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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年

2019-03-08 03:17張?zhí)煲?/span>
小說界 2019年1期

張?zhí)煲?/p>

黑白住在一座有海的城市。栗栗去看他的時候,就跟身在國外的丈夫說自己要去看海。

栗栗是自由職業(yè)者,沒有老板管,不坐班,想走的時候鎖門就走,坐上出租車再買火車票。她平時做各種設計,書籍封面設計,商品包裝設計,等等。某年冬天她參與設計的一套推理小說在Z城書展上做活動,編輯說,親愛的,反正車程才兩小時,過來散散心吧,我?guī)愎鋾?,然后陪吃陪玩?/p>

又說,順便你也見見下一本書的作者。

下一本書是攝影集,栗栗跟編輯定了口頭約,還沒正式簽合同。她往行李箱里塞了幾件換洗衣服和拖鞋,鎖門出發(fā)。時間本該正好趕上那套小說的發(fā)布會,但火車晚點半小時,從車站到書展地點的路上又堵車堵了兩個多小時。栗栗告訴編輯還剩三公里時,對方說,親愛的,發(fā)布會結束了,我們大家到城東一家飯館吃飯,地址發(fā)給你,你告訴司機掉頭過來。

在這車程里,栗栗搜索了一下新書作者,其人叫黑白,男,得過的獎項、開過的個展有個一百多字的自然段,下面羅列一些代表作品。到達飯館,帶位小姐問她包房號,把她引到房門口。她推門進去,她的編輯看到她,點著手示意她到那邊空位上去。

人們招呼道,讓服務員拿菜單來,再點兩個菜。栗栗說,不用了不用了。在寒暄中,她跟每個人打了照面,加了微信,有出版社編輯,編劇,畫家,策展人,大學老師,沒有那位黑白。編輯說,黑白剛才還在,出去打電話了好像,待會兒他進來我給你介紹。

菜一道道搬上來,就像場中氣氛一樣由涼到熱。人們聊起行業(yè)剛躥紅的新人、上周來開過講座的國際大獎得主、某與某盡人皆知的地下情。每場飯局都會凸顯一兩個明星,一種是業(yè)內(nèi)資深人士,掌故爛熟,揭露一些需要壓低聲音說的事,那些事的主角往往是人人都知道的人,但事當然不是好事,有些是溫文爾雅背后的貪婪粗暴,有些是伉儷情深之外“各玩各的”;另一種是機敏口利的飯局油子,見多識廣,善于講故事,自己的故事,別人的故事,親歷的故事,轉述的故事,都能做到聲臺形表,說學逗唱,三句一個笑點,五句一個包袱,保證笑聲此消彼長,永遠不會冷場。

每當這兩種人開口講話,人們都滿帶期待的神情轉過臉去,格外專注地望著他,用目光表達謝意,感謝他們承擔這個責任,搛菜都小心翼翼,不發(fā)出太大聲音。栗栗和她的編輯是第三種人,不想受人矚目,偶爾冷場也絕不見義勇為,只管聽這個人那個人說,發(fā)出適當笑聲,不過這種人也是筵席的重要部分,沒有觀眾,明星們給誰表演呢?

大家的表情都樂在其中,像身在一個投入的夢境里,雖然背后他們會說,其實我特別不愛混圈子,也不愛混飯局,有什么意思呢?……栗栗覺得他們的面目都十分相似,那些特別“場面兒”的、對飯局笑話的熱情反應,聽到一個緋聞時興致勃勃的激動探究表情,以及低聲一對一說話時不能盡信的親昵,全都似曾相識,像一個翻拍了很多遍的劇本,每次翻拍都會換一批演員,每個演員會加一點自己特有的演繹,但臺詞都是老詞。栗栗知道,其實在別人眼中她也笑得很由衷。

孤獨久了,會覺得人變得干癟,渴望到這些地方出沒一下,吸一下“人”的氣息,但真待在人群里,又想要盡早逃開。似乎很快樂,其實不快樂,又不能說自己不快樂。

她劃開手機屏幕,微信,沒信息,訂閱號,無更新,朋友圈多了個小紅圓點,點開,是一刻鐘之前加了好友的人,拍了一張十分鐘之前人們圍桌哄笑的樣子,傳到朋友圈里了。栗栗舉起手機說,你們瞧,有人偷拍。眾人紛紛說,哪呢?哪呢?又紛紛去看自己的朋友圈,幾秒鐘后好幾位女士叫道,你都沒開美顏!也沒給我P圖!……還專挑我啃豬蹄的時候拍,把我拍這么丑,刪了刪了!

門一開,有人進來。栗栗抬頭看,那人正背對飯桌慢慢把門關上,一個黑發(fā)光亮的后腦勺,長發(fā)在頸椎處束成辮子,垂在穿淡粉色襯衣的脊背上,末尾齊著脊椎中段。就在她暗忖這女士個頭好高時,那人回過頭來,竟是個男人。他肩上掛著一個看起來很重的黑色雙肩包,臉色平靜,有一絲陰郁,眼睛看著面前的空氣,像個沉思中走錯房間的人。栗栗想起了這張臉,剛在搜索頁面的圖片上見過,他就是黑白。

他走到斜對面一個空位,彎腰把書包放在椅子腳旁邊,坐下來。旁邊的一人(她記得他是某個影視公司的文學策劃)剛從一場舌戰(zhàn)中退場,勁頭還沒完全卸掉,他歪著頭對黑白說,回來了?

嗯。接了個電話。

女朋友的,還是女徒弟的?

他看一眼那人臉上的笑,淡淡說,都不是。

哎,你真的,去哪兒都必須背著你這包?

啊。

別人幫你看著也不行?

不行。

問話的人十分堅韌,繼續(xù)問道,你包上不是有密碼鎖嗎?還怕人打開?

人們都把注意力轉過來,笑瞇瞇看他倆一問一答,這種不太當真的探究,目的就是為大家提供娛樂,像一種即興脫口秀。黑白看他一眼,說,你的手機也有密碼鎖,你愿意交給別人保管?

可是手機體積很輕,你這個攝影包太重了,你不覺得累贅?

我的攝影包有八斤,你的肚子大概十八斤,每天扛著一個十八斤的肚子,你不覺得累贅?

滿座爆發(fā)哄笑,伴著拍桌子的砰砰聲,好幾個人說,精彩,黑老師太精彩了,今日最佳。栗栗也跟著笑。黑白自己沒笑,低頭拿筷子夾了一塊海蜇皮咯吱咯吱嚼,就像剛才答的是句再正常不過的話。那個胖子也并不尷尬,反而摸著額角,向人們露出自豪的笑,像個引逗動物做出危險動作的馴獸師,把滿場笑聲當作獎賞領受了。他又回頭說,黑大師,我的肚子跟女朋友上床的時候也帶著,你呢?

