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措扎西
一
最近,看到路邊有人兜售存儲有《甘珠爾》《丹珠爾》的芯片式存儲器,只需一個小小的播放器,節(jié)奏分明的誦經(jīng)聲便清晰可聽。洋洋4839部《甘珠爾》《丹珠爾》,信徒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飽誦一通,這無疑是科技帶給生活的又一創(chuàng)新。
一路漫步,聽著身后漸行漸遠的誦經(jīng)聲,我腦海中莫名浮現(xiàn)出一座干燥荒涼的村莊。這個在我的家鄉(xiāng)很不起眼的村莊,居然在七百多年前,率先將整個西藏的《甘珠爾》《丹珠爾》收集繕寫,創(chuàng)造了西藏歷史上的第一。從此, 《甘珠爾》《丹珠爾》的種子,從這兒播撒到全西藏,甚至全國各地,各種版本的《甘珠爾》《丹珠爾》便叢叢而生。
有了這個小村莊的貢獻,七百多年來,我們得以完整地延續(xù)了《甘珠爾》《丹珠爾》這兩部佛教和文化命脈性的文集。
這個小村莊的名字叫——那塘。
那塘村有座與村莊同名的寺院,瘦小的寺孤零零地從西邊遙遙望向?????????????????????? 金碧輝煌的扎什倫布寺,仿佛孩子凝望母親??梢徊槁臍v,事實卻恰恰相反,那塘寺是日喀則一帶最大的噶當派寺,比扎什倫布寺年長294年。在那塘寺香火旺盛,萬數(shù)僧人朗朗誦經(jīng)的時候,扎什倫布寺所在地還是荒地一片。
五百多年前,根頓珠巴走出那塘寺,創(chuàng)建了扎什倫布寺。昔日,那塘寺的法號朝著扎寺深沉而悠遠地吹響普——普普(兒子),扎寺的法號向著那塘寺深情地回應著阿——媽媽。
那塘寺的歷史足夠久遠,但,太久遠的寺廟,有時像被嫌棄的老人,孤獨冷寂,光芒總被年輕的寺廟掩蓋住。
那塘寺后來能在西藏眾多寺院中被人所矚目,是因為這里出現(xiàn)了西藏最大的印經(jīng)院——那塘印經(jīng)院,它和北京、德格、卓尼的印經(jīng)院,并稱全國四大印經(jīng)院,其規(guī)模屬四大之首。
西藏的印經(jīng)院大凡依附寺院存在,那塘印經(jīng)院也是依附那塘寺而生。除了手抄的《甘珠爾》《丹珠爾》全套外,這里還增添了全套木刻《甘珠爾》《丹珠爾》和其它經(jīng)文版本。清香的印刷墨味,使知識的芬芳凝結在該寺。
為了得到經(jīng)文,或者為了領悟經(jīng)文中的知識,很多人從四面八方來到那塘。從文化傳播的角度,那塘寺曾一度成了類似于內地的書院般而存在,無數(shù)渴求知識的人向往那塘、崇敬那塘、走向那塘。
為了寫好這篇文稿,我著實研究了一番那塘寺。那塘寺有了印經(jīng)院,就像商家添辦了一道獨特業(yè)務,人們紛紛涌向它,知名度也大大地提升。但,那塘寺原先擁有的全套手抄《甘珠爾》《丹珠爾》,或者,后來所擁有的全套印版,都是偶然間得到的,全憑那塘寺悠遠歷史中積淀的福緣所擁有的。
二
