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春春
作家馬麗華在《藏北游歷》里曾說,藏北在她的視野中,不僅僅是一個地理概念,同時也是一種意味、一種境界。就此而言,藏北是馬麗華行走的心靈發(fā)現(xiàn),是融匯著想象和游歷的地理空間與心理體驗的結構生成。相對于馬麗華的游歷而言,在作家旦巴亞爾杰的世界中,藏北就是家的所在,羌塘是他的精神命脈和情感皈依所系,亦是他舒展精神想象和放飛心靈激情的基點。盡管旦巴亞爾杰在拉薩生活了二十多年,但羌塘草原對于他的精神建構具有原初性的文化意義,廣袤的草原遒勁的風、嘹亮的歌聲蒼茫的回響,時時浸潤他的心靈,塑造了他高原游牧之子的根心與苗情。
旦巴亞爾杰,1962年出生在藏北那曲牧區(qū),1989年畢業(yè)于西藏大學藏語言文學系,先后發(fā)表了藏文長篇小說《遙遠的黑帳篷》(2004)、《昨天的部落》(2014),以及中短篇小說集《放飛的風箏》、《羌塘美景》等。其中,《遙遠的黑帳篷》曾榮獲2001年西藏第三屆新世紀文學獎、2009年“珠峰文藝獎”金獎,《昨天的部落》榮獲2015年全國藏文文學獎、2016年獲得第十一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旦巴亞爾杰堅持母語創(chuàng)作,作品多在藏語文學雜志上刊發(fā),一向為其它語種的讀者所忽略。但值得欣喜的是,藏族作家、翻譯家班丹先生勇挑重擔,主動擔負起旦巴亞爾杰藏文長篇小說《遙遠的黑帳篷》的漢譯工作,已于日前完成,讓更多的漢語讀者了解旦巴亞爾杰的藏北情懷,讓人們穿越青藏高原的河流、村莊而停留在廣袤遼遠而又蘊含著生命強力的羌塘草原——高原中的高原、屋脊中的屋脊。
一
《遙遠的黑帳篷》是旦巴亞爾杰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母語長篇小說。關于小說的創(chuàng)作,旦巴亞爾杰稱,1991年夏季,他在天津與兩位曾在西藏新聞出版和宣傳部門工作多年的“老西藏”相遇,“在宴會上他們讓我唱一首藏族酒歌。我不會唱地道的酒歌,便大大方方地唱了一首強盜之歌”,在不勝唏噓中,旦巴亞爾杰反省故鄉(xiāng)的人事、過往,這一機緣也促使旦巴亞爾杰“萌生了創(chuàng)作一部反映強盜生活的小說的念頭,且在處理繁雜的行政事務之余,腦子里形成了小說的基本輪廓。”由此看來,旦巴亞爾杰的《遙遠的黑帳篷》在他的創(chuàng)作世界中等同于強盜之歌的風韻,他要把強盜之歌中所蘊含的精神偉力借助文學的形式加以表達,演繹羌塘草原生命不屈的傳奇,展現(xiàn)羌塘漢子們馳騁草原、縱橫往返的生命最強音。1995年,旦巴亞爾杰正式創(chuàng)作《遙遠的黑帳篷》,歷時五年創(chuàng)作完成該作品,并于1998年到2000年連續(xù)三年連載于《西藏文藝》,2004年由民族出版社出版發(fā)行。也就是說,《遙遠的黑帳篷》從醞釀到寫作,再到正式刊發(fā),歷經(jīng)了十余年,并根據(jù)讀者的意見將作品名稱由《血濺赤峰》改為《遙遠的黑帳篷》。