爆笑聲再起,中間夾雜著女人的嗔怪聲和“喂,在座還有女士呢,你注意影響”,黑白“啪”的一聲放下筷子,攤開手,接著站起身說,你們誰跟我換個座位吧,我沒法吃了,這家伙猥瑣的臭氣熏到我了。

本來這句也可以當笑話聽,但黑白欠身往后一推椅子,彎腰提起包掛在肩頭,拿起用過的碗碟,步伐堅決地走出來,立在空地上,抬手一指,叫了一個人的名字,來!你跟我換,我看剛才你笑得最開心,你去陪他坐。

他的臉色倒并不憤怒,只是沒有笑意,不容拒絕的樣子,氣氛瞬間變得尷尬,有人轉身拉他胳膊說,老黑,你這是干什么?被叫到的人哈哈干笑幾聲,起身說,行行行,我正想跟趙哥親近親近。胖子說,好,快滾過來,咱幾個俗人坐一起,互相熏陶,別熏著黑大師就行。又有急公好義的人,匆匆開口,扯些別的閑篇,叫喊著把酒滿上,這點風波才算過去了。

栗栗的編輯小聲說,親愛的,別在意,趙小肥那人就那樣,嘴巴愛亂講,人是不壞的。栗栗說,沒事,我不在意,我又不在你們Z城的圈子里混。黑白這一換位,換到了栗栗的隔座,他放下碗碟和包,坐下,拉好椅子,隔在中間的人說,老黑,剛才你出去了,沒給你介紹,這位是唐梨栗,知名平面設計師。

黑白的目光往這邊一掃,點一下頭。是哪兩個字?離立?黎麗?

不是,大鴨梨的梨,糖炒栗子的栗。都是吃的。

小范圍內(nèi)能聽到這幾句話的人都笑了,黑白卻說,這名字很風雅,是李商隱的詩: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

這個典栗栗自己當然知道,但她通常不說,她不希望別人覺得她是個用唐詩命名的人,那樣比較……不平常。但被別人道破的感覺還是很好的,她用含笑的目光向黑白致意。另一邊的編輯說,黑老師,咱們下本書,我打算讓小唐給設計封面。黑白隨便嗯一聲,已經(jīng)轉過頭去了,他抬手叫來服務員,要了碗米飯,捏著玻璃大轉盤的邊緣,把一壇紅燒肉轉到面前,用瓷勺把米飯的錐狀尖端壓平,從壇子里舀出兩勺赭色湯汁,澆在米飯上,搗一搗,埋頭香甜地吃起來。

他是席間唯一一個真吃飯的人,用一種身周一切與我無關的自若的態(tài)度。吃完了,碗里干干凈凈一顆飯也無。他把碗推開,吸一口氣,發(fā)現(xiàn)有人在看自己。隔在他們中間那人去上衛(wèi)生間了。栗栗兩手交叉撐著臉頰,扭頭專注地盯著他,一動不動,被發(fā)現(xiàn)了也并不退縮。

黑白也保持那個姿勢,支起一個拳頭拄在顴骨上,一動不動,兩雙眼睛平靜地互相凝視。不是槍手們拔槍前觀察對方那種對峙,而是像小孩比賽誰先眨眼的游戲,他們比賽的是誰先把目光挪開。

飯局到這階段,人們都半醉了,自動分成幾個小團體,房間里沉淀著一種食物氣味與噪音混合起來的悶氣,黏稠地堆積在腰間的高度。然而這個原本雜亂無序、毫無亮點的晚上,有了一個值得細讀回味的敘事高潮。

門一響,他們中間的人回來了,拉椅子坐下,噯,你倆在聊什么?很起勁的樣子。

栗栗說,我在請教黑老師他這個姓的來歷。

黑白十分自然地接下去,是,我剛說到,黑姓有一支是源于突厥族,唐代的時候,黑氏突厥部的可汗派一批留學生到長安來學習,李隆基賜其為漢姓黑氏,這批人就留在中原。再有一支,是明太祖朱元璋賜姓,在山東安徽一帶有回民氏族,朱元璋賜了國姓,姓朱。但回民避諱朱這個字,他們把豬肉都叫黑肉,所以姓朱也改為姓黑,讀的時候不讀黑,讀“賀”。

他說這一大段,中間的人一邊嗯嗯,一邊不斷低頭往上劃手機屏,拇指像輕巧地撥開灰塵似的,一下,一下。栗栗說,你為什么叫黑白?是不是令尊喜歡下圍棋?

黑白微微一笑,他笑的時候鼻子兩側出現(xiàn)兩個淺坑,猶如地面往下一陷,陷出兩個泉眼,笑意便從那里噴涌出來。他說,不是!就圖個好記。就像姓吳的叫吳迪,姓郝的叫郝運一樣。前年我到合肥參加過一次全國黑氏族人聚會,認識了至少五個叫黑白的人。

栗栗正為這話投入地發(fā)笑,黑白臉上的笑卻陡然收了,就像一把傘刷地合攏起來,簡直能聽到嘴角落下去的啪嗒一聲。他像完成任務一樣把臉也轉回去,站起身,一伸手,手指往飯局的東主那邊點了兩下,那誰,我走了。

東主揚起臉說,哎呀,你就走?再等等吧,我又點了一道甜品,吃口甜的,咱們換個地方喝茶。

黑白說,你不是喊我來吃飯嗎?我吃完了。要喝茶,再約。他把雙肩包掛到肩頭,手臂在面前劃拉半圈,表示告別,便漠然轉身,開門出去。栗栗忍不住盯著他看,就在關門時,他短暫地轉身面對室內(nèi),眼睛找著栗栗,略一示意,關緊的門遮沒了他的面孔。

有兩秒鐘的寂靜,人們仿佛在不約而同地估量房間的變化,姓趙的胖子似嘆似諷地笑著點頭,藝術家,哈?他一副心有余悸的樣子,長長吹出一口氣,就像剛才離開的人一直捏著他脖子不讓他痛快喘氣。有人說,他那才華我是佩服的,就是人真的不合群,太掃興,要不,咱下次聚就別喊他了。東主說,哦喲,這是怪我嗎?又有人說,你們呀,就是嫉妒人家黑白有一堆90后的女徒弟。男人們神頭鬼臉地笑起來。

飯局終了,大家往門外走,栗栗的編輯說,親愛的,你加他微信沒?

加誰?

黑白。

沒。

那我把他的號發(fā)給你,你加一下他吧,過些天我再拉個群。

黑白的微信頭像是蒙德里安的《紅黃藍構圖》,只是顏色弄掉了,做成了黑白兩色。栗栗的頭像則是小區(qū)花壇里的稠李花,她用手機拍的。她迅速上網(wǎng)搜了一張維米爾的《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換成頭像,才發(fā)了好友申請。幾乎是立即就得到“已通過”的回復。這時最后的話題說到了今天的晚霞:真好看,陰天陰了一個周,總算晴天了能看到晚霞了。是的是的,我下午過來的時候,看街上好多人站成一溜,舉著手機拍晚霞。有個司機等紅綠燈的時候從車窗伸出胳膊拍,綠燈了也沒開車,后面的車狂按喇叭……

其實栗栗也拍了晚霞。

坐出租車去酒店的時候,她打開相冊,把晚霞圖發(fā)到朋友圈里。剛摁滅手機,想起現(xiàn)在黑白能看到她的朋友圈了,心里一激靈,又抓起手機把那張晚霞刪掉。但還是晚了,她跟黑白的對話框已經(jīng)多了個紅點。并沒說話,只是傳來一張晚霞圖,點開一看,是從極低的視角拍的,主體是街邊一個五六歲的小孩正用手機拍晚霞,遠遠近近也有好幾人舉著手機在拍,他們手機框定的景色跟遠處天上深深淺淺的玫瑰色云霞一模一樣。

這當然是更好的拍法,栗栗本想說,你是專業(yè)攝影師,碾壓我們這些業(yè)余人士那還不是應該的?但她最后只發(fā)了兩個字。

——真美。

那邊就此沉寂下去,沒再回復。

睡前,栗栗把自己的晚霞圖發(fā)給身在阿爾及利亞的丈夫。他的頭像圖是初中一張照片,那是他們相識的年頭,從那年起她就管他叫老王,這呼喚回蕩在高中的足球場上,大學的階梯教室里,從出租屋到殘留甲醛味的兩居室新房,一直貫穿到婚禮上。