大約在1280年,年輕僧人覺木旦日白熱智在家鄉(xiāng)的桑耶寺學經(jīng),他不滿足就地求學,便利用夏天最好的時間,來到拉薩的嘎東寺學習般若。正當他孜孜求學時,不幸的事發(fā)生了,他得病了,且得的是麻風病。此病在當時等同于絕癥,這個打擊讓他一籌莫展。這時,有好心人提示他,說,那塘寺有個叫覺頓門朗次成的大師,是當今最有法術的醫(yī)師,能袪病除魔,只是路太遙遠。這個消息,對覺木旦日白熱智意味著希望,不管路有多遠,他決定馬上去那塘治病。
覺木旦日白熱智拖著病身,一路跋涉,前往那塘寺。
到達那塘村時,正值夜幕降臨,他只好借宿在村子里。
第二天一早,當他跨過那塘寺的門檻時,恰好陽光照到寺頂,悠揚的法號頓時響起,這景象讓他高興萬分。他覺得,這一切都是吉兆。莫非我的病能夠治愈?莫非這里是我的福地?這么一想,他竟忘了身上的病痛,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蹦跳著走進門朗次成大師的僧舍。他很想一睹這位隱修了十一年的大師尊容。當他跪在大師的足下說著自己的病癥,疾病如何折磨他,讓他的心沉痛。大師卻爽朗地大笑著說,你念《量抉擇論》千遍,你的病就會好。覺木旦日白熱智自認為嚴重的病,在大師處只尋得了這么簡單的一個方子,這使他滿心疑惑??伤D而一想,大師治過很多病人,一定也治過我這類病。他照著大師的指點,來到離那塘寺不遠的山溝里,不分日夜專心念誦《量抉擇論》??赡苁切牧Φ恼{整作用,他的病竟日見好轉,最后完全痊愈。
病愈后的覺木旦日白熱智非常感恩大師,更感恩那塘寺,因為這里是藏地三分之二智者成才的地方。他尋思,自己進那塘寺,是否預示著好兆頭,是否是命運為自己日后騰達所做的安排?他想著想著,就改變了病愈后回去的念頭,決定留在那塘寺學習。
那塘的確是學習的好地方,這里大師云集,學任何佛學法理都不愁找不到老師。覺木旦日白熱智先后拜桑吉貢巴、欽木朗嘎扎等大師,學習了佛教各門知識,在那塘寺不知不覺度過了二十余載。
他刻苦勤勉,孜孜以求,著書十六卷,成了那塘寺最有名的學者,不僅載入史冊,還因他提升了那塘寺的名氣,他在那塘寺的名聲,比歷代二十個堪布還響亮。
覺木旦日白熱智成名后,不斷有弟子投師到他的名下。他十分有個性,講課授業(yè)時,對弟子非常嚴格,而課下平易近人,沒有大師的架子,常與弟子言談歡笑。
有一天課間,他的高徒降央巴西開了個過頭的玩笑,他給老師遞上一個小紙團說:“這是我從家?guī)У暮脰|西,我舍不得吃,敬給老師?!庇X木旦日白熱智非常感動,小心翼翼地打開紙團,不料他被嚇得驚叫一聲扔掉了紙團。旁邊的徒弟拿起紙團一看,原來是用油渣泥做的一只蝎子。覺木旦日白熱智氣憤地怒目圓睜,用顫抖的聲音罵降央巴西道:“你竟然這樣嚇唬我,滾!”
降央巴西萬萬沒料到,他的玩笑開大了,讓老師如此暴怒。他從未見過老師如此生氣,他的惡作劇竟釀成了意想不到的結果。這使他十分愧疚,他跪求老師原諒。
覺木旦日白熱智卻不為所動,過了很多天都不理他,讓降央巴西十分難堪,無法在那塘寺安心求學,更不能隨時向老師求教。他只好給老師磕了三個頭,依依不舍地離開那塘寺,轉而投奔薩迦寺去學習。
那塘是出大師的福地,在那塘寺打下基礎的降央巴西,在薩迦學成了大師。
