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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二十一(小說)

2019-03-07 12:39單增羅布
西藏文學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阿哥阿爸修路

單增羅布

穿過羌塘草原,繞過北方的山頭,風搖動著紅宮金頂?shù)姆ㄢ?,是的,我聽見了,那是臨近初冬的訊息。

比起往年,爐中的火燒得不怎么旺盛,雖然未到冬至,寒氣卻早已窒息了所有的溫度。此刻,不知為何,我不愿待在屋里,只想到院中的涼亭下干坐一會兒。

凜冽的寒風撕咬著我的全身,毛衫上的破洞讓它們有了可乘之機,直鉆胸口,刺入心室,讓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變得冰涼冰涼,難道這是一種圈套?想要讓我回憶一些不忍直視的記憶嗎?一切都靜下來了,靜得讓我懷疑自己的呼吸。

童年、歡笑、朋友、親戚、歌聲……在腦海里泛起浪花,沒有什么可以留得住,也沒有理由對此做出更多的冥想,然而,無論生活怎樣變化,時代如何變遷,一些人和事始終如影隨行,成為一首不朽的旋律。

扛著被褥,擠進爬滿人的車廂,直到被褥上的洗臉盆隨車輪消失在遠去飛揚的塵土時母親的手才從空中搖搖晃晃地垂下,她別過頭,看到窗戶里孩子呆愣的目光后深深地嘆了口氣:“嗡嘛呢叭咪吽!愿三寶保佑,孩子他爸能早日平安回家?!庇浀媚菚r,我才四歲,從土坯房里看見了這個場景。

后來我問母親阿爸去了哪里,母親摸著我的頭嘴角浮出笑意:“怎么,想爸啦(父親尊稱)了?他給你和哥買吃的去了?!薄俺浴币幌?qū)⒆觽儊碚f是一個敏感的話題,我一臉喜悅地望著母親,不一會兒,她的眼角泛紅了,眼眶里噙滿了淚水,她分明把有些話埋在了心里,怕說出來會傷著孩子們的心。

時間又過去了兩年,阿爸出門快接近三年了,每次我跑到母親跟前問:“阿爸到底什么時候給我?guī)С缘幕貋??”母親捻著羊絨毛對我講:“等阿媽給你織完這件毛衣后爸啦就該回來了!”“真的?太好了!阿媽,快點把毛衣織完,求你了?!蔽壹绷?。恨不得她能一口氣織完。母隨子心,她加快了速度,一不小心,棒針刺傷了指頭,指甲間滲出了血,染紅了羊絨毛,我閉上眼,久久沒敢直視?!昂昧?,寶兒,我沒事,你看。”母親刻意捂住手說:“你得記住,凡事都不能操之過急,急了必然會壞事?!彪m然那時我沒能領(lǐng)會此話,但始終把它牢記在心里。母親將受傷的手指含在嘴里,吮吸了許久。

母親愛養(yǎng)花。鄰居家的裁縫婆常跑來我家賞花,夸我母親花養(yǎng)得美,母親看出裁縫婆的心思后含笑道:“要把花養(yǎng)好,還是得講究技術(shù),比如:種子,土壤,陽光……”母親就給她詳細講解養(yǎng)好花的技巧,她們有說有笑,一直談到深夜。

臨近冬天,陶盆里的花開始凋謝,母親怎么忍心看著親手培育的生命被寒冬殘忍地扼殺呢?于是她把院中的一盆盆花搬進屋里,供奉在佛龕前。即便是冬天,花依舊開得絢爛,養(yǎng)花供佛,佛燈照花,只有母親才能洞悉這種微妙的關(guān)系。

每天早晨,她給佛前點燈供水后向蓮師祈禱。我很好奇地問母親說了什么,她慈眉含笑道:愿一切眾生能從苦海解脫,也愿你阿爸早日能平安回家?!薄澳俏乙部梢云矶\嗎?”我問。母親點頭應允,我學著母親的樣兒合掌閉目,嘴里念念有詞?!昂海蚍鹱嫫矶\了什么,說來給阿媽聽聽?!蹦赣H問?!跋M纸o我買很多糖吃?!蔽艺f。

