間達。區(qū)區(qū)漢宋學,烏足尊圣哲。畢生事鉆仰,所慮吾才竭?!盵3]1-9很顯然,黃遵憲很早就簡要表達過他對傳統(tǒng)學術思想的基本看法。自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儒學與政治緊密結合并獲得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地位,雖經歷朝代興替,儒學的學術主流地位仍堅而不摧,時逮有清一代,“以復古為解放”,朱子學被定為官方正學,考據學則異軍突起,宋學與漢學互爭雄長,道咸以來又有義理考據辭章的紛爭。而黃遵憲拳拳服膺孔學,所謂“大哉圣人道,百家盡囊括”,但對于漢學和宋學均無興趣,以為漢學煩瑣饾饤,宋學空疏無物,均非孔門之學。黃遵憲“儒學并非孔學”的思想,在1902年4月,黃遵憲寫給梁啟超的一封信中被專門提及,他說:“吾年十六七始從事于學,謂宋人之義理、漢人之考據,均非孔子之學?!对娂分虚_宗明義第一章,所謂均之筐莢物,操此何施設者也。而其時于孔子之道,實望而未之見,茫乎未有知也。”[6]并非空穴來風的批儒思想,“區(qū)區(qū)漢宋學,烏足尊圣哲”,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思想境界,顯示出黃遵憲是一位反封建的勇斗之士的精神風貌。這種反對漢宋學的學術思路,在赴日期間與日本士大夫交游時得到另一種文化境遇下的驗證。日本明治維新后,日本漢學衰微,廢棄之聲不絕于耳,對此他不以為然,“今朝野上下通行之文,何一非漢字?其平假名、片假名,何一不自漢文來?傳之千余年,行之通國,既如布帛菽粟之不可一日離,即使深惡痛絕,固萬萬無廢理。況又辭章之末藝,心性之空談,在漢學固屬無用,而日本學者,正賴習辭章、講心性之故,耳濡目染,得知大義。尊王攘夷之論起,天下之士一倡百和,卒以成明治中興之功。則已明明收漢學之效矣,安在其無用也耶?此其事當路諸公宜若未忘,吾是以知漢學之必將再興也?!盵7]339這里,對日本而言的“漢學”乃是中國文化的主流,但在黃遵憲心中則指孔學,“黃遵憲所言有用之漢學,既非宋學,也非考據學,而是沒有被儒學附會、歪曲的孔學。黃氏曾多次表示不喜舊學,即道咸以來二三巨子所稱考據之學、義理之學、詞章之學耳。年青時,他就斥責宋明理學的空疏無用和考據學的瑣屑饾饤,認為這二者都是于國計民生毫無裨益的無用之貨。1902年,黃遵憲在復函梁啟超品評曾國藩時,認為其學問能兼考據、詞章、義理三種之長,古文堪稱清代第一,然而,此皆破碎陳腐、迂疏無用之學,于今日泰西之孔學之哲學,未夢見也。黃氏對曾國藩的評價雖從新舊關系立論,但其對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批評,主要是針對先秦后的儒學,而非先秦孔門學說。此種做法,與當時古學復興運動晚清士人立足先秦學派思想相類。與對舊學的批評相對應,黃遵憲終生推崇孔學?!盵8]晚年謫居故里人境廬的黃遵憲仍極力推崇孔子,不惜以西方進化論闡述孔子學說的精義,并欲作《演孔》一書,雖未成書,但否定中國文化主流地位的封建儒學是不容置疑的。這種反對儒學的經世史觀同樣在黃遵憲早年的詩歌中俯拾皆是。在青年黃遵憲看來,只有接觸社會勇于實踐,才能擺脫封建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獨立自由地思考和表達自己的思想。在二十歲時,他進一步闡明自己的反理學束縛人性的經世思想。在《雜感》一詩中,他寫到:“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紙研。六經字所無,不敢入詩篇。古人棄糟粕,見之口流漣。沿習甘剽盜,妄造叢罪愆。黃土同摶人,今古何愚賢?即今忽已古,斷自何代前?明窗敞流離,高爐熱香煙,左陳端溪硯,右列薛濤箋,我手寫吾口,古豈能拘牽?即今流俗語,我若登簡編,五千年后人,驚為古斕斑”。[3]42-43在此詩中,黃遵憲既批諷了那些“六經字所無不敢入詩篇”的俗儒們,又大膽地喊出了“我手寫吾口古豈能拘牽”的口號?!拔沂謱懳峥凇毕騺肀晃膶W史家推崇為中國近代“詩界革命”的宣言,其實它也是資產階級改良派在近代思想啟蒙運動中提出的第一個思想解放的口號,充分反映了早年黃遵憲所具有樸素的自然人性論和民主思想的萌芽。