老王是個無可挑剔的男人,從小就是。她跟老王用條格練習本上撕下來的一張四指寬的紙定了情,那年她的初潮都還沒來,她甚至還沒變成女人就開始愛他了。那張紙不光是情書,也是一份地契,從此這片處女地成為他負責蒔育的果園,蜜桃的肩頭,無花果的乳房,櫻桃的乳頭,樹干的雙腿,一切以他的愛意為養(yǎng)料而成長,由他雙掌和嘴唇的摩挲與吮吻一寸寸塑出形狀。

從十二歲到三十二歲,她對男人的標準跟隨老王而變化。老王在發(fā)育期躥個子,瘦得一副骨架挑著皮,關節(jié)從皮里支棱出來,她就覺得皮包骨很好看;高考期間壓力大,老王像充了氣一樣胖起來,她躺在他懷里時跟那些脂肪也相處融洽。后來老王迷戀健身,練出一肚皮巧克力塊似的肌肉,她像背一首艷詞一樣,背下了他身上所有腱劃。

男人分兩種,一種是老王,一種是除老王之外所有人。她連特別親近的女性朋友都沒有,因為如兄如姊如師如友的老王包辦一切,他耐心地傾聽她,分析她,撫慰她,逗笑她,她沒有剩余的身心再交往別的朋友。她這樣富足又貧瘠地度過了二十年。

這二十年,栗栗有個習慣,把所有遇到的男人跟老王相比,結果總是相同的,比老王英俊的沒他個頭高,比老王博學的沒他氣質(zhì)好,幽默的人比老王油滑,賺錢多的人不如老王對太太溫柔體貼。她在這些比對中獲得滿足。

現(xiàn)在唯一一次意外發(fā)生了,她沒有把黑白跟老王對比,那種對比,會像是跨物種的比較。黑白具有引人注目的光彩,猶如海豚躍出水面時身上閃閃發(fā)亮的水光,老王身上想讓人依偎過去的、粗礪的溫暖,則像風沙里安詳矗立的駱駝毛發(fā)。拿海豚跟駱駝比個頭,沒有意義。

第二天,本來編輯給她計劃的行程是逛美術館和明清文化街,但早晨八點她接到黑白的電話。那邊說,我是黑白。你要不要去海邊?

她怔了幾秒鐘,說,我沒計劃去。她們說現(xiàn)在海不美。

管她們說什么,我問你要不要去海邊。他的語氣居然有點不耐煩,跟一位幾乎是陌生人的女士本不該這么說話,她有點生氣,難道他認為自己有什么特權,可以從人間禮節(jié)中豁免?她還沒找出一句足以反擊的精彩的話,那邊又問,你第一次來Z城?

嗯。

住幾天?

兩天。

你住在Y城?

是。

但你一直沒來過Z城?

沒。

就這么定了。你把你的位置發(fā)給我,我過去接你,到樓下我會打給你。再見。

幾乎是被這種過于高速的對話裹挾著,她出于本能脫口答了一句,再見……那邊已經(jīng)掛斷了。

她在酒店門口等到了黑白的車,車的顏色很奇怪,是一種孔雀藍。她瞥一眼副駕駛,看到座位上放著攝影包,拉開后門坐進去,他發(fā)動了車子。她感到有點尷尬,不知說什么,問道,我聽說新開發(fā)了一處什么“鉆石海灘”,是要去那兒嗎?

不是。

車里。他專心開車,緘口不語。好像不懂得兩個剛有一面之緣的人是不能陷在這樣的沉默里的。她只好主動找話題。黑老師,你的副駕駛位子是不是只給相機坐,不給人坐?

不。我沒那么瘋狂。不要叫我黑老師,叫黑白,不然你就下車吧。

好,黑白。你說你的攝影包有八斤,里面都是什么?

帶手柄的5D2,五個鏡頭,三個濾鏡,微型腳架,氣吹,閃光燈,干燥劑,還有防狼胡椒噴霧。

還有噴霧?

嗯,我?guī)啄昵霸谟《缺粨尳龠^一次,后來就隨身帶防狼噴霧了。

車后座上有一臺打開的筆記本電腦跟相機連接,電腦桌面上顯示著進度條,正在傳圖片。還有一條黑色毛線披肩,明顯是女人用的。她隨口說,做攝影師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吧?能讓男朋友把自己拍得美美的。這話不僅客套、造作,而且俗濫,她說完就后悔了,只好笑著找補一句:哎,估計你被問過很多遍這個問題了。

黑白從后視鏡里看她,不留情面地說,是,幾乎每個人都會這么問,我也很奇怪為什么你們總關心這種事。

栗栗家鄉(xiāng)的人管這樣說話的人叫“吃了槍藥”,她無話可說地苦笑了一聲。黑白的語氣柔和了一點,之前她們問,我都說:是的。其實不是。我每個女朋友都不喜歡我給她們拍的照片。

為什么?

因為我從來不修片,我認為照片一定要忠于當時當刻的光線,紋理,色彩,什么樣就是什么樣。但很多人并不想面對真實的自己,她們只想靠相機和修圖軟件,造出一個并不是自己的自己,拿去炫耀,或者拿著欺騙自己。

她模糊地哼一聲,表達有不同意見但不愿爭辯的意思。電腦屏幕上的進度條讀到了盡頭,發(fā)出一個提示音,他從后視鏡里看一眼,說,幫我把數(shù)據(jù)線拔掉。

要幫你關掉電腦嗎?

不用關。電腦桌面上有個叫0712的文件夾,你打開它。

栗栗用快捷鍵切到電腦桌面,桌面上是純白一片,沒有背景圖片,也沒有任何色彩。她點開文件夾。黑白說,那里有八十多張圖,你一張張地看,選出你最喜歡的一張,或幾張。他那種不緊不慢、不容置疑的語氣仿佛他是個主考官,面對著前來應聘的人。

栗栗看看后視鏡里那一橫條,一時難以相信自己會遇上這樣的人。她一張張往后翻,停下來說,這張,這張很好看。

黑白往后瞟一眼。好看的照片,不是好照片,你挑出來的是我這一批里照得最差的一張。

她再翻了一陣,停下,說,那這張呢?

也很差。第二差吧。

她被激起了隱藏的好勝心。你這么講很不公平,真的,創(chuàng)作者創(chuàng)作完了之后,解釋權就是我們觀者的了。每個觀者有不同的解讀角度,說不定你自己沒發(fā)現(xiàn)的作品的好處,被觀者發(fā)現(xiàn)了呢?

他又看她一眼,說,好吧。說完“嗤”地一笑,像是在笑自己的破例。

他在一處路邊停了車,轉過來到副駕駛處拿起攝影包。兩人從高高的臺階往下走。Z城臨海,修整出的供人消遣的海邊步道、沙灘很多,這處海灘不是Z城最出名的一段。今天風大,天陰,海也沒顯出最明媚的一面。

她問,你一般到海邊拍什么?人?

我正在攢一個系列,拍各種從海水中沖上來的東西,擱淺在海灘上的東西。

你拍到過什么?水母?海豚?

他微微一笑。風撩起他發(fā)際線邊緣的散碎頭發(fā),長辮尾巴上的頭發(fā)也跟著飄動。

她向海深處眺望,說,真美,奇怪,她們?yōu)槭裁凑f現(xiàn)在的海不美。

誰跟你說現(xiàn)在海不美?

她說,常姐。

——常姐就是栗栗的編輯。

黑白說,她們認為好看的,是那種糖水片里的海。

什么叫糖水片?

