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德坤
最長紀錄多久沒出門?他沒算過。誰有空算這個?一個星期總有罷,不然也就沒有計算的必要了。
每次過來,母親都說,他臥房中有股“油氣”。自然,不是說他這個人油里油氣,甚而沾染了臥房——他要是能油滑起來,母親倒不必常來了——也不是說,房間有汽油味、花生油味、防曬油味或其他什么亂七八糟油的味道,而是說他久久未換洗的床單、被套、枕頭散發(fā)的一股子被汗液或其他什么體液浸染的味道。或可統(tǒng)稱為“人油”??赡懿恢勾采嫌闷?,床腳、窗旮旯也散發(fā)這樣一股子“油氣”罷。母親也說他的毛巾“油”起來了,意思是他長久沒拿毛巾到洗衣槽那邊泡一泡搓一搓絞一絞,擰毛巾時手都抓不牢,滑得很。她還說,他衣柜里也有股“油臭”。可衣服明明都在洗衣機洗過又在陽臺曬過才堆在衣柜里的不是嗎?母親說,準有幾件什么衣服,他穿過一兩次,并不覺得臟,沒洗過又放回柜子里去了。倒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他想。再來,是廚房以及衛(wèi)生間……實在不必說了,母親無話可說了。對于整套房子沒有一個干凈點的房間,母親最后只提一個意見:沒事的時候,拿掃帚隨意掃一掃,樣子看上去就會大不同的。窗戶也得多開開,她忍不住又多說了一句。
他沒出聲。母親又說,你自然是動都不想動一下的。話里,有一種原諒的口氣。他知道,只要自己不說話,就能自動得到這種原諒。得請一個鐘點工來,錢由她來出也沒問題,母親說,一個月可以叫上兩次,那房子就不一樣了,人待著也舒服。他不置可否。他并不喜歡陌生人上門,除了快遞員和送餐員。事實上,他也不喜歡母親一來就打掃這清理那。在她動過之后,很多本來他瞇著眼就能拿到的東西找不著了。路由器還常出問題。她是一路用掃帚狠命撲打地面上的一切嗎?路由器太可憐,命犯掃帚?在重啟、整修路由器的過程中,他覺得時間白白流逝了。關(guān)于請專業(yè)鐘點工的事,母親就算給他留了額外的清潔費,他也不想真的去請。更何況,母親并未留下她說過的額外的清潔費。
雜物堆滿各個房間,或許會叫那不曾來過的清潔工吃驚。弟弟結(jié)婚沒多久,搬離了與弟妹的東西。一度,房子多了些空間出來。他把書房地上堆疊得太高的書,搬了些到弟弟臥房中,擺在弟妹以前放瓶瓶罐罐的墻桌上,后來,連床底也霸占了。有那么一小段時間,雜物重新區(qū)隔出來的空間,看上去有了一種正確的曲線比例度——也就是說,沒有哪一種雜亂比這種雜亂更貼合他的心思了??珊镁翱偛婚L,雜物永遠在繁殖中?,F(xiàn)在,母親來的日子,就住在與他的臥房一樣雜亂的弟弟的臥房里。母親開玩笑似的跟他說,要是弟弟住回來,會說你把他的房間給弄烏糟了。到時候,你東西哪里搬過來,還得往哪里搬回去。理智告訴他,弟弟不會搬回來了,但他腦海中總克制不住地浮現(xiàn)弟弟搬回來的情景:弟弟和弟妹,現(xiàn)在又多了個侄子,三人一起站在門口,帶著同時也可以裝下這房子里的雜物的大包小包。到了那時節(jié),加上他,房子就有四個人了。母親來,就是五個人。一道有趣的幼兒園數(shù)學題。
弟弟搬出去后,在濱江區(qū)買了套房子。侄子現(xiàn)在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是時候考慮小學學區(qū)了。2016年9月之前,弟弟賣了他的第一套房子,換了套老城區(qū)的新房子。9月之后,價錢就發(fā)生了較大變動。雖然,蟄居多年,但數(shù)字上幾個零的上下翻飛還是頗能觸動他。賣濱江房子時,弟弟說,有些東西留給新屋主,有些干脆不要,搬來搬去麻煩。母親說,丟了可惜,而且為什么要白白便益了人家?就都揀過來,放在他這里,雖然她嘴上不停說,這里擠死了擠死了。從弟弟那里搬來的東西計有:袖珍的或許造出來只是給小學生騎的自行車一輛、體積較大的轉(zhuǎn)輪皮椅一張、塑料小凳子四條、立式電風扇一個、顏色鮮艷的洗衣盆兩個、已被涂亂的兒童繪本十幾冊、陳舊的怪獸娃娃五六個、已拆卸的嬰兒床一張、嬰兒推車一輛、徘徊在保質(zhì)期邊緣的茶葉十幾罐……或許還有別的什么他不記得的東西藏在哪個角落里。他自己的換下的舊椅雖磨掉一層人造皮,斑斑駁駁的,可也沒扔掉,跟一些廢紙箱、飲料罐一起,堆在后邊陽臺上。收廢品的人來了好幾次,也沒能賣出去。收廢品的人說,愿意無償將椅子搬下樓去。因此,就一直放在陽臺上吃灰。過了一段時間,弟弟的舊房交了出去,新房還沒裝修好,就在外頭租了個小套間。從舊房帶去的東西無法全部放下,于是又暫時轉(zhuǎn)移到他這里:用暗紅格子紋箱裝的兩床嶄新被子、四個沒用過的枕頭、侄子的一張安全座椅、也是裝箱的新碗碟,等等。等弟弟住進新房,只拿走了碗碟,其他東西像是生了根。母親慫恿道,不如開個網(wǎng)店,把不要的東西賣掉一點。他想過這個事情,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一天,弟弟的一個朋友正好需要一張小孩安全座椅,弟弟想起他這里還有一張。弟弟他們忙著,只好讓朋友親自上門來取了。拜這樣極偶然的機會所賜,房子多出了一張兒童安全座椅的空間。