由是言之,黃遵憲的經世致用思想,首先從文學變革上發(fā)軔,使其詩歌創(chuàng)作內容及其方法具有經世思想的元素。在《人境廬詩草·自序》中,黃遵憲寫道:“余年十五六,即學為詩。后以奔走四方,東西南北,馳驅少暇,幾幾束之高閣。然以篤好深嗜之故,亦每以余事及之,雖一行作吏,未遽廢也。士生古人之后,古人之詩號專門名家者,無慮百數十家,欲棄去古人之糟粕,而不為古人所束縛,誠戛戛乎其難。雖然,仆嘗以為詩之外有事,詩之中有人;今之世異于古,今之人亦何必與古人同。嘗于胸中設一詩境:一曰復古人比興之體,一曰以單行之神、運排偶之體,一曰取《離騷》《樂府》之神理而不襲其貌,一曰用古文家伸縮離合之法以入詩。其取材也,自群經三史,逮于周、秦諸子之書,許、鄭諸家之注,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其述事也,舉今日之官書會典方言俗諺,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歷,皆筆而書之。其煉格也,自曹、鮑、陶、謝、李、杜、韓、蘇訖于晚近小家,不名一格,不專一體,要不失乎為我之詩。誠如是,未必遽躋古人,其亦足以自立矣。”[3]3
青年黃遵憲之所以具有超越同齡人的經世思想的萌芽,顯然與他所經歷的時代變遷和考古鑒今的思辨才智有關。黃遵憲的青少年時期,正值晚清帝國多事之秋,內憂外患相繼而來。在他出生前八年,鴉片戰(zhàn)爭和《南京條約》使中國歷史進程發(fā)生重大轉折。二十年后,英法聯(lián)軍發(fā)動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四年兵刃血火直抵京師,國人垂喪而外敵日盛,國門洞開而半殖民地化日重。入侵之敵的炮火雖未燃及僻處粵東一隅的嘉應州,但仍然對黃遵憲后來的人生歷程產生深刻的影響,以致于在“感懷時局,以海禁大開,外人足跡如履戶庭,非留心外交,恐難安內”[9]803的民族憂患意識支配下,踏上了時人不屑的東渡扶桑的近代“弱國”外交之路。而在他出生后三年,自南方興起的太平天國起義,在長達十四年的反對滿清統(tǒng)治的斗爭中,曾于1859年春和1865年冬兩次攻陷嘉應城,在成年前的黃遵憲心靈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痕。尤在1865年11月,正當十八歲完婚的黃遵憲娶同鄉(xiāng)葉氏的蜜月中,就不得不隨家人避亂大埔,接著又逃往潮州,三四月后才得歸鄉(xiāng)梓。但經此變亂,家道驟然中落,使黃遵憲感慨系之,并對下層民眾反滿的狂飆運動甚為恐懼,甚至抱著仇視的態(tài)度,將起義的農民群眾視如困獸、群蛙、寇、賊等。在這段時期中,黃遵憲寫下的許多詩篇,如《乙丑十一月避亂大埔三河虛》《拔自賊中述所聞》《潮州行》《喜聞恪靖伯左公至官軍收復嘉應賊盡滅》《亂后歸家》《送女弟》等,都流露出這種心理,而這種厭惡流血的暴力事件,無一例外地成為黃遵憲的心理定勢,使其后來的政治取向規(guī)約在和平而漸進的變革框架內,成為其反封建的君主立憲思想的社會基礎。
當然,黃遵憲對內憂外患現狀的辯證思考和經世致用思想的政治指向,更深刻地暴露在對封建君主專制的批判。在政治史中,君主專制曾經在人類政治舞臺上長期占據主導地位,無論是16至18世紀西方專制君主們“朕即國家”的觀念,還是中國古代社會“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思想,都集中反映出君主制的基本原則,即君主的意志就是國家的法律,君主終身掌握著國家最高權力,國家依據血緣關系的原則進行權力更替。君主制的實質就是將處理社會生活中多元利益與多元價值分歧與沖突的權利最終賦予君主,將絕大部分社會成員排除在公共事務管理之外,使他們處于被支配與被奴役的臣民狀態(tài)中。顯見,隨著文明進步和民智開啟,對君主專制制度進行批評的呼聲和實踐者,中外歷來不乏其人。在中國,明末清初思想家黃宗羲是其中最為激烈的抨擊者。