1312年,元朝仁宗皇帝愛育黎拔力八達邀請降央巴西前往蒙古弘法。身為皇帝的上師,降央巴西位高權大,生活無憂。恪守僧人戒律的他,深知師徒情誼勝過任何親緣,如果冒犯了師徒規(guī)矩,罪責深重,一生都會后悔。為此,他一直背負對老師的歉疚,希望能得到老師的寬恕。他數(shù)次派人給老師送去內地的瓷器、法器等貴重物品,想討老師的歡心,可老師始終不領情。他感念老師恩重,回想他平日的喜好,為老師準備了與上幾次截然不同的禮品。當送禮的使者從箱子里拿出紙、墨、削筆刀等內地的文房用具時,覺木旦日白熱智終于笑逐顏開,一句“我的徒弟的確有本事!”領了降央巴西的情。
《甘珠爾》《丹珠爾》傳入藏地有幾百年了。歷史上,也曾有人做過幾次目錄,但典籍傳入地非常廣泛,傳入時間也是前前后后相差幾百年,大部分典籍散落在民間,無力全面收集,所以,做出來的目錄也不夠權威。對《甘珠爾》《丹珠爾》做一次全面的收集整理,做一套完整的目錄,是覺木旦日白熱智一直以來的心愿,而降央巴西送來的紙墨,可否說是師徒心有靈犀,讓覺木旦日白熱智心想事成呢?覺木旦日白熱智相信這是某種預示。他立即付諸行動,從那塘寺的典藏開始普查,平時看起來挺多,可一查對,與遍及藏地的數(shù)目相差太遠。
覺木旦日白熱智聽說哪里的典籍多,就到哪里去尋找。走遍了阿里和衛(wèi)藏各地,他每到一個地方,都向擁有典籍的寺廟、家戶講述那塘寺抄寫全套《甘珠爾》《丹珠爾》的規(guī)劃,請求主人借用典籍。本屬功德無量之事,但也遭到許多不理解,甚至直接的拒絕。覺木旦日白熱智不氣餒,馱著借到的經(jīng)帙,和隨從趕著驢群,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
衛(wèi)藏太大,阿里又太遙遠,他走了一年多,大多時間花在了路上,沒走到的地方比走過的還多。當他與隨從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那塘寺,卸下一卷卷典籍,單槍匹馬核查每一部卷帙時,浩大的工作量,讓他一籌莫展。
倘若是官員,靠著手中的權力,容易得到別人的幫助。而他是一名普通的僧人,再大的學問,在如此巨大的工程前,也是于事無補,只有另想辦法。他全權負責盤纏,雇幾個村民趕驢,讓幾個徒弟分頭到各地去收集。
覺木旦日白熱智晝夜不分鉆進卷帙中,分類、抄寫、登記、校對,只有聽到驢鈴聲靠近他的僧舍,他就像孔雀聞到雷聲一般,急步迎上前去,撫摸著一個個得之不易的卷帙。時間一長,他得到的典籍量也越來越多,他家門口的驢鈴聲,也越來越密集。
降央巴西得知老師熱衷于典籍收集分類,又送來更多的紙墨,并囑派衛(wèi)巴·洛賽、卓比森格、索朗偉色、降若·強久崩抄寫一套《甘珠爾》《丹珠爾》集,存放于那塘寺。
那塘位于日喀則城西的平壩上,像一道屏風,為日喀則城阻擋著強勁的西風。后藏有句俗語:“那塘豐則天下豐”,意思是完全靠雨水的干燥那塘能豐收,就是個奇事,由此可見,那塘的氣候之惡劣。不管是干燥的夏天,還是大風彌漫的冬日,覺木旦日白熱智像一個無法感知天氣變數(shù)的人,除了白天工作外,人們常??吹綋u曳燈光下,他在埋頭工作的身影。
覺木旦日白熱智在世時,除了參與繕寫《甘珠爾》《丹珠爾》外,還獨立完成了《甘珠爾》《丹珠爾》的目錄一套,《甘珠爾簡要目錄》一套。