以前弟妹在時,他能蹭上幾頓住家飯。母親來的日子,就由母親下廚。現(xiàn)在,他天天叫外賣。母親說,外邊的東西吃不得。你現(xiàn)在時間空,可以回老家待一陣子,就不怕吃壞了。說起來,母親美味的重油重鹽的菜肴,也比外食健康上一些罷?這句稱許母親的話,他沒說出口。他回說,沒準我可以自己做飯吃。母親問,你會嗎?他反問,有什么不會的,不就是洗一洗、切一切、煮一煮、炒一炒、燉一燉?——噢,還要買一買。這么說的時候,他心下想,沒準真的可以去買兩本食譜以及營養(yǎng)搭配的書來。母親有點被逗樂了,但仍舊是不相信。自然,她是對的。后來,買食譜和營養(yǎng)搭配書的念頭一直都在,但他從未真正下過廚,煮方便面不算。上一次來,母親留了個塊頭不大不小的南瓜給他,讓他切來放水里煮一煮當早餐吃。她說,這個南瓜還不很熟,放久一點會更甜,又不會壞掉。母親把南瓜放在后面陽臺那張丟不掉的舊椅下,被四條椅腿用無形的線條框住,形成一個結(jié)界。他沒再去動過。反正不會壞的,他想。是這樣嗎?不會壞?弟弟偶爾打電話、發(fā)微信給他,叫他去新宅吃飯。他想,不如帶這個南瓜去?
母親、弟弟、弟妹、侄子同在這座房子時,嬉笑、吵鬧,及一些悄悄話的余音回蕩于雜物之間。電視也要開的。他記不清多長時間沒去交數(shù)字電視費了,也沒開通自動扣費服務(wù)。什么頻道都不能放,購物臺還能看。電視購物推銷員總吊著一種費嗓子的高聲調(diào),時刻提醒你正處于某種虧損狀態(tài)中,如果再不買的話。但是,一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她們說些什么,他都不感到厭煩。他甚至有點喜歡被包裹在這些銳聲當中,虧損也好,不虧損也罷。同時,母親、弟弟、弟妹、侄子也不反對開著沒人看的電視。電視說電視的,他們說他們的,偶爾瞥一眼。當然,一個人時,他絕不會想去開電視。有時候,洗衣機會洗上一個下午,好像他累積如許多臟衣物,只為一次性滿足洗衣機。洗衣機之聲比較動聽。
躺久了,坐累了,他就在幾個房間里走來走去,美其名曰“房間內(nèi)的旅行”。他最常走的路線是從書房到弟弟的臥房,再從弟弟的臥房走到書房。有時候,一口氣可以走上幾十個來回。還有其他路線:從書房到餐廳,從自己的臥房到客廳。偶爾從各處房間到廚房燒上一壺水,到衛(wèi)生間坐一坐算不上“行走路線”。偶爾,會與什么雜物如沒放端正的一張椅子、弟弟裝新被的盒箱磕碰到。他不討厭這種糟亂,事實上,他喜歡穿行在各種雜物隔出的小徑中??呐鲆幌?,亦是好的。他覺得自己的行走,勾畫出無數(shù)條無形曲線。閉上眼睛,他可以看見在快速鏡頭下接替、交叉、纏繞的曲線。偶爾,他沒事找事,移動房內(nèi)一些雜物,把一兩本書從這個房間拾掇到另一房間,把椅子從哪個房間搬至客廳?;蛘?,反著進行一遍。曲線度發(fā)生了小小的改變,房間亦出現(xiàn)輕微變化——就像一個人去剪頭發(fā),難以理喻的發(fā)型師只花幾秒鐘,拿起剪刀又放下,貌似只剪掉幾縷空氣,似乎就算完成了什么工作——這讓他的心情舒暢。他甚至能體會到侄子為何那么喜歡搭樂高了。自然,后者是一樁繁復的活動。
但可使用的多巴胺額度總不夠。一個月里,總有那么幾天不安于室。夏末秋初,這樣不安于室的日子越來越多。是因為忽涼忽熱的緣故?總還是熱的日子居多。他以為涼快日子就要來了,后來發(fā)現(xiàn)還沒影兒呢。
如此,就讓人輕易憤恨起來。作“房間內(nèi)的旅行”時,唯有焦躁,什么東西要從腑臟內(nèi)、血管里、皮膚下沖出來似的。沒辦法,只好出去走走,好像新鮮空氣可作麻醉劑用。
以往,決定了要出門,再決定去哪里,是個問題。他決定出門,總是臨時起意??滔?,他腦中迅疾跳出一個明確地點——超市。不是附近的公園,不是以前愛去的酒吧,不是書店,不是新建的巨型商場,也不是和別的什么人一起攀過的矮山,而是超市。