在其著《明夷待訪錄·原君》中,他說:“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也”;在《明夷待訪錄·原臣》中又說:“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梢?,黃宗羲判斷社會的治亂興衰的標準不是一姓王朝的興亡,而是以“萬民之憂樂”與生活之平等為基本出發(fā)點,具有鮮明的民主思想:“《明夷待訪錄》之《原君》、《原臣》諸篇,幾奪盧梭《民約》之席。”[10]“我們當學生時代,(《明夷待訪錄》)實為刺激青年最有力之興奮劑。我自己的政治運動,可以說是受這部書的影響最早而最深!”[11]黃宗羲對君主專制的批判及其民主思想對清末維新巨匠梁啟超影響甚大,無疑是戊戌變法運動的指導思想之一,而同時期的黃遵憲也難以不受之影響。據學者鄭海麟的研究,黃遵憲所讀之書基本上可分為史籍和前人詩集兩大類,在讀畢的《日知錄》《天下郡國利病書》《黃梨洲全集》《船山遺書》《船山詩草》等書上,多有公度朱筆圈點,因而反映到后來黃遵憲所撰的《日本國志》和《湖南南學會講義》上,都有啟蒙思想家顧炎武、黃宗羲、王船山等人的引言,可見經世致用思想對其影響之大。[12]其中,王船山(王夫之)在1656年(順治十三年)撰成《黃書》,總結明亡的歷史教訓,指出:“人不自畛以絕物,則天維裂矣;華夏不自畛以絕夷,則地維裂矣。天地制人以畛,人不能自畛以絕其黨,則人維裂矣。”[13]進而在批判專制政治的基礎上,提出了“一姓之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的命題,強調民族大義高于君臣之義,黎民之生死高于一姓之興亡。[14]王夫之的民族主義思想,盡管帶有東方的狹隘性,但對晚清思想界影響很大。雖然尚無明證黃遵憲與王夫之的思想淵源關系,但黃遵憲在《〈日本國志〉書成志感》一詩中,有“改制世方尊白統(tǒng),《罪言》我竊比《黃書》”之句,而且自注稱“《王船山集》有《黃書》”,[3]443-444還可見王夫之的經世思想對他的影響力。由顧炎武到魏源以來的先進知識分子們一脈相承而來的經世思想,在黃遵憲跨出國門之前,已然深深地烙印在他的頭腦中。黃遵憲反對那種不顧時勢變化而脫離實際的泥古主義,主張關懷現實,知今閱世,以適應時代發(fā)展的要求。故此,黃遵憲潛心研究經世實學,從中不斷汲取思想養(yǎng)料,并積極投身晚清“自改革”運動,最終成為晚清政壇上一個“憙言經世”[15]的思想家和改革家。
若從史學和政治理想的雙重角度來看,黃遵憲“披覽我載籍,咨詢我故老,采風問俗,搜求逸事”,終而撰成史著《日本國志》和詩集《日本雜事詩》,其內容涉及日本歷史、地理、政治、文學、風俗、工藝、物產等,成為近代中國人研究日本、進而仿效日本實行政治維新的具有啟蒙性質的著作,同樣具有經世致用的學術價值和政治意義;黃遵憲在湖南新政中的創(chuàng)建時務學堂、南學會、保衛(wèi)局等地方自治理論與實踐,更是他的經世致用學說在社會政治理想上的集中反映。
簡言之,黃遵憲之所以形成君主立憲的改良理念,是以經世致用理論作為根基的,并非如康有為所言“公度與故國中原文獻至不接也”,[3]1而是學有所宗、通古博今的。正是從經世致用思想出發(fā),黃遵憲決然放棄科舉仕途的俗儒之路,走上了為民族存亡而尋找真理的外交征程,也是在此思想指導下,他最終確立了君主立憲為核心的政治變革觀。
與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經世思想相聯(lián)系,黃遵憲在其史著《日本國志》“自序”中,明確提出了“考古即所以通今”的觀念,闡明歷史研究必須為現實服務之意,并且說自己撰著《日本國志》就是為了“質之當世士夫之留心時務者”,從而把自己的史學思想打上鮮明的經世致用的烙印。黃遵憲曾把《日本國志》稱為“明治維新史”,[3]337隱寓著資產階級立憲制代替封建君主專制的歷史發(fā)展趨勢。這種“代替”實際上體現了黃遵憲已然接納了源自西方政論的進化論歷史觀。如果說經世致用思想是黃遵憲未出國門之前的史觀,那么,在而立之年的1877年跨向近鄰日本之初,人生觀、歷史觀大體成型的黃遵憲的思想,幾乎差別不大,即使有變化,也是新舊雜陳,正如他自己所言:“時值明治維新,百度草創(chuàng),規(guī)模尚未大定。論者或謂日本外強中干,張脈僨興,如鄭之駟;又或謂以小生巨,遂霸天下,如宋之鶿,紛紜無定論。