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沖
一
被確診為肝癌晚期后,媽媽便表示放棄治療,只想回老家等待死神把她帶往另一個世界。就像很多孝順的兒女那樣,郝娜自然勸說幾句,讓她不用擔(dān)心治療費,大不了可以朝爸爸要。媽媽不屑地撇撇嘴,扭頭不語,像是在和誰置氣,半晌她才說如此決定并非因為錢,當(dāng)然也有這個顧慮,但主要還是不想把最后的時光耗在醫(yī)院中。她討厭刺鼻的消毒水氣味,討厭每個病人呼出的酸腐氣息,討厭慘白的墻面和醫(yī)生的面無表情,這些都讓她覺得宛若置身地獄。醫(yī)生也坦言化療毫無意義,如果兒女非要盡孝求得心靈上的慰藉則另當(dāng)別論,但也只是浪費錢做個好看而已,還不如尊重病人,讓她了卻一些未完成的夙愿。
既然如此,郝娜便沒再多費唇舌。走出醫(yī)院,白晃晃的秋陽落在媽媽身上,像是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已過中午,郝娜便道,吃了飯再回去吧。媽媽駐足,抬頭望著變黃的樹葉,半晌才道,行。隨后,她們進了附近商場里的美食城。找好位置,郝娜到攤點上取了幾樣小炒、米飯和雞蛋湯。坐下后,吃了兩口菜,媽媽突然道,為什么要讓我得這種病?我可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郝娜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伸手摸著媽媽的手,可后者的手不自然地動了動,旋即抽離。像是意識到不該在女兒面前表現(xiàn)得如此脆弱,媽媽迅速收起感傷,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強裝鎮(zhèn)靜道,吃飯吧,吃完你就回去。
我得把您送回家,再陪您待幾天。郝娜早已做好打算。
用不著,還沒到那份兒上,你還得接送可寒上下學(xué),給吳志遠和你閨女做飯。
吳志遠是郝娜的老公,可寒是他們的女兒,正上二年級。郝娜道,志遠很少在家,我讓婆婆照顧可寒幾天就行。說著,她給婆婆打了電話,只說可寒的姥姥病了,需要照顧。
媽媽想制止,但沒有打斷郝娜和婆婆通話,單等她掛了電話才問,你婆婆怎么說?
還能怎么說?讓她干點活也累不著,不然她也不會在家待著,不是跳舞就是去爬山。
我精神還可以,用不著你伺候。
確實,除了間歇性腹痛、輕微的惡心嘔吐和皮膚眼睛發(fā)黃,媽媽暫無其他不適。但,家里只有她一個人,郝娜擔(dān)心她想不開做傻事。雖然媽媽一向獨立自主,不允許外人插手她的私事,可到底生死攸關(guān),她不可能不受到打擊,還是需要人開解,陪她說說話。不管從實際情況還是親情道義上來講,作為媽媽唯一的孩子,郝娜責(zé)無旁貸。
她沒再說什么,像注視做了錯事而又羞于承認(rèn)錯誤的女兒那樣盯著媽媽,后者終于妥協(xié),嘆了口氣道,好吧,隨便你。
媽媽吃了半碗飯,喝了幾口湯,便放下碗筷道,還沒我做的對味兒。
郝娜不語,也沒了胃口,但還是硬往嘴里扒了兩口飯。
志遠經(jīng)常不在家?
他得忙生意,北京和廠子之間兩頭跑。郝娜道。
剛嫁給吳志遠那會兒,他在一家廣告公司工作,后來嫌賺得少,又悶得慌,便辭職開起了飼料廠。生意算得上成功,兩年多便撈回本錢,接下來一直發(fā)展穩(wěn)定,盈余逐漸增加。
那你可要注意點,小心他在外面亂搞。媽媽囑咐道。
不會的,他不是那種人。郝娜不愿跟媽媽多談自己的家事,仿佛對方無權(quán)過問。
哼,男人都一個德性。媽媽不以為然。
媽媽這么說是因為爸爸,在父母已經(jīng)五十多歲時,爸爸突然跟媽媽離了婚,讓她成為老家附近第一個高齡棄婦。媽媽被徹底傷透了心,從此一竿子打翻一船男人,認(rèn)為只要是男人就花心,不管多大年紀(jì),一旦有了經(jīng)濟實力就會不管不顧地吃嫩草采野花。
爸爸提出離婚,郝娜并沒有過于驚訝。她覺得一個巴掌拍不響,媽媽也有責(zé)任。和媽媽相處不容易,縱然使出萬般柔情,也很難走進她心里。她們之間似乎天生便存在著隔膜,不能像大多數(shù)普通母女那樣親密無間。且不說拉手擁抱這些肢體接觸,單是直視彼此的眼睛她們竟然都做不到?;ハ嗵颖芏汩W,仿佛對方的眼睛里藏滿了無盡的荒涼和猜疑,仿佛有個人是美杜莎的化身,一旦目光相遇,就會將對方石化。郝娜從不奢求和她促膝長談,她甚至懷疑過自己不是親生的。像很多小孩那樣,她也曾問過媽媽自己從哪里來的,媽媽沒有說她是撿的,也沒有從科學(xué)角度去解釋,只說了一句粗鄙的話——你是從我肚子里爬出來的。她就是這樣,一點情趣都沒有。
相較于媽媽,郝娜和爸爸更為親密。媽媽不想給她買的東西不想陪她去的地方,只要爸爸有空,就會買給她,帶著她去玩。每當(dāng)媽媽數(shù)落爸爸慣壞她時,爸爸便嬉皮笑臉,像無賴一樣企圖蒙混過關(guān)。郝娜和媽媽鬧別扭時,爸爸會開導(dǎo)她,疏解她的委屈。他說你媽就那個性子,讓郝娜不要跟她一般見識,多包容些。別人家是兩個大人哄著孩子,郝娜家是她和爸爸圍著媽媽轉(zhuǎn)。爸爸性情溫和,在郝娜的記憶中,他從未發(fā)過火,像是沒有脾氣,因此有什么話她更愿意對他說,但他一年到頭在家的時間不多,大多數(shù)時候郝娜只能和媽媽相對無言。這么多年來,沉默是母女之間最好的相處之道。
在郝娜上高中之前,爸爸一直做建筑工,后來得到一個老板的賞識,才當(dāng)了小小的包工頭。起初,他做得并不順利,那些工程輪到他頭上基本不是四包也是三包了,每到年關(guān),總有幾個人來到他家要工錢??刹贿^兩三年,情況突然好轉(zhuǎn),有了不小的起色,每個工程都能賺上不少錢。再回家時,爸爸儼然一副大老板派頭,開著奧迪,手拿土豪金手機,遇到大人就遞煙,碰到小孩則給巧克力,過年時給親戚家孩子的紅包厚得令人咋舌。
剛買上車時,爸爸回家的次數(shù)比以前要多,還曾帶著郝娜和媽媽到京津地區(qū)以及北戴河游玩。但這樣的時光沒有持續(xù)多久,他回家的次數(shù)便持續(xù)減少,更沒有再帶著妻女出去游玩。那年春節(jié)前夕,他回來一趟,除夕都沒過,便回了天津,就是那一次,爸爸提出了離婚。在藍泉河這一帶,離婚的人也不是沒有,但多數(shù)是80后90后的年輕一輩,像爸媽這種年逾五十的中老年人鬧離婚,幾乎沒有過。
得知爸爸要離婚,媽媽雖沒有一哭二鬧三上吊,卻也著實折騰糾纏過一陣。爸爸承諾除了家里的一切歸媽媽,還會給她足夠養(yǎng)老的錢,然后留了—份離婚協(xié)議書,讓她想通了就簽字。媽媽先是不聞不問置之不理,只當(dāng)他沒說過??砂职植⒉淮咚皇遣辉倩丶?,最后還是她按捺不住,給爸爸打電話,聲稱堅決不離,大不了耗下去。爸爸表示只要分居兩年以上他就去起訴,那時肯定能離成。眼見這個辦法行不通,媽媽便主動出擊,去天津找他,跟他鬧。但她并沒有得到爸爸真正的住址,不過是在工地上大吵一架。后來,她再去那個工地,工程已竣工,她撲了個空。
第二次從工地回來以后,媽媽便死了心。她對郝娜說,你爸有人了,不然他不會離婚,果然男人一有錢就變壞。郝娜猜測也是因為有了外遇,爸爸忍了媽媽這么多年,到老才想起爭取所謂的個人幸福,是金錢給他撐了腰,他早已不再是那個唯唯諾諾的泥瓦匠。在這件事上,郝娜沒有任何立場,對于媽媽的抱怨她沒做回應(yīng),那種站在女性和弱者角度的廉價同情話她說不出口。好在媽媽似乎只是說說而已,并不希求郝娜的反應(yīng),她的聲音里混雜了沮喪和無奈,還有一貫的置身事外,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情。郝娜覺得這是媽媽的自尊在作祟,她不想把自己置于被憐憫的處境,不想聽女兒或者任何人說些廉價的言不由衷的廢話,所以只能對自己殘忍。
離婚后,爸爸就再沒回過小村。郝娜生孩子時他也沒到場,但給她轉(zhuǎn)了三十萬塊錢。郝娜不得不承認(rèn),爸爸變了,變得只會用錢來表達情感??蛇@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一個人只要不斷跟著社會的腳步前進,不想被社會拋棄,那就會改變,有時是主動,更多的是在不知不覺中就忘了本心。
二
自從國道修好以后,從城里到藍泉河只需一個多小時。風(fēng)從半開的車窗吹進來,猶如潮水般的唰唰聲灌滿了車廂。郝娜專心開車,媽媽先是朝窗外看了一會兒,轉(zhuǎn)頭時已是閉目養(yǎng)神的狀態(tài)。郝娜不時從后視鏡里觀察著媽媽,猜測她是真的睡著了還是出于不愿交談而假寐。半個多小時后,車子進入失修的鄉(xiāng)間水泥路,既顛簸又狹窄,且摩托電動車自行車農(nóng)用車私家車輪番上陣,郝娜不得不放慢車速。這時,媽媽才睜開眼,身體前傾,囑咐道,開慢點。郝娜嗯了一聲。媽媽又道,在高莊子超市停一下,家里沒菜了。郝娜又嗯了一聲。
鄉(xiāng)間超市雖不大,各種日用品卻應(yīng)有盡有。媽媽選了蒜薹、青椒、土豆、莜麥菜、茼蒿、橘子、冬棗、葡萄等菜蔬水果,還有雞翅根和豬肉,看見切好的羊肉片,又稱了兩斤。郝娜道,我不吃羊肉。媽媽道,你不吃我吃,晚上涮火鍋,給你買點肥牛。郝娜沒說什么,媽媽去選調(diào)料,郝娜拉著購物筐,在賣玩具的貨架前駐了足。盒裝的芭比娃娃很精致,長睫毛掩蓋下的黑眼睛里似乎藏了很多說不出口的心事。盯著她們的眼睛,郝娜想起一件往事。
那是女兒七歲時,祖孫三代逛商場。女兒看上—套芭比娃娃,再也挪不動步子。郝娜看看價格,要一千八百多,當(dāng)即決定不買。對女兒沒好氣道,家里的娃娃還少嗎?每次玩不了兩天就扔一邊!女兒卻非要不可,任她如何哄勸就是不走,甚至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郝娜知道這是因為媽媽跟著,女兒覺得有人為她撐腰。便道,不走你就自己待著吧!說完,轉(zhuǎn)身欲走。媽媽拉住郝娜道,什么大不了的,我買給她。隨即取下那套娃娃塞進女兒懷里,又低聲下氣哄著女兒。郝娜氣道,您這么慣著她,我們以后還怎么管?上次我從她兜里掏出一百塊,要拿走,她說是您給的,跟我搶過來,還梗脖子。媽媽不氣不急道,你嚷啥嚷?沒聽說過窮養(yǎng)兒富養(yǎng)女嗎?女兒得了娃娃立刻破涕為笑,媽媽摸著女兒的頭,憶往昔道,女孩就喜歡娃娃,你小時候也跟我要過,但那時咱家條件不好,就沒給你買。她的語氣里滿是遺憾和愧疚,好像現(xiàn)在買給女兒就等于補償了童年時的郝娜。郝娜道,沒印象。她確實不記得,在她的記憶中,從來沒跟媽媽主動要過玩具,媽媽也并沒有給她買過。
走吧。媽媽將一堆調(diào)料放進購物筐道,想什么呢?
