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婷
有天午睡,我夢見父親我倆聊得眉飛色舞,其樂融融。驚醒、坐起、四處張望,我感覺他就在身邊,直到淚一顆顆滴落,心漸漸空落,往事連根拔起,飛越時光,飛越……
總被生活中的某些細節(jié)擊中,甚至是微小的看不見的點,就能讓我瞬間無語。父親節(jié)曾看到一父親和孩子在一起的溫馨視頻,但這次,我沒轉發(fā)給家人們看,我不想他們和我一樣,經(jīng)受不可抵制的心尖刺痛。
電影里,父親對孩子解釋死亡,輕描淡寫說你爺爺啊,他去了很遠的地方。遠方到底有多遠,只讀過三年書的父親無法解釋得令我滿意,只是電影里那人一直沒出現(xiàn),我才知道去了遠方終歸不會再回來了。
遠到不能再回,到底有多遠,是不是天邊?
那一刻,我端坐在父親肩頭,不時用小手輕拍他腦門頂,以釋放對這個世界的茫然無措。但既然父親都不知道,我又怎樣才能知道呢?
從此便盼望能快快長大。
長大了,我可像小鳥一樣飛翔著自由自在闖蕩世界,抵達父親因財力限制而無法抵達的地方。然而到我長大,我卻更想重溫他抵達過的地方,不管是哪里,我想從他的足跡里了解他,他的苦難他的快樂他的成長歷程。先生說他成我未婚夫的那年夏天,曾和我父親在榨南湖堤挑土圍堤,一起度過了好幾個日夜。那一時刻我竟妒嫉先生,為什么不是我?
女兒或許明白什么,因此她去岳陽讀書第一次在當?shù)赜瓮鏁r,便沒去岳陽樓,卻拍了很多我想去但沒能去的城陵磯的照片發(fā)給我。我想傳給父親看,可惜那時因父母不會玩微信而擱置。只是我沒想到,僅僅晚了不到一年,我便再也無法帶父親去那兒了,亦不能與他并肩站在那兒,聽他描述他年輕時在那兒修筑大堤的情景。
生命是場角力賽,我們只能用自身力量而不能借工具,哪怕是自然界,哪怕是自身。我不敢再停留片刻,總怕來不及,我時常作無畏的奔跑仿佛有什么在背后追打,我始終死撐著,一點都說不上優(yōu)雅地堅持著。雖表面上看,我慢了下來,也對朋友說,不要老寫父母和故鄉(xiāng)的詩歌,長此以往難有新意,得讓詩情拓展讓心飛翔讓夢開放。但我沒說,得向往遠方。 ??
因為我怕他詰問:遠方是哪里?
安葬父親回家,我和女兒走了另外的田間小路,而不敢和親人一同,不忍目睹弟弟跪在大門邊接父親遺像進門。從此,我回娘家,父親只是高坐在堂屋墻壁上看著我,用一種永遠都不會改的微笑,凝視著我或遠方。我跪坐在父親的田埂上號啕大哭,哭自己幾天前不顧母親猶豫、姐姐遲疑而毅然決然把他從醫(yī)院搬回家,好像盼他早一刻去另外的世界。我殘忍計劃著,沒一點紕漏地把父親安放進墳墓。在醫(yī)院里,我勸說他們,以自己時常自夸的口才說服了他們:鄉(xiāng)下人罵人,最惡毒的話是“不得好死”;老于戶牗落葉歸根都是好結局,我一定要讓父親的最后時刻是在他自己床上。
可是呢,淚眼迷離中,我找不到父親的田了,女兒也迷茫。后來才知,他經(jīng)年累月勞作的田地,在他去世前被村組改建分給了別人。這次,父親真走了,再不會回來,他與我們,陰陽相隔,就算用光年,也無法計算距離。
從此明白,為什么大人對孩子解釋,那個不能再回的人去了遠方,只是因那兒,終生無法抵達?;蛘呔退愕诌_了呢,就算在他之后抵達,那也不是在同一個地方,就像你的腳下,就是他的遠方一樣。
(編輯 紫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