余所交多舊學家,微言刺譏,咨嗟太息,充溢于吾耳。雖自守居國不非大夫之義,而新舊同異之見,時露于詩中?!盵9]6但“今古異勢”的歷史分期思想已然顯露出來。中國歷經太平天國運動和兩次鴉片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加上西方文明的大舉東來,都使黃遵憲感受到時代的巨大變化,而非自宋儒“言必稱三代”以來的太平盛世。黃遵憲認為“今”“古”之間存在很大的隔閡,有語言上的,“古文與今言,曠若設疆圉,竟如置重議,象胥通蠻語”,有精神上的隔閡,今人讀古人書,對當時人的思想方法,往往少不了揣摩推測“唐宋諸大儒,紛紛作箋注,每將后人心,探索到三五?!盵3]40更有“勢”上的差異,即古代與今天具有各自不同的歷史特點、歷史形勢,欲求變革之法,當摒棄“藥方只販古時丹”的思路:“當世得失林,未可稽陳編”。[3]3黃遵憲接觸進化論,始于初抵日本時。進化論在日本的流行,對于積極吸收西方思想的黃遵憲不無影響,使他先前的“物極必反,事窮必變”的變易觀進一步深化,“求變”觀念洋溢在他潛心著就的史志巨篇《日本國志》之中。黃遵憲指出:日本歷史,上自神武天皇,下至明治維新,就是一部不斷“求變”、不斷向外部世界學習的歷史。西方國家亦是如此,致使“國勢日盛,比之羅馬一統(tǒng)時,其進步不可以道里計?!盵4]931相比之下,中國之病,固在歷史包袱沉重,妄自尊大,篤守舊習,墨守成規(guī)而不知變通。西方由“變”而強,中國“不變”而衰,反差之大令人驚心,故而“以今日值多事之秋,履至艱之會,則不變其何待!”[4]1188當然,黃遵憲的應時而“變”是全面、系統(tǒng)而主次分明的維新之舉,不再局限于封建體制內的修補掩飾,而是推動中國走出中世紀、走向近代化的全面變革,具有與世界潮流同步的進化史觀了。從這個意義上講,《日本國志》是黃遵憲變法思想的百科全書式的集中體現,因為“《日本國志》是中國近代第一部系統(tǒng)而深入地研究日本的百科全書式著作,曾被譽為‘數百年來少有之作’,甲午戰(zhàn)后又被‘海內奉為瑰寶’。它不僅在戊戌維新運動中產生廣泛而深遠的影響,而且在近代中日文化交流史上也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7]1值得大書特書的是,黃遵憲針對當時世界“弱肉強食”的形勢,又提出了“相竟而強”的進化觀點:“一統(tǒng)貴守成,列國務進??;守成貴自保,進取務自強?!盵7]51既然文化、軍事、經濟均是相摩而善,相競而強,日本明治維新之后盛,亦當此因使然:“天時人事,相生相激,相摩相蕩,而后成此局也”、“勢實相因而至,相逼而成也?!盵7]926,927
當然,黃遵憲對西方進化論并沒有系統(tǒng)而深刻的研究,與嚴復、梁啟超相比,他對社會歷史的認識顯得膚淺,主要是缺乏倡導理論的自覺性,這與他偏重改革實踐有關,而非理論家。中國歷代思想家對如何認識歷史、歷史發(fā)展方向問題都有不同的探討,但中國歷代總體上缺乏一整套像唯物史觀那樣對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生產力與生產關系、歷史發(fā)展動力、歷史發(fā)展方向、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等問題進行系統(tǒng)闡述的歷史觀理論,正如有學者指出:“在馬克思主義進入中國以前,我國的史學界不可能對歷史本身進行唯物史觀的分析,也缺乏明顯的、系統(tǒng)地唯心史觀的理論體系?!盵16]據此,沒有必要深究黃遵憲在歷史進化論上的認識缺陷,更不要苛責之,至少從黃遵憲時代到馬克思主義進入中國前,中國人還處在探索的過程中,這本身就是一種文明的進化史。歸根結底,西方進化論思潮的沖擊,使黃遵憲的世界觀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變。有了資產階級進化論這個活水源頭,使他抵日前所堅持的儒家文化頓失昨日的光輝,進化論逐漸成為他致力于祖國富強的改革思想的核心理論,“舉世趨大同,度勢有必至”,[3]1075黃遵憲是多么渴望中國效法日本,建立憲政,以實現“太平世必在民主”的政治理想!