郝娜想要結(jié)賬,但媽媽堅決不讓,她身上沒帶現(xiàn)金,沒來得及掃微信,只好讓媽媽付了錢。出了門,媽媽道,用不著你花錢,我還留著錢干嗎?遲早都是你的。
快到中秋了,超市門口為此設(shè)了海鮮檔,除了海魚海蝦花蛤,還有河蟹。媽媽挑了幾只河蟹,十幾只生蠔,又稱了兩斤皮皮蝦。郝娜想勸她別買那么多,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想起醫(yī)生說媽媽最多還能活兩三個月,那么她想吃什么便盡管吃吧。
將東西放進后備廂,媽媽說,你難得在娘家住幾天,不吃點好的怎么行?
原來是給我買的。郝娜覺得心頭異樣,竟想起“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古語。
媽媽說得沒錯,郝娜難得住在娘家,自從婚后,尤其是女兒出生后,她就再沒在娘家過夜。逢年過節(jié)回來看看,頂多吃上一頓午飯,便折回。年少時,她聽過很多親戚說過閨女是潑出去的水,是替別人養(yǎng)的,當(dāng)時她既不解又嗤之以鼻,認(rèn)為自己不會變成那樣的人??沙杉乙院笏饾u深有體會,盡管她還姓郝,但老公和女兒顯然才是她的生活重心,不知不覺她已變成了“吳郝氏”。
藍泉河是村頭的一條河,自南向北,全長四十多公里,流經(jīng)多個村鎮(zhèn)。多少年了,這里還是一條土路,每當(dāng)下雨便泥濘不堪,坡上的白楊樹換了一茬又一茬,看起來和最初的那批并無差別。車子拐上土埝后,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讓郝娜想起小時候在河邊放鴨子捉魚逮蟬蛹的時光。那些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可一轉(zhuǎn)眼她已當(dāng)了媽,自己的媽媽行將就木。
每天晚飯后,我都會到河埝上來走走,夏天時乘涼的人很多。媽媽說,還有人跳舞。
和人聊聊天有好處。
我從不去人多的地方,一般往南走,一個人待著自在、舒暢。媽媽道。
那也寂寞啊。郝娜想象著媽媽在夜晚踽踽獨行,真的如她所言,充滿了獨處的歡愉?那又怎么會得癌呢?她不知從哪兒看到過,說這種病多是因為常年氣郁所致。
你以為有人陪著就不孤獨嗎?媽媽道,萬一碰上跟你合不來的,根本不明白你,而且一相處就是幾十年,還不是相互折磨,倒不如一個人。
郝娜心想媽媽這話有所指,便問,你說我爸嗎?
媽媽沒回答,眼睛里放射出坦蕩、直率和無所謂的目光,這是郝娜以前沒見過的。
到家后,媽媽下車開了大門。這棟二層小樓大約建于十二年前,是藍泉河附近九個村子里的第一棟。蓋好的第二年,郝娜便嫁到了城里。女兒出生時,爸爸給她轉(zhuǎn)的三十萬,她用來買了這輛雅閣。進了院中,德牧拼命掙著繩子朝她撲來,她走過去,狗在她身上嗅來嗅去,伸出舌頭舔她的手。她并不經(jīng)常回家,但這只狗一直記得她,認(rèn)為她是家里人。
還不到晚飯時間,郝娜將肉放進冰箱。媽媽把其他東西歸置好,泡了一壺茶,又拿來葡萄干、南瓜子和幾樣甜點說,家里就這些零食。郝娜看了一眼,說,您就歇會兒吧。媽媽坐下來,一時間兩人都沒了話。日頭雖已西斜,陽光還是照進了少半個房間。在這寂然的下午,只有墻上的石英鐘“滴答滴答”響著,記錄著清白干凈的時間,沒有一點喜怒哀樂。
像是為了緩解尷尬的氣氛,郝娜打開電視機,不停換臺。從頭換到尾,媽媽終于道,這個點沒什么好節(jié)目,隨便哪個都行。媽媽說完,郝娜便停了下來。恰是一部宮斗劇,老嬤嬤告誡新入宮的小主,說長得好看固然能得圣寵,但這只是手段,目的在于盡快誕下龍裔,所謂母憑子貴,即使人老珠黃了也不用擔(dān)心??吹竭@兒,郝娜內(nèi)心苦笑。不禁想起媽媽也曾對她說過類似的話,一次是她婚后回門,還有一次是給女兒辦滿月酒。其實,自從郝娜談戀愛,媽媽便開始對她灌輸這些理念,用她樸拙而強硬的方式,毫無技巧性可言,仿佛那是安身立命的生活技能,掌握的同時還要恪盡職守。
郝娜并不在意,生男生女又不是她能決定的。女兒滿月那天,媽媽看準(zhǔn)時機,在沒有第三者在場的情況下,悄聲道,我瞅著你婆婆挺不高興,那臉拉得老絲瓜一樣。不是媽媽敏感,郝娜相信婆婆已經(jīng)很努力了,幾乎窮盡畢生的表演才能來掩飾自己的情緒。盡管她嘴上說著生丫頭省心,不像生個兒子還得拼命賺錢給他買樓房娶媳婦,但她的失望依舊如同新娘子臉上擦的粉那么明顯。媽媽后來又說,你別往心里去,過兩年再生一胎,反正還年輕。老實說,郝娜沒這個打算,便帶著幾分戲謔道,要還是女孩呢?媽媽怔了怔道,那也只能認(rèn)了。頓了幾秒鐘,她稍微和緩地說,也不是非要男孩,好歹是個伴兒。
想起舊事,郝娜哂笑道,看來從古至今都這樣,反正我是不生二胎了,放開也不生。
不生就不生,生了也沒用。媽媽一改從前的口吻,嘆了口氣,又道,孩子也大了,你沒必要整天在家待著,可以找個事兒干干。
又不是大城市,哪有那么多工作機會?郝娜以現(xiàn)實情況反駁,實際上自從她懷孕后辭了職就再也沒有過上班的念頭,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當(dāng)全職家庭主婦,反正也不用她賺錢。
越待越懶。媽媽繼續(xù)說,自力更生很重要,生活中充滿了意外,你現(xiàn)在可以依靠志遠,將來怎樣誰知道呢?你還不到四十歲,重新打起精神,進入社會還不晚。
以前媽媽可不是這個論調(diào),不知是不是因為病了這些日讓她對人生的一些事改變了看法。前前后后一共檢查了三四次,最后還是請來了北京的專家,媽媽的病才得以確診。
我會考慮的。郝娜懶得正面違抗媽媽,更不想與其爭執(zhí),尤其是現(xiàn)在這個時候。
媽媽起身,從柜子里拿出薄被子和床單道,趁著還有太陽,先曬曬,晚上蓋。
郝娜起身,抱起被子和床單,出門,搭到了晾衣繩上。
回到客廳,媽媽又道,你睡二樓吧,我那屋沒有多余的床,兩個人睡一張我不習(xí)慣。
我去看看。郝娜答應(yīng)著,上了樓,這正合她的意思,她也不想和媽媽睡同一間房。
這間臥室不知空置了多久,還是她以前住過的那間。即便媽媽是個愛干凈愛打掃的人,也禁不起北方的風(fēng)沙太大,加之窗戶年久失修,位移導(dǎo)致縫隙增大,房間里難免落滿灰塵。郝娜才一推開門,頓時擾得塵埃們在夕照的光芒中寂寞起舞,仿佛冷宮的遲暮美人終于見到天日,有一種死前最后一舞的雀躍和決絕。她站在窗前發(fā)呆片刻,然后才推開窗,找來抹布和墩布,開始打掃。當(dāng)她把地擦凈,又將樓下的一盆鵝掌柴和鳳尾竹搬進來后,夕陽已落到了藍泉河岸的樹叢后面。這時,媽媽在樓下叫她,讓她幫忙做飯?;秀遍g,她覺得自己還是個小女孩,剛剛放學(xué),餓著肚子跑進廚房,問媽媽要吃的。
三
和媽媽相處的這幾日倒還算平靜,媽媽的性情或許真的變了,但郝娜以前刻意與她保持距離,導(dǎo)致她對媽媽何時變得溫和甚至有那么一點親切竟然無從得知。還有一個可能,畢竟才相處了幾天,也許時間一長就會有矛盾。郝娜想回家待兩天再過來,但又怕媽媽多心,于是沒敢說。前兩天,媽媽還曾催她,可這幾日卻不再提這個茬兒,而且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叫上郝娜,比如遛狗,晚飯后散步,去超市。郝娜隱隱覺得,媽媽是需要她的,或者說需要有人陪。因此,郝娜沒再表示要回家,只是每天晚上會跟女兒視頻聊天。
藍泉河這地方比較偏,附近也沒什么工廠,環(huán)境污染并不嚴(yán)重。在秋夜,一抬頭就能看見燦爛的星空,遠處一個村子連著一個村子的燈火亦宛如銀河般在漆黑中發(fā)光。郝娜看著媽媽的身影,問她,您最想去哪里,或是見什么人,我明天帶您去。
哪兒都不想去,誰都不想見。
郝娜想了想,還是問道,您想什么時候告訴我爸?