覺木旦日白熱智圓寂后,他的弟子衛(wèi)巴·洛賽等繼續(xù)老師的宏業(yè),終于將累累經(jīng)卷架排滿那塘寺大殿里。這是藏傳佛教歷史上第一次最完整的手抄《甘珠爾》《丹珠爾》卷。
在藏傳佛教歷史上,大多數(shù)高僧大德熱衷于建寺造佛像,可覺木旦日白熱智另辟獨徑,完成了一項當時不那么耀眼的文化工程,它的意義超越了時代,光耀至今。
那塘版手抄《甘珠爾》《丹珠爾》問世后,在藏地掀起了繕寫《甘珠爾》《丹珠爾》的熱潮。
十四世紀和十五世紀,各寺高僧活佛、地方頭人、豪門富家都以繕寫《甘珠爾》《丹珠爾》作為時興,憑自己的實力繕寫簡繁不同的版本。除了墨寫外,還有金汁、銀汁等用材昂貴,工藝精美的版本。凡是這個時期出現(xiàn)的版本,都直接或間接的以那塘版作為藍本。
三
十五世紀初,《甘珠爾》《丹珠爾》的收集整理遇到良機。
明成祖永樂皇帝朱棣為超度去世的父母,想做一件善事,第五世噶瑪巴·德辛協(xié)巴建議他刊刻大藏經(jīng)。為報答雙親的養(yǎng)育之恩,祈愿眾生獲得無漏福德,皇帝欣然接受了這個建議,決定刊刻《甘珠爾》。
圣旨一下,行動迅速。選定南京靈谷寺為刊刻場所,那塘寺覺木旦日白熱智手抄本為藍本。
圣旨到西藏,那塘寺熱鬧了起來,近一百年塵封不動的《甘珠爾》版下架,僧人們彈灰、包卷、裝箱。
龐大的騾馬馱隊鈴聲陣陣,與西藏各地精心挑選的書寫員為伍,浩浩蕩蕩奔赴南京。
一向清靜的靈谷寺這下熱鬧了。
藏族書寫員們的巧手在紙間靈動,漢族雕刻員的刻刀在經(jīng)版上飛舞。這樣的場面持續(xù)了一年之后,由藏漢藝術家共同參與的繁浩工程終告捷報,連同目錄的106函《甘珠爾》,于1410年刻制完成,這是大藏經(jīng)傳播史上首次出現(xiàn)的刻本《甘珠爾》全套。
永樂皇帝甚喜,欣然提筆寫下《大明皇帝御制藏經(jīng)贊》,還從新版中給西藏的薩迦寺、楚布寺各送了一套,給時任帝師的強欽曲杰也送了一套。強欽曲杰把這套珍貴的《甘珠爾》敬獻給他的上師宗喀巴,宗喀巴大師愛不釋手。他覺得,雪域佛地需要大量佛典經(jīng)文,如此刻版經(jīng)文,省時省力省資,且易保存,于是敦促身邊人學習刻版技術。
此后,大小寺院學習永樂版《甘珠爾》,刻一些單部典籍,西藏最早的刻經(jīng)歷史,可能就此開始。
強欽曲杰所得永樂版《甘珠爾》,成為將要建成的色拉寺鎮(zhèn)寺寶物之一,與它前后來到西藏的姊妹版,都成了后來高僧大德、頭人富豪們弘法立業(yè)的范例珍品。
四
說到大藏經(jīng)的刊刻歷史,要對大藏經(jīng)有個總體認知。
大藏經(jīng)是佛家弟子理論和知識的根基,是佛家弟子提高自身造詣和修養(yǎng)的經(jīng)文寶典。在藏傳佛教中,它又分為《甘珠爾》和《丹珠爾》兩部分。
《甘珠爾》是釋迦牟尼所授顯密佛語經(jīng)典的匯編?!兜ぶ闋枴肥菤v代高僧大德對佛語的釋解或論著,稱為內明學。里面還包括聲明學、因明學、醫(yī)明學、工巧明學等大五明學,以及詩學、辭藻學、韻律學、戲劇學、星象學等小五明學科論著。兩大著作系統(tǒng)的藏文版稱為藏文大藏經(jīng),共收錄約四千八百三十九部論著。這套浩瀚的著作系統(tǒng),是在藏地前譯期和后譯期近一千年的歲月中,由二百三十多位藏族譯師千辛萬苦、跋涉萬里、廣結拜師,從梵文和漢文等典籍中翻譯過來的。