母親聽完后跪在佛龕前合掌:“佛菩薩一定會答應你,保佑阿爸平安回家?!睋u曳的酥油燈在我的腦海里綻放出朵朵彩糖,嘴角油然浮出甜滋滋的笑。

冬日很短,太陽早已下山。母親點亮煤油燈驅(qū)散屋子里的陰暗后向火爐里添了幾塊牛糞餅。這時,她拿出織好的毛衣,一件給了阿哥,另一件給了我,穿在身上貼身,暖洋洋的,我們像初生的羊羔似的在鋼絲床上跳來蹦去。然而,與阿哥那件相比我的毛衣上多出了幾處紅點,想必這是當時母親手指受傷后滴落的血。“阿媽,做得真好看,那么阿爸也該回來了吧?”我問。母親沒能做出回答,她把堵在喉結(jié)里的話咽了下去,除了爐上“嗚嗚”沸騰的水壺外,屋子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風肆意地敲打著門,我們和母親面面相覷似乎在等待著什么,聽!有動靜,汽車的喇叭聲響了,母親提起油燈跑出屋外,我和阿哥騰地從床上跳下,隨母親同出,母親停在了家門口,我把頭鉆進她的腋窩下一瞧,從一輛擠滿人的解放牌車上跳下了一個男人,男人扛著被褥和鐵盆向車上的朋友招手道別,不一會兒,大車的尾部燈光消失在了遠處的漆黑中。男人黑黢黢的影子朝我們走來。

父親真的回來了!他來得突然,我們沒能備好酒菜,母親只好打了一壺熱騰騰的酥油茶。

“阿爸,這么多年你都去哪里了?我們想死你了。”阿哥問?!鞍?,糖買到了嗎?”我問。

父親一臉茫然地看著他的兩個孩子的臉。這時,母親從暗地里給阿爸拋了個眼色,阿爸忽然回過神說:“哦!有,有糖,當然有,過來。”父親的手緩緩地移到胸口,解開紐扣,從胸兜里拿出一塊鼓脹的藍手帕。“快把眼睛閉上,把手攤開。”父親低聲說。我和阿哥照做?!耙活w,兩顆……”父親數(shù)了四下,我的手抖了兩次?!翱毂犙劭纯矗 备赣H說。兩顆“大白兔”靜靜地躺在我和阿哥的手心,還沒來得及給阿爸道謝,甜味囊括了我的宇宙。

“兄弟倆的毛衣真好看,快讓阿爸瞧瞧?!备赣H把我們摟在懷里說,“是阿媽給你們買的吧!”我們搖了搖頭。

“我明白了,是阿媽雇隔壁裁縫婆來給你們織的?”父親繼續(xù)猜?!安唬“?,是阿媽親手給我們織的?!蔽抑钢馗f,“這里還有阿媽手上的血跡。”

父親聽完,把目光投向母親,深深地吐了口氣說:“三年來,你既當娘又當?shù)?,受苦了,以后家里的柱子就由我來頂!?“家中都是些瑣碎的事,我一個人能應付過來,可你不一樣,年年風吹日曬地修路,一家子全仗著你,在家你只要養(yǎng)好身子,我就放心了?!蹦赣H說漏了嘴,讓我恍然明白, 這三年以來,父親根本不是外出買糖,而是去修路攢錢。

透過煤油燈,母親一臉欣慰地看著阿爸,她的眼里泛起一絲漣漪,阿爸英俊的臉變得有些黑,不知為何,我含著的糖一下子變淡了。

父親回家不久,我家的確有了新的變化,土坯房修葺成了鐵皮房,一家人不用擔心屋里漏水,荒廢的小院開辟成了菜園,母親也不用外出買菜,更讓我高興的是院中的壓井水換成自來水后,肚子就再也沒有鬧蟲。

生活開始蒸蒸日上,鄰居裁縫婆三兩天跑到我們家,說到底,她是空手來蹭飯。但父母從未吝嗇對待她,即使阿爸錢囊里的糧票不多,但總會將米分一半給裁縫婆,只因她死去的老伴曾是父親的工友,又是結(jié)拜的兄弟。提起這個工友,阿爸的確有些恨他,但又很同情他,他叫扎多。