他想,吸引他的,或是某種較平穩(wěn)的頻率所發(fā)出的召喚聲:差不多半個月,他就要去附近超市一趟。家里的衛(wèi)生紙、洗漱用品、方便面、烤雞烤鴨、烘焙糕點、特定的幾種水果——是的,他也吃水果。他不光靠在室內(nèi)逛逛,就自然生成充足維生素。他最愛吃橘子和香蕉。他喜歡一切剝皮就能吃的水果,遠勝削皮才吃得的水果——巧克力、速溶咖啡、小桶裝牛奶,橙味夾心餅干、火腿腸、葵花瓜子、咸蒜花生,罐裝啤酒、可樂,等等,均需定時補貨。蔬菜、生肉永遠不在他的視線內(nèi)。以上種種,也是構(gòu)成他房間雜物的一部分,但規(guī)律性地一件件消失,只能再去購買它們的“副本”或“幻影”。屈指算來,他上一次去超市,不過四天前的事。現(xiàn)在,烘焙面包、小蛋糕已經(jīng)吃完了;烤雞只剩下細弱的骨架,仍存放于冰箱中;烤鴨還有半只,也放在冰箱里,已然生出“冰箱味”,比較難下口了;火腿腸還剩三四包,已撕開的包裝膜掛到垃圾筒邊沿,像盛開的塑料花;水果大概吃了一個……但他還是決定,再去附近超市一趟,雖然,這樣一來,就打破了穩(wěn)定的頻率。
初秋午后,氣溫仍在三十度以上。桂花香尚未如洪水般侵襲全城。天空有一層淡灰色的薄靄。陽光透過薄靄,似乎經(jīng)過了一番熏蒸,再到達地面,使周遭愈加燥熱。呼吸之間,有一種顆粒感。他把厚棉布格子襯衫袖子挽上去。
走兩個街區(qū),就到他平常去的那家超市。樓高五層,超市在第一層,面積還算廣大。一層另一部分空間,隔出來給獨立的面包店、花店。二樓有家舞蹈室,三樓有一家網(wǎng)咖,他從沒去過。
他試圖如往常般走進超市,但在門口,便襲來異樣感。超市沒幾個人,熟口熟面的一個收銀員正倚著柜臺,瞌睡改變了她的面容。今天是工作日罷,他想。這家超市,沒多少窗戶,不多的幾扇,也被肉脯區(qū)、散裝糖果區(qū)的裝飾墻板擋住大半。這當兒,一半或三分之二的照明燈沒開,視線無法鋪展到較遠的地方,林林總總的物品似乎趁機于暗中偷起閑來,搓手搓腳??諝鉁灒孟?,此處并非超市,而是倉庫什么的。他不信邪,喜歡硬著來??滔录幢闶亲叩秸娴膫}庫門前,也要當假的超市逛起來。
依照慣常順序,他迅速經(jīng)過收銀臺,逛起近旁的烘焙區(qū)。他很快找到自己常吃的豆沙餡面包,抓三個在手里,才忙不迭去找購物籃。然而,卻不見撒滿糖霜的小蛋糕。一連繞兩圈半,還是沒能找到。他攔住一個戴廚師帽、似乎正在清點數(shù)目、臉色黯淡的中年婦女,問怎么不見小蛋糕。她回說,今天的還沒開始做,昨天的也沒剩下。五點鐘以后,再來看看。
可是,每次來這家超市,小蛋糕不是一早就等在玻璃櫥窗中候著他嗎?
失落感如約定般襲來。他進而想,要是沒有小蛋糕,豆沙餡面包也不要了罷。按慣常路線,逛完烘焙區(qū),該去飲料區(qū),然而,他也再沒興趣挑瓶汽水。
硬來,說到底,還是不行。失落歸失落,他臉上仍只是木然,但心里的什么東西像漣漪一樣,蕩了開去。對此,他有過豐富的經(jīng)驗。
豆沙餡面包原本放在什么地方,他照原樣放回去。購物筐也放到一個角落。兩手拍拍。
出了超市,他看一眼手機,不過十四點二十六分。時間過得好像有點慢。不能回家。這一刻,更不能像個敗軍似的調(diào)轉(zhuǎn)腳頭往回走。在他,不管什么地方有了裂痕,總迫不及待要填平。他記起,過一座橋,向西再走三四個街區(qū),有兩家不同品牌的、規(guī)模更大的超市沿街對視。它們總不至于馬虎到大下午的不開燈罷。不必多想,只要有一家開,另一家怎么也不會不開。他去到近旁的公交車站,看了站牌,記下三輛路過的公交車。摸一摸口袋,零錢充足。等七八分鐘,三輛中的一輛開來了。時間過得好像有點慢。十分鐘后,他順利抵達目的地。
下站口正好在其中一家超市不遠處。超市門口,一輛空的兒童玩具車正發(fā)出甜熟的簡易電聲旋律,上下顛簸著。透過洞開的大門,可以看到一些上了年紀的人正在收銀臺夾道中排著不長的隊伍。更里面的地方,便是豐盛的所在了。這家超市,與他家附近那家分屬不同品牌。他沒怎么猶豫,就斜穿過馬路,到了對面與他家附近牌子相同的超市。三層樓,清一色,都歸超市所有。
如他所愿,燈光明亮。四周鑲嵌了不少玻璃、鏡子、金屬壁面。事物展現(xiàn)了在超市里該有的樣子。他穿過占據(jù)一樓兩旁過道的連鎖品牌服飾店以及中心區(qū)的金飾店,置身與大門相對立的光線稍黯淡的底部,搭上一架速度緩慢的斜面扶手梯。沒什么人擋在前頭,他走上去,給緩速再加一點緩速。
抵至三樓,迎面撞見的是3C產(chǎn)品區(qū);向左拐,是家用品區(qū):床上用具、小電器……有人在榨豆?jié){;接著是與底樓連鎖服飾店風格不同的服裝區(qū)——大概隸屬超市本身——彌漫著一股塑膠拖鞋的味道;隔壁為蹲據(jù)長方形樓層一個墻角的文具用品區(qū)及兒童玩具區(qū),也有股較淡的塑膠味,可能是服裝區(qū)飄過來的,也可能是自產(chǎn)的;再往左拐,是洗漱用品區(qū);走到長方形較短一邊的另一個直角,被廚房用品所填充;再往左轉(zhuǎn),直線走四五分鐘,就能看見通向二樓的扶手梯了。
