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淑玲
夜晚像一只撲楞著翅膀的大黑鳥,不斷啄著我的眼睛,讓我無法入睡。
我就在夜晚里,想起那樣一個夜晚。
三九天的風是成群結(jié)隊張著嘴的小怪獸,四處游蕩,又踢又咬,農(nóng)村老家的門窗老舊,縫隙子又大,小獸的舌頭透過縫隙伸過來。
晚飯前,丈夫打來電話說,今晚要加班,很晚才回家,讓我照顧婆婆先睡。
一擦黑,我做好飯,對坐在大門口的婆婆說:“咱回家吧,不等了,我們吃飯,一會兒睡覺?!?/p>
兩個月前,公公因車禍突然離世,婆婆像秋后逢了霜的枯草,蔫了腰身,也萎了腦子。一下子,她的記憶如一列老式綠皮火車,只能孤獨地在慢車軌道上行駛,而我和丈夫是她記憶站臺上唯一的乘客。
一次,我見廚房里水汽騰騰,鍋里的水滾滾地開著,桌案上什么都沒有,婆婆卻不在。我關(guān)了火,四處尋找,婆婆拎著醋從外面走進來,說,我買醋了,我捏好了餃子,素餡,你們愛吃的。
她走進廚房,掀開鍋蓋,拉開抽屜,轉(zhuǎn)著圈地找。然后茫然立著,嘴里念叨:“餃子呢,我明明捏好了,就等你們回來煮了,我又忘了,放哪兒了,我找找,找找……”
時光這一把剪子把她所有的記憶剪得七零八落,東一片,西一片,南一縷,北一縷,它們像羽毛一樣輕輕飄著,一會上,一會下,一會虛,一會實。她伸出手,想抓住,那些羽毛卻紛紛飛走了,沒留一點痕跡。
大夫說過,腦萎縮就是這樣子,近期記憶會越來越不好,拿東忘西,顛三倒四,就連遠期記憶也會慢慢消失。
我能想象得到,時間播種到婆婆腦子里的所有人所有事,歲月這架收割機,最終都會殘忍而無情地一一收繳干凈,片甲不留。空,寂寥荒蕪的空,如冬季凄涼的荒野。
我真希望,會有曾經(jīng)的一些事物,一朵花,一棵草,一件衣,一句話,一份情能頑強與歲月對抗,在她記憶的土壤里扎根,陪伴她,做最后的挽留。
三九天的風還在流浪,看看表,快十一點了,丈夫電話里說,在回家路上了,一會兒也就到了。
我起身,開了燈,裹上棉衣,到廚房給丈夫熱飯。當屋的門大敞四開,嚇得我驚住,一時懷疑遭了賊,我大聲喚著,去推婆婆的門,媽,醒醒,醒醒,咱家來賊了?
婆婆沒在!
我懵了,血倒流一樣,腦袋似要炸掉,這大冷天,黑燈瞎火的,去哪兒了?
我屋里屋外找遍,甚至廁所都找了,沒有,都沒有。我不敢想了,滿心都是怕。一個七十歲的老人,不識字,腦萎縮,在夜晚里……
一身的冷汗,從心里冒出來。
丈夫回來了,街坊四鄰也起來了,所有人拿著手電筒分散開,一個街道、一處房屋、一個角落地呼喚和尋找。很快,風把我們的喊聲一口一口吞了下去。我哭了,我不知道怎么會是這樣,我真想讓風把我也吞進去。
我們祈禱,祈禱風停下來,祈禱天亮起來,祈禱老天開恩,祈禱婆婆安然。
凌晨五點的天微微亮了,尋找的范圍越來越大,從村里到村外,從大路到小路。我們的尋找喚醒了村莊,喚醒了田野,喚醒了太陽。
天亮了,陽光飲盡最后一滴夜的黑,而我們心里的黑夜像無邊無際的海浪壓過來。我們只能回家,準備報案。
家的大門開著,燈光亮著,廚房有煙火冒著,這人間的煙火讓我和丈夫奔跑著追過去,婆婆扛著一肩的霜花,正在燒火。鍋里水滾滾沸著,如我內(nèi)心翻騰的淚水。
“媽,你去哪兒了?這一宿?!?/p>
“找你爸,你爸半夜都不回,我擔心,接接他。”
2016年12月15日的夜晚,公公遭遇車禍,未歸。婆婆在家捏好了餃子,素餡,燒開了水,盼歸。
從傍晚到深夜,從深夜到黎明,婆婆整整找了一夜,等了一夜,盼了一夜。余生,她的記憶里只有一個夜晚,那是她生命的坐標。
(編輯 之之/圖 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