當初阿爸去修路時和扎多是一線的工友,修路時間越長,兩人的交情越深,扎多提出要跟阿爸結(jié)拜兄弟,稱父親為大哥,父親認了他,稱扎多為阿弟。他們一起發(fā)誓:“同甘共苦,直到掙夠錢,才去見老婆孩子,回家致富。”工地老板發(fā)的工資不多,只能勉強填飽肚子,但阿爸還是為了家庭去盡力存下一半錢收入囊中,日積月累也有一些積蓄,剩下的錢會和扎多一起開伙食。扎多每次領(lǐng)完工錢后,很快就會花光,只因他生性好賭,夜里跑去村子里賭博,天亮后輸光了才回營地,阿爸多次勸他戒賭重新做人,但扎多嗜賭成性,沒能聽進,違背了他當初的誓言。

路修到一半時,扎多跑了,工地里的大伙沒能找到他的下落,在他跑前還偷走了阿爸幾年以來辛苦攢下的錢,父親迫不得已繼續(xù)去修路來彌補損失??墒亲尠滞葱牡氖窃鄴仐壛怂蓱z的裁縫妻,恨的是扎多竟是一個沒有擔當?shù)哪腥恕?/p>

眼看就是新年,一家人終于可以吃上一口團圓飯了,可是父親的一句話,瞬間打破了我們的期待?!敖衲昕梢圆蝗バ蘼穯幔俊蹦赣H問。父親低下了頭?!澳沁^完年再去可以嗎?”母親又問?!袄习逡笪覀儽仨氃谀昵摆s到工地?!备赣H低聲回復。母親沒有出聲,屋子里的空氣變得凝重起來,一切都靜默了。父親點燃了煙,叼在嘴里,久久不敢直視我們的臉。

臨行前的晚飯,母親隨父親的喜好做了一碗“疙瘩”面,一家人圍爐而坐,將各自心底的話埋進了面湯里。汽車的喇叭響了,父親碗里的面也吃完了,意味著他該背上那沉重的被褥和鐵盆趕路。我和阿哥同母親一起去送行,又是那輛解放牌車,車上的人相比往年少了許多,父親不舍地離我們遠去,快要上車時,他躊躇了一會兒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回過頭,跑到阿媽跟前從兜里拿出一捆卷好的紙幣塞入母親手里說:“我這一去不知多久能回來,快到新年了,你和孩子們都買件新衣穿吧?!薄鞍郑帧蔽覀兛藓爸?,汽車被黑暗吞沒了?!耙浀寐牥尩脑挕边h遠地傳來父親的聲音。

大年初一,母親把我和阿哥打扮得美美的,但她身上卻沒買一件新衣,而是給父親做了件棉襖,她把棉襖疊好放進木箱里。

母親先叫我們到自家佛堂里燒香,之后,又帶我們到寺廟拜佛,我們按順時針繞佛像,快到佛祖法座下時母親將手里的哈達從我和阿哥的頭頂掠過,又??吭谒约旱念~前,而后輕輕地放在了佛像膝下。

朝謁過后我好奇地問:“阿媽,剛才給哈達說了什么?”母親笑了:“不是給哈達說話,而是向佛陀祈禱。” “阿媽,我忘了祈禱?!蔽矣行┚趩?。母親說:“你和阿哥想說的話,都替你們說了,即便不說,佛陀也會明白孩子們的心聲!” “阿媽,快告訴我說了什么?”我問?!拔寺锬匕冗鋮?!愿一切眾生早日脫離苦海,愿你阿爸一切安好,也愿孩子們能健康成長!……”母親說。無論是去廟宇,還是轉(zhuǎn)山,只要有菩薩和瑪尼石的地方,母親的這句祈禱文總會回旋在我耳旁,而我從未聽過她給自己許愿。

新年過后不久,裁縫婆死了,她一生沒能遇到好男人,也沒有親朋可依靠。母親沒有顧忌太多,就決定動用家里的一筆生活費幫裁縫辦理后事。喪事整整辦了四十九天,母親日夜為她點酥油燈祈禱。四十九天里我相信裁縫婆的靈魂可以升到天界去,但四十九天后我也堅信,我們的生活必會回到原點,更加拮據(jù),這就意味著在外修路的父親又得多拼上幾年。

父親去修路,轉(zhuǎn)眼又過了三年。這三年期間父親的信從未間斷過,信的開頭往往是問母子的身體是否安好,信的結(jié)尾也是要讓我們保重好身體。至于信的內(nèi)容只有母親能明白。“阿媽,爸啦信里說了什么?”我問。母親摸著我的腦勺說:“阿爸托人給我們寄了很多東西,其中還有你們倆最愛吃的奶糖呢?!蔽彝赣H手里的信,眼里充滿了期待。