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上了發(fā)條的玩具鴨子,被驅(qū)趕著在光滑的地面上往左轉(zhuǎn),再往左轉(zhuǎn),再往左轉(zhuǎn),繞出一個圈圈。橡膠鞋底與地面摩擦,發(fā)出惱人的吱吱聲,像是老鼠。超市里有玩具貓,沒有玩具老鼠。
一樓跟他沒關(guān)系;三樓的東西,他暫時不必再購“副本”。他最喜歡的,永遠是作為一樓和三樓的夾縫存在的二樓——就是超市故意讓你打轉(zhuǎn)轉(zhuǎn),最后才轉(zhuǎn)到的地方。
從三樓下到二樓,抬眼便是烘焙區(qū)。面粉、奶油、糖料及其他什么東西混合、烤炙后的郁厚味道沖鼻而來,將人裹實。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終又找到烘焙區(qū)。這里的烘焙區(qū)更大些。他逛蕩一圈,沒找到與他家附近超市同款的鋪滿糖霜的小蛋糕。它們不是同一品牌的超市嗎?但是,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他的心緒沒出現(xiàn)絲毫波紋。他挑三四個號稱用新西蘭奶油做的、個頭稍大點的方形蛋糕,放到后來才找的購物筐中,角落里總有什么人丟在那里。新買的蛋糕,雖標“新西蘭”三字,價格比小蛋糕卻貴不了多少,讓他起了小小的疑心。
順著被規(guī)劃好的路線,他依次買了烤雞烤鴨各一只,葷菜多過素菜的涼拌菜一份,香蕉五根,蘋果一個,蘇打餅干一袋,夾心餅干兩袋,標明產(chǎn)地為香港的方便面四桶,兩種口味的大號裝火腿腸四袋,特惠裝速溶咖啡一盒,加送百分之二十分量的巧克力一罐,瓜子一袋,花生一袋,可樂兩瓶,運動功能飲料一瓶。
旋風似的掃了一圈。他再看一眼手機,不過十五點十三分。時間過得好像有點慢。他還不想回去。一樓和三樓都改成食品區(qū),就合心水了罷,只怕仍舊不堪逛。
他盯視購物筐,心想,是否漏買了什么?一眼望過去,只覺購物筐鋪了淺薄一層而已。瓶裝飲料翹立,似乎期盼更多甜頭。但想不起來漏買了什么。不像他牽個小筐,其他人多用推車的,甚至同時推兩輛——在他廉價的想像中,如果超市店主或其他什么主兒來消費,準是用上全部的一輛接一輛推車,從門口開始,穿過一樓扶梯,上去三樓,通過二樓,再綿延至一樓,抵達另一個出入口。連接而成的超市推車,像一條七扭八拐的蟲豸,又像一條腸鏡插管——都裝滿了,似乎才能勉強說上一句“好了,差不多了”。他再次感到一種失落?;蛟S,他想,可以多買上幾瓶飲料。又想,如此,未免太敷衍。保險起見,不如再從一樓逛到三樓,三樓下到二樓,整個復習一遍?因為,想起來,有點讓人不安的是:沒準,從一開始起,他就像個篩子,流水般漏過,或主動遺棄一件件東西?那些被遺漏、丟棄的東西,如芝麻般撒了一地。燈光明亮,可他就是看不見。重頭來一遍罷,他先懊喪地確定這個念頭,轉(zhuǎn)而有點歡欣。一樓沒有直達二樓的扶手梯,二樓有直達一樓和三樓的扶手梯呀。但是,刻下,他一點不想挪身,在飲料區(qū)和收銀臺之間呆立了好幾分鐘。那些芝麻早被人撿了去罷,都可以裝滿整整一玻璃瓶了罷。即便推著數(shù)十輛車子,執(zhí)行“寧可錯買,不放過一個”的安全策略,那種“漏買”的感覺也不會消散的罷。
最后,不知道站立多久,他感覺再不決定下一步行動實在不行了,因為,離他最近的收銀員時不時就要打量他一下。她一邊動作麻利地掃著一束青菜或一盒餅干的條碼,一邊歪過頭來看他。他怕被她誤會自己得了什么重癥,馬上就要過來問候他一聲,因此必須動一動了。
循一股尚未熾烈起來的煙油味,他決定到烤雞烤鴨鋪附近一家敞開式小吃店坐一會兒。一圈五顏六色的塑料可旋轉(zhuǎn)高腳凳環(huán)繞小吃店吧臺,他坐一張被擠出隊列的高腳凳上。此刻,沒什么顧客光臨。兩個年紀看上去很小的男服務(wù)員,一個在備料,一個在擦拭炒鏟、煎鍋等等,并不問離得稍遠的他要吃點什么。他轉(zhuǎn)動高腳凳,背對吧臺,假裝等人?!暗取币粫?,他自己也覺得赧然了,于是拉近凳子,開口點個廣式炒河粉。男服務(wù)員東磨蹭西磨蹭一陣,才端上吧臺來。這盤東西,當晚飯吃早了點,當下午點心吃多了點。而且,他一點不覺得餓。沒關(guān)系,他喜歡硬來。他慢吞吞吃起來,像只為填充時間的罅隙而吃。
如同其他很多快餐店出品,河粉味道過咸,但他不想多點一杯小吃店中飲料機里正緩慢攪動、顏色鮮黃的果汁,好像點了,就中了什么計——倒不一定是中人工色素的計。他也不想去開新買的可樂來喝——倒不一定是因為還沒付錢。他腦中轉(zhuǎn)的是這樣的念頭:吃了這盤炒河粉,回去再把上次逛超市留下的尚放在冰箱里的半只烤鴨吃掉,晚餐就算對付過去了。剛才買的東西,今天就不去碰它們了。不錯的安排,他自我夸贊。他感到一種豐足感,感到一種持續(xù)消耗之中的精打細算,一種蕩開的漣漪的暫停。