《遙遠的黑帳篷》描繪的故事時間直到小說的結尾才出現(xiàn),如“那些佛敵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達江孜一帶”,再如“他掉轉馬,跟隨如同高舉噴焰寶刀的帝釋軍隊的霍爾三十九族軍,奔赴在西藏歷史上名垂四方的愛國抗英戰(zhàn)爭前線”,這幾句話大致暗示出故事發(fā)生的時間當在1904年江孜保衛(wèi)戰(zhàn)前后,也就是說,旦巴亞爾杰敘述的是發(fā)生在19世紀末期、20世紀初期的羌塘草原上的故事。但是,即便我們知曉了故事發(fā)生的時間,但對于我們的閱讀而言,并無實際的幫助,因為旦巴亞爾杰寫作《遙遠的黑帳篷》的目的,并非為了展現(xiàn)藏族群眾愛國抗英的英勇才鋪敘藏北草原所發(fā)生的故事,他的目的就是小說題目中所謂的“遙遠”,時間上的遙遠,那是發(fā)生在百年前的草場紛爭,那是未曾經(jīng)過所謂的現(xiàn)代化侵襲之前的藏北草原上發(fā)生的愛恨情仇,那是張揚著血性、飽蘸著強力的生命贊歌;而至于“黑帳篷”,則是青藏高原藏族牧民的生活必需品,它是牧民們用牦牛毛手工編織而成,既是藏族牧民抵御風霜雪雨的工具,更是牧民之家的所在,因而,黑帳篷是家的代名詞,是溫馨安寧幸福生活的象征。當“遙遠”與“黑帳篷”組合在一起,旦巴亞爾杰試圖呈現(xiàn)羌塘草原上牧民對于家的思考,確切地說是對幸福生活的追求與企盼,“黑帳篷”不僅以物的形態(tài)從過去走向了現(xiàn)在,還作為家的意象恒久地矗立在牧人的心頭。因此,《遙遠的黑帳篷》是一曲家園的贊歌。
《遙遠的黑帳篷》的故事情節(jié)并不復雜,主要以原央秋部落長旺欽和其子占堆的逃難流浪歷險及最后實現(xiàn)榮歸故鄉(xiāng)的歷程為線索,采取故事嵌套的形式,展現(xiàn)了旺欽流亡之路上所遇到的各色人物的生命軌跡,以及他們之間合流后精彩紛呈的草原生活景象,為我們描繪了藏北草原的風土人情,以及人們內在世界的豐富隱微,塑造了不同人物的性格特征,向世人展現(xiàn)了所謂的“強盜”風范,形塑出羌塘牧區(qū)別樣的地域風情和人文景觀。
一般情況下,人們所指稱的強盜主要是指憑借強力劫掠他人財物的人,但強盜往往有兩種面相,如果是不分青紅皂白只以劫掠為目的,可稱之為匪盜,如果是講究盜亦有道者,或劫富濟貧者,可稱之為俠盜或義盜。而在《遙遠的黑帳篷》中,所謂的強盜指稱的是《強盜之歌》所吟唱的強盜:
強盜我沒有帳篷,藍天是強盜帳篷。強盜我沒有伙伴,叉子槍是強盜的伙伴。強盜我沒有坐騎,白臉野驢是強盜坐騎。強盜我沒有伙伴,藍色子彈是強盜伙伴。
以及:
強盜我沒有帳篷住,白片石是強盜的帳篷。強盜我沒有伙伴,叉子槍是強盜的伙伴。強盜我沒有伙伴,駿馬是強盜的伙伴。強盜我沒有頭領,藍天是強盜的頭領。
由以上兩首較為相似的《強盜之歌》,我們或會發(fā)現(xiàn)所謂的強盜指的是缺乏基本的生活生產(chǎn)資料而行走、漂泊、流浪在草原各地,借助叉子槍而獲得生活資源的人。第一首《強盜之歌》是旺欽在冰天雪地中為了抒泄內心的憤懣,在仇恨的驅使下,在蒼茫天地間吁喊《強盜之歌》;第二首《強盜之歌》是不修邊幅、驕縱蠻橫的匪徒們面對官府的質問而對自我身份的吟唱,他們并不以身為強盜而感到羞恥,反而認為這種行為體現(xiàn)出草原男子的勇力和威武。因此,在《遙遠的黑帳篷》中,強盜既指的是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憤懣的內在表達,渴望突破既有的倫理規(guī)程而實現(xiàn)愿望的這種草原強人,也指的是處處以強盜的行徑自處的匪盜。