不準(zhǔn)告訴他,我警告你。
為什么啊?郝娜不太能理解,為什么很多離了婚的人就像有著深仇大恨一般。
媽媽道,等我死了一定告訴他,我的葬禮他愛來不來,反正活著時不想見到他。
您就那么恨我爸?
不是恨,離婚就代表沒關(guān)系了,從前的一切一筆勾銷,沒有見面的必要。
郝娜想,既然要做得那么絕情,干脆死了也別告訴他。她覺得媽媽想要的其實是那種姿態(tài),說明她始終在意爸爸跟她離婚,她這是在用生命進行挑釁和報復(fù)。
還有,等我死了,別給我吹吹打打,也別叫一堆亂七八糟的人來,就安安靜靜地讓我走,把我的骨灰撒在河里,不要埋進祖墳,我已不是他們郝家的人,而且,埋那里也不方便,太遠了,再有,一想到地下又黑又濕又冷就害怕,憑什么要說入土為安?我還是喜歡水,天下的水都是相連的,撒在這兒,我就順?biāo)鳎教庌D(zhuǎn)悠。
???您怎么會這么想?媽媽的這個要求讓郝娜措手不及。
你就答應(yīng)我吧,除了你我也不知道求誰。媽媽用一種同謀般的歡快語氣渴望地說,仿佛那非常值得期待。
好吧。郝娜道,被媽媽委以重任,讓她受寵若驚。她轉(zhuǎn)頭看向河面,水面黝黑,安寧,深不可測,散發(fā)著茫茫的微光。人活得越久越會去設(shè)身處地為別人考慮,生活的辛酸自然會教會我們要理解他人。郝娜想,蕓蕓眾生看似雷同,貌似可以歸成幾大類,但其實只要用心感受,去發(fā)現(xiàn)他們靈魂深處的欲望,就會意識到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都有他之所以是他而不是別人的獨特之處。
午后,郝娜往往會趁媽媽午睡時來到樓頂小坐。在這里可以看見北方的燕山余脈,西面的藍泉河,還有近處變成鐵銹色的玉米地。故鄉(xiāng)變了不少,房子多了,高了;人少了,老了,死了。也許,某一天這個小村將不復(fù)存在,變成城市,建成工廠,高樓大廈,或是一片墓地?生活在上一代那里衰竭,消亡,在新一代身上延續(xù),成長,周而復(fù)始。生命的本質(zhì),大抵如此吧。幾聲狗叫,打斷郝娜的遐思。她轉(zhuǎn)過身,只見銀色大門被推開,進來一個中年女人。
居高臨下看過去,女人頭發(fā)灰白,松松地扎成一根辮子拖在腦后。細胳膊細腿,小腹凸起,兩只乳房猶如沒裝滿的沙袋疊在肚子上。這種兩頭小中間大的身材明顯是拜多年的糖尿病所賜。盡管許久未見,郝娜還是馬上認(rèn)了出來,站在樓上叫了一聲“小姨”,并喝止了德牧。難怪德牧如此狂吠,小姨對它而言是個陌生人,從小它就沒見過她,狗還未養(yǎng)在家時,小姨和郝娜家曾因為一件事斷絕了幾年關(guān)系。姥爺姥姥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女兒,郝娜的媽媽排行老二。小姨嫁到了本村,考慮到照顧起來方便,姥姥和姥爺便在小姨家生活。姥姥去世得早,大概在郝娜剛上學(xué)時就沒了。姥爺從三十多歲時開始就在鎮(zhèn)上當(dāng)會計,直到退休。
姥爺走得突然,沒留下什么話,喪禮等身后事由他的侄子主持,本著公平公正公開的原則,他將叔叔留下的現(xiàn)金和存折平均分為三份,三個女兒各一份。小妹一家認(rèn)為這樣做不公平,既然老爺子由他們養(yǎng)老,遺產(chǎn)就應(yīng)該歸他們所有或是支配。兩個姐姐則認(rèn)為老爺子跟小妹一家生活時已貼補過他們,比如妹子家蓋的大瓦房,妹子的兩個兒子上學(xué)甚至老大娶媳婦,老爺子都出了不少力,要不然也不會只剩下一萬多塊錢。因此,這遺產(chǎn)應(yīng)該平均分一不管多少,爭的是一口氣。相持不下,姐妹大吵,最后找來了家族里的長輩以及村干部來解決,到底按照原定計劃分了。此后好幾年,小妹便不再和兩個姐姐走動,甚至有時在集市上碰到也不打招呼。直到大姐生病,去世,小妹和二姐的關(guān)系才有所緩和。父母和姐姐都沒了,只剩下姐妹倆,已經(jīng)老了,齟齬和傷痕業(yè)已消退,她們又被血脈抓到了一起。
小姨抬頭望著郝娜道,你媽呢?
午睡呢,差不多該醒了。郝娜說著,從側(cè)面的鋼板樓梯走下來。她想,小姨一定是聽到了什么消息,否則不會趕得這么巧。小姨家是距離自家最近的親戚,只隔著藍泉河,郝娜家在河?xùn)|,小姨家在河西,騎電動車頂多十分鐘的車程。其他親戚,尤其是爸爸那頭的,卻離得比較遠。一般而言,兒子都和父母生活在同一個村,而爺爺奶奶家則在北邊的山里。郝娜稍微長大后,便發(fā)現(xiàn)整個村子里只有自己家姓郝。后來,她向爸爸提出疑問,這才弄清楚原來在她兩歲時,全家搬到了這個村,之前則和爺爺奶奶同在山里。郝娜問爸爸為什么搬家,爸爸說山里交通不便,機會少,學(xué)校教學(xué)水平也差。人往高處走,這個說法合情合理。
和小姨在客廳聊家常,得知小姨現(xiàn)在也是個閑人。大兒子早已結(jié)婚,孫子今年上二年級,有他媽照顧,用不著奶奶;老二在北京,去年結(jié)的婚,還沒要孩子,即使有孩子,小姨說估計會請月嫂,暫時也用不著她;小姨夫跟著打井隊全國各地到處跑,心野得不行,春節(jié)時在家待幾天就膩歪?;旧?,都是小姨一個人在家,閑了去大兒子家看看,和兒媳婦又沒什么可說的,孫子除了上學(xué)看電視就是整天抱著個手機,跟奶奶也沒什么話。因此,小姨才有空來看姐姐。她問郝娜,你媽情況怎么樣了?
聽這話,看來小姨有所耳聞,會是從哪里聽到的呢?郝娜心里納悶,便道,暫時沒事。
唉。小姨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誰告訴您的?郝娜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枴?/p>
你媽昨天給我打電話。小姨道。
這時,臥室的門被拉開,媽媽扶著門框道,聽著有人說話,你什么時候來的?
剛到—會兒。小姨望著媽媽道,快過來坐。
你去洗點水果。媽媽對郝娜說。
郝娜洗了冬棗、葡萄和南果梨,盛在盤內(nèi),端了出來。
才坐下吃了幾顆棗,媽媽便道,你一會兒回去吧,總在這兒待著也不是事兒。
對,去吧,你媽這兒別擔(dān)心,我跟她住幾天,有事兒聯(lián)系你。小姨道。
我回去也沒什么事。郝娜道。
回去看看吧,可寒肯定想你了。媽媽道,等我爬不動了你再來。
小姨,你聽聽,這叫什么話?郝娜道,讓外人聽見還以為我不孝順呢!