他仍舊坐著,望著眼前一排排貨架,覺得正置身一條好像流著奶與蜜的河川,他只取了一瓢飲。這一刻,到他手里的,切切實實,就是他的了。盡管,他知道,到最后也要埋到五臟六腑或別的什么鬼地方去的。
吃完炒河粉,差不多十六點。超市里人開始多起來。他覺得某種儀式已然完成。不必再逛,可以回家了。
時間終于又快轉(zhuǎn)起來了。晚上,他坐在書房電腦前,窗外干燥涼風似能吹走電磁聲。那種有什么東西要沖出血管的感覺,一時被壓服住了。二十一點,看完一集美劇——對他來說,電腦是電視臺——他沒能堅持住“明天再享用”的命令,吃了新買的烤雞半只,火腿腸半袋,外加兩根香蕉,以作中和。不過,晚上吃的火腿腸是上次逛超市的余貨,不是今次戰(zhàn)果,因此,稍稍抵掉一些罪惡感。二十三點,帶著沉甸的墜胃感,他上了床,一夜好睡。
第二天,直到傍晚,他才又坐不住。由此,他估摸逛超市一次帶來的“放風”效果可維持多久。長期的有規(guī)律的“放風”后,能否維持同等效果,他吃不準。
他在家附近小店吃過一碗面,才坐同一輛公交車去了同一家超市。不同時段,不同風景,好像接續(xù)上了昨天他離開時的畫面。
超市二樓燈光似乎更亮了。被燈光曬出頭油味的——照母親的說法,也是“油氣”一種——可不止他一人。人們成雙成對來,拖家?guī)Э趤怼.斎?,也有像他這樣,孤家寡人逛。他和那一個一個的,或都有片葉藏身樹林的感覺罷。而且,好像這一片一片的樹葉不是隨風從別的什么地方來,而是這林子的“自落葉”,自有一種合法性。他們這些“自落葉”,和其他所有人,和他們頭頂?shù)臇|西、貨架上的東西、攤頭的東西湊一塊兒,組成個合唱隊似的蜂鳴器,發(fā)出的含混、甜俗聲音如波浪般絞纏,分不清這一滴水、那一團泡沫其源所自。各種聲音,又像悶在一個裝著浴霸的烤箱里回蕩。有時候,他能夠聽清別人說的一句話;更多時候,他接收到的只是一團含混然而頗有重量的聲浪。那本來明確的話,在這一整波聲浪中,也變得不明確了。超市里人來人往,東西擺上拿下,掃碼付錢裝袋。原本,事情是怎么個運作法,可以條分縷析,但在這含混中,他無法知道個所以然??杀贿@含混裹住,他又覺得甜蜜。最后,他得出結(jié)論:昨天逛超市雖逛得舒心,卻未碰上最好的時候。逛超市,還是這個時間點好啊。他一點也不覺時間過得慢。
從這一刻開始,他原本逛超市或做旁的什么事的頻率完全被打破。現(xiàn)在,隔一岔二,他就要逛一次超市。過橋后向西再走三四個街區(qū)的超市,成他一時“新歡”。接連去了三四次后,他才“臨幸”街對面另一家牌子的超市。他早知道,它們的面貌相似,總是那幾樣。但總有不同的地方——其他不用講,一座在道路的這一邊,一座在道路的另一邊。他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從這邊看,和從那邊看,風景大不同。超市內(nèi)各區(qū)方位設(shè)置亦不同,剛烤出來的面包味道也不一樣。兩邊都走一走,他得出一些類似這樣的好像能開闊眼界的結(jié)論。
還有額外收獲:這下,總算有點運動量了。不知是否敷用?不管怎樣,母親要是知道,該感老懷安慰罷。只是,她最近一次來,他到底沒說自己這陣喜歡到處走走,走出點癮頭來。不然,她準會欣喜地問他都去了哪些地方?他實在說不出:超市,超市,還是超市。因此,無法炫耀。母親來的一個禮拜,他逛超市的頻率再一次被打亂,只和母親一起去過家附近的超市一次。不過,這只是個小插曲。母親一離開,頻率自動恢復。
一天,不知哪兒來的靈感,他想,一趟公交車,坐兩三站,兩塊硬幣;坐四五站,兩塊硬幣;一氣兒坐到終點站,還是兩塊。難道,坐兩站,過一座橋及三四個街區(qū),便是他可以到的終點站了?反正,時間大把,過得又慢——但似乎又很快——不如多坐幾站。哪兒沒有超市?以前,他路走比較遠。刻下,記憶地圖上,尚有許多超市坐標點,如果一一圈出它們的所在,會讓密集恐懼癥患者犯惡心。于是,那天,在一路常坐的公交車上,他決定多坐幾站。
透過車窗,望見兩座熟悉的對視的超市掠過,他生出一種“終于把你們丟到腦后”的快感。其中,似乎包蘊了一種惡意,既是對外的,亦是對內(nèi)的。
最后,他坐到倒數(shù)第四站??拷苯剂?。以前,他在附近上過班。他之前不曉得此趟車原來經(jīng)過此一區(qū)。記憶地圖顯示,這邊超市不很多,有一家規(guī)模較大。以前,他習慣從這邊買了東西帶回家。
與其他很多地方一樣,整個這一區(qū)塊,模樣變得厲害。的確,都過這么多年了。但也并非一味簇新。他穿新街過老巷,踱了一會兒步,才找到以前那家超市,現(xiàn)在,已成一家4S店。就算記憶不出錯,記憶中的事物本身也會“出錯”。