正是堅定了進化史觀,黃遵憲對晚清專制和帝制產生了強烈抵制意識,進而從地主階級改革派轉變成為資產階級維新派,而民權思想成了他最終走上立憲改良的政治道路。明治維新作為一次不徹底的資產階級革命,雖然促進了資本主義的發(fā)展,但是也引起了許多階層的不滿。中小資產階級不滿政府偏袒大資產階級的經濟政策;中小地主則反對高額地稅制度;士族也對改革不滿,他們留戀昔日的特權。上述各階層結合起來,日本自19世紀70年代中葉開始,興起了帶有資產階級民主主義性質的自由民權運動。自由民權運動是日本近代史上的一次資產階級民主運動。從本質上說,它是明治維新的繼續(xù)和發(fā)展,其目的是促進政治上層建筑領域的資產階級改革,建立君主立憲制度,以適應資本主義發(fā)展的需要。正是這場運動迫使明治政府終于召開了議會,并于1889年2月以天皇名義正式頒布了《大日本帝國憲法》(亦稱《明治憲法》)?!睹髦螒椃ā返念C布意味著日本資本主義體制的確立,日本完成了從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過渡。從這個意義上講,明治維新的時間跨度,應自1853年被迫“開國”到1889年《明治憲法》頒布,堪為確切之說。黃遵憲在1877年初抵日本時,正是日本自由民權運動方興未艾之際,“民權之說極盛”,而“初聞頗驚怪”。繼后,他不間斷地接觸西方資產階級思想家盧梭、孟德斯鳩、穆勒、斯賓塞等人的進化哲學和政治學說,很快就“心志為之一變,以為太平世必在民主”,只是“無一人可與言也”。[9]491顯然,黃遵憲是理解與支持日本的自由民權運動。在他眼中,自由與民權思想相結合,適應了當時要求平等、反對專制的時代需要,對他形成和最終確立君主立憲政體觀無疑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黃遵憲的自由民權傾向,從中國近代思想啟蒙的角度來說,他可稱得上是近代中國人中最早接受自由民權思想,并將它介紹到中國來的先進知識分子之一,同時,也就不難理解君主立憲觀是他的順理成章的政治主張了。
黃遵憲以明治維新的憲政創(chuàng)建史為模板,比較中日的歷史沿革,逐漸堅定了中國效仿英日君主立憲政體的變革立場,而所謂立憲,就是一種法治,是對封建專制的人治的基本否定。黃遵憲極其推崇西方的立法制度的。通過研讀《拿破侖法典》和其它西方法律著作,并結合日、美等國法律與制度的現實,他將西方國家的立法精神歸結為“權”、“限”兩字。“權”即人權,“人無論尊卑,事無論大小,悉予之權,以使之無抑”;“限”就是指人人守法,“復立之限,以使之無縱”。如此“權”、“限”井然,才能使“全國上下同受治于法律之中”、“舉所謂正名定分、息爭彌患,一以法行之”。所以,黃遵憲得出結論:“余觀歐美大小諸國,無論君主、君民共主,一言以蔽之,曰:以法治國而已也?!盵7]279而其所言的“君民共主”即為立憲的政體建設,在他心中,不過是“權”“限”的合理演繹:“立憲政體,蓋謂仿泰西制,設立國會,官民上下,分權立限,同受治于法律之中也。”[7]46由是觀之,重視法律、推行法治,“以法治國”,是黃遵憲的資產階級君主立憲政體觀的重要理論原則和思想源泉之一。同時,也從法制建設的長期性和漸進性的客觀因素出發(fā),還可見黃遵憲所推崇的改良是循法而動的,君臣民上下皆不得超越于法律之上或被排斥于法律之外。黃遵憲將法治觀念和立憲循法而動的思想傳入國內,是希望清政府主持立法,使制度合理化,充分反映出他對西方資本主義制度了解和研究的全面性和深刻性,也反映了西方法治思想對其君主立憲政體觀的影響之深。
當然,黃遵憲的法治概念的產生和“以法治國”思想的成熟,是一個漸進演變的過程,具有符合時代潮流的法制價值,由其引入中國的法治和憲政等西方文化元素對于中國近代化進程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故黃遵憲的法治觀念和其君主立憲政體思想及其內在關系就成為近代中國資產階級改良思想的研究課題之一。