行啦,早點走吧。你還不知道你媽什么樣兒。小姨寬容地笑道,天黑了開車不安全。
郝娜收拾好東西,背上包出了門。只有小姨跟了出來,媽媽站在客廳的玻璃門后面看著。媽媽怎么不出來送送我呢?郝娜心里多少有點哀怨。從車庫里開車出來,到大門口,小姨站在車窗跟前道,你媽給我打電話,讓我陪著她,好讓你回去,我聽她聲音不對勁兒,跟要哭似的,見到她現(xiàn)在這樣我就知道她強撐著呢,你放心吧,有我在,她不會有事兒。郝娜道,您也注意點身體,別累著,我過幾天再來。小姨道,放心吧,糖尿病沒啥的,我?guī)е幠亍?/p>
和小姨揮手再見,開出去不遠,郝娜從后視鏡里看見媽媽走出了門口。又往前走幾步才停下,朝著車的方向遠遠望著。媽媽的身影看起來又小又干癟,像個紙人,隨后越來越小。車子拐了彎,郝娜才敢回頭,但什么都沒有了,面前變得模糊,眼睛里濕濕的,癢癢的。
四
在娘家這幾天,郝娜和吳志遠都有聯(lián)系,只是微信,發(fā)文字或語音,沒有視頻。她知道他比較忙,怕他接視頻不方便。這次回家,她沒有告訴他,因為昨天和他聯(lián)系時,就知道他還得好幾天才能回來。認(rèn)識吳志遠,是在郝娜大學(xué)畢業(yè)后。郝娜就在市里上的大專,學(xué)的計算機專業(yè)。工作不到一年,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了吳志遠。她本來不太想靠相親這種方式,覺得不夠浪漫,可是見到吳志遠的第一眼,她就心動了。不為別的,就因為他長得好,看著就有感覺。而他對她,似乎也有同樣的感覺,不然也不會再次約她。兩個人一起吃了七八次飯,看了五六次電影,逛了兩三次街,還在礦區(qū)塌陷地新建起來的南湖公園劃了一次船,關(guān)系就此步入正軌。如此這般,相處了一年多,便水到渠成結(jié)了婚。
從認(rèn)識吳志遠到結(jié)婚,媽媽一直不贊成——對于郝娜的任何事,她從未贊成過。郝娜活在這世上她就不贊成,郝娜有時會這么覺得。媽媽認(rèn)為像吳志遠條件這么好的人看上郝娜不合理。媽媽雖沒有直白地表達,但郝娜明白她的潛臺詞,便道,您就直說唄,說我長得不好看,配不上他。媽媽道,你知道就好,有些話不用明說,我是怕傷了你的自尊。郝娜心想,得了吧,從小您就看不起我,讓我受傷害的話說得還少嗎?我可不在乎多這一句。然而,說實在的,媽媽的質(zhì)疑連她自己也納悶過,她很清楚自己算不上漂亮,只能說不難看。但郝娜不是鉆牛角尖的人,況且這種美事為什么要追問為什么呢?愛情不需要理由。
隨后,媽媽又拋出陳腐的觀點:帥的男人都花心。郝娜以新時代獨立女性的一腔傲氣回敬道,我爸帥嗎?還不是照樣搞外遇!與其都花心,不如找個養(yǎng)眼的。媽媽反對的事,郝娜從小沒能力堅持,如今她不想再被控制,即使媽媽說得有道理,她也要跟她對著干。
回想往事,郝娜覺得年輕氣盛的自己既好笑又值得佩服,擱現(xiàn)在,她多半會一聲不吭。
當(dāng)然,決定嫁給吳志遠,郝娜并非因為和媽媽置氣,而是經(jīng)過相處后的慎重決定。吳志遠不抽煙,不喝酒,愛好打羽毛球和游泳,身材保持得很好;他有潔癖,洗衣服洗澡刷牙等清潔工作比郝娜做得還勤快;他性情溫和,幾乎沒發(fā)過脾氣,甚至沒有大聲說過話,既溫柔又善解人意。除了生活上對郝娜悉心照顧,吳志遠還會和她談心,交流對各種問題的看法,并非為了說服她,只是坦誠溝通,按他的說法是能夠更深入地理解彼此。簡而言之,吳志遠是一個素質(zhì)高的男人,對老婆非常尊重,不像有的男人只把老婆當(dāng)成保姆和生孩子的工具。有時候,吳志遠對她的呵護讓郝娜想起爸爸,爸爸對她的愛護自從她進入青春期后便逐漸減少直至消失,消失得有些莫名其妙,而從媽媽那里基本得不到一丁點溫暖。從某種程度而言,吳志遠的出現(xiàn)讓她感受到了活著的美好,彌補了童年和少女時期的遺憾。
吳志遠雖然長得招人愛,可他從不拈花惹草,除了郝娜,一個女性朋友都沒有,和他混的多是男性。吳志遠喜歡將精力放在生意和家庭上,對床事不怎么上心,郝娜懷疑他是個性冷淡者。剛認(rèn)識那會兒,兩個人的親熱僅限于摟摟抱抱,頂多也就親親,還不是熱吻,每次他都淺嘗輒止。她以為那是他矜持,或自律,不想在婚前發(fā)生性行為??杉幢慊楹螅瑓侵具h也不怎么熱衷床事,每次不僅草草了事,更要關(guān)掉所有的燈,黑漆漆的,半點情調(diào)也沒有。有了女兒后,這方面更是近乎空白。有時,她甚至覺得他和她做愛只是為了讓她懷孕。每個月總有幾天,她會被生理欲望搞得疲憊不堪。起初,郝娜會努力壓抑自己的欲望,她羞于向他求愛,盡管身體里驚濤駭浪,臉上卻淡定從容,仿佛她修煉成了清心寡欲的女菩薩。兩個人背對著背躺下,不一會兒他便發(fā)出輕微的鼾聲,于是她從假寐中睜開眼。什么都看不見,厚實的窗簾擋住了外面的燈火闌珊。臥室一片漆黑,是盲人的那種黑。郝娜如同深閨棄婦般暗自嘆息著,內(nèi)心的疑問和哀怨猶如一聲聲悠長的木魚,從半夜直敲到天明。
有一次,吳志遠出去忙了半個多月才回家。都說小別勝新婚,郝娜身體里的躁動全部化成一腔柔情,她做了豐盛的晚餐,三口歡樂融洽地吃完,哄女兒睡了覺之后,她換上了一套性感的蕾絲睡衣,在吳志遠面前走來走去,可他完全無視。郝娜不死心,關(guān)燈后,翻身爬上他的身體,伸手去摸他,卻軟趴趴的。他將她的手拿開,又推開她,不耐煩地說,我累了。這次郝娜沒有忍,她喘著粗氣道,你到底愛不愛我?我們還是不是夫妻?他翻身道,你小點聲。她道,我就這么大聲,怎么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今天你必須給我說清楚,你知道多久沒做了嗎?反正在黑暗中,說什么她都不覺得羞恥,只覺得暢快。
眼見不能再睡,吳志遠起身,開了床頭燈。他輕撫郝娜的后背,從肩到腰,動作細膩溫柔,嘴巴貼在她的脖頸處,緩緩吹出熱氣,然后慢慢地親吻。她閉上眼睛,想起了兩個人之問的諸多濃情蜜意。遂扭過身體,面對著他,對他說,我很想要。他沒說什么,只是和她親吻著,搞得她熱情高漲,而他始終不進行下一步,這讓郝娜再次泄氣,質(zhì)問道,你到底怎么回事?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他低著頭,半天才道,沒事兒。她問,真沒事?他搖搖頭,扳起她的臉道,你跟我生活難道就為了床上這點事嗎?如果這樣,那和長期的賣淫又有什么區(qū)別?我覺得,兩個人生活在一起,是要給彼此歸屬感和安全感,更多的是精神層面上的關(guān)照,即使隔得很遠,即使什么都不做,還是會想到彼此,而不是為了滿足那點動物需求。
吳志遠向來不緊不慢,等郝娜將不滿發(fā)泄得差不多后,他再巧言令色,偷換概念,避重就輕,語重心長。一番話顛來倒去地說,將郝娜磨得漸漸沒了脾氣,令她自慚形穢,甚至懷疑自己太形而下,庸俗到只在乎肉體上的歡愉,對婚姻生活中的其他高級意趣竟熟視無睹。一時間,她沒了主意,不知什么樣的性生活才算正常,她和吳志遠之間到底誰才有問題。她沒有閨蜜,這種事不知能和誰交流,只好憋在心里。盡管一直疙疙瘩瘩,卻未再提起。
快進城時,郝娜才發(fā)現(xiàn)該加油了,便拐彎,去了經(jīng)常去的那一家。加滿后,她懶得從前面調(diào)頭,便順勢上了南外環(huán),這條路沒怎么走過,稍微有點陌生,邊開邊注意路標(biāo),加之晚高峰的到來,速度明顯緩慢得多。在經(jīng)過一家大型商場的開業(yè)慶?,F(xiàn)場時,更是堵了幾分鐘。就在車子剛剛駛過擁堵區(qū)時,郝娜發(fā)現(xiàn)與自己隔著三四輛車的前方有一輛熟悉的奧迪。之所以一眼發(fā)現(xiàn),是因為它的顏色和自家那輛一樣,官方說法為“探索藍”,其實就是翠藍色。當(dāng)初吳志遠選這個顏色時,好幾個人都認(rèn)為太靚,不適合男人開,可他決定的事,別人改變不了。郝娜心想,還真有和老公品味差不多的人??稍俣嗫磶籽?,尤其當(dāng)她看到車牌后,不禁吃了一驚一不是別人的車,正是吳志遠那輛。
他怎么在這兒?昨天還說過幾天才回家,難道臨時改了主意?還是事情辦完了?一連串疑問氣泡般冒上心頭,她下意識拿出手機,從通訊記錄找到“老公”時,忽然停止動作,轉(zhuǎn)而打開微信。她本想給他個驚喜,問問他在哪里,等他說了以后,她再告訴他自己就在他后面。可是當(dāng)她發(fā)問以后,得到了吳志遠的語音回復(fù)卻是:我還在北京忙著呢,你呢?
他竟然騙我!難道車?yán)锊皇撬??是別人開他的車去廠里?不對啊,工廠在郊區(qū),去那里根本不用進城。再說,吳志遠的私人物品很少讓別人使用,這輛車更是他的寶貝,相當(dāng)于他的私人空間,而且廠子里有一輛豐田商務(wù)車。他為什么要騙我?郝娜思忖著,悄悄跟著奧迪,并回復(fù)吳志遠,我還在我媽這兒,等你忙完了再聊。
大概跟蹤了二十多分鐘,吳志遠的奧迪駛?cè)肓吮臼形逍羌壘频闓W的停車場。奧迪停下后,郝娜的雅閣也熄了火,她暫時沒有下車,只是暗中觀察。過了有幾分鐘,奧迪的車門才被打開,從右邊下來一個穿著時尚的男人,郝娜仔細分辨一番,認(rèn)出是經(jīng)常和吳志遠一起打羽毛球的小蘇,具體姓名她不記得了。難道這兩人去打球了?正狐疑,吳志遠從左邊車門下來。小蘇繞過車頭,與吳志遠會合,兩人相視一笑,接著手牽手朝電梯口走去。兩個人的牽手動作從郝娜這個角度看過去非常真切,像影視劇里的特寫鏡頭,兩只手牽得嫻熟而熱烈,可見已不是第一次。郝娜的腦袋里嗡的一聲,仿佛溺水的人,耳朵里瞬間灌滿了水,眼看著那兩人越走越遠,她才緩過神兒來,旋即下車。血像反酸的胃液不斷上涌,郝娜努力壓制著,告訴自己先不要沖動。他從未見過吳志遠如此快樂,臉上的笑容既開懷又帶著幾分嬌羞,仿佛即將步入禮堂的新娘。此刻,停車場里似乎沒有其他人,即使有,郝娜也不可能注意到。而吳志遠和小蘇更是沉浸在二人世界中,等電梯時,緊緊地抱在了一起。這使得郝娜再也忍不下去,她從—根柱子后面出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到跟前。兩個男人皆被嚇到,呆呆地看著她,而她揚起手便給了吳志遠一個耳光。啪!很是響亮。隨后,她指著他的臉道,你……她的下巴抖得像篩糠,“你”了半天才終于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你這個騙子!