他不感到很失落,好像公交車開到半途,就含糊意識到情況生變,因之做好了心理準備。在4S店前站立了三十秒左右,他轉(zhuǎn)身望見右手邊百米外一家新的超市招牌。也不新了,只是他在這兒時,沒有這家超市。那么,就是新的。走近了看,規(guī)模比老超市小一點。他逛了差不多二十分鐘,沒買什么東西,不久就坐上了回程車。整個過程可以說是愜意的。
回程車上,他凝神望窗框中接連晃過的風景。北郊地帶,算是比較熟悉的了,刻下也變得陌生。公交車七扭八拐,路過他原本不很熟悉的所在,刻下至多也只與北郊同等陌生。以前,他排斥去陌生地方;現(xiàn)在,他倒有點排斥去熟悉的地方。因此,仍舊可說是愜意的。
他一驚一乍想:原來還有這么多地方我沒去過!算起來,他到這座城市生活,已經(jīng)超過十年以上。但原來還有這么多地方我沒去過!對這座城市來說,他也還只是個陌生人罷。
現(xiàn)在,他坐在車上,突然生出一種正在其他地方旅行的感覺。某幢簇新的大廈,蜿蜒的房頂曲線,如數(shù)字般嚴整往上爬升而一時無法數(shù)清的層級,反光的鏡體墻面,都促發(fā)這種感覺。切斷通往某些感官的電流束,導向其他地方,事情就發(fā)生變化。此刻,他不可以說自己正處身北京嗎?只要一生發(fā)這樣的念頭,事情就變得如此真切了。同時,亦可說此刻正處身香港、臺北,甚或新加坡、東京、紐約,或巴黎……巴黎?哦,巴黎倒有點不一樣罷?或者,也沒什么兩樣?想像,似乎也有它無法融進,同要撞墻之處。他憶起件舊事。多年前,他到上海會一個朋友。約好晚上碰頭,中午就到了。多出來的幾小時,他不知如何打發(fā),只好晃悠一會兒。某處法國梧桐濃蔭下,他隨意登上一輛鮮紅色的公交車。付了高于普通公交車好幾倍的車費,得到一副耳機后,他才意識到這是輛觀光巴士。白臉孔、黑臉孔之外的黃臉孔,多是韓國人、日本人。像他這樣的游客,大概是沒了。偶爾也上來幾個本地人。各種語言混雜在一起。他坐在他們中間,似乎可視作東南亞任何一區(qū)的黃種人:既可以是韓國人、日本人,也可以是馬來西亞人、新加坡人,或,中國上海人。進而,如果一定要硬來,說自己是歐洲人,是不是也可以化身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瑞士人了呢?或者,是不是既可以是上海人又是德國人,既是馬來西亞人又是法國人,既是新加坡人又是日本人還是溫州人呢?這樣想著,他覺得自己似乎換過一張臉。觀光巴士沿既定路線轉(zhuǎn)悠,晃過很多他之前處身上海時從未經(jīng)眼的區(qū)塊。他一點兒也不擔心車輛將他丟在一個他完全不知其地的位置上——雖然,路過某些地方時,他會疑惑,這兒還是上海么——也不怕迷路。他甚至有點期待被拋在異地和歧路上。那副耳機,是用來插在車體固定位置上,聽包括中文在內(nèi)的多種語言景點介紹,他從頭到尾都沒用上。他在一個滿眼新建的舊式臺閣以及金發(fā)碧眼人士的地方下了車。他從街道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然后從那一頭回到靠近起先下車點的地方。街道不長,來回走一趟最多只需二十分鐘。他只走了一遍。等下一輛相同的觀光巴士到來,他再坐上去,延續(xù)起先中斷的路程,坐到了終點站。如果不算他中途下車晃蕩的時間,從起點站到終點站,一共費時一個半鐘頭,似乎算不上漫長。到最后,他都有點不想赴朋友的約了。當然,當天晚些時候,他打的去了約定地點。此刻,他從北郊超市回來,廁身這輛坐著十幾個生活在這座城市或暫時路過這座城市的人的公交車上,模模糊糊想起哪個人的哪本書里說過這樣一句話:旅行,不是走向新的風景,而是用一百雙他人的眼睛來觀察,即便面對的是什么舊址——或單一一座超市也行罷,他想。或許,不必去換一百雙他人的眼睛——要換一百雙,那該有多麻煩——而是自己換過一副眼光來就行了。自然,也不必去換一百張他人的臉,只要自己換過一副“臉色”來?;蛘?,一個更笨的方法,讓自己的記性變得差一點,這樣重看一件舊事物時,能看出點新意來也不一定。
也可以把那輛觀光巴士,當作一座流動的超市,他想。
思緒湍飛。他又慮及:以后,自己也不必專門坐哪幾路車,去哪些專門的地方,逛哪些專門的超市。哪一輛先來,就坐哪一輛好了,無所謂的,“盲坐”就很好的。而且,隨便到了哪個地方后,不必待一會兒就急著坐回程車。隨便到了哪個地方,隨便待上一陣子,有沒有超市逛也無所謂的,“盲逛”也很好的。然后,隨便坐上一輛隨便開來隨便開走的公交車,再隨便在哪一個地方下車。到了哪個隨便的地方,將上述程式隨便再來一遍……“隨車逐流”。