首先,黃遵憲“以法治國”觀源于祖國有源遠流長的法律傳統(tǒng)。中國有法律制度嗎?當然有。當羅馬法還只不過是羅馬土丘上牧人們的習慣時,中國法早已蔚為莊嚴。它同樣始于習俗,“自古以來,中國就是一個以禮教治理而聞名的國家”,[17]而且中國的習慣性規(guī)則的確較之其它任何國家都多。早在帝舜時代(約公元前2255-2205年,比漢謨拉比要早一個多世紀),就有“象以典刑,流宥五刑”之法。這樣簡潔明快的成文法典籍,完全是習慣的文字化產物。到孔子時代,諸多裁判案件已將習俗或先例作為法律的標準,而孔子本人更是創(chuàng)設習俗或先例的開山鼻祖,“人們援引孔子說過的話平息了許多爭議,解決了許多糾紛?!盵18]就是今天,在“法無明文規(guī)定時”,采用習慣(法),無疑在一定程度上充當了無人抗議的法律原則之一。從習慣(法)走向典籍化的法律制度,是中國人法律思想的一次飛躍。大約在公元前十世紀中葉時,《呂刑》頒布了。它雖只是規(guī)定刑法的適用問題,卻開創(chuàng)了我國文明社會里具有法律約束力的成文法之先河。從此以后陸續(xù)出現了《法經》(李悝)、《唐律疏義》《明法典》和《大清律例》等成文法律規(guī)范。這些成文法典,無不彰顯著“人治”和禮教的魔影,貫穿著歸罪于私人和懲罰性的偏見,是剝削制度下的一種法制形態(tài)。然而,就是這樣的充滿著剝削性、專制性的封建法律規(guī)范,卻對同時代的世界秩序產生過極大的影響,它跨越了中國的邊界,滲透到日本、朝鮮、安南、蒙古、滿洲、西藏等地區(qū)的社會秩序中,構成了獨特的具有東方色彩的中華法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中國古老的法律制度也就自然成為一種世界性的法律體系。這樣,置身其中的中國人,無不受到這樣的法律思想的熏染和約束,代代相傳,直至近代才因“西法東漸”而呈現出新的內容和特點,而這也意味著中國法的又一次飛躍。
其次,近代中國法制思潮的西方化傾向也深刻地影響了黃遵憲在海外對于“以法治國”理論的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代表我國封建法制精神與力量的最高成就,當推1877年新版的《大清律例》。對于晚清能茍延殘喘最后三十多年而言,《大清律例》在適應有近四億人口的國家需要方面,確實立過汗馬功勞。但是1840年鴉片戰(zhàn)爭后中國社會性質和革命重心的轉變,已經超脫于《大清律例》所維系的封建秩序,影響到傳統(tǒng)法律的存亡,從而內演為無法遏制的向近代化轉變的西方法制模式。這是一種異質性的變化過程,是對包括政體模式、科舉制度、對外關系在內的舊式法制框架的實質性摧毀和全盤性否定。事實上,近代中國在創(chuàng)制或修訂法律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兩種觀念的沖突:即是模仿或借鑒西方國家最新的法律概念、理論與制度,還是發(fā)展或改良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制度和法律理論呢?這種矛盾的焦點是批評與辯護西法的基礎。如何接納西法的因素,并使之適應或融合到中國的社會環(huán)境中去,這是一個顯見的大困難,然而卻是一個必須去為且必須為好的歷史使命,因為中國需要近現代化的轉型!故從總體上來講,十九世紀以來的世界充滿著重重復雜的矛盾與沖突,西方文化骎骎然而成強勢話語,中國在國勢窘迫的情態(tài)下不得不接受西學,被動地推行近代化,才能有著一線生機。所以,要實現中國法的近代變革,學習和借鑒外國法律就是不得不的首選,也是當時最好的選擇。也就是從這時候起,“西法東漸”,中國法受到了外部因素的強烈影響而逐漸脫離傳統(tǒng)的范疇,而成為世界法律史的一部分了。這不能說成是中國人的一次悲哀、中國法的一種失落,而應是中國歷史的巨大進步,中國與世界同在!而推動中國傳統(tǒng)法的近代化,不外乎兩種途徑,一是國人往學,二是外人來教。這兩種方式往往同時并舉,交替而行,既加速了中外法界的交流,又帶動著中外關系的新調適。自從洋務運動開始某種意義上的主動外交以來,一批駐外使節(jié)、留學生等遠赴海外,直接或間接地參與了中國法向近現代轉變的實際過程,成為近代中國法律活動主體中的一分子,具有不可忽視的歷史作用。