就是“美”的照片。

他們一前一后走在海灘上,都顯得困惑不安,沙灘上有些昨夜沖上來的海草,糾纏在一起,像死者的頭發(fā),盤旋成各種靜止的曲線。他停下來,繞著圈選擇角度拍攝。她沒有等他,繼續(xù)往前走,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一陣帶著腥氣的海風吹過來,味道不怎么好聞,卻非常真實,有著生機勃勃的野性。她長吸一口氣,直吸到肺的最底部,為那些與天地相接的最純凈的東西深深打動。海風拍打她的臉,像輕輕的掌摑。

海,海浪和海浪,像整整一種生活。一種坦蕩,開闊,強悍,無所畏懼,容納一切,藐視一切的生活。它屬于那些敢于遺世獨立的人。

她胸中蕩漾起一種浩渺的愁緒,她感到羞愧,感到自己配不上它們。比平庸更糟的,是以平庸為樂。

她想起她小時候家中有一軸掛歷,是各種海景的攝影圖片。有一張就是陰云密布下的大海,跟眼前的景色很像,那幅圖里有一個穿白襯衣長褲的女人,褲腿挽到膝蓋處,光著腳,昂著頭,踏著海水往前走,走向更遠處直立的山崖,長發(fā)在她腦后像面旗。

栗栗曾無比迷戀那張圖,迷戀它用膚淺手法所象征、鼓勵的東西。

她以為自己會變成那樣的女人。那個女人跟現(xiàn)在這個唐梨栗完全不同,具有完全不同的胸襟和情愫。她應該更自由,生活更曲折,更有意趣,有更多值得回味的褶皺,更多可作為勛章的疤痕,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早早就喪失了變化的機會,光滑,順利,蒼白……

人生中總有那么一刻,你會對已經(jīng)擁有的一切陡生厭倦,像冬天賴在熱被窩里賴得太久,那過于符合心意的綿軟和舒適終于變得乏味,房間里充滿了你自己的氣息,皮膚里、頭發(fā)里的油脂味,夜間呼吸出的口腔氣息,甚至昏睡中放出的屁的味道。它們?nèi)荚?,因為睡前你緊閉門窗,像存錢一樣把這些熱氣留住,漫長的夜晚把所有這些積蓄在一起。然而這時,你看著玻璃窗上模糊的蒸汽,一股難以解釋的憂煩襲上心頭,外面寒風刮擦枯枝的聲音都變得爽利誘人,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出去,赤裸身子沖到外面,甩開雙腿用最快的速度奔跑,遠遠離開那些熟悉的、陳腐的東西,越遠越好。

這時她想起老王,永遠喝溫開水、穿黑色長筒棉襪的老王,他好像是作為眼前圖景的反面被拎出來的,她忍不住一晃腦袋,想把關于他的畫面從腦中搖掉。太殘忍了,他怎么能跟這陰郁的海,以及十幾米外那個古怪的攝影師相比?就像兩張圖,前者是拿手機往路邊一站隨便拍拍的,后者是用好器材精心構圖創(chuàng)作出來的……她一向用觸覺嗅覺去體會愛情和婚姻。現(xiàn)在她猛地感覺那是一種灰燼似的溫暖:作為燃料的木柴燃盡了,火熄滅了,但灰燼內(nèi)部還能暖上很久,冬天有些流浪漢就睡在火滅之后的灰堆里,整個人陷進去,只要借那一團暖意入睡,就能從此沉沉睡下去,灰燼冷了也不要緊,不會察覺,也不會醒來……

眼眶燙得發(fā)疼,栗栗知道眼里堆滿了淚水。人把生命耗盡,應該是為一些值得的東西,一些美妙的東西。

她帶著迫切的愿望轉過身,看著那個長辮垂在脊背上的男人的背影,心頭的想法無比明晰,那就是,緊緊地摟住他。

她向他走過去時,想要預先看到一些東西。人們總會這樣:當他為一個女人心動,他能瞬間想象出兩人拍婚紗照的樣子,以及孩子的五官,兩個孩子,一個像媽一個像爸??蛇@次栗栗看不到那么遠,她只“看到”自己抱住他的樣子。

黑白單膝跪在沙子里,佝著背,斜挎著背包帶,攝影包頂在背上,他雙手握著相機對準一樣東西,正在調(diào)焦。她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停下,怕?lián)趿斯狻D鞘且淮€匙,一個鑰匙圈上穿著四五根鑰匙,鑰匙的圓頭挨在一起,腳尖朝幾個方向伸出去,還有一把微型指甲刀,一個箭頭射入心臟樣式的鑰匙扣,都已銹蝕得僅能辨認形狀。

海浪撲過來,打在他小腿上。他的頭往前探,襯衣領子上露出一截脖頸。那截脖子宛如一段邀請的話,以圓圓的突出的頸椎骨為標點。但那段話又似乎跟他無關。他如此專注,以至于她想等她吻下去他都不會察覺,不會做出反應。

為了測試這一點,她從他背后慢慢走近,俯下身,嘴唇接觸到那截脖頸中段,隔著薄而緊繃的皮膚,碰上了一粒骨頭。

他果然沒動,只有手指尖動了動,按了幾下快門。同時她微微用力,嘴唇按得更緊,鼻尖也壓了上去,嗅到毛孔里透出的氣息,全然陌生的男人的氣息,陳舊的皮革味,還有一股像榛果的甜中帶澀的味道。

他手里的相機放低下去,仿佛那個吻的知覺剛剛由神經(jīng)傳導到腦中。她站直身體,直挺挺地等待著,嘴唇離開的地方立即出現(xiàn)一個洞,海風把它灌滿了。他轉過頭,滿面肅穆地盯著她看,目光不是求證也不是疑惑,只是單純的詫異,還有一點擔憂,就像論文導師聽到學生選了一個極難的選題之后的表情。

后來栗栗不斷回味那個時刻,最讓她奇怪的是,那一刻她連一粒沙那么細微的恐懼都沒有。

黑白站起身,抬起一只手掌做出稍等的手勢,他從胸前口袋掏出鏡頭蓋蓋上,把攝影包從背后拽過來,拉開拉鏈,用一種把雛鳥放回鳥巢的手勢把相機放進去,拉上拉鏈。栗栗在一旁等著,心想這簡直像父母上床過性生活之前先把小孩哄上床睡覺,她嘴角往上一跑,怕破壞了氣氛,又趕快撂下。這時黑白走了一步,跨到她面前。

他湊到她耳邊,說出一句幾乎沒有聲音、只有氣流的話:怕不怕?

她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這答話太像話劇臺詞,她心里吃驚這女人怎么這么說話。他探身,在她嘴角吻了第一下。太輕了,什么滋味都沒有,像一支毫無信息量的預告片。她習慣性地回想起老王的吻,又強迫自己切斷回憶,專注在面前這張嘴巴上。她一直覺得黑白的嘴唇很有趣,下唇比一般人都厚,看上去有一絲邪惡的肉欲,幸好他的眼神也比一般人澄澈,靠眼中的清光把那一絲邪氣壓住了。以如此近的距離盯著他的嘴唇,她心中有種奇異的激動,就像櫥窗里的蛋糕,垂涎多時,忽然端到眼前,有人小聲對她說,吃吧,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于是她吃了。

半小時后他們并肩在這段海灘上走到了第三個來回,像是走在簽訂合同成功后的宴會廳里,步伐舒緩,帶著完成一項偉業(yè)的愜意。栗栗的手機在口袋里響起一個提示音。她掏出手機,播放那條新語音:哎,親愛的,你頭疼好點了嗎?