這樣,短短一段時間內(nèi),他去到不少地方。他想,隨意歸隨意,可說到底,他沒走出過東南西北四向構(gòu)成的結(jié)界之外。隨意之中,總還有些東西在幫著做出決定:在哪一站下車,有時候他依恃的不過是那個站點的讀音;什么時候流轉(zhuǎn)到下一個地方,單單因為在此一個地方一連看到了三個小超市或兩個大超市,或單純只是待得厭膩了。
現(xiàn)在,他不以超市為特定目的地了,覺得超市也不必花長時間去逛了。但他還去超市的。去到了,可能只是逛上一圈,體驗一下被扶梯拖著走的感覺,或只是擺擺正貨架上不知被誰弄亂的物品,如同他在家中整理雜物一般。好像他拿起一樣東西,丟下一樣東西,帶走一樣東西,也改變了超市的曲線。但超市不是目的地。有一次,他抵達一家聞名的造型像個大倉庫的超市,只在外頭轉(zhuǎn)了一圈,連大門都沒進。自然,他也還得去超市買各種“副本”。他還沒有立地成仙,還得吃烤雞烤鴨、方便面,以及撒滿糖霜的小蛋糕。
他問自己一個問題:按這種加速中的行走頻率,他可在多長時間內(nèi),逛完城中所有超市?
一開始,生出“逛完城中所有超市”這個念頭,就讓他獲取一種刺激,好像有一樁大事業(yè)需要他孜孜矻矻完成一般,好像還有大事業(yè)容許他去孜孜矻矻完成一般。不過,理智很快告訴他下面的事實:這座城市的超市數(shù)目,或許湊巧在一段極短的時期內(nèi)不會產(chǎn)生任何變動,呆笨地滯存在那里,等那無聊之人去逛遍,去“集郵”,去“打卡”。那么,如果能抓住這極短的一段時間,無聊之人或許是可以逛遍城中所有超市的。但是,那個數(shù)目,時刻處于變化中不是嗎?它處于無止境的自我繁殖的狀態(tài)中,那么,他的工作就要無止境地進行下去。這很可怕,但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些他還沒去之前就已灰飛煙滅、已被替換的超市。北郊那座消失的超市,自己畢竟去過。其他的,他沒看見過它的起也沒看過它的落,都跟他沒丁點關(guān)系。這樣已然湮滅的超市,也是不可計數(shù)的了。因此,他的“逛超市”事業(yè),永遠處于“未完成狀態(tài)”。只這一座城市,已經(jīng)夠他看到如此終局,更不必想這一座城市,站在大氣層外看,只是一個看不見的微末之點。還有其他無數(shù)個看不見的點。想到這里,他感到恐懼??謶?,讓他有了方便的重新蜷縮的借口。可有了方便的借口,就能方便地行事了嗎?好像也不能。到頭來,連逃避,也成了件困難的事。最后,他得出下面這種不知道算不算自我安慰的想法:還好,還好,超市的面目相似,它們的差異可以假裝看不見。一葉知秋。可這樣,原本所謂的大事業(yè),就不能稱其為大事業(yè)了?;蛟S,只能稱之為一樁一葉障目的事情。還好,總算還有件事情可做。
雖說是樁小事情,但也很難干好罷。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有意無意避開某些區(qū)域。
濱江區(qū),他是不太想去的。弟弟新房子所在的城區(qū),他也不想走一遭。一晃進那片場地,腳底踩的什么,都軟將起來。
有一天,他覺得好歹逛了許多超市,積累了點底氣,便強迫自己到弟弟新房附近晃一晃。弟弟新房前后左右,上下四旁,都有大小不一的超市。他對自己說:現(xiàn)在,只撿上三兩家逛逛罷,其他,待以后再補。這樣,似乎分散了潛在的風險。不過,即便如此,他想,還是要做好萬全的準備:要是在某一家超市,不意撞上弟弟、弟妹,甚或小侄子一個人,或他們?nèi)?,或他們中兩個人,該如何應對?如果,母親恰巧待在弟弟那兒,也跟著去超市,那么,以上組合又會發(fā)生變化。眼下,他腦中自動生成各種對話、應答、圖畫——事實上,自動生成蕪雜的想法,也是他走路、逛超市、搭公車時的主要活動。他之所以逛如許多超市,或只為生成此類想法;與此同時,消滅此類想法,也是他走路、逛超市、搭公車時的主要預期——他定定神,心想,應該不會在超市碰上弟弟,碰上弟妹的幾率比較大。屆時,他該對她說點什么?她又會對他說什么?她會不會問他:大哥怎么會在這里?他是不是應該回說:來這一區(qū)見個朋友。因為還早,所以進超市隨便買瓶飲料。她會不會很快在腦中搜索一遍他在這一區(qū)有什么朋友,而她是不是認識這位朋友?如果她得出結(jié)論說,她不認識這位朋友,或認識這位朋友,或意識到根本不存在這樣一位朋友,會分別說些什么?不管怎樣,他都要讓自己的臉皮再厚上一層?;蛟S,她不會說什么,只會笑笑。她正在逛超市呢,正在買東西呢,不能就這樣被打了岔而停下來?;蛟S,她只會對他說一句:有空到我家坐坐。接著,自行逛她的去了。她會逛蔬菜區(qū)、生肉區(qū)、冰魚區(qū)。而他,也不能因為碰上了她,就草草完成逛超市任務(wù)。他應該比預先計劃好的再多留一陣,即使最后在收銀臺還要與弟妹碰一次頭,也可以再寒暄幾句,然后一起下樓,挑一個與弟弟家相反的方向做與不存在的朋友的約會地點。