終于有一天,來人了,那時已是秋末,雨還是一直沒能停下。一個身穿黑色風衣,背上扛著編織袋的壯年男子走進了家,他必是父親信中提到的人。

男人剛從工地下來,他談到了很多有關(guān)父親的情況,男人說著,淚水止不住地從母親的眼角滑落??上攵赣H修路所遭受的境遇并不樂觀。我問叔叔袋子里的東西是什么,叔叔笑著說:“這可是爸啦給你們寄的寶貝,要么一起打開看看?”我點點頭。叔叔解開了編織袋,里面不僅有我們喜愛的“大白兔”奶糖,玩具,還有一袋泥土和一株松苗。叔叔接著說:“這是你們父親修路時從山上帶下來的松苗,在家院找個空地把它養(yǎng)好。”叔叔臨走前,母親從木箱里取出棉襖說:“眼看就是冬天,拜托你把這件衣服交給他穿,讓他多注意身體!”叔叔走后,母親揩去眼角的淚痕,凝望著遠方,我嘴里的糖變酸了。

后來,阿媽把那株松苗栽培到院落的中央。那年我和阿哥上學讀書,這樣一來,母親不僅要迎送我們上學,還要料理家務,更得騰出時間去照料花和松苗,她還特意給松苗做了件“布衣”,生怕被凍死。阿媽肩上的擔子一下子重了很多,突然有一天,母親生病了,經(jīng)一段時間治療,母親勉強地從床上起身,繼續(xù)料理家務,自那以后我發(fā)現(xiàn)母親有些未老先衰了。

這樣的生活不知度過了多少個春秋,也不知在外修路的父親經(jīng)歷了多少回風霜雨雪!

轉(zhuǎn)眼又迎來了冬天,汽車的喇叭再次響起,母親手里不再是煤油燈,她提著電燈來到家門口。

從一輛吉普車里走下一個男人,他形銷骨立,步履蹣跚,背上扛著當年的被褥和鐵盆,看到這一幕,我們只有滂沱的淚水。

父親結(jié)束了修路,一家人終于團聚了。生活再次變化,鐵皮房蓋成了水泥樓,菜園擴建成了果園,自來水安裝了熱水管。然而,不知不覺中父親的身子垮了,母親擔心的事發(fā)生了,阿爸病倒了,住進了醫(yī)院!記得那一年,我們一家四口都在醫(yī)院里度過了新年。常給阿爸把脈的醫(yī)生說:“你這病不是吃出來的,而是累出來的?!备赣H笑呵呵地補一句:“不對,是走出來的?!卑纸o醫(yī)生講了很多修路時遇險的經(jīng)歷,他談到了雪山、沼澤、巖石、瀑布、森林……其實,看著每年擠進車里的人在減少,不難明白,有些人終究沒能耐住大自然的考驗,而阿爸做到了,很難想象他當時是怎么熬過來的?!拔夷芾斫膺@一切,人活著總得要吃飯吧!”醫(yī)生隨口說了一句。父親聽完后向我和阿哥掃了一眼,他正色地回醫(yī)生:“不!人活著不是為了吃飯,而是要有所擔當,有些人死了,他們卻還活著,有些人活著,但他們早已死了!”父親走過的里程中承載著母親的血汗,孩子的期待,家庭的未來,幾十年過去了,他不僅是一個成功的男人,也是一位盡責的父親,更是一名任勞任怨的養(yǎng)路工。

二十一年后,當我再次去嘗父親手里的奶糖時,味道既不酸也不甜,變過的只是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心。當我去輕撫阿媽曾經(jīng)織給我的那件毛衣時,在紅白的毛絨間依舊透出了幾點粉紅的血跡,不,那不是血,而是花朵,是一朵整整開放了二十一年的“寒梅”。冬至了,窗外開始飄起了雪,我推開屋門,一棵松樹屹立在我眼前,小松樹長大了!聽,一首詩回響在我耳旁:“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

阿爸的“松”,阿媽的“梅”,在飛舞的雪天里隨風搖曳,向他們走過的二十一年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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