藏傳佛教寺院中,身語意是其內核。象征身的是佛像,象征語的是佛經(jīng),象征意的是佛塔。而代表語的就是《甘珠爾》《丹珠爾》等典籍。不管大小,每個寺都擁有一套,算是最高標準,但添置這些典籍耗財耗時,誰敢輕易去想。自從出現(xiàn)永樂版,高僧大德或者地方頭人的積德業(yè)之目光,便瞄向木刻經(jīng)文上。如有木刻版,便利批量印刷,比起手抄,在進度上會有飛躍提升。但,木刻數(shù)量龐大的《甘珠爾》《丹珠爾》,也非任何人能為,需要雄厚資財做后盾。誰做第一個冒險者呢?誰都不敢輕舉妄動。在藏地等了二百多年后,終于有人出來了,他就是大家最熟悉的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
大約在1690年,倉央嘉措宣布,他要啟動刊刻大藏經(jīng)的工程。刊刻地點選在后藏定日的協(xié)噶爾,因為那里有刊刻經(jīng)版的傳統(tǒng),又鄰近吉隆、絨夏等林區(qū),便利取用木材。
倉央嘉措的刊刻工程,與以往個體或小頭人出資繕寫《甘珠爾》《丹珠爾》不同,他的刊刻是舉西藏地方政府之力??此平?jīng)濟后盾強大,可是,在實施過程中卻沒能順利進行。倉央嘉措執(zhí)政前的三四十年間,為了建立甘丹頗章地方政權,衛(wèi)藏地區(qū)陷入連年不斷的戰(zhàn)事,原本家底不厚實的地方政府雪上加霜,民不聊生。
倉央嘉措執(zhí)政后相對穩(wěn)定,但這只是華麗的空殼,內里并不充實和穩(wěn)定。這樣的經(jīng)濟社會基礎上,二十出頭的倉央嘉措,憑著一腔熱情,草率提出刊刻大藏經(jīng)的決定,困難是可想而知的。這項刊刻工程艱難地維持了七年,僅刊刻《甘珠爾》二十八函后,就在財源耗盡、刻工討不到工資的怨聲中叫停。
后來,拉藏汗、泰欽巴圖等頭人下決心,相繼揀起倉央嘉措未完成的刊刻事業(yè),卻都以遺憾而告終。
此后,西藏又陷于動蕩不安中,掌權的地方政府噶倫們,為權力而內訌。阿、龍、加三個噶倫為一派,泰欽巴圖和普羅鼐為一派,明爭暗斗不夠,最終上升為奪命兇行。阿龍加三人誘殺泰欽巴圖后,普羅鼐召集后藏一帶的兵進攻拉薩,阿龍加三噶倫調動前藏兵力抵抗,衛(wèi)藏地區(qū)處于血雨腥風之中。最后,清朝皇帝派欽差率大軍查辦藏事,嚴懲阿龍加三人,獎賞普羅鼐,并封他為總理西藏事務郡王,西藏地方才得以暫時的平靜。
如此多事之秋,不宜行文化大工程。然而,普羅鼐上臺不久,就提出要刊刻大藏經(jīng)。他的傳記詳細記載了當時的情況:有一天,他的親信得知他有刊刻大藏經(jīng)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議,就婉轉勸他放棄。理由人所共知,地方政府強盛時,都未能完成,現(xiàn)在財力空虛,民不聊生,時機不成熟。更重要的是,過往歷史上,凡行刊刻之業(yè)者,都難逃厄運。