上述這樣的時代背景,決定了黃遵憲有著不同尋常中國人的外交經歷,而這些海外經歷對其“以法治國”思想形成確實居功甚偉。駐日使館期間,黃遵憲就比較強調法律的作用?!度毡緡尽ば谭ㄖ尽肺寰碇校写蟛糠制墙榻B和總結日本學從西法的過程與成效,最后他著重指出法律有兩大作用:一是它有效地保護每個公民的基本人權,二是為了限制個人權力的濫用。因此,他在《日本國志·刑法志》中建議清政府仿效日本設立元老院作為立法機關,設大審院作為司法機關,并在大審院之下設上等裁判所和地方裁判所,作為具體的司法機關。并將明治十四年(1881)日本政府編定的《治罪法》《刑法》抄譯過來以供清廷立法時參考,藉此力勸它編成一部精密的、能覆蓋現代生活中每一件意外事故的具有資產階級性質的中國法典。他更強調要加強法制的力度,以求“人無論尊卑,事無論大小,悉予之權,以使之無抑;復立之限,以使之無縱。胥全國上下同受治于法律之中”,只有這樣,才能使法律的根本任務之一的限制權力和阻止權力濫用,得到有效地執(zhí)行。為了喚起國人對“法治”作用的重視,他還批評了中國封建士大夫好談古治,“所重在道德、遂以刑法為卑卑無足道”的不切實際的想法,指出重“德治”而輕“法治”是不符合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是社會落后的一種表現,“(封建)社會讓人們失掉了平等,只有通過法律才能恢復平等?!盵19]所以用“法治”去完善“人治”,將會使人權得到尊重且受到切實的保障。駐美舊金山總領事三年多任期內,黃遵憲首先面對的、亟須解決的外交事務是護僑問題,“行例以來,因商工事屢次興訟,實出于不得已而為之。然西人通例,以興訟為辨事,非以為爭氣,每遇公事,彼此不知適從者,莫不借律師駁辯以剖其理,經長官斷定以行其是”。這種因護僑而涉及與美國官方發(fā)生法律訴訟的程序,迫使作為舊金山總領事的黃遵憲不得不研究美國的法律制度。正是在這樣的駁辯過程中,黃遵憲首先認識到美國資產階級三權分立的特點,“美國政體議例官、行政官、司法官各持其一,往往有議員議定,總督簽行之事,而一司法得駁斥而廢之。故審官(審官不由民選,有任之終身者)、律師最為人所敬畏,其政體然也?!盵9]524其次,他認識到只有純熟地運用美國的法律條文和訴訟程序才能去維護在美的華僑利益,“自新例頒行,例中護照各節(jié),屢經官斷,聲明各項護照系為往來自便之據,非以禁其前來之據。……新例中所最不便者,不許假道一節(jié)。此事背條約,妨國例,且有違公法。終必與之力爭,爭之諒亦終必收效。新例頒行以來,有華人由金山出口,船經英屬域多利,繞至飄地桑,當時關吏阻之,后經此間電報告以其人系由美境過美境,乃許放行。又有華人由呢托來出口,車過英屬問拿打,行至亞加拉橋,亦被關吏阻留,后經戶部出示,亦謂其人由美境至美境,不能作為犯例。此二節(jié)事亦系將新例通融辦理,可以引作華工假道榜樣。”[9]538更重要的是,這樣的用法交涉的經歷,使黃遵憲更加堅信“法治”遠比中國封建社會兩千年來的“人治”要文明和優(yōu)越得多,從而形成了牢固的法治觀念,這對他日后積極地投身于變法事業(yè)產生著直接而有力的影響。
最后,在東、西洋異國的十余年間,黃遵憲以近代杰出外交家的敏銳眼光目睹了資本主義國家的穩(wěn)定與繁榮,深悟到晚清政治的日薄西山,在痛定思痛中,他完成了從一位封建官吏向資產階級維新志士的思想轉變,并在其史著《日本國志》中,提出了“萬國強由變法通”的君主立憲改良思想。在這種政治思想的支配下,黃遵憲認真地考察了日本、英美等國的法律制度,仔細地研究了拿破侖法典和西方資產階級思想家有關的法律著作,將西方國家的立法精神歸結為“權”“限”兩字。從“以法治國”的法制精神出發(fā),黃遵憲極其推崇西方國家的立法制度,希望中國效仿并逐漸向法制化社會過渡。他指出,中國社會重道德而輕法律,道德的規(guī)范比法律的條文更為有效,實即是用“人治”去否定“法治”,這是社會落后的表現。而歐美各國正好相反,他們把法律當作治國保家的工具,尊之如圣經賢傳。因此,他主張要用法律來保護公民的權利,也使公民受到法律的約束。這樣的“法治”思想,表現出黃遵憲要求用西方資產階級的國家立法制度來改革傳統(tǒng)封建的“祖宗之法”的愿望。和平顛覆數千年來的封建君主專制,在中國建立君主立憲的資產階級國家制度,正是黃遵憲力主“以法治國”的真正的政治目的。