她跟黑白解釋道,本來今天上午常姐要帶我去逛街,我說頭疼,推掉了。又低頭在手機上打字。黑白很敏感,說道,是不是我妨礙你發(fā)語音?

不,不是,除非萬不得已,我很少給人發(fā)語音,我有點怕自己的聲音。

他皺著眉笑。

這時那邊回復過來:沒事了就好。親愛的,中午我想咱們?nèi)齻€吃頓飯,就你,和我,還有黑白,昨晚飯局人太多了,根本沒法說話,我想再把黑白給你好好介紹一下。你不會對他有偏見吧?

栗栗和黑白互相看著笑起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大笑。有人笑是瞇起眼睛,他反而是把眼睛張大,眼中光芒隨著笑聲的聲波一波波綻出來,鼻翼兩邊的坑益發(fā)地深。

她低頭端起手機,本想打字,想了想改為發(fā)語音:那天我跟他都沒說幾句話,哪來什么偏見,好,你定一個吃飯的地方,我現(xiàn)在就過去。微信發(fā)出“咻”的一聲,像響箭鉆進云霄里。

那邊回道:別急,我還得問問他中午空不空,他女徒弟特多,說不定中午他已經(jīng)定了飯局。

黑白摸出自己的手機,含笑舉著,果然一秒后他的手機響起來。那邊說,老黑,親愛的,中午有空嗎?跟我和我約的封面設計師吃頓飯行不行?他答了一個字:好。這事忽然變得像個喜劇電影里的段落。栗栗說,為什么大家總提起你的女徒弟?

因為他們是一群腦袋里有臭氣的人。

他們慢慢往臺階走去,黑白走在上面,栗栗走得慢一些,跟他隔開一大段距離,她不喜歡上臺階時正對著別人的屁股。本來是故意拖慢,但她想起這片海灘是自己人生的轉折點,忍不住回頭凝視海灘,想用手機拍一張照片留念,又不好意思班門弄斧。只聽上方黑白說,不要動。她知道他要干什么,依言不動,但暗中把腰背挺直。聽到快門響了一聲,她慢慢轉回身去。他也想給這一刻做個留念嗎?一陣快慰從腹部蕩開。

黑白站在臺階頂端等她,等她走到并肩的位置,他為剛才的問題解釋道,我在高校開過攝影班,班上女學生里有幾個特別積極的,自作主張要喊我?guī)煾福易钄r未果,就這樣。

她說,你不用解釋,我也沒當真問。

他笑了,笑出鼻翼兩側的坑。

他們到達餐館后,栗栗先進去,黑白在車里等待五分鐘再進去。常編輯說,我點了個鮑魚四寶羹,那個菜特別費時間,所以先點了。其余的你們再點!服務員,把菜單拿來。

黑白說,不用菜單了,加一個清炒芥藍一個板栗雞。

等了一陣,兩個新菜上來了。他照樣要了米飯,把板栗雞里的湯汁澆到米飯上。其間編輯的手機響了,她說了句抱歉,接起電話說道,喂,親愛的?印廠那邊怎么說?……那還是不能做熱轉?。?/p>

等待期間,栗栗的目光掃到黑白那邊,他接住她的眼神,眉毛輕輕挑動一下,輕得像人死了又被搶救過來時、心電曲線里“撲”的一下跳躍,又用筷子從面前小碗里夾起一顆栗子,放在嘴邊,噘起唇尖,碰了一下,嘴唇在栗子果實后面露出微笑。

那是親吻她的意思。

她一動不動地怔住,整個人被那動作震撼了。剛才肉體跟肉體相接的吻也沒帶來這樣的撼動。編輯講電話時大聲吸氣,又大聲嘆氣,一只白而圓的拳頭不斷捶打眼前的桌面,手腕上的金手鐲一波波跳動,哎呀,親愛的,咱們要是不用特種紙那種效果怎么實現(xiàn)啊不行的……黑白的樣子仍然平靜,一副與世界無關的漠然,只有她辨認得出他眼中的笑意,就像羽毛落到水面上蕩開的漣漪那么淡。

此后的一天半他們沒再見面。

傍晚,栗栗踏上回程的火車,從過道里慢慢往前走。前面的人站住了往架子上放行李,她靜立等待時,頭轉向四周看著車上的人們,手機屏幕的光照亮他們帶著習慣性厭倦的臉。她想,我是個懷著罪惡秘密的人了,我再也不是這些善良單調(diào)的人中的一員。

她在自己座位坐下,雙手抓住手肘壓在腹部,那個秘密就在那兒,在胸腹之間的一個暗房里藏匿著,隨時可以泡進顯影液,沖洗出好看的圖片來。

她抱著那個秘密坐著,像抱著一個發(fā)燙的熱水袋?;疖噯恿?,她的身子蕩起來一點,又砰地落回去。

她照常過日子,獨自工作,獨自生活,每晚跟丈夫聊一會兒視頻。跟黑白,她很少發(fā)消息,偶爾用微信說上幾句,但也沒用過什么肉麻的詞,倒不是怕人查看——本來也沒人查——只是覺得沒必要。他們似乎達成一種默契:那天海灘上的吻已經(jīng)滿足了對彼此的大部分需求。自始至終他們都沒走到黏膩、癡纏的境地。唯一的一次,黑白給她傳了一張自拍照,他坐在地鐵座位上,拍攝對面窗戶里的人影,兩邊各有一對依偎著的情侶,栗栗把那張圖調(diào)大又縮小,端詳一陣,回復了三個字。

——親唉的。

她看到對話框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但還沒跳出回復,就結束了輸入狀態(tài),大概是黑白想問這個詞什么意思,問話還沒打完就自己猜出來了:親唉的,沒有“愛”,只有“唉”,只有一聲嘆息。

又過了一陣,他回復道:

——這個詞很好,我能不能借去做我某個系列的名稱?

——可以。要付版權費。

版權費是三天后他請她吃的一頓飯。黑白結束外省的拍攝回去,那晚她也到達Z城,兩人約在一家餐廳見面吃飯。一見到他,她呆住了,他原本蓄到脊背中間的長發(fā)不見了,一根也沒了,成了個光頭。

他看著她的表情,無聲地笑,笑得胸膛發(fā)顫。她說,你的頭發(fā)呢?

剪下來,捐掉了。他抬頭摸摸頭頂,餐廳招牌的橙紅色光反射在上面。

捐了?這還能捐?

對,捐給腫瘤醫(yī)院,那兒有專門的機構,會把捐來的頭發(fā)做成假發(fā),送給化療脫發(fā)的人。

為什么要剪掉?!就為了捐?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說,不是。走吧,進去吃飯。

第一天晚上他們吃了晚飯,各自回住處。第二天,她陪他在城里散步,步行了整個下午,黑白只舉起相機拍了兩次,始終顯出不滿意的樣子。

那天光線也不好,他們午飯后出發(fā)時天還清朗,后來高處的風推來了一塊山脈那么大的云,把光都擋了。

黑白不說話,他縮回到了不可侵犯的沉思中,并關上了門,這時他眼中有種冷冰冰的危險的光,甚至有些陰森。栗栗不敢跟他說話,只是沉默地走在他側后方一步的地方,她有時走到跟他并排的位置,轉頭看著他,他恍如未覺。她覺得像從一個小窗口探視病人。但這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感覺也很有趣,就像走在山上的玻璃棧道上,或者是,用舌尖小心地舔刀鋒上的水果甜汁。

路過一條街時,他站住,打量街道斜對面:在海鮮大酒樓和美發(fā)沙龍中間有條窄窄的小路,路口豎立一個石頭牌樓,牌樓腳底有一對石獅子,每只獅子頭頂頂著一條大紅牡丹花棉被,不知是附近哪戶人家拿出來曬的。

黑白從取景框里看了好一陣,原地坐下來,就坐在便道牙子上,把攝影包也卸下,放在身邊。

栗栗跟著坐下,問,不走了嗎?