于是,當旺欽看到尼夏所放牧的馱牛群時,生發(fā)出覬覦之心,以強盜的行為自處,并以“鹽馱子不是恩重的父母施與的,而是家財”為借口,試圖搶奪尼夏的坐騎和放牧的馱牛,這明顯就是一種赤裸裸的強盜行為;當發(fā)現(xiàn)尼夏并非貪生怕死之輩,反而是個“膽子很大,不怕死的人”,旺欽一時竟然惺惺相惜,要與尼夏結為朋友,并許諾要給他一個女人,以此俘獲尼夏的信任。對于尼夏而言,自身的經(jīng)歷非常悲慘,在旺欽的鼓動下,選擇了背叛部落主,以實際的行動完成了強盜身份的蛻變。但是,當旺欽所棲身的絨巴德薩部落遭到強盜劫掠,旺欽等人則站在正義的一面,組織人馬跟蹤、追殺匪徒,其理由“家財”被四個土匪打劫了,為了奪回屬于自己的財物,旺欽等人不得不與土匪抗爭。同樣的行為,同樣的性質,在不同的個體中為何會產(chǎn)生如此明顯的倫理差異呢?同樣的問題也在旺欽的仇人贊貴喀肖的行為中有所體現(xiàn)。首先,贊貴喀肖因豁嘴求愛不成將怒火轉嫁到旺欽、央姆等人,流浪多時的贊貴喀肖竟然勾結土匪血洗旺欽所在的央秋部落,幾將央秋夷為平地,手段極其殘忍,明顯就是不擇手段的強盜行為。然而,在外出參加宴席時,贊貴喀肖與同座的富家子弟起爭執(zhí),在回家的路上遭遇其埋伏,先是哀告,但在富家子弟“你從我們胯下來回爬三次,我們就饒你不死”的凌辱以及上嘴唇的被拉破,贊貴喀肖奮力與對手抗爭,最終殺死了對方三人,自己身受重傷,強挺著騎馬回家,最終亡于馬上。贊貴喀肖行為的前后對照,讓我們看到了他剛烈、英武的一面,也體現(xiàn)出他的土匪行徑和強盜心性扭結在一起的特點。
由此來看《遙遠的黑帳篷》中所謂的強盜之歌,更應該是強人之歌,謳贊的不僅是身體強壯、武器精良、技藝精湛之人,也是指精神世界堅忍勁健、樂天知命、勇于也樂于踐行草原倫理的人,更是生命強力的體現(xiàn)。
二
作為草原強人代表的旺欽的生命歷程反映出草原倫理的實踐性意義。從旺欽的生命軌跡來看,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個體的成長與央秋部落的盛衰、攜帶兒子占堆的流浪生活和完成復仇后的幸福生活。
第一個階段的旺欽是草原倫理的認知和幸福部落的營造。旺欽從小生活在央秋部落,盡管所在的部落偏遠,甚少受到明顯的藏地文化的熏染,但草原的習俗規(guī)約著央秋部落子民的成長。如旺欽的童年時代遭遇病患,在流浪瑜伽師的指點下,身體逐漸恢復健康,這其中有明顯的隱喻意義,個體的生命與草原的信仰是統(tǒng)一的,缺乏明確的草原倫理的心理塑造,草原兒女的生活乃至生命都是脆弱的,是無法抵御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的侵擾的,只有把身心與草原融為一體,才能接受草原的加持,才能迎來生命的新生。為此,旺欽家庭的搬遷就具有了與草原親密接觸,服從草原意志的隱含意義。而接受瑜伽師的建議,央秋部落的族人們歷經(jīng)千險攀爬上格念倫吉孜莫山,祭奠護法神紐覺堅,從內心深處接受護法神拉格念神的庇佑,就成為族人們獲得福澤之力。再看旦巴亞爾杰關于格念倫吉孜莫山的描述:
從遠處看,這個雪峰細如矛尖。但上面有一灣面積與牧民的小畜圈差不多的湖泊,清澈干凈,圓如十五的月亮。形狀如曼荼羅一般非常神奇,到處都像天然花園般神奇的這座山令人神往。一時間人們紛紛議論著欣賞起這座山的美景,說:這不是被稱為天堂的地方嗎?會不會是世界中心的須彌山?