勸說者并非空穴來風,倉央嘉措花去七年時間,刻版二十八函,最后遭到廢除名號的結果;拉藏汗繼承刊刻大業(yè),最后遭遇被亂刀砍死的結局;第司拉加熱旦送命于阿龍加余黨;泰欽巴圖也被阿龍加誘殺;德格王卻吉登巴澤仁剛行刊刻之事,就撒手人寰。
難道積德善行,都會遭遇這樣殘酷的結局嗎?普羅鼐不相信。
追求物質的富裕,致使身心勞累,是愚蠢的行為??檀蟛亟?jīng),是弘揚佛法,是功德無量之事,是應該得到福報的。普羅鼐認定了要做這件事。他說,我的決心已定,不管是死,或成為乞丐,絕不動搖我刊刻大藏經(jīng)的想法。
普羅鼐的刊刻地,依然選在定日協(xié)噶爾,他親自到協(xié)噶爾視察工場,布置工種。一個郡王,不畏長途勞累,親臨偏僻之地,以行動證明了他的決心。
簡略的《那塘寺志》,以問答的形式,記述了普羅鼐刊刻大藏經(jīng)的經(jīng)過。
刊刻工作之初,參與者不到百名。以這樣的人手,哪怕再加快速度,僅刊刻《甘珠爾》一部,至少也需二十年。普羅鼐苦思各種提高刊刻效率的辦法,但都無果。最終動用手中權力,向各宗谿(相當于今天的縣)發(fā)令,要求在各自轄屬里創(chuàng)造條件,培養(yǎng)刊刻工,技術成熟的派到協(xié)噶爾。過了不久,衛(wèi)藏各宗谿的刊刻人員陸續(xù)到達協(xié)噶爾,最多時,書寫人員、刊刻人員、木匠等各工種人員達千人。
吉隆、絨轄、陳塘,甚至藏東林芝的木材,由馱隊源源不斷送到協(xié)噶爾。偏隅寂靜的協(xié)噶爾一時人聲鼎沸,各地的方言和勞動歌,沖淡了定日洛諧的歌聲。
刊刻工程安排得周密而細致。要求從各地運來的木材無彎曲、無結疤、無裂口;嚴格制定了獎懲制度,最大限度調動了工人的積極性。在《那塘寺志》中,工人們的勞作記得頗為詳細,比如:他們去方便時,也不閑聊,以最快的速度投入工作。飯點時,工匠們把食物放在身邊,邊吃邊干??冃希浅^了倉央嘉措時期的效率。倉央嘉措時期,最熟練的工匠一個月能刻五六塊版,現(xiàn)在,最熟練的工匠一個月竟能刻十六至二十三塊版。
這樣高的效率,除了靠普羅鼐的威望和號召力,還得益于他的慷慨付出??涕_支除了收差,普羅鼐還拿出個人資財,可謂竭心盡力。當然,超負荷的勞動和各種名目的催罰,也是取得高效的因素之一。
經(jīng)過一年半的刊刻,《甘珠爾》108函的刊刻工程終于完工。竣工之后,普羅鼐總結經(jīng)驗,用精神和物質鼓勵相并的辦法,開始了《丹珠爾》的刊刻?!兜ぶ闋枴酚?25函,比《甘珠爾》多一倍,可工匠們已經(jīng)練就了嫻熟的技藝,整個工程只用了一年七個月就完工,比刊刻《甘珠爾》,只多了一個月的工期。
其實,誘發(fā)普羅鼐啟動刊刻大藏經(jīng)工程的,是德格大藏經(jīng)刊刻工程。小地方德格能啟動刊刻工程?普羅鼐怎么也不甘心,他發(fā)出刊刻的號令時,德格的刊刻工程已經(jīng)開工一年多了,可后來,普羅鼐主持的刊刻工程比德格早二年結束。
在我查閱的資料里,沒有發(fā)現(xiàn)這兩項刊刻工程有過爭先的記載,但我臆想,暗地里一定存在著速度上的競爭。要不然,洋洋四千八百三十九部典籍,怎么能在三年多的工期里神速完成呢?