等一等。

等什么?

等紅色。

過了幾分鐘他才解釋道,我要等一個身上穿紅色的人走過去。

栗栗點點頭。他們等了很久,久到黑白吸完了一整支煙。那天也真奇怪,平時街上總能碰見穿紅外套紅夾克甚至紅褲子的人,但那天下午始終沒有穿紅色的人經(jīng)過。黑白不斷看天上的光,又掏出手機看時間。栗栗說,紅帽子紅圍巾是不是也算?

算。

又等了五分鐘,她站起身說,我去買瓶水。

回來時她走到他身后,輕輕踢一下他的屁股,他轉頭看,訝異地看到她頭上多了一頂紅色貝雷帽,頸上圍著配套的紅圍巾。她拎起圍巾帶流蘇的末端,抖一抖,我在附近店里買的,你需要這個身上帶紅色的人走過去么?

他鼻翼兩邊出現(xiàn)淺坑。需要,太需要了。

她朝街對面走過去。知道他在后面看著,她走得十分謹慎,每一步都全神貫注,中間暫停了一次等汽車過去,她走到了對面的街邊。他已經(jīng)站起身,一手端著相機,一手打手勢示意她從十幾米外開始走。

她以一個勇于抓住機會、終于被導演錄用的新演員的心情走到海鮮大酒樓門前,轉身,往石頭牌樓走過去。走過去了,站定,轉身看他,他搭起拇指食指比出OK,又揮手,意為再走一次。

于是她又走了一遍。這次走完,她停下來,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舉著相機,而是雙手下垂,向她微笑。

她穿過街道,回到他身邊,問,第二次你沒拍?

其實第一次已經(jīng)夠好了。

那你還讓我再走一遍?

我喜歡看。

那晚他們分別時吻得很長,彼此都覺得熱情洋溢,原來對方仍有很多無法預測的奧秘,激起了陌生感和狂喜。

她跟編輯簽了為黑白的攝影集設計封面的合同。

他們見面的頻率大致是:每隔三個星期,她到Z城去,和他吃飯,坐地鐵,看畫展,到海邊散步。更多時候,她陪他在街道小巷里走,走很久。他們沒上過床,誰也沒提出那種要求。

一次他開車到火車站接她,車里有個年輕女人坐在后座,從窗里向她揮著手笑,她愣了一下。駕駛位的車窗降下來,黑白在里面說,這是我一個學生,我順路送她一程。

栗栗說,哦。

她明白這就是傳說中的“女徒弟”,也舉起巴掌立在胸前,向那女人搖動一陣,當作打招呼。后備廂蓋子緩緩打開,栗栗提著行李箱放進去,砸下車蓋,又走回來,她不想跟那人并排坐后座,正猶豫,黑白適時探身打開副駕駛的車門,說,上來,我的包放你腿上,沒意見吧?

栗栗心中喜悅,不動聲色地拿起他的攝影包,坐進去,把包擱在腿上。這是她第一次坐副駕駛位。那女人在后面說,美女姐姐你好,師父,你怎么都不給我們介紹呀?

黑白哼了一聲。不用,沒必要介紹,反正以后你們也沒機會見面。

栗栗轉頭笑道,我叫唐梨栗,你好。又往黑白的方向斜了一眼。別理他!他說話就這樣子,不嗆著人就不痛快。

年輕女人說,唐姐姐,我叫Joyce,哎喲,我們也早都習慣師父這么說話了,大家都覺得他這樣超酷的!她穿雪白長毛外套和緊身皮褲,食指指甲上粘著一只金色甲蟲,她反復掠頭發(fā)時甲蟲就從鬢邊飛過去,飛回來。

這個Joyce下車前說,師父,我明天把拍的作業(yè)片發(fā)你郵箱,你要多寫點批改意見哦。

等把她放在小區(qū)門口,車子開走,栗栗從后視鏡里看著那個白塊塊越來越小,說,我要坐到后面去嗎?

黑白說,不用。他看她一眼,見她臉上似笑非笑的,說,怎么了?

嗯,Joyce……黑師父,你這口味夠重啊。

他只淡淡說道,不要亂講,也不要亂想。

此時天早就黑了,路燈的光從窗玻璃投進來,每開過一個路燈的光照范圍,他的臉就變亮,再暗下去。明暗交替之間,他一字一字說,有時候,具有實用價值的東西,不具有審美價值。

什么實用價值?

Joyce讓我給她開一對一私教攝影課,按小時算,每小時……他說了一個非常高的數(shù)字。栗栗點頭,再點頭,說,太實用了,這簡直!你下次問問Joyce她需不需要上PS美顏課?你從來不修片嘛??晌視扪?!我也可以給她一對一開課,教她怎么把自己的照片修成高圓圓。

他們笑了一陣。黑白說,今晚我要在工作室加班,你陪我加班吧。

栗栗沒有立即回答。腦中第一個念頭是早晨站在衣柜前穿衣服的畫面:我今天穿了哪條內(nèi)褲?哪件胸罩?想完這個才想到,在計劃里她并沒打算跟黑白上床。

她說,你工作室有兩張床?

一張。

那不夠睡。

說了我今晚加班,我不睡的。你睡床。

你又沒工夫跟我聊天,讓我過去干什么?欣賞你工作時的英姿?

黑白沒說話。他把車靠邊停下,轉過頭來盯著她,表情十分認真。今晚我希望你在那里。你愿意就去,不愿意,我送你去酒店。

他到這時還是心平氣和的樣子,用整張面孔表達出不畏懼失望的平靜期待,她迎著他的眼睛,短暫地走神了一忽,就像考試遇到不會做的難題時,先翻到后面看下一頁題目,她想:到底什么時候、什么事情能讓這張臉失衡失控?……

他仍在等著她。

她說,我今天穿的內(nèi)褲不好看,是紫色蕾絲的,我買回來就后悔了,可是內(nèi)衣不能退,沒辦法只能穿了。不過,確實不好看。

他說,你為什么要跟我描述這個?好奇怪啊你。我根本沒打算探索你內(nèi)褲的顏色。他轉回去繼續(xù)開車,抬手指指太陽穴,現(xiàn)在好了,這里都有畫面了。紫色蕾絲,嗯,是不好看。

他的工作室在一處居民區(qū)的頂樓,是躍層房,幾個隔斷打通,一段木樓梯通到上面一塊面積不大的平臺,放了一張單人床和床頭柜。另有一個房間是暗房。一邊墻上垂著灰色背景布,立著燈板、反光屏、遮光燈罩等等,其余幾面墻密密麻麻懸掛著鑲框子的照片,有風景,有人臉??繅€有一張乒乓球案子那么大的工作臺,一個書架,一條沙發(fā),一對半人高的音箱。比較奇怪的家具是一只北冰洋冰柜,賣雪糕用的那種(后來他告訴她,冰柜用來儲存他搜羅來的進口相紙,有些品牌的相紙已經(jīng)停產(chǎn),托朋友從國外高價買了寄回來的)。

栗栗本以為在這里會覺得舒適。

他們進來之后,黑白像每個剛到家的人一樣嫻熟、自如地忙碌著,走動著打開所有的燈,放下包,脫外套,打開電腦,彎腰在電腦上不知操作什么。人工作的地點,往往是他這個人的延伸。她站在室中間,望著他的背影和光亮的后腦,感到這房間和所有家具都是他的異化,是從他冷漠不可捉摸的那一部分變化衍生出來的。她像個害怕被抓住的人似的左顧右盼,不敢挪動地方,想起小時候她爸媽回老家奔喪,把她送到一個阿姨家暫住,就是這個感覺,她看不到自己在這個房間里的位置,她在此沒事可做,因此也無法產(chǎn)生牽絆。

落地音箱里傳出大提琴的樂曲,黑白直起身,回頭說,坐,我今晚要熬到后半夜了。等下我煮咖啡,你喝不喝?