自然形態(tài)的峰巒在牧民的世界中轉變成精神的象征,藏北的山水以神圣的面相進入到牧民的內在世界,成為人們精神世界的依戀。我們暫且拋開山水自然信仰的現(xiàn)代觀念,先追隨著牧民的眼光來看待他們生活的周遭世界,充滿神奇的力量,彌漫信仰的偉力。這種力量使得牧民們對自然心懷感恩,融入到自然的懷抱中,因此,旺欽的強力之一就是藏北草原所賦予他的與自然融通合一的信仰之力。故而,在旺欽以后的生活中,一旦有所祜求,首先想到的就是家鄉(xiāng)護法神的庇佑,渴望精神世界的安寧。
成為央秋部落首領后的旺欽,率領著族人們在自然的懷抱中,不僅依照祖輩留存的生活習俗恬適地生活,而且根據(jù)部落的實際情況,“旺欽繼承祖業(yè)以來,形成了一個好的傳統(tǒng),即冬夏兩季牧場大伙兒共用,家庭貧富相互調劑,男女傭人也不分你家我家,誰家忙,就幫誰家干活?!币虼?,部落一天天強盛起來。直到次公如本帶領藏兵的進駐。在旺欽們的眼中,藏兵使用的武器聞所未聞,“那些戍邊軍攜帶著叫叉子槍的武器。這種有兩個角、用木頭和鋼鐵打制的武器,那一帶的牧民別說是見過,連聽都沒有聽說過。這個槍裝上火藥和鉛彈一射,能打死三箭程以外的動物。”相對于使用傳統(tǒng)的弓刀工具的央秋部落而言,叉子槍是先進的武器,新式強力的象征;另外,來自圣地拉薩的這些戍邊藏兵,讓部落的牧民們心懷敬畏,認為他們是高貴的種群,故此旺欽們竭盡全力地侍奉他們。但這些藏兵們的所作所為令央秋牧民漸生反感,他們的胡作非為打破了草原的日常生活倫理秩序,因此,旺欽們設計清除了他們。
牧民們以被蒙蔽、被欺騙的孩童自居,而將藏兵們的行為視為忘恩負義,是對草原倫理秩序的挑戰(zhàn)。為此,牧民們的報復行為就具有了合法性,為了謀求幸福安寧的生活,即便是將藏兵們殘忍處死的行為也就成為理所當然的了。
而更大的災禍是部族的罹難。因贊貴喀肖的私欲,央秋部落遭受了滅頂之災,旺欽的家園被偷襲,妻子被擄掠。盜匪不擇手段的行徑,又一次破壞了草原的倫理秩序。旺欽在逃亡時,選擇首先救護稚子占堆,而不是首先救護妻子央姆,這一行為暗示著在旺欽的草原倫理中,夫妻之間的關系即便恩愛,也是可以重新選擇的,而兒子是家族血脈的傳承,首當其沖應該受到保護,因此,草原強人倫理的又一個表現(xiàn)即是家族的傳承。而旺欽的逃亡本身也說明在草原倫理中,面對強敵,適當?shù)耐吮苣酥撂油鍪呛侠淼?,等待力量蓄積后,再來完成人生的翻轉是被認可的。
旺欽的流浪生涯是攜帶著兒子、胸懷著仇恨開始的。在逃亡的過程中,旺欽和兒子占堆經(jīng)歷了暴風雨的洗禮,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對旺欽和占堆強人品質的又一次錘煉,這父子倆經(jīng)受住了嚴苛自然的考驗,堅定了活下去就能實現(xiàn)復仇還鄉(xiāng)的信念。為此,射殺野狐貍、獵殺野牦牛,在男人的強力游戲中,他們開啟了新的生活模式。
