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建偉
木頭
一批批舊門、舊家具、老寨門、老農(nóng)具,太陽子民們
闖進(jìn)民俗文化博物苑的大院子。數(shù)不清的角落啊
盛滿了白光
一片片香樟樹的葉子打開顫抖的呼吸和處女香
爬滿我斑駁的手臂,我的靈魂。穿透
昏昏欲睡的夏天
忽暗的窗
他們變成了一個個可以撫摸的傳說
他們躺著站著走著跑著追趕著一片片森林
他們蒼老的樣子,讓我多少遍想起父母年輕時
拉著我的手逛街,買各種各樣的小玩具
告訴我過馬路要看紅綠燈,吃飯要慢,小心燙著
把我寵成了小地主,小小的,好小好小
一勺一勺
喂我那么多的中國漢字
黑暗中,我聽見一雙雙干癟的手指插進(jìn)土壤里
噗噗——啪——嘩啦嘩啦……
刺猬貼著地皮滾球球兒,蚯蚓逃竄,蚰蜒的四只前爪子
插進(jìn)土壤的最深處。一縷縷霧霾彌漫,黑暗洞開
魔鬼們張牙舞爪。向上或者向下,向左或者向右
或者所有的動作全部打亂。都是把你早早變成
一棵大樹
一個女人
木頭的宿命
我以為漢字都是木頭做的呢
我以為雨滴都是木頭做的呢
我以為痛苦都是木頭做的呢
我以為太陽都是木頭做的呢
可是我錯了
可是我想你
木頭的香氣
就是上帝的秘密
他們
他一邊買老木頭,一邊賣新木頭
就像一邊偷別人口袋里的
一邊又被別人偷
你想過沒有
地球的汗液根須的汗液我們的汗液
賊,全部偷走了
一棵樹拼命追趕著另一棵樹
一片森林追趕著另一片森林
不知道為什么
總想到我自己
即使那個人愛他們。很愛,很愛
所有的海水沒有一天不洶涌
他的淚水不想被他們設(shè)置
不想被別人泄密
他絕望。他們猜透。絕望上下亂竄啊
一個人剛剛抬腳
一個人開始走路,走到頭
你想過沒有
他這個智商不高的小偷
他只是把這些木頭偷來偷去
他的腦袋越來越沉
越像一根木頭
原始森林里還是原來那么多的樹
他們一輩子都不想挪窩
他們都住進(jìn)了對方心底
我有一個想法
我有一個想法
如果木頭會開口說話
他會選擇做一棵男樹
會選擇王侯將相或豪門大戶那樣的出身
大口大口地吃內(nèi)蒙古的手抓羊肉。嚼牛肉干。喝
紅薯酒黑谷子酒秫秫做的明溜子酒,西華胡辣湯
將來混個縣長局長科長鄉(xiāng)長鎮(zhèn)長當(dāng)當(dāng)。起碼是個
管著十幾號人的副股長也行,小隊(duì)長也行
一群人爭著愛他,搶著和他談戀愛。他兩眼直直
會選擇一張?zhí)焯焓娣脤W(xué)豬哼哼的大床。一個
眼睛會勾引你的女人做老婆。生下一窩
遍地亂跑的豬娃娃
如果另一棵女樹喜歡上了他
崔鶯鶯剛剛走出寺廟的門廊,巧遇一個張生,雨
還在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地下呀下呀。他們看呀看
如果我喜歡她
她會不會跟我一輩子
如果她嫁給了別人
我是不是活得像一頭豬
吃吃睡睡
剩下的時間都在想她
如果兩棵樹結(jié)了婚,他們一定很幸福
如果生下一大群娃娃,他們一定很幸福
如果門當(dāng)戶對的時候,他們的家人一定很幸福
《西廂記》里的故事肯定要改寫
幸福的事情全都藏在木頭的肚子里
他一個字也不說
愛到心生銹
她是他身邊的一棵大樹
當(dāng)然沒有他高大
當(dāng)然沒有他有氣象
她柔弱的樣子像妲己
我們當(dāng)然沒有見過妲己或者她的王
只能想象她的勾魂和詭異的眸水
巨浪如何一排趕著一排,漫淹掉好大一片城池一個江山
我們火山般爆發(fā)的所有的甜言蜜語
她,欲斷又續(xù),沒完沒了的痛苦。她
要經(jīng)歷怎樣的被愛和妥協(xié)
才能走完一根木頭的萬里版圖
才能變成我們把玩的一副副
手串兒
我是在博物館里見到她的,還有他
兩根刻骨銘心的木頭
老到不放手
愛到心生銹
燭光被山風(fēng)拉長
已經(jīng)多少年沒碰上停電了
就像多少年不敢偷偷看你
我和你在小旅館喝茶,聊天
就是不說我愛你
小雨和大雨候在窗外
就是不說
這個該死的木頭啊
一支蠟燭吹滅了
另一支又點(diǎn)上
燭光被門縫里的山風(fēng)吹長
你斜躺在黏黏的被子上打呵欠
燭光也在打呵欠
我不知道我們在談?wù)撌裁?/p>
無聊的時間
兩只愛情的小蝸牛
多么慢……
慢呀慢呀慢呀慢呀慢呀慢呀
一個人拋棄了全世界走了
一個人夢見沒有顏色的河
他們白天下地收割莊稼
晚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重拾溫暖
呼嘯的樹們
狂風(fēng)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刮起來
楊樹、刺槐樹、泡桐樹、柳樹、榆樹、楝樹們。樹們
橫七豎八的葉子刮上了天空,斷枝丫也刮上去
塵土落了一層層,灰撲撲突然被吹去
飄浮又旋轉(zhuǎn)
嗆人的泥沙堵住了我們的嘴
一個白色塑料袋搖搖曳曳著闖進(jìn)視線中
大喊大叫
“唧——”
我慢慢習(xí)慣了
這種刺耳的電流聲
樹們集體發(fā)出抗議
控訴我們根本不像是他們的爹、娘
不像他們的奶奶爺爺姥姥姥爺
一點(diǎn)都不愛他們
天天都在糟踐他們
像土匪
狂風(fēng)停了
大平原上刮得干干凈凈的
狂風(fēng)呼嘯中的一切景象仿佛不存在
就像那只老海碗,被狗認(rèn)認(rèn)真真舔過
光滑,一絲不沾,能當(dāng)鏡子照臉
像一只新碗
新得讓我們生疑
村里的十幾個老人被凍死了
架車上的車軸也凍成了一塊冰疙瘩
用火烤了半天也沒有化凍
一群群人圍聚在胡同里邊焦急地等
小孩子追逐嬉笑著點(diǎn)了兩聲鞭炮
大人急出一頭的汗
沒有架車怎么奔喪呢
一下就陷進(jìn)了靜寂的日子里
一下就老了
再一下
就輪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