然而,真實情況是:他逛了好幾間弟弟家附近的超市,沒遇上一個熟人。也是,城市如許大,不只弟弟一家。且他去時,挑的都是“夾縫時間”。
來這片區(qū)塊前,他琢磨來琢磨去,就是沒琢磨出最后要是沒遇上弟弟一家的景況。起初,他為可能碰上他們焦灼;現(xiàn)在,他為沒碰上焦灼。要么,干脆以后就不去那邊的超市了,畢竟已經(jīng)走過,可以交差;轉(zhuǎn)念,又覺得自己繳了械。在一段不短不長的時間里,他整個像只無頭蒼蠅。最后,頗傷了點腦筋,他得出結(jié)論:只能逛更多弟弟家附近的超市,增加危險系數(shù)。讓危險真正到來,才有解除的可能。就讓那只鞋趕快掉下來。再碰不上,只能應弟弟所邀,去到他們家。
事實上,他只多逛了一次超市,就帶著時令水果,去弟弟家拜訪了,受到比預期中熱烈得多的歡迎。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總低估別人的熱情程度。
自認解決了“超市相遇焦慮問題”后,他獲致一種久不曾見的圓滿感。
一時間,他自覺成了什么“達人”。他知道,現(xiàn)在有很多達人:園藝達人、吃漢堡達人、睡覺達人、囤積達人、用腳趾夾筷子達人、比特幣達人、包禮盒達人……現(xiàn)在又多一種,逛超市達人——由他本人作代表。不知現(xiàn)在有多少逛超市達人?未來會不會愈來愈多?他想,他可以寫一本叫《逛超市學》的書。這將不僅僅是一本實用之書。
他感到一種愉悅?;蛟S,無需愉悅,能不躁動就好。但有時候,他又覺得,沒有這種躁動,他就不成其為他了。有時,躁動的確消失了。
一次,也是坐去往北郊的公交車。天已全黑,他坐在后部左側(cè)第一排座椅上。車內(nèi)亮著虛弱的寒白光,想看一張在站牌拿到的廣告紙也看不清楚。他餓了,計劃忍到某站沿路一家之前去過的超市,隨便吃點什么。他抬一抬眼,看見前邊司機座位后部全車唯二兩張反向座位之一上,坐著個女人。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上車的。他前一次朝那望時,是有人還是沒人?不過,現(xiàn)在,他看到她了。他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她看。她大部分時間在滑手機,如同車上不多的其他幾個乘客。偶爾,她也抬頭,看一眼窗外,看一眼正前方。車內(nèi),她和他的座位,都處一個較高的水平上。她和他的座位之間,有四五個較低的照顧專座及正對著下車門的折疊座椅。她的視線,有時會下降到照顧專座那邊,有時會直達他那里。最初碰上她的目光,他不自覺就看起窗外來。后來,當她的視線綿軟地移過來,他硬是擺正了頭。他估摸了一下,在整個長約一小時的車程中,他們的目光直接相觸了六七次。對視一兩秒或三四秒后,她會轉(zhuǎn)開自己的視線,極短暫地望一下窗外,或直接回到手機上。她看見他正在看她了嗎?他覺得她是沒看見的。碰上他的眼光的短短幾秒中,她似乎未作任何停留,直接穿透他的眼睛及整個腦部,到達他身后的某個所在??伤X得,她也并不望向他身后的任何一件事物。而且,幾秒之后,她移開視線,亦非感到與他人的目光相逢而感到不適,似乎只是某種處于慣性中的機械動作。他感到愉悅,抑或失望?事實上,兩者皆非。他甚或覺得目光的相遇時間太短暫,但并不覺得愉悅或失望。
快到倒數(shù)第五站時,那個女人朝車廂后部走來,抓了一會兒扶桿,能看見她右側(cè)臉的輪廓。車一停,她就下去了。他也有跟著下車的沖動,但克制住了。他只加倍收束自己的注意力,投向窗外濃重夜色中的風景。較遠處的一盞路燈、附近的一個屋角、并不明亮的一扇窗戶、一條小徑,諸如此類。
另一天,正在公交車站等候。出神之際,有人突然用力抓了他肩膀一把。轉(zhuǎn)頭盯看,是一個不相識的小老頭。老頭指著某路車的站牌問他,到某某地去,是不是坐這路車?他搖頭,對小老頭說,的確要坐這路車,只不過不是在這邊坐,而是要過馬路,到對面坐。整個方向反了。小老頭連“噢”了幾聲,忙不迭走了。某一瞬間,他疑心自己指錯路。到那地方去,在這邊坐才是。而他則要到對面馬路去坐,才能到他的目的地。他又定睛看站牌,小老頭剛才所指的某地,在框著紅框的此站地名左側(cè),代表行車路線的綠箭標則往右。他安了心。
另有一天,他在公交車站,左等右等車不來,心想不去超市也罷,于是干脆掉頭回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