流浪的過程中,旺欽父子在馬熊的引導下邂逅孤苦無依的沃瑪吉。這一戲劇性情節(jié)的設計,反映出旦巴亞爾杰在處理旺欽父子流亡生涯中的尷尬境遇,既要讓這父子倆在濃茶谷獲得暫時的休憩,又讓他們的心志因無法走出濃茶谷而變得恍惚和無力,于是采取因信仰護法神拉格念神而獲得新生的解脫方式,將馬熊帶走叉子槍而不傷人設定為是護法神的指示,試圖強化草原信仰的穩(wěn)固性。但在邂逅沃瑪吉的過程中,旺欽先是表現(xiàn)得非常謹慎,后知道沃瑪吉孤身一人后,竟然生出了通過與沃瑪吉組織家庭的方式以度過難關。要知道,此時的旺欽父子倆離開央秋部落走上逃亡之路,只有一個月有余。旺欽的決定看似荒唐,實則反映出草原倫理中維系生命強力的特點,即活著就有希望。而對于沃瑪吉、尼夏而言,他們能夠并且愿意與旺欽組合在一起,也是由于各自所遭受的生活的磨難。旦巴亞爾杰隱含的意味可能是,只有在困境中、磨難中,人們才有可能同仇敵愾,因為相同的目的組合在一起,為實現(xiàn)生命和生活的強人草原倫理奠定基石。因此,《遙遠的黑帳篷》在隨后的章節(jié)中,設計了沃瑪吉生產(chǎn)的過程。在眾多的藏族文學中,女人的生產(chǎn)很少能成為作品著力書寫的重點所在,因為女人生產(chǎn)被視為不潔的象征,但在旦巴亞爾杰的草原倫理中,女人們的生產(chǎn)恰是保存生命、延嗣生命的體現(xiàn),是表達強人倫理前后承繼性的有效方式。如此一來,旺欽的家庭成員越發(fā)增加,他的家庭實力也相應地獲得增強,正如尼夏所謂“一次生兩個孩子真是奇跡。這個也許是我們人畜興旺的好兆頭。”而家庭凝聚力的表現(xiàn),旦巴亞爾杰通過剪羊毛的家庭勞作方式加以體現(xiàn):
平日里十分寂寥的這一隅羌塘小地方,今天剪羊毛的現(xiàn)場極其活躍。這給了遼闊無垠的大地以一線生機。
旺欽的兩只袖子都脫掉后,一如生銹的紅銅似的上身,肌肉泥塑般鼓突。上面的青筋暴露,似一條蛇蜿蜒而行……他唱起剪綿羊毛歌,把羊毛刀在磨石上象征性地磨三下,將身子彎成弓一般,開始剪起綿羊毛。尼夏也把兩只袖子脫掉,在腹部打個結,帶有挑戰(zhàn)性地朝旺欽看一眼……唱畢,一只綿羊的毛也隨之剪完了。他把這只綿羊放開,又從羊群里抓一只,把它摔到地上,捆住前后腿,開始剪起毛來。……他們沒有標準的羊毛刀,只得用腰刀剪毛。盡管用起來很不方便,效率也很低。但他們三個人個個都干勁十足,沒多大工夫,就把一半綿羊的毛剪完了?!鷼J面朝占堆說:“兒子,該你唱剪羊毛歌了。別這樣垂頭喪氣的,高興點,高興點沒有什么壞處?!闭级押敛恢t虛地唱道:“不要把無罪的牲口綁得太久,夏季的草僅僅是三天的過客,夏季的河水也和夏季草一樣?!鼻K,羊毛落地。那只綿羊被放開。他跑過去,一下子抓起一只綿羊的腿,把它拉了過來。旺欽覺得占堆已經(jīng)長大成人,躋身男子漢的行列。他為此而感到極大的欣慰。他看了占堆一眼?!?jīng)過一天半的艱苦努力,他們終于剪完了所有綿羊的毛。他們給羊群里最為壯實的種綿羊的犄角纏上綿羊毛,用紅土在身上畫“卐”符,與羊群間隔一定距離,再潑上酪槳;給羊毛刀纏上綿羊毛,向空中揮舞著,高聲呼喊吉祥口號道:“愿戰(zhàn)勝敵人!愿遠離疾??!愿白財綿羊成百上千地增長?!?/p>
家中的三個男人相互競爭,在勞動中展現(xiàn)強力,也表達出豐收的喜悅,最后的吉祥口號更訴說著他們的心聲:只要家庭和睦、人畜興旺就能戰(zhàn)勝一切外敵,遠離災禍,家財萬貫,樸素的思想正是草原家庭倫理的顯現(xiàn)。