說完,郝娜回頭便走,仿佛她偷了人,無地自容似的。吳志遠追上來,試圖攔下她,她吼道,別跟著我!我不想見到你,你什么都不用解釋,我都看見了,你把我當(dāng)傻子,當(dāng)傻子耍得團團轉(zhuǎn)!說到最后,她帶了哭腔,幾近崩潰,眼淚瞬間披了滿臉,仿佛此刻她是全天下最委屈的人。她跑向車,拉開車門,吳志遠跟上來,扒著車門道,你自己先冷靜一下,回頭咱們再談,只求你別告訴任何人。郝娜道,放手!他只得放手。她鉆進車?yán)?,并不看他,抽出紙巾擦擦淚水和鼻涕。他又央求道,行嗎?她道,我是那種長舌婦嗎?他訕訕地,放手。關(guān)上車門,發(fā)動車子,她邊哭邊開,漫無目的地開著,開著,開進了黃昏。
五
接到女兒的電話時,郝娜已稍微冷靜下來??墒撬幌牖丶?,她知道吳志遠肯定沒在家,但一回到曾經(jīng)自認(rèn)為的“愛巢”,便覺得諷刺。原來他演了這么多年戲,他根本不可能愛上我,還利用我為他生了孩子!難怪他不愿意和我做愛,不和我親密,還美其名曰心靈相通——去他媽的心心相印吧!她越想越氣,恨自己被他的外貌遮蔽了雙眼,竟然沒有懷疑過他。據(jù)今日的情形來看,吳志遠和小蘇早已不是一年半載,她記得小蘇還曾參加過他們的婚禮,想必這兩個人的關(guān)系比她和吳志遠還要早,沒想到自己竟然是個第三者。哎,自己也太傻太不夠敏感了,如今仔細回想,其實有許多蛛絲馬跡可循。對于這個群體,她并非一無所知:不論是從網(wǎng)上新聞、小說電影還是現(xiàn)實世界,都能獲知一二。她知道國外的那些大游行,知道很多國家此類婚姻早已合法化,知道很多名人也是這樣的人,可她從沒想到自己的老公會是個不喜歡女人的男人,而她竟然成了“同妻”。以前她對這個群體有幾分洞若觀火的同情,但從未想到這火會燒到自己身上。她有點不相信這是真的,可她又明白唯有這個答案才是最合理的解釋,它能解釋以往她心底的所有疑問。
女兒在婆婆家,她不想跟婆婆多說話,怕控制不住說漏了嘴。聊了幾句媽媽的病情,婆婆又問她志遠什么時候回。郝娜道,還得幾天,我先回去了,今天有點累。婆婆說,行吧。拿上女兒的書包等東西,下了樓。上車后,郝娜問,可寒,你想去看姥姥嗎?女兒道,想啊,明天是周六,明天去嗎?郝娜道,現(xiàn)在就去,咱們?nèi)ダ牙鸭易商臁E畠号d奮道,好啊好啊!郝娜道,你姥姥生病了,到那里不要太鬧。女兒道,姥姥會死嗎?果然是童言無忌,現(xiàn)在的孩子都是鬼精靈,根本騙不了他們,郝娜只好道,會的,人都會死。
路過肯德基時,女兒想要打包薯條車上吃。郝娜這才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便進了店,給女兒要了圣代和薯條,自己要了套餐。平時她基本不讓女兒吃快餐,今天顧不上許多。油炸的香氣聞著誘人,吃多了便覺得油膩,但郝娜還是硬把整個漢堡都吃了下去,像是要抵擋內(nèi)心的煩躁。女兒吃得很滿足,直說,媽媽真好。郝娜心中哀嘆,便問,你愿意和媽媽還是和爸爸在一起?女兒警覺而困惑地注視著她道,你們要離婚嗎?郝娜忙道,沒有的事,別胡說。女兒道,電視劇里爸爸媽媽要離婚了才會這么問孩子。郝娜道,我就想知道在你心里爸爸媽媽誰更重要。女兒認(rèn)真思考了一會兒方道,差不多吧,離了誰都不行。郝娜點頭,心想就算為了孩子也不能離婚??墒恰盀榱撕⒆印备嗟臅r候不過是父母的一廂情愿和別有用心的借口吧?孩子也許會在乎那種歡樂的家庭氛圍,可夫妻不和睦,孩子不可能感受不到,肯定會受到影響,那還能健康成長嗎?為什么要想這些?難道她真想離婚?郝娜捫心自問,她自己也搞不清,目前她只想逃避。
盡管媽媽為外孫女的到來而欣喜,卻對郝娜這么晚還要過來感到狐疑,但她沒有問什么,只是用目光在郝娜臉上探尋一遭。后者假裝自若,稍微低下眼瞼,并不刻意躲避,她心想幸好自己提前用濕巾擦去了淚痕,不然肯定會被媽媽看穿。臨睡前,郝娜收到了吳志遠的微信,她不想看,隨后關(guān)了機。
次日,郝娜帶著媽媽、女兒和小姨去趕集。這個集市有些年頭了,郝娜從小就常跟著媽媽來,夏天時買冰棍,冬天吃冰糖葫蘆。如今超市商場太多,趕集的人少了許多。那些地攤貨對郝娜和女兒而言明顯沒有吸引力,只是在家禽攤位旁,女兒對著小貓小狗小羊雞鴨鵝鴿子兔子等看了半日。媽媽倒饒有興致,碰碰那,摸摸這,興奮得像是第一次來趕集。在賣服裝的攤前,媽媽想買件羊毛衫,說天冷了穿。郝娜讓她去里面挑,還可以試試。女兒也跟著進去了,剩下郝娜和小姨在攤前。郝娜欣慰地惋惜道,瞧我媽那樣兒,還挺高興的。
她是不想讓人看到她難過。小姨道,昨天吃飯前,我見她站在海棠樹下自個兒哭呢。
郝娜的心被戳得生疼,不禁深思:這也正常,在死亡面前,誰又真的能夠灑脫不害怕呢?她望著媽媽的身影道,哭出來也好,憋著倒難受。
是啊,所以我沒打擾她,假裝沒看見,等她哭完了進來,也沒問她。
如果她天性開朗,大大咧咧,有什么就說出來,這個病可能也不會找上她。郝娜道。
你媽小時候挺活潑的,天不怕地不怕,有次有個男生欺負(fù)我,她把人家按在地上,整個人騎上去教訓(xùn)他,沒想到成年的她會變這樣,尤其是結(jié)婚后,心思重得像是換了一個人。
她就是對人缺乏信任。郝娜道。
可能是你爸的關(guān)系。小姨道,你可能想不到,她跟你爸是自由戀愛,你媽去縣里照相,回來時自行車壞了,你爸交公糧,趕著毛驢車,回來時碰見你媽,載了她一程,就看對了眼。
是嗎?還挺浪漫。郝娜從沒聽媽媽說過這件事。
你爺爺奶奶家那時候特別窮,在山旮旯里,你姥姥姥爺都不同意,但你媽鐵了心要嫁給你爸,你姥爺以斷絕關(guān)系威脅都不管用,沒轍,最后只能由著你媽?;橐錾铍y免有摩擦,也不可能像想象的那么美好,我知道你媽生過許多閑氣,有你爸的,還有你奶奶的,但她從不跟你姥姥姥爺說,自己選的路,再難也要走下去。好在有了你之后他們就搬了家,不用和你奶奶再朝夕相對,婆媳關(guān)系就等于沒有了。
原來搬家是因為我媽和我奶相處不來啊!郝娜恍然道。
不都是,也有你的原因。小姨道。
嗯,我爸也提過。郝娜道,看來我媽一直都很犟。
你們在背后說我壞話呢吧?媽媽走了出來,手上并沒衣服,身上也還是那件。
挑了半天,怎么沒買?郝娜道,老板可不喜歡你這樣的顧客。
有一件還不錯,就是有點厚,買了估計也穿不著了。媽媽道。
別那么說,郝娜道。接著,便讓老板將媽媽看中的那件駝色毛衫包了起來。
吳志遠打來電話,郝娜看了一眼,匆忙摁斷。媽媽問她是誰。她道,陌生號,推銷的。媽媽沒再追問,郝娜便將手機設(shè)置成了靜音。等到午后,她才到樓上的房間仔細查看消息。吳志遠倒是沒有再撥打電話,但發(fā)了好幾條微信,問她在哪里,又說想和她聊聊。郝娜想了想,只告訴他在娘家,自己還沒想好,并不想聊。之后,郝娜沒有再接到吳志遠的消息,直到次日午飯前,他直接來到丈母娘家,這讓她稍感措手不及,但還是配合他盡情演繹了貌合神離的恩愛把戲,好歹騙過了媽媽和小姨,至少她認(rèn)為這倆人沒起疑心。
吳志遠打著來看丈母娘的名義,買了不少保養(yǎng)品,還給了錢。郝娜以為媽媽不會要,可她根本沒推辭,痛快地接了,并對小姨夸獎道,都說一個姑爺半個兒,我這姑爺可是盡心盡力,比有些人家的兒子都強。小姨附和道,是啊,人性好,還懂事,難得。郝娜聽著難為情,直拿余光瞟他,后者卻沾沾自喜,完全看不出才做過虧心事。吃過飯,又坐了一會兒,媽媽便催郝娜回家。盡管不情愿,卻找不到理由再留下。
晚上,等到女兒入睡后,郝娜進到主臥。吳志遠穿著睡衣,躺在床上。郝娜道,你去書房。他不動,她抱起被子道,那我去。他只好起身,微微嘆息,等會兒我過去,咱們先談?wù)?。她道,沒什么好談的。他道,別把話說得那么絕嘛,我承認(rèn)我對不起你,不管我怎么做,就算在你面前立即死掉,也無法彌補對你造成的傷害,可我也有苦衷,我也是不得已??!
你有苦衷就能騙婚?拿我當(dāng)生育工具,犧牲我的青春嗎?吳志遠的最后一句話像陣風(fēng)吹過郝娜心底的死灰,使得她即刻火冒三丈,不由得站在道德高地上直指要害。經(jīng)過了一天一夜的沉淀、發(fā)酵、過濾,她的反問猶如深思之后的證詞般無懈可擊。
別說得那么難聽,我確實騙了你,可除了床上那點事,從其他方面來衡量,我可算得上優(yōu)秀的老公。吳志遠道,不喜歡女人是天生的,這一點我也無力改變,可憑良心說,我對你夠不夠好?你要什么就買什么吧?當(dāng)然,作為男人,讓老婆養(yǎng)尊處優(yōu)是應(yīng)該的,這些就不提了。此外,我從來沒發(fā)過脾氣,沒罵過你,甚至連重話都沒說過,對你可謂百依百順。我這樣的,總比遇到包二奶的、養(yǎng)小三的、邋里邋遢,或是家暴的、人格有缺陷的好吧?