你要求我陪你熬著嗎?

不用,你可以上去睡。

那就不喝了。

好。你要去衛(wèi)生間嗎?在那邊。保潔阿姨每天上午來打掃,還挺干凈的。不過我沒安熱水器,你想洗的話,只能洗冷水。

你一直洗冷水澡?不用熱水?

啊。

她走進衛(wèi)生間,難以控制地四處偵察一番。沒有,沒有女性停留過的痕跡,比如馬卡龍色牙刷,卸妝液,半管口紅,地上也沒有帶指甲油顏色的指甲碎片,這就是一個單身漢的略微凌亂的盥洗室。她先試著按了一下抽水馬桶,見沖水無故障,才坐下小便。站起來,她剛要離開,又轉身把馬桶圈掀起來。長期沒跟丈夫住一起,她已經(jīng)習慣一直讓馬桶圈放下來了。

卸完妝,洗完臉,她抽出一片化妝棉,藏在洗漱用品架最右側的漱口水下面,除非有人擦架子或刻意搜尋,否則看不到它。又把一支眉毛鑷子擱在放衛(wèi)生紙卷的小籃里。這舉動跟小狗在電線桿下撒尿差不多,她終于輕松起來,朝鏡中人“嘿嘿嘿”扮出奸笑聲。

她走出來,大提琴的聲音令房間像個美術館或展覽廳,黑白坐在電腦前,鼠標頻繁地噠噠作響。她湊過去看屏幕,這是什么?

是下個月我的四節(jié)攝影課的PPT。然后還有我給一個電視劇劇組拍的劇照,得全部修一遍,交給他們宣發(fā)方。我打算今晚一氣做完。

你不是從來不修片嗎?

我自己的片我不修,這些不算我的。這些屬于“有實用價值”,可以不具備審美價值。

她站著看了一陣,說,我去睡了。他像終于想起她的身份似的,揚起頭,在自己嘴唇中間點一點。她彎腰在他點到的地方吻一下,轉身離開。

上了樓,她帶著一點恐懼抖開床上的被子,被子里有一股輕微油腥氣,幸好還在可以忍受的范圍內(nèi)。床單被罩都是深灰色,枕套的灰色稍淺一些,看不出有沒有臟印子。他在樓下大聲說,你怕不怕光?只開一個臺燈可以吧?

可以。

音樂呢?

不要緊,你開著吧。

頂燈滅了,只剩一團黃黃的啤酒色的臺燈光,大提琴樂曲聲也減弱下去。她躺著看手機,微信里老王發(fā)來一張餐桌圖,同事們在一家新餐館的聚餐照,她回復一個流口水的表情,關掉手機,在被子里蜷縮起來,感覺身在晃動的火車臥鋪上。

她以為睡著會很困難,然而根本沒胡思亂想多久,就失去知覺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醒過來。睜開眼,室內(nèi)光線很暗,只見面前一個圓圓的鏡頭。她哼了一聲??扉T嚓地一響。蒙昧中一個壓低的聲音說,嘿,栗子。別,你別喊名字,別喊錯了。我只想告訴你,為什么我剃了光頭。

栗栗想說我不會喊錯名字,那得是多遲鈍的人干的事。但她不想讓他聞見嘴里的隔夜口氣,所以只是緊閉嘴唇,用鼻子說,嗯。

黑白口中噴出苦澀的咖啡氣息,他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剃光頭發(fā)?說出來你可能會笑。我每次遇到中意的女人,都會把頭發(fā)剃掉,然后讓它慢慢重新長起來,就像結繩記事一樣。以后我的頭發(fā)長度,就是我遇到你的時間長度。

她從被子里伸出胳膊,勾住他脖頸,往自己這邊緊緊摟了一下。

他說,我要走了,現(xiàn)在我能不能看看你的紫色蕾絲?

她點點頭,掀起被子。她上身的T恤沒脫,下身穿著內(nèi)褲。黑白看了一眼,替她把被子放下掩好,說,也沒那么難看。不過我私人覺得,內(nèi)衣最好只用黑色或白色。

在春風和夏天的熱浪里,黑白的頭發(fā)一毫米一毫米長起來,他給每個階段的自己都拍了照片。他也不是徹底地跟人群和圈子隔絕。比如,其實他不愛跟同行交流,但他會帶栗栗去看攝影展,多半是圈內(nèi)朋友的展覽。在展品比觀眾多的雪白房間里,他悄聲說,這人最了不起的地方是能集一切俗套之大成,你看,他想表現(xiàn)孤單,就用暗黑影調(diào),拍雪山拍湖,就用慢門長曝,這都是多濫大街的手法!

如果這個人像你說的這么差,為什么還會得獎,還能開個展?

因為他有一把子傻力氣,這家伙靠著衛(wèi)星地圖在尼泊爾山區(qū)徒步兩個多月,找到了山里一塊從沒人發(fā)現(xiàn)過的湖,然后繞著圈拍了一星期,拍了幾千張片子。

她看著黑白的臉,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嫉妒了,而且樂于在喜愛的女人面前貶低同行。這一點點屬于“普通人”的壞,像素描畫里的陰影線,反而讓他變得具體。她在肚皮里嗤笑了幾聲。

看完展覽回去的路上,她想起在百度百科上讀到的媒體報道,故意說,我記得你也到秘魯?shù)陌驳谒股矫}去徒步過。

他說,那些片子拍得,都不好。我全刪掉了。

跟黑白在一起時,栗栗不好意思拿出手機來拍東西,后來黑白發(fā)現(xiàn)了,說,不要緊,你就照自己的喜好隨意拍,我從來沒笑話過非專業(yè)人士的照片。你用手機拍出來的,是你的視角,是你對世界的理解。總不成因為世上有了拉斐爾倫勃朗,別人就不敢畫畫了吧?

這段話通透寬容,讓她頗為感動。她說,是,我估計倫勃朗家的小孩上幼兒園,也要畫恐龍和蝙蝠俠的。

后來她在他工作室中看到了那一輯“親唉的”,主題是地鐵。拍地鐵的照片很多,這一組的中心是地鐵車廂中間豎立的鐵桿,有人倚在鐵桿上用手機看電視劇,后面抱著小孩的女人回過頭偷偷一起看;地鐵剎車那一刻,有人像跳鋼管舞似的手抓鐵桿身子往后仰倒;幾只手在鐵桿上挨碰著握成一串,有老有少,有的手背有紋身,有的粗壯手指上套著極粗的金戒指,最下面是一個四五歲小男孩的手;鐵桿兩邊各自伸出兩對人的兩雙鞋,腳心傾斜著相對,一邊是黑絲絨高跟鞋和紅色滑板鞋,另一邊是覆蓋泥灰的舊皮鞋和軍綠解放鞋。

最后一張是黑白曾給她看過的自拍,當時栗栗的注意力都在黑白身上,沒注意到畫面里的鐵桿,那條桿立在畫幅中間,把攝影師的身子切成兩半。

她說,這一組真好。

她現(xiàn)在知道,不能夸某某照片美,在攝影師那里美是貶義的,是個“臟”詞,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時候,說好就行了。