協(xié)噶爾曲德大院很快擺滿累累經(jīng)版墻,普羅鼐穿行其間,眉頭舒展,微笑時時掛在臉上,偶爾也小心地從經(jīng)墻抽出一版檢查質量,他看著知名書法家帕卓等剛勁圓潤的字體,喜不自禁。
那時他考慮的,一定是這些木刻大藏經(jīng),該安落在什么地方。
五
覺木旦日白熱智收集整理并繕寫的《甘珠爾》《丹珠爾》全套,供放在那塘寺,讓那塘寺在西藏佛教史上的地位陡然上升。此后,那塘寺的發(fā)展很快,鼎盛時,僧數(shù)達到萬人,寺的規(guī)模更是一擴再擴。
我沒見過昔日那塘寺的規(guī)模,只能從《那塘寺志》,略微了解它那時的盛大。彼時,那塘寺外圍墻825米,高9.8米,十五個佛殿,三個大經(jīng)堂,最大經(jīng)堂外圍162米,十二座靈塔。在當時,這已經(jīng)是相當規(guī)模的寺廟了。
俗話說:“富不過三代”,不知這句俗家世話用在寺院是否恰當,但縱觀西藏各教派的發(fā)展,除了新興的格魯派外,具有久遠歷史的名剎古寺,大多避不開走向衰微的命運,那塘寺也是如此。
1490年左右,到了那塘寺第二十代堪布扎巴西熱時,開始走向衰敗。這時候,脫胎于噶當派的格魯教派,在宗喀巴大師和徒弟們的傳揚下,在西藏各地散播種子,一路高歌,迅猛發(fā)展,而像那塘寺這樣的歷史名寺,正逐漸失去生存的活力。
一座寺院缺少了虔誠的信徒,就像爐膛缺少牛糞,旺火會逐漸熄滅。那塘寺的衰敗也是如此,信徒減少,香火不旺,僧人越來越少,寺規(guī)戒律越來越松,最后,幾乎變成了僧衣俗人寺。
那塘寺的法號依然在吹,比以前更悲涼了。它向著扎寺喊孩子——扎寺的法號也深情地回應母寺那塘。
到了十七世紀中葉,五世達賴仿佛聽到了這對母子寺的哀叫,劃那塘寺和它周圍的屬地,敬獻給四世班禪洛桑曲堅,讓那塘寺正式歸屬扎什倫布寺,希望以此改變那塘寺沒落的跡象。然而,沒落現(xiàn)象并沒有因為歸屬而有所改善。
六七十年后,拯救那塘寺的呼聲又一次發(fā)出。
這時已是泰欽巴圖任首席噶倫,他帶著普羅鼐視察那塘寺??吹降木跋罅钊诵乃?,吱吱響的破門打開一看:蛛網(wǎng)連結著簾帳,鴿屎遮住佛尊面像,經(jīng)架撐起斑駁的墻體。泰欽巴圖立刻決定維修那塘寺,普羅鼐也從私家莊園捐獻青稞,貼補維修費用。
西藏的寺廟太多,噶廈政府的財力又太薄弱,維修談何容易?此次那塘寺的維修,最后只落實了幾個佛殿和經(jīng)堂,大部分建筑設施,只有讓歲月風雨殘蝕。
到了第五世班禪洛桑益西時,那塘寺曾有過一些改觀。他制定僧人編制數(shù)為200人,保證月餉,改制為清規(guī)寺,堪布從扎什倫布寺委派。
普羅鼐決定將新刻的《甘珠爾》《丹珠爾》落放在那塘寺。
那塘寺如此沒落,普羅鼐出于什么考慮把嶄新的《甘珠爾》《丹珠爾》刻本放在那塘寺,而不放在政治經(jīng)濟中心拉薩呢?
我分析他有三種考慮:一是,那塘寺是西藏歷史上第一個完整存放《甘珠爾》《丹珠爾》的寺,有此福運和底蘊,意義深遠;二是,那塘離拉薩不遠,衛(wèi)藏各地也便于取經(jīng)印刷;三是,班禪洛桑益西為人良善,在衛(wèi)藏沖突時不偏不倚,極力和解。
歸宿那塘的想法成熟后,普羅鼐到扎寺拜見班禪洛桑益西,表達了刊刻完成后的《甘珠爾》《丹珠爾》獻給他的想法。班禪毫無接收的準備,直待普羅鼐說出落放那塘寺,讓那塘寺成為西藏最大的印經(jīng)院時,六十多歲的他,方才撫摸著花白的胡須,露出喜悅的笑容。
馱運經(jīng)版的難度且不說,必會損壞經(jīng)板字體。為避免損壞經(jīng)版上的字,決定采用最保險的藏式人手傳遞法——瑪尼拉修。
定日協(xié)噶爾與那塘相距很遠,其間平壩和山川相連,直線和彎道交錯。幾萬人高低錯落排成長龍,人手相遞,他們以力量和虔誠之心,完成了一次文化的傳遞。