當家庭與其它部落發(fā)生潛在的摩擦時,旺欽們的表現(xiàn)是一切從家庭利益出發(fā),寧可放低姿態(tài)求得諒解,而并非是逞勇斗狠。這就與“無敵八兄弟”的爭強好勝、咄咄逼人構成對照。旦巴亞爾杰在此種常見的草場糾紛中體現(xiàn)出如是的草原倫理,若相互諒解,則部落祥和、幸福安康;若恃強凌弱,則家庭破敗、家道中落,這是一種非常簡單的對應倫理關系,即和則勝、分則敗的草原法則,但看“無敵八兄弟”經(jīng)過一場斗爭后凋零為“無敵三兄弟”,又在旺欽等人的打擊下完全滅亡。其中,有一個細節(jié)值得注意,即當旺欽在無敵兄弟認輸后,準備放棄殺害他們的念頭時,卻被珠塔偷襲,最終被部落長槍殺。這一事件表明在草原倫理中除惡務盡的觀念,也即部落長和達娃老人所謂的“‘過于同情,怨恨就斷不了這句話多么有道理。對這種狼一樣的人不值得同情”的觀念。
而當家庭內部出現(xiàn)紛爭,旺欽們卻顯得有些無能為力?!哆b遠的黑帳篷》中沃瑪吉的丈夫尼夏被土匪殺害,當旺欽們擒拿住兇手,幾經(jīng)盤問竟然發(fā)現(xiàn)兇手是沃瑪吉的前夫次角,如此,旺欽們就要面對既是殺害沃瑪吉丈夫的兇手、又是沃瑪吉前夫的次角的兩難境遇,如果不為兄弟尼夏復仇明顯是對不住兄弟,如果為兄弟復仇則會讓沃瑪吉處于更為艱難的處境。我們由旺欽的心理活動可見其兩難抉擇,“他是殺害我朋友的兇手。我不報朋友的仇,朋友會不會在中陰狹道上埋怨我,罵我是個無恥之徒?他曾經(jīng)無情地拋下沃瑪吉,一個人走了。要是沃瑪吉見了他不但不會高興,而且因為他是殺害自己兩個孩子的父親的兇手,就跟他拼命怎么辦?如果她能忘掉過去的冤仇,不管從衣食住行哪個方面看,次角回到她身邊,她和兩個孩子都會有個倚靠。這豈不是件好事嗎?”在旺欽的思考中,我們還發(fā)現(xiàn)一種草原倫理的端倪,即亡者已逝,即便再傷心難過,已成過往,最重要的是生者的問題,因此,旺欽把是否報復次角的權利在事實上已移交給沃瑪吉。然而吊詭的是,沃瑪吉看到尼夏的尸體“只是哭喊,卻沒有鬧騰”,而看到次角時則“從頭到腳連連打量一番,沒有露出半點不滿情緒,說一聲:‘走,便帶上兩個孩子,與次角一起回家了”,即便是沃瑪吉不知道殺害尼夏的是次角,那么幾年前次角對她的傷害也應該在她的心靈深處留有印記,但沃瑪吉猶如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把次角帶回家,就像歡迎勝利歸來的尼夏一樣,難道真如部落長所言:“你不是沃瑪吉的男人嗎?再說一個女人會有報仇的想法嗎?她怎么知道你是殺害她男人的兇手呢?”一樣,草原上的女人們在丈夫死亡后,并無像男子一樣復仇的勇氣和決心,而是順從地投入到另一個男人的懷抱嗎?這豈不是與旺欽的妻子央姆即便被贊貴喀肖所強霸,依然掛念丈夫和兒子構成對照嗎?因此,關于沃瑪吉的態(tài)度問題,我們還應該從《遙遠的黑帳篷》所秉持的草原倫理的角度加以解釋。次角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過錯,拋棄沃瑪吉在先,殺死沃瑪吉的丈夫在后,他以悔罪的心態(tài)接受沃瑪吉加在他身上的一切懲罰;而沃瑪吉表現(xiàn)出草原女性的寬恕品質,即便殺死次角也無法挽回尼夏的生命,與其這樣,還不如讓次角承擔起尼夏未盡的丈夫職責、父親職責,共同撫育兩個孩子的成長,使雪嘎、魯嘎的成長過程中不至于缺乏父愛而有所缺失。由此可見,草原女性的家庭倫理和親情倫理區(qū)別于男性的生命強力倫理選擇。這就與旺欽與央姆團聚后,不得不承擔起撫育贊貴喀肖的幼子有相同之處。