但他說,并不好。是約稿,沒有辦法。

不久后她收到Z城寄來的一件快遞。她從沒給過黑白自己的地址,應該是他找編輯常姐要的。大信封里裝著一疊沖洗出來的照片。一共三十二張,都是她。

出于自尊,她在他面前從不主動要求他為自己拍照,但每次他對她產(chǎn)生興趣,端起相機對準她咔嚓一聲,她心中都會亮起跟親吻相同瓦數(shù)的激動和快樂??扉T的一聲可媲美一支短歌。那不是地下情人在表達愛意,不僅僅是。更重要的是藝術創(chuàng)作者的青眼把她人生中的某一瞬間從平庸生活中打撈起來,放進了排隊等待不朽的藝術品隊列里。

不過因為沒有修片,她渾身的瑕疵都清清楚楚,困倦時失神的雙眼、碩大的眼袋,生理期顴骨上起的痘瘡,鼻翼兩側粗糙的毛孔,隨意坐著吃冰淇淋時忘記縮回去的小肚子,仰拍角度拍出的雙下巴,還有她睡著時嘴巴張開的樣子。有一張是并坐吃飯時,他把相機伸到兩張椅子中間拍的,能看到松弛的下巴肉和因咀嚼而變形的臉頰。

有幾張堪稱丑照,她看一眼就扣著放在書桌上,不愿再看了。面對真實的自己,實在沒那么容易。

最美的一張,是她穿戴紅帽子紅圍巾走過石頭牌坊。那時她心知自己在鏡頭里,挺胸收腹,腳尖在高跟鞋里繃著勁。

她真想用這張圖當微信頭像,真想把它傳到朋友圈上,發(fā)到微博上,發(fā)到豆瓣廣播里,但想想跟老王編謊話太累,還是作罷了。

他們也嘗試互相了解。她問他,你有什么喜歡和不喜歡的東西?

黑白說,喜歡好看的。不喜歡不好看的。

能不能舉幾個例子?給一些有操作性的條目?

比如,喜歡熨得很平的衣服,不喜歡皺巴巴的衣服,喜歡顏色協(xié)調(diào)的菜,不喜歡一塌糊涂的菜……

如果有可能,你會不會選擇純黑色的菜,搭配純白的米飯?

有可能。哦,還有,我很討厭女人一邊哭一邊小心地擦眼淚,用手指關節(jié)在眼瞼下面蹭掉眼淚,還要看看手指頭,看有沒有把睫毛膏蹭下來。

他拿出相機,找了一通,找到一張照片給她看,葬禮上一個女人正查看手指。

她聳起鼻子表示不解。他說,因為這樣很假,真的。如果你是全心全意地哭,根本就不會顧忌會不會哭花了妝,根本想不起那種事。

她說,我明白了,是不是你曾有個前女友,跟你分手時一邊擦淚一邊看手指,從此你就對這個場面產(chǎn)生了恨意?

他說,不要亂想,不要亂講。

十月底老王回國了一趟。跟他同在阿爾及利亞的同事踢球摔斷了脛骨,公司派他把傷員護送回國內(nèi),可暫留兩天,放個小假。栗栗在家趕工作,沒到機場接他。他們一向不搞接機送機這些陣仗大、性價比低的花樣。將近午夜,老王坐出租快到家時給她發(fā)消息,她換了鞋下樓去迎。

站在小區(qū)鐵柵欄門里等待時,她心跳得很快,不是因為有罪惡感,而是怕自己會產(chǎn)生安娜·卡列尼娜那種反應——安娜在火車上初遇沃倫斯基后,再見到丈夫,覺得丈夫的耳朵都變丑了。

然而老王沒變丑。她遠遠看他低頭從車后備廂拿行李,那個側臉還是好看極了。她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一切都變得可怕,變成了有嘴巴和牙齒的東西。到這時,她唯一的愿望只是熬過這一夜,終結這一切。

他哭了很久。

后來她睡著了。

清晨他先去衛(wèi)生間洗漱,她起來換衣服,在寫字臺的鏡子前梳頭,平靜地等待離散的時刻到來,就像火車將要到終點了,所有令人不悅的環(huán)境都變得可以容忍。

到床頭找發(fā)圈時,她看見白枕頭上有一根頭發(fā),不是她的,她的更長。是他的。她把那根頭發(fā)拎高,吊在眼前,大概一只手掌長,那就是他們所能擁有的長度。

他回來,渾身只有一條內(nèi)褲,露出膨起的小肚子,內(nèi)褲橡筋圈上勒出湯鍋把手似的兩塊肉。晨光里,她望著鏡子里的自己,一下一下梳理長發(fā),不敢看他。

他從攝影包里拿出相機,端到眼前說,栗子,不要動。

十四

她本想在回Y城的火車上就跟他說,好歹又忍耐了兩天。最后那句話還是發(fā)了出去:

——黑白,你該剃頭發(fā)了。把跟我有關的頭發(fā)剃了吧。

他的回復仍然沒有文字,只有一張圖,一張她在窗前梳理頭發(fā)的照片。

他們沒再見過面。

十五

老王回國,兩人回老家過了春節(jié),度完年假再回到Y城,休息兩天,他還要回阿爾及利亞去,外派期還有半年。

她在他的行李里放了一本中文版《圣經(jīng)》。晚上臨睡前老王關門如廁,她忽然闖進去。嘩啦啦的聲音里,老王背對她站在馬桶前,不回頭地叫起來,哎,唐梨栗同學你怎么回事?這是男廁所!

她轉到側面,叉腰看著老王尿尿的樣子,就像從沒見過一樣。她狠狠地死盯那條弧線,那種氣味和姿勢,然而什么都不能令老王變得丑惡,因為她是把他當成最肉體凡胎的人來看待的,她早就全盤接受了他的所有,他如此穩(wěn)定而庸常,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她失望。

老王又說,你就不怕把我嚇出毛病來,你下半輩子守活寡?他尿完了,撕了一格紙,小心地擦擦那個玩意,按下沖水鍵,問她,突擊檢查,查出什么問題了嗎?我下次可要鎖門了。

下午五點,她再一次送老王下樓去機場,地上還有沒掃干凈的鞭炮紙屑。老王扶著行李箱站住了,仰頭看天,說,嘿,你瞧晚霞多好看!

他們原地不動,并肩站著凝望晚霞。藍天已黯淡下去,撕碎棉絮似的云和搓成長條的云,都染成了粉色,紫色,橙色,金紅色,靛藍色……那顏色像美人眼上的眼影,美人困乏了想睡,眼皮半開半合,那層層藍紫金粉也跟著困乏了,光快要收盡了,馬上要沉入黑甜的夢中。

老王舉起手機拍了一張,又橫過來拍了一張,她抱著他的胳膊,頭靠在他手臂上。他低頭看她,說,怎么哭了?……沒事,只剩半年了,再堅持半年,咱們就大功告成。

她肩頭抖動,帶著哭腔說,王佩鏘,我愛你,我只愛你,永遠只愛你一個人,你知道嗎?

正月十五,她獨個兒在家,給朋友們逐個發(fā)祝福微信。唯一知道她秘密的女友打來電話閑聊。

我看到你朋友圈發(fā)的自拍了,你的皮膚好像比去年還好,好厲害啊你,怎么保養(yǎng)的?

嗨,哪有變好?美顏鏡頭,加濾鏡,再修修圖嘛。

對了,你跟你那個攝影師情人,還在一起么?

還在一起。

唉,你太厲害了,活得真精彩,那叫什么,風起云涌,波濤起伏。跟你比,我簡直是一潭死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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