呵呵,郝娜暗自哂笑,心想這家伙又開始了他的慣用伎倆。本性難改,她算是看透了,因此對他感到徹底失望,這么一來,反倒不那么生氣了,為了他把自己氣出個好歹倒不值得。她飛快地溜了他一眼,扭扭身子,假意心思活絡(luò),想知道他接下來還要說什么。
他果然上當(dāng),以一股乘勝追擊的勢頭繼續(xù)從微觀角度舉證分析,最后歸納中心思想:人和人結(jié)婚到底為什么?是性愛,感情,還是物質(zhì)生活?他認(rèn)為三方面都有,但歸根結(jié)底出于實用主義,就像感情最終會讓位給生活一樣,婚姻的本質(zhì)就是兩個人一起搭伙過日子,繁殖后代??傊魏位橐龆加衅浯嬖诘谋厝辉蚝徒K極價值。
看來你根本不想離婚。等他長篇大套地表達完,郝娜道。
為了這點事就要離婚?他的語氣幾乎有些義憤填膺:你想過父母嗎?你媽正病著,你忍心告訴她你婚姻失敗了?這無異于往瀕死的人胸口插一刀吧?再想想咱們女兒,她心智還不成熟,需要一個溫暖完整的家庭,咱倆離了婚,都得再婚吧?不管跟著誰,她都要面對后媽或者后爸,這對她的心理得造成多大傷害呀!還有,這么多年你都沒再工作,早脫離了社會,萬一找不到男人,又沒有好工作,生活質(zhì)量必然大打折扣,這些你都考慮過嗎?我勸你還是不要一時沖動,離婚的話就不要再說了,我們一定能找到更好的解決辦法。
什么辦法?郝娜倒很想聽聽他的高見。
他得逞般笑道,這年頭稀奇古怪的婚姻多的是,你聽說過“形婚”嗎?
郝娜倒是在網(wǎng)上看到過,指的是男同性戀和女同性戀為了給各自的父母一個交代,掩飾真正的性取向而組建的家庭,其實并無性生活。她氣道,我又不是拉拉。
你的理解過于狹隘了,其實只要是有名無實的婚姻都可以算作形式婚姻。我就認(rèn)識這樣一對兒,沒有性生活,卻用試管方式生了孩子,表面上做足恩愛戲碼,其實各有各的情人。如果你覺得可行,咱們也試試。
你的意思是讓我去找別的男人?
這沒什么的,都是成年人了,將性從婚姻中剝離出來挺容易的。他大言不慚。
去死吧你!郝娜霍然起身,她無法接受這種偷偷摸摸的方式,雖說存在即合理,可能真是不得已而為之,可她覺得為了給父母和世俗一個交代就如此畸形地生活,一定存在諸多隱患,遲早會出問題。她抓起手邊的枕巾往他身上用力抽去。吳志遠邊躲邊不死心道,我只是提議,你再想想,君子動口不動手!郝娜道,我今天就小人了,趕緊滾出我的視線!他只得抱著被子逃出臥室。郝娜將門鎖好,回身倒在床上,氣得胸脯劇烈起伏。
六
自那晚后,郝娜和吳志遠雖然還在一個屋檐下過著,卻開啟了冷戰(zhàn)模式。起初,只是郝娜單方面,吳志遠頗有求和之意,但她無動于衷,幾次三番潑冷水,即使女兒在旁邊也不加顧忌,這令他漸漸心涼,不再上趕著示好。媽媽日漸病重,郝娜隔三岔五就得回娘家,吳志遠也經(jīng)常不在家,至于他是去工作還是去找小蘇,她亦懶得過問。兩個人聚少離多,偶爾碰到一起,更顯生疏,家中為此充滿了刺骨的冷漠。她也清楚這樣拖著不是辦法,吳志遠那天夜里指出的困境,也正是她所憂慮的,她渴望叩開新生活的大門,卻又習(xí)慣了眼前的茍且,沒有勇氣去迎接改變。離婚等于掀開嶄新的頁碼,而她元氣大傷,信心大挫,不再是筆酣墨飽的年華,并無十足的把握和精力畫出想要的人生風(fēng)景。
距從醫(yī)院回家不過月余,媽媽的病情便急轉(zhuǎn)直下,雖時好時壞,可壞的時候多,好的時候少。起先只是身體各處疼,便服用止痛藥,沒多久,止痛藥就不再管用,只好注射杜冷丁,逐漸加大劑量。接著,呼吸開始變得困難,時常惡心嘔吐,吃不下任何東西,人迅速消瘦,根根肋骨像是要穿透皮膚。再后來,下肢麻木,近乎癱瘓。媽媽仿佛一株離開了泥土的植物,僅靠自身的養(yǎng)分挨日子,先是蔫掉,接著變黃,直至枯萎。在折磨肉體的同時,疾病也在銷蝕著她的尊嚴(yán)。媽媽以前最怕被人伺候,現(xiàn)在她不得不將身體暴露在郝娜面前,如同失去生命氣息的一攤?cè)猓瑱M陳案板,任人處置。
怕媽媽生褥瘡,郝娜偶爾給她翻身,隔兩天還會擦身。當(dāng)雙手觸摸到那干癟、僵硬、皺巴巴的身體時,郝娜總會覺得惡心,但她不得不克服生理反應(yīng)。小時候,她很羨慕其他母女摟摟抱抱甚至相互親來親去,但媽媽幾乎連她的手都懶得拉。從前一直憧憬著的親密接觸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實現(xiàn),真是想不到。這令她既心酸又發(fā)窘,她寧愿不曾有過這種渴望。
每當(dāng)被郝娜擦身時,媽媽都會一臉憂戚地望向窗外,如同和家長置氣的倔強孩童。深秋的天是一種空蕩蕩的冷藍,藍得刺目,媽媽眼里死灰般平靜。這一天,擦到脖子時,媽媽忽然扭過頭,熱切地注視著郝娜。心不在焉的郝娜,眼神飄忽,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媽媽的異樣后,便垂下目光。她覺得媽媽的身體一陣一陣細微地戰(zhàn)栗,便問道,怎么了?
媽媽用力嘆了口氣道,其實你沒必要對我這么好。
為什么呀?郝娜問。
你真不明白嗎?媽媽近乎惱怒道,你對我這么好,我受不了,受不了呀!
郝娜露出一抹漫不經(jīng)心的微笑,輕輕地說,您不用內(nèi)疚,我應(yīng)該這么做。
我不內(nèi)疚。媽媽否認(rèn)道,你從哪兒看出我內(nèi)疚了?我一點都不內(nèi)疚。
自得病后,媽媽神經(jīng)質(zhì)了許多,在幾秒鐘內(nèi)便能隨意切換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對此,郝娜已了解,她懶得和一個不久于人世的人一般見識,因此她沒言語,只寬容地哼了一聲。
你還記得小時候,沒上學(xué)之前,有個表姨來看過你嗎?
郝娜在腦海中檢索著,媽媽繼續(xù)增添細節(jié)道,她摸了你的頭,給你買了紅色的公主裙……郝娜的記憶逐漸清晰,那大概是自己五六歲時,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后,那個陌生女人突然造訪,帶了很多好東西。郝娜為此喜形于色,對她報以毫無城府的純真笑容。媽媽則沒有半點笑意,只讓郝娜管女人叫表姨。郝娜叫了一聲,女人摸摸她的頭。溫柔的眼神里滿是憐愛,讓人無端生出暖意。女人放下東西,都沒進屋,只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就走了。送到門口,媽媽對她說,以后別來了。女人向街口的摩托車走去,有個男人跨在上面等她。
后來郝娜再也沒見過那女人,不知媽媽為何突然提起她,便道,她和咱家有親戚關(guān)系嗎?
媽媽沉默半晌,抓住郝娜的手腕道,她才是你親媽,你是我們抱養(yǎng)的。
不可能!郝娜張口便道,您不是病糊涂了吧?
沒什么不可能。郝娜的反應(yīng)似乎在媽媽意料之中,她接著平靜地闡釋原委:我懷過兩次孕,都流產(chǎn)了,看過很多醫(yī)生,吃過多少藥都不管事,也不知哪里出了毛病,后來干脆再也懷不上,但我想要個孩子,你爸也想要,只好打聽著,那年頭正趕上計劃生育,很多家里想要男孩,女孩生多了就想送人,你親生父母家就是這樣,據(jù)說你上面已有兩個姐姐,你還沒滿月,我們就把你抱回了家。你沒記事時,你親媽也來過兩次,后來你大了,我就不讓她再來了。為了不讓周圍的人知道你是抱養(yǎng)的,我們特意搬了家,這里沒人知道底細,要是還在老家那邊住著,肯定有多嘴的人,不可能你都已成年還不知道。小時候瞞著你,是怕你傷心,等到長大了想告訴你,又覺得沒必要。如今,我要死了,我想是時候說出來了。
郝娜起初怔怔的,只是感到意外,她意外的不是秘密本身,而是為何這么晚才獲知。親不親生的,她并不在乎,自己都這么大了,一切已塵埃落定,難不成還要認(rèn)祖歸宗?可是,當(dāng)記憶的閘門打開,想起媽媽對她的疏遠,想起這么多年來母女之間的隔閡時,她再也無法安之若素。耳朵里嗡嗡的,仿佛夏夜里坐在綠皮火車的窗邊,呼嘯的夜風(fēng)將身體和靈魂不由分說地裹挾進沒有光沒有氧氣的深處。所有疑竇叢生的往事和細節(jié)都找到了根源。她將毛巾扔到一邊,撩一下額前的亂發(fā),質(zhì)問道,所以,這就是您一直不喜歡我的真正原因?
對不起。媽媽道,抱你的時候我確實想把你當(dāng)成親生的看待,可你要知道,很多親生母女之間也有嫌隙,畢竟,親子關(guān)系也是一種人際關(guān)系,關(guān)鍵還要看兩個人是否氣味相投。我也不怕你惱,不論你的相貌還是性格,都沒有一丁點與我或者你爸相像,畢竟沒有遺傳基因,這也沒辦法,我明白我該對你好,可要做到視如己出真的很難。看著你一天天長大,像看一個陌生人,有時我甚至后悔抱養(yǎng)了你,尤其是你做錯了事惹我生氣時,我就會想如果是我自己生的肯定不這樣,他可能是個男孩,會繼承我和你爸的優(yōu)點,一定可愛,有出息。
這么說,您抱養(yǎng)我只是為了養(yǎng)兒防老,為了在不能自理時有人伺候?
