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晃
秋日的午后,陽光溫柔地灑在陽臺上,斜倚在木棋盤旁,和藤編的棋簍靜謐依偎,手指溫柔地撫摸過那些棋子。白棋純凈冰涼,如山間溪流里有水意叮當?shù)氖?;黑棋冷峻,如億萬年亙古堅貞的磐石,時光靜靜地流淌過那些棋子。
大部分時候,這些棋子并不是靜謐如斯,棋盤上,仍有它們掀起的鐵馬冰河,暴雨驚雷,嗒嗒的馬蹄聲在萬馬千軍前或徐或疾,左沖右突地前進。開始一盤圍棋對弈,就好像開始一場戰(zhàn)爭,兩軍布陣,互相試探,如跳一曲西方的華爾茲,也如東方的劍舞,旖旎的姿勢和腳步下,往往暗藏著不為人道的哲學和玄機。
不由得想起兒時,我是不懂棋的。偏偏從那時候開始學棋,自以為自己懂了。那時候最喜歡對人說起,帶一點小孩子特有的無知和炫耀:“圍棋在古代也叫紋枰。和象棋不一樣,象棋是為了殺,千方百計俘虜別人;圍棋是為了圍,死傷多少棋子不要緊,重要的是天下最后的版圖,有多少是你家的?!?/p>
于是七八歲懵懵懂懂的孩子,從此開始“圍”棋的生涯。我和一起學棋的小朋友們,努力地“圍”,你占一只角,我必要那條邊;眼看你將占領棋盤中央的部分,我便急急忙忙地打入。后來才知道,圍棋里有特有的術語,叫“恨空”,恨人家圍成空地,便不顧一切,不講究步伐和策略,匆匆忙忙進去破壞,結(jié)果往往是一招恨空,貽害全局。就好像自己吃素,便見不得鄰居吃肉,小孩子眼窩子淺,到了這樣可愛的境地,現(xiàn)在想起來,也不禁莞爾。
而且那樣努力地圍,也只是和自己的棋力相當?shù)男『⒆右黄?,能達到目的。不消遇到高手,只需是棋力稍長的,我努力修筑的金湯銅壁,就會在人家隨意的攻擊面前,極快坍塌成滿盤瓦礫——我圍了那么久,那方版圖,仍是別人的。
就這樣下著棋,下了很多年,直到很多年后,有高手在靜謐的秋陽下告訴我,圍棋的空,并不是圍起來的,而是借和別人作戰(zhàn)的機會,順勢形成的。
而時光,就這樣匆匆溜走,十多年的光陰,我從棋盤邊人事不知、卻敢妄言的小屁孩,變成如今風華正茂的少年郎。關于圍棋,關于紋枰,關于棋盤間看似方寸,卻玄之又玄的道理,我反而不敢妄言,我懂了。
坐在棋簍邊,輕輕嗅著棋盤的木香,就好像聞到遠古讓人激動又沉靜的氣息。暮色漸起,夜色微涼,屋子里音箱傳來淡淡的古琴的音樂,為自己泡一壺清茶,倚在陽臺上、棋盤邊,不知不覺,有了淺淺的困意。
我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對自己微笑。
是的,越是成長,越是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不懂,就如我不懂傳說堯在遠古時期就發(fā)明的圍棋,不懂紋枰的方寸里,懦弱的守,往往蘊含著凌厲的攻;不懂只有舍,才會有華麗轉(zhuǎn)身的得;不懂在這個方寸的世界里,不能什么好處都占盡,已經(jīng)決定了走一條路,就不要去張望另一條路上的風景;不懂紋枰的最高境界是千斤若輕鴻,大道若拙,閑庭信步。
這,不僅僅是圍棋,還是人生,是哲學。
時間到了,收起陽臺上的棋子,回屋為即將歸來的親人燒晚餐。
秋日午后,紋枰的黑白時光,伴我脫離塵世的喧囂,沉淀、思索。
(編輯 高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