在獲悉贊貴喀肖因瑣事而亡的消息后,旺欽等人的報復行為戛然而止,旺欽、央姆、占堆一家團聚。而旺欽的感慨:“沒有比人的一生更奇妙、更不公平的。有時成為你死我活的仇敵,有時卻變成仇敵兒孫的養(yǎng)父,在一個家庭里,用一口鍋吃飯,在同一個爐灶上烤火?!眲t表現(xiàn)出另一種草原倫理,因為人生的無常,命運的多舛,更應該珍愛每一個人的生命,使得每一個生命都獲得幸福生活的權利?;诖?,旺欽的激烈內心斗爭是“把我們融酥一樣寧靜的部落變成血海的是贊貴喀肖,他的財產(chǎn)哪怕是一根細綿羊毛線也不想用。他攥住羊羔皮袍兩頭,險些把它撕成碎片。但細心一想,自己與心愛的伴侶央姆遭到狂風般的命運的劫難,但是最終得以團圓。所以這次我得依著她。特別是對于這個冤孽鼻涕蟲來講,子承父業(yè)是西藏高原人的習俗。如果不給他留些份子,業(yè)果上講不通。于是,他挑選出五六張白色羊羔皮,給那個孩子也做了一件袍子?!闭J為所有的一切皆是命運的考驗,人所能做的只有遵從命運的安排,放下心中的執(zhí)念,而獲得心靈的澄澈。這樣的思維方式使得旺欽、占堆等人迅速放下心中的仇恨,以更為博大的關愛擁抱生活。這又體現(xiàn)出草原倫理中的寬恕與救贖的特質。
同時,我們也要注意到,當知曉“那些佛敵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達江孜一帶,正在施行搶奪寺廟和百姓的財產(chǎn),奸污婦女,屠殺兒童等過去連做夢也不曾夢見的暴行。所以不僅是政府軍,連寺廟僧尼也拿起武器,在與黃頭發(fā)妖魔軍戰(zhàn)斗。塔工和納倉的部隊也已經(jīng)抵達前線。在雪域佛教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頭,我們是出于無法忍受的氣憤自愿而來的。”藏北草原的漢子們義憤填膺,不僅選擇捐槍,而且參加霍爾三十九部族的隊伍,開拔前線。如此一來,藏北草原的生命強力就轉化為在民族危亡之際奮力救亡的民族情懷,個體的命運與民族、國家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實現(xiàn)了他們精神的躍遷。
三
《遙遠的黑帳篷》在細節(jié)方面的描寫也非常引人入勝,這表明作者旦巴亞爾杰熟悉草原生活,并善于從草原生活中擇取文學素材,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文中反復出現(xiàn)的“虱子”書寫。而虱子多出現(xiàn)在沃瑪吉身上,如第一次關于虱子的書寫著實令人忍俊不止:
這時肚臍下面的叢林間一陣瘙癢,她伸手一探,摸到了一只死到臨頭,到了該用大拇指和食指夾死的地步的老虱子??伤鼌s要死要活地扇動著兩只觸角。她把這只老虱子放到手掌里看。老虱子在打轉,如同一個盲人在荒野里游蕩。她像看到一臺不曾看過的節(jié)目一般注視它的當兒,刮起一股小小的旋風,弄得老虱子不見蹤影。她一邊揣摩著老虱子會跑到哪里去,一邊找尋。這時它已經(jīng)跑到旺欽的腮幫上,正在使出全身的力氣往上爬。她用拇指和食指抓住它時,它像一個越獄犯重新落入法網(wǎng)一樣,在兩根手指間掙扎。沃瑪吉說:“你這么有能耐的話,給。”她用兩手大拇指指甲把它夾死了。
在沃瑪吉的視野中,老虱子的游蕩正如她內心的激蕩一樣,而老虱子由她的手上轉移到旺欽的臉上,體現(xiàn)出她對旺欽的仰慕。旦巴亞爾杰以俏皮的語調描繪了一幅關于虱子的風情畫。第二次出現(xiàn)虱子,體現(xiàn)出沃瑪吉忐忑不安的心情,在旺欽要教授尼夏打槍的時候,沃瑪吉擔心丈夫槍法不精,恐怕受到旺欽父子的嘲笑,順手從頭發(fā)上拈出一只虱子,而有意思的是,尼夏似乎接收到了妻子傳來的信息,竟然“也伸手從頸部捉起一只肥碩的老虱子,塞進槍口,說:‘我把這只虱子也跟野牦牛一起槍斃掉。”如此,通過一只虱子化解了家庭之間的潛藏的矛盾,虱子本是不干凈的表現(xiàn),在旦巴亞爾杰的筆下卻呈現(xiàn)出別樣的風味,在他的細致描摹中承擔起營造不同的氛圍的敘述功能。
另外,《遙遠的黑帳篷》中還多次出現(xiàn)歌唱的景象,把藏北牧民的豁達、滄桑、羞澀、智慧在歌聲中加以豐富的表現(xiàn),如旦巴亞爾杰直言:“牧區(qū)的男女之間除了情歌沒有什么可唱的。自古以來,牧區(qū)的青年男女通過情歌這一紐帶,爭取自由和幸福,繁衍后代,為人類的發(fā)展盡了涓埃之力?!辈⑼ㄟ^珠措與頓珠的對唱將其言說具體化:
珠措想了想,唱了一首情歌:
“駿馬在草灘上嘶鳴,黃金花鞍落在家里。只要金鞍情義不變,駿馬就會加快步伐。”
她剛一唱完,就羞澀地背對著頓珠坐了下來。
頓珠對了一首歌:
“布谷在印度鳴叫,雁子在門隅啁啾。叫著走近咫尺間,旃檀梢頭來相聚?!?/p>
唱畢,他就抱住珠措,解開腰帶,親起嘴……
如此這般,他倆彼此相愛,成為了只可死別,不可生離的情人。
表現(xiàn)出了草原青年男女情感奔放、自由無拘、真誠可愛的個性。同時小說中也多次出現(xiàn)了關于草原風光的描寫,如:天空湛藍澄凈;一叢叢潔白的云團,宛然綿延不絕的雪山,在四面地平線盡頭飄動;草地上,蜜蜂歌唱著在天然花園里飛舞;生長在不斷向下飛流的澄澈山澗水邊的色欽花、色瓊花、沉香、紅黃白三色奶瓶花、鈴鐺花、飛燕草等各種野花芬芳四溢;嬌艷的蝴蝶仿佛在與野花競相媲美,忽而飛旋,忽而享用花蕊,扇動著翅翼;那一片錦緞似的草甸、各色鮮花的芳香、小鳥飛旋著“叮叮吱吱呱呱”啁啾的美妙聲音、在天空中輕緩飄舞的潔白云朵,安詳、自由、悠閑地徜徉在草甸上的畜群等色、聲、香、味、觸五妙欲無所不包的自然形成的夏之風景,為讀者們呈現(xiàn)出一幅藏北草原的風景畫卷,體現(xiàn)出作品中人物對草原的深深眷戀。
通過諸如上述類型的書寫,旦巴亞爾杰完成了對藏北草原的家園書寫,向人們展現(xiàn)出別樣的西藏風情,未經(jīng)人工修飾的淳樸、自然而又樸素的自然之美、人性之美,與其他藏族作家的農(nóng)區(qū)書寫、城市書寫、革命書寫一同構成藏式中國故事的文學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