媽媽的聲音空而遠。她道,這只是一方面,主要還是想填補內(nèi)心的需求,不想再忍受別人的追問和目光,想變得和那些能生養(yǎng)的女人一樣,想讓家庭完整和正常,想留住你爸。你也是當(dāng)媽的人了,你應(yīng)該會明白,有時候孩子會充當(dāng)父母炫耀的資本,滿足他們的虛榮心。
媽媽的坦誠令郝娜稍感難堪,但隨即釋然,她慢悠悠地說,我不怪你。
怪我也沒辦法。媽媽道,我也是近兩年才想通,如果能重新來過,就算是年輕時離婚,哪怕因為不能生養(yǎng)而找不到男人,一個人自食其力,也不會用抱養(yǎng)孩子這種方式挽救婚姻,這對被抱養(yǎng)的孩子不公平。可是,人往往后知后覺,覺醒總是來得太遲。
你們年輕時,我爸就想和你離婚嗎?郝娜問。
他沒說過,但我知道他怎么想的。媽媽的口吻篤定,我覺得沒有哪個男人只是因為愛就和一個女人結(jié)婚,如果男人能生孩子,多半不會選擇婚姻,他們最愛的始終是自己,女人可以解決性欲,照顧生活,同時還能繁衍后代,一個不能生養(yǎng)的女性就像雞肋,也許他可以忍受兩三年,但絕不會比這時間再長。
那為什么他早沒跟你離婚?難道因為有了我?郝娜自我感覺良好。
你以為他真喜歡你嗎?媽媽帶著一絲嘲諷和同情道,大錯特錯!他對你好不過是出于人道主義,就像對小貓小狗好一個道理,早年他不跟我離婚是因為生活困窘,暫時顧及不到,沒資本做負(fù)心漢,后來他有錢了,開了眼界,膽子大了,又有了第三者,自然會不惜—切代價去過想要的生活,去追求想要的東西,對你,對我,他早就不在乎了。
我覺得他沒有您說的那么壞。郝娜認(rèn)為媽媽這是小人之心。
媽媽哼了一聲道,那次我去天津找他,回來就死心了,為什么呢?其實我沒說實話,我不僅去了工地,還去了他的住處,而且見到了那個第三者。你能想到嗎?那個女人根本不是想象中狐貍精該有的模樣,甚至算不上好看,也不怎么年輕,起碼三十開外了,可人家肚子爭氣啊,給他生了個男孩。我去的時候,那男孩已經(jīng)六個多月了,那女人抱著孩子,你爸逗弄著,眉開眼笑,對我愛理不理,他臉上那種滿足的表情我已經(jīng)多年沒見過了,仔細想想,還是我們戀愛那陣他才有過,再看他臉上的褶子,耳邊的白頭發(fā)根,我忽然悲從中來,打心眼里可憐他,一瞬間就沒了斗志,認(rèn)命了。除了放手,我還能怎么辦?
郝娜不敢確信地望著媽媽,這番話像是大冬天里兜頭澆了她一盆冷水,從頭到腳透心涼。她為媽媽感到不值,便冷冷地說,你可憐他,誰又可憐你呢?
用不著誰可憐。媽媽道,后來我才明白,一個女人必須要自立,男人不要你的時候,還可以主動離開他,走得堅決,姿態(tài)好看,不會讓他以為你在靠著他。
郝娜內(nèi)心微微震撼,盡管這話算不上豪言壯語,也不是什么大道理,但從媽媽嘴里說出來實屬不易,這是她用半輩子的不幸換來的經(jīng)驗教訓(xùn)。媽媽本來就虛弱得很,說了這么多更是讓她氣喘吁吁。郝娜便道,歇會兒吧。
媽媽苦笑,突然攥住郝娜的手腕,嘴唇顫抖著道,過你想要的生活吧,不用管任何人。
難道媽媽看出了什么?郝娜不明所以,但還是嗯了一聲。
媽媽氣若游絲,閉上了眼睛。郝娜以為她快不行了。但,沒有。
又熬了兩周多,媽媽才死。
七
在媽媽彌留之際,郝娜給她擦了最后一遍身子,然后穿上了她指定的衣服,包括上次在集市買的那件毛衫。穿好之后,郝娜給她梳頭,她的頭發(fā)早沒了營養(yǎng),猶如干枯的玉米穗子。梳完頭,又過了一會兒,她才在郝娜懷中咽下最后一口氣,五官漸漸舒展,比活著時似乎要舒服得多,畢竟再也不用感知疼痛了。小姨找來村里的執(zhí)事和住在近處的親戚,商量著喪葬事宜。除了不通知那些八竿子劃拉不著的親戚,其他親戚都得通知;除了不搞吹吹打打不用找挖墓人和抬杠人,其他的還是照常。葬禮就此拉開帷幕,各項程序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遵照媽媽生前的囑托,郝娜來到院中僻靜處,撥通了爸爸的手機。是個女人接的,她問郝娜是誰。郝娜能猜到女人的身份。她說,我找郝建設(shè),我是他女兒。女人讓她稍等。片刻之后,爸爸的聲音傳來,聽起來略有些疲憊。郝娜沒時間跟他閑聊,直接告訴他媽媽因為肝癌剛剛?cè)ナ懒?。爸爸短暫地沉默,能聽見他的氣息有所紊亂,但只是幾秒鐘,接著便恢復(fù)正常道,這么快?我還想找時間去看她呢!看來媽媽病重他已然知道。這并不稀奇,雖說爸爸在城里,但他并沒有和村里的人徹底斷了聯(lián)系,有好幾個小工頭和他都有生意上的往來。患癌和死亡在村里算得上大新聞,總會有多嘴的人,也許早就傳到了他耳中。郝娜說,既然您知道,怎么不早點來?他道,我去了又有什么用?再說,你媽不會歡迎我。他倒是有自知之明,人已經(jīng)沒了,多說無益。郝娜沒再糾結(jié)于此,轉(zhuǎn)而問他什么時候回來。又是沉默,他像是稍做思考才問,后天下葬吧?郝娜說是。他說,那我后天回。郝娜道,隨你便。
掛斷電話,郝娜深吸一口氣,給吳志遠發(fā)了微信,讓他明天帶著女兒過來。已過午夜,此刻除了自家的燈還亮著,小村早已被黑暗吞噬。星星陰險地眨著眼,茍延殘喘的上弦月躲在樹叢后,即將落入地平線之下。雪白的燈光從窗戶射出來,宛若明亮的洞口,里面人影幢幢,似真似幻。有一種感覺憑空襲來,好像媽媽的靈魂正從窗口飄了出去,乘著風(fēng)遁跡于黑夜中。想到這兒,郝娜不禁汗毛倒豎,直打冷戰(zhàn),于是趕緊進了屋子。
這一夜,郝娜沒有睡,即使在小姨的強令下躺著也睡不著。只要閉上眼,就會看到媽媽的臉,愁眉不展地望著她。郝娜才要和她說話,她便粲然一笑,消失不見,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在火光中看見的幻象。天色在迷迷糊糊中逐漸發(fā)白,接著太陽初升,賓客陸續(xù)趕來。名義上葬禮是為了死者舉行的,實際上她已淪為道具,不過是活人在排演一場興師動眾的大戲而已。郝娜跪在靈前,木然地?zé)?、哭泣,在該答謝來客時招呼一聲,接受他們的安慰和對死者的緬懷。中午,收到吳志遠的回信,說他正從北京往回趕。郝娜回道,行。吳志遠又給她回信道,別太傷心。郝娜想了想,回道,知道了,開車小心點,別著急。
午后,去了火葬場。郝娜排隊,辦完手續(xù)沒多久,媽媽變成了—堆骨灰,在出口處攤開。她和表姐拿著鏟子輕輕劃拉著,為的是盡快晾涼,就像在晾曬麥子或是玉米粒。大家相顧無言,誰都不知道該說什么。骨灰和不銹鋼板摩擦?xí)r發(fā)出嚓嚓聲,像是媽媽漸漸走遠的腳步。十幾分鐘后,包好接近冷卻的骨灰,郝娜將其抱在懷里上了車。小姨囑咐道,念叨著點兒,別讓她的魂兒留在這兒。郝娜喃喃自語道,媽媽,回家了,媽媽,走吧,咱們回去……
從火葬場回來后,只見門口兩邊多了十幾個花圈,那種不真實的鮮艷和凄愴很是刺目。郝娜一愣,隨即走上前,挽聯(lián)上有“女婿吳志遠”的字樣。小姨道,志遠真會來事兒,多有面子??!郝娜嗤了一聲,什么都沒說。剛進門,已換了孝服的女兒便朝她撲過來,吳志遠跟在女兒身后,身著重孝,表情肅穆。郝娜知道他這是在極力表現(xiàn),為了讓她接受他提議的相處方式。他愛表現(xiàn)就表現(xiàn)吧,現(xiàn)在她沒工夫跟他掰扯,雖然她已打定主意。
次日下午爸爸到達村里時,距離下葬吉時還有一個多鐘頭。得到消息后,郝娜出門,尋思著,他趕得真巧,看來是掐著點來的。只見郝建設(shè)的座駕換成了一輛黑色奔馳,車頭豎起的立體標(biāo)志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寒光。等到他打開車門,人們才發(fā)現(xiàn)不是他一個人,在他之后下車的還有一個八九歲的男孩。
爸爸一身黑色西裝,皮鞋亮得能照出人影,頭發(fā)也染得很黑,看上去越活越年輕。思量再三,郝娜還是叫了他一聲爸,叫出口她才意識到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當(dāng)面對他發(fā)出這個音節(jié)了。他若無其事地答應(yīng)著,好像昨天才跟她見過面。隨即用他那只戴著兩個粗戒指的手領(lǐng)過男孩,讓他管郝娜叫姐。小男孩仰頭注視著郝娜,大眼睛骨碌骨碌轉(zhuǎn)著,喊了一聲姐姐,童聲里含著稚嫩的親切,就像郝娜真的跟他有血緣關(guān)系一樣。郝娜哼了一聲道,當(dāng)你姐我可不夠格。爸爸不滿地瞟了郝娜一眼道,幾年沒見,你脾氣漸長?。亢履壤湫Φ?,我憑什么當(dāng)他姐,既非同母,也非同父。爸爸先是一愣,旋即笑道,我就知道楊秀英會跟你說,她管不住她的嘴。媽媽的名字從爸爸嘴里說出來,郝娜聽著很別扭,但她沒言語,轉(zhuǎn)身往靈棚走去。
郝建設(shè)正要進靈棚,便被雙手叉腰的小姨子擋住了去路,并怒罵道,這兒不歡迎你,趕緊給我滾!他處之泰然,理直氣壯地說,小姨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再怎么說,我跟你姐也是夫妻一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來送她一程,你憑什么攔著?小姨指著他的鼻子道,你不用裝好人,我姐就是被你氣死的,沒叫你償命算是便宜你了,識趣的快點兒滾,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他滿不在乎地一笑,伸手抓住她的細胳膊,將其推到一邊。她的兩個兒子都在旁邊,不可能看著媽媽被羞辱,迅速攔住郝建設(shè),氣氛一時劍拔弩張。在場的人連忙上前,將他們拉到了夠不到對方的安全區(qū)域。后來經(jīng)過德高望重的執(zhí)事和村支書一番苦口婆心的勸說,才達成和解一小姨子不得不做出讓步。
怎么沒有棺材?父親面對供桌三鞠躬后,質(zhì)問郝娜,這點子事兒都辦不好!