在《日本國志·刑法志一》的“外史氏曰”里,黃遵憲談及自己對“法治”立國的認識過程,“余讀歷代史,西域北狄諸傳,每稱其刑間令行,上下一心,妄意今之泰西諸國,亦當如是。既而居日本,見其學習西法如此之詳。既而居美國,見其用法施政,乃至特設議律一官,朝令夕改,以時頒布,其詳更加十百倍。乃始嘆向日所見之淺也”。[7]279這種改變,也促成黃遵憲在政體觀、法治觀上的過人之處。正因為如此,黃遵憲確立君主立憲思想,并非是其思想上的退步或保守,而是他對晚清國情深入了解的必然結果。在頑固勢力強大,民族資產階級力量弱小還沒有形成一股強大的政治力量的情況下,只能通過漸進式的改革來建立資本主義國家,實現中華民族百余年來追求的強國之夢。君主立憲作為自上而下的改良運動的內容、目標和政治手段,在當時是一種比較成熟的、系統(tǒng)的和堅定的政治選擇。黃遵憲將其納入法制化的軌道,不僅反映出他對“以法治國”的深刻理解和高度重視,更表現出他的君主立憲思想實質上就是一種“法治”思想的外化。
反過來說,君主立憲作為民主政治的一個政體模式,也是同樣需要法律的保障,并在法律制衡下來指導國家與社會生活的合理運轉。因而,黃遵憲的君主立憲政體思想內容中除了君主保留、開設議會、立法行政司法三權分立的外在表現形式外,還有一個深隱其中、起著決定性作用的精神,這就是“以法治國”的思想。缺乏這樣的“法治”理念,君主立憲模式也只能是形同虛設,可能君主集權,可能貪官攬權,都會導致國不可治,民不可養(yǎng),亂世自是難免的了。進而,黃遵憲又指出,法律的根本任務就是限制權力和阻止權力的濫用,無論君民共主還是民主共和,都必須重視和加強“法治”的力度,以使“人無論尊卑,事無論大小,悉予之權,以使之無抑;復立之限,以使之無縱。胥全國上下同受治于法律之中”。這就從本質上否定了中國封建專制統(tǒng)治和等級制度,是黃遵憲“君民共主天下”理想的宣泄和追求,也是當時要求參政的新興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法律意識和“法治”觀念的體現,對發(fā)展資本主義,建立資產階級法制社會具有不可忽視的啟蒙意義。
從另一個角度而言,黃遵憲認為,中國封建專制政治已經弊端百出,其統(tǒng)治已經腐朽,只有建立君主立憲政體,實現“法治”的社會秩序,才能保國保種,促進中國的發(fā)展與文明。而君主立憲之“憲”乃指憲法,由議會制定憲法和法律,君民一體遵守,就會使改良的漸進性得到充分體現,它可以避開流血革命帶來的社會大震蕩,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治國之道。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法治”原則下的立憲政體是“法治”與“德治”思想相對立又相統(tǒng)一的政治變革模式,是很有利于社會的穩(wěn)定與發(fā)展的。
統(tǒng)而言之,在《日本國志》中,黃遵憲認識到日本議會制度的建立和君主立憲政體的最終實現與明治初年興起的自由民權運動密切相關,或者說是后者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并對明治初期的日本自由民權運動給予著力的推介,從中透露出他的民權法治思想。與其民權法治思想相共存的傳統(tǒng)的經世致用學說,兩者互為表里,共同奠定了黃遵憲的資產階級立憲理想的政治基礎。綜觀黃遵憲在晚清政治文化舞臺上的活動,不能否認浸染著經世致用和民權法治思想的黃遵憲的一套立憲路徑,對于晚清戊戌維新運動起到了重要的理論橋梁作用,也為他親身參與戊戌變法序曲的湖南新政奠定了堅實的思想基礎,產生了積極的實踐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