我數(shù)次經(jīng)過這條傳遞之路,多次下車遠望近觀。在山道上、在平地上,仿佛能看到人組成的鏈條,他們左右轉動身體,恭敬地傳遞經(jīng)版。我頓然悟出了“瑪尼拉修”一詞的由來,一個多年百思不得其解的詞意,瞬間找到了解釋。
“瑪尼拉修”藏語意為手傳經(jīng)文。那塘寺傳遞經(jīng)文一事,發(fā)生在二百三十多年前,而小型經(jīng)文刻制和石刻經(jīng)文的歷史很早,“瑪尼拉修”一詞的出現(xiàn),可能和刻經(jīng)的歷史一樣久遠。為保護經(jīng)文而出現(xiàn)的藏式傳遞法,后來已延用到很多勞動作業(yè)場面,排成一排傳遞石塊、土坯,統(tǒng)稱為“瑪尼拉修”。
那塘寺原先頌經(jīng)的大經(jīng)堂,成了擺放木刻經(jīng)版的大堂了。
一排排經(jīng)架直頂房梁,每日都從這里傳出紙面摩擦經(jīng)版的嚓嚓聲,從四面八方前來那塘寺的人馬馱隊,都是為求索經(jīng)書而來。
二百多年來,獨具那塘字體版式特色的大藏經(jīng),不斷從這里向各藏區(qū),祖國內地,甚至印度、尼泊爾等傳送著。世人知道那塘,因為這里有西藏最大的印經(jīng)院。
六
說到那塘寺的大藏經(jīng),自然不該遺忘那些大譯師和大學者們。他們是那個時代的文化先驅者。
前譯期約58名譯師,后譯期約157名譯師,還有許多大學者,包括那塘寺的學者和譯師,他們放棄個人安危,心念著只有求得佛經(jīng)及諸知識,才能改變雪域無知愚昧的想法,克服一切困難赴天竺、漢地學習、取經(jīng)?;貋砗笥植环謺円?,苦心翻譯、著書,不斷豐富西藏的文化寶藏。
在那個年代,他們的理想單純而執(zhí)著,付出任何代價,只為求得學問和經(jīng)卷。他們走時,背負著供養(yǎng)上師和開支所用的大量金子,有的到處游學,二十余年后,學滿歸來。大譯師毗若遮那從印度歸返時,行囊中只有一路充饑的小袋干糧,背來的盡是梵文典籍三十多函。
古代藏文典籍開篇文頭大凡都是頂禮譯師和智者的詩句,現(xiàn)在的我們,看到這些累累典籍時,才明白了其中的用意。因為有了他們的付出,在我國眾多民族中,藏文典籍的豐富僅次于漢文典籍,因為有了他們的奉獻,藏族文化得以成為中華文化中的一顆璀璨明珠。
有學者統(tǒng)計,數(shù)量龐大的《甘珠爾》《丹珠爾》典籍,只占現(xiàn)有藏文書籍的十分之一,更多的典籍還散落在經(jīng)庫和民間中。值得高興的是,越來越多的有心者和出版商,把出版藏文典籍當成一項掘寶,也得到了豐厚的回報??吹搅爽F(xiàn)代出版業(yè)的繁盛與快捷,不免想起過去繕寫《甘珠爾》《丹珠爾》的一個個動人故事:大約十八世紀,青海一咒師二十五歲發(fā)心開始繕寫《甘珠爾》,直到七十歲寫完了最后一函,其一人繕寫七萬多頁,一千五百多萬字,堪稱奇事。
前幾年在拉薩的木如寺,我看到了經(jīng)版重刻的場面,是一項國家文化搶救工程。
刻經(jīng)的年輕小伙子們熟練地低頭刻版,他們面前放著剛勁圓潤字體的那塘版經(jīng)文。這個場面,把我?guī)У郊亦l(xiāng)貧瘠干燥的村莊——那塘,在我的心目中,它不再是荒原之地,而是值得我驕傲的一個地方!
編輯導語:
歲月如風般的飄逝,記憶也會隨著一代代人的離世而淡化,唯有文字讓它們穿越時空,變?yōu)橛篮??!兜癜嫔系臍q月往事》讓塵封的歷史又鮮活了起來,讓人們感知先輩為文化傳承所付出的巨大辛勞和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