郝娜將媽媽的遺愿跟爸爸講了一遍。
他氣道,這種話你也聽?你看看誰家這么辦來著?也不覺得丟人!
郝娜強壓怒火,盡量心平氣和地說,你知道嗎?我是看在小時候的份上,才叫你一聲爸,其實你早不配了,如果你真為了送她一程,最好認(rèn)清你的身份,尊重她的決定,別管東管西。
爸爸的臉部肌肉抽動著,黑色的瞳孔放大,逐漸吞噬掉邊緣帶著血絲的淡棕色。他提高嗓門道,你這丫頭越來越囂張,敢教訓(xùn)你老子!楊秀英既然沒有再嫁,那她就是郝家的人,撒在大河里算怎么回事?郝家又不是沒有墳地。
郝娜道,爸,你們已經(jīng)離婚了,就算不離婚,她也有權(quán)決定自己的身后事,就算她沒交代,還有我呢!對!我不是親生的,但也總比你這個忘恩負(fù)義的前夫有話語權(quán)。
你……爸爸一時語塞,敗下陣來,但那表情分明是還沒完的意思。
執(zhí)事的人宣布吉時已到。郝娜抱起骨灰壇,人們自動讓出一條通道。從家門口到藍泉河大橋并不遠,步行的話二十分鐘足夠了,但因為遇到路口就要跪拜、燒紙、祭奠,因此比平時耗費了多一倍的時間。
郝娜站在大橋中間的欄桿旁,面朝北。爸爸和他的親兒子站在右下手,小姨等親友都站在左邊,奇怪的是沒人站在爸爸那一邊,即使郝家那邊的親戚。看熱鬧的人站得更遠些,好奇地觀望著,大概他們還從未親眼見過這種新奇的下葬方式。
郝娜打開壇蓋,一種夾雜著敬畏和憐憫的復(fù)雜感受從心底騰起。右手摸進壇內(nèi)抓了一把骨灰,伸向緩緩流動的狀如琉璃的河水上空,松開手。骨灰流沙一樣緩緩垂落,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出金子般的色澤。郝娜登時鼻子發(fā)酸,淚水蜿蜒而行,滑進嘴巴里,又咸又澀。
爸爸嫌郝娜動作太慢,催她快一點。其實郝娜也覺得這樣有點慢,但還是白了爸爸一眼,然后才舉起壇子往下倒。骨灰從壇口傾瀉而下,形成一帶金灰色的小瀑布。爸爸用深情款款的語調(diào)說,秀英啊,我來看你了,在那個世界你要好好的,想要什么,我都燒給你……
突然刮起一股風(fēng),“小瀑布”瞬間擺脫重力作用,脫離原有的直線軌跡,傾斜,飄散,糊了郝建設(shè)一臉,粘在他油亮的頭發(fā)上,也堵住了那張正在一開一合的嘴巴。
八
媽媽的遺產(chǎn)全部留給了郝娜,除了二層小樓,還有七萬多現(xiàn)金以及幾件金銀首飾。葬禮過后,郝娜料理了后續(xù)事宜,比吳志遠和女兒晚了一天才回城里。本來她不想這么快將小樓出手,可后來一想,她肯定不會回來住,爸爸更不可能,空著倒是荒廢了,還是有人氣的好。于是將鑰匙留給小姨,讓她負(fù)責(zé)此事,又將媽媽的首飾也送給小姨,自己只留了一只銀鐲。其實媽媽的遺物她一件都不想要,這只鐲子還是小姨勸她留著,說是個念想,說看到它就會想起媽媽。但郝娜覺得那不可能,面對這只樣式過時的鐲子,她竟然沒有絲毫的情感認(rèn)識,她不記得媽媽戴過它,也不知道媽媽何時買的。沒有美好的回憶,便不值得紀(jì)念。
到家時三點多,女兒尚未放學(xué),吳志遠靠在沙發(fā)上玩手機。放下包,洗過手,郝娜在他對面坐下。她瞥了他一眼,他滿臉輕松,像個良心清白的人?;貋頃r的路上,她想了很多遍該如何開口,現(xiàn)在倒忘了。盯著墻上的婚紗照看了半晌,照片里的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著,她以為那是幸福生活的開始一她在心里嘆了口氣,接著道,這兩天你和小蘇見面了嗎?
沒見,你問這干嗎?吳志遠放下手機。
他還沒結(jié)婚吧?郝娜問。
沒。吳志遠道,他說他不會結(jié)婚。
那為什么你非要結(jié)婚?
這還用問?爸媽親戚都催,我懶得聽他們廢話。
為了給無關(guān)人士一個交代,你就不想忠于內(nèi)心,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嗎?
哪種生活?吳志遠道,我沒有特別想過的生活,我覺得現(xiàn)在就不錯。
光明正大地活著,接受自己的身份,坦誠面對自己的欲望,不在乎別人的看法。
那是不可能的。吳志遠笑道,你不要那么理想化行不行?人活在這世上就得受制于各種條條框框,除了遵紀(jì)守法,還有很多約定俗成的道德禁忌,尤其是在咱們這種小城市,怎么可能活得隨心所欲?你不怕眾叛親離?不怕被人背后戳脊梁骨?不怕成為笑柄嗎?就算你不怕,也得為父母考慮,他們會被你連累,被親戚和鄰里歧視,你忍心讓他們這么大歲數(shù)了竟然因為兒子而抬不起頭?
那你偷偷摸摸活著不累嗎?
你以為那樣活著就不累嗎?吳志遠道,照樣累,還有危險,我沒你想得那么勇敢。
哼!郝娜冷笑道,小蘇到底看上了你什么?這么懦弱,根本不像個男人。
我們就是能滿足彼此的性欲。吳志遠道,除此以外,我更需要正常的生活。
可我不是你的遮羞布。情急之下,郝娜變得文縐縐的,隨即道,我們離婚吧。
為什么非要離婚?我不是給你分析過嗎?離婚的代價太大了,不如維持現(xiàn)狀。他的語氣竟然有一點恨鐵不成鋼,過了這么久,你怎么還沒想通?
我就是想通了才決定離婚。郝娜道,房子歸我,女兒歸我,在我找到工作前你需要付生活費,在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前你要付撫養(yǎng)費,至于其他財產(chǎn)我也懶得跟你爭了。
你說得倒輕巧,女兒憑什么歸你?
你真喜歡她嗎?又不是男孩,你結(jié)婚不就是為了傳宗接代嗎?
我不是你爸那種人,我對男孩女孩—視同仁。吳志遠道。
那社會還真是進步了。郝娜嘲諷道,就算這樣,女兒也是跟著我比較好,我不想讓她發(fā)現(xiàn)你的秘密,等她長大后有了分辨能力,再告訴她也不遲。
吳志遠瞪著她,像是感受到了威脅。
郝娜道,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我相信,你能為我保守秘密。吳志遠垂著頭,忽然動情地說,你真以為我生來就是個懦夫嗎?誰不曾血氣方剛過?誰沒有為了心中所愛或是理想而對抗世俗對抗整個世界的那股奮不顧身的勁頭呢?可那無異于飛蛾撲火,最后只能成為一片灰燼。小蘇倒是勇敢,幾年前便和家里以及身邊的人說了,直到現(xiàn)在他爸媽都不理他,只當(dāng)沒這個兒子,他的親戚更不理他,就連親妹妹都不讓她的孩子接近小蘇,更別提他的那些朋友,早跟他斷了,他現(xiàn)在只有我,還有幾個同道中人。我不想重蹈他的覆轍,不想被這個社會拋棄,我還得工作,賺錢,交際,我只能戴著面具,假裝自己是個異性戀,只有這樣,他們才不會把我當(dāng)成怪物。我明白我不該騙婚,不該讓你或是任何一個女人變成無辜的受害者,可我又能怎么辦?
郝娜起身坐了過去,拍拍他的后背,不知該說什么。
他抬頭注視著郝娜,繼續(xù)道,除了同類,我還從來沒有告訴過其他人,你是第一個知道的。跟你過了這么多年,我了解你的為人,你肯定會守口如瓶。我不能再拖累你,你為我犧牲的已經(jīng)夠多,你想離婚就離吧,那些條件我都答應(yīng),我會盡快找到房子,到時再搬走,還有,我想見女兒了,你可不能不讓我見。
怎么會?你想見就能見。郝娜道。
那就好,希望你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吳志遠道,雖然現(xiàn)在的好男人少得可憐。
郝娜無奈地笑笑,隨后道,可寒該放學(xué)了,我去接她。
去吧,我在家做飯,等你們回來。吳志遠道。
郝娜下樓,驅(qū)車上街。問題解決了,得到了想要的自由,可郝娜一點都不覺得輕松,竟然有些患得患失:難道是自己把問題想得簡單了?不該如此魯莽地提出離婚嗎?她感覺自己的生命飛了出去,在城市上空飄蕩,鳥瞰。這是下午的最后時分,夕陽如同蜂蜜般黏稠。居民樓、樹木和路人皆浸淫在柔和的金黃之中,令這個平常無奇的傍晚平添幾分質(zhì)感,仿佛一軸筆法古典的風(fēng)情畫。它看起來熟悉、平凡,而又親切,但只要換個角度,就會變得陌生,不可理喻,在那些陰暗的角落里藏著數(shù)不清的秘密和謊言。接近學(xué)校的時候,天色已微微發(fā)暗。一個黃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懸在街頭,看上去似乎和多年前沒什么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