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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融匯與中國歷史發(fā)展第二條基本線索論綱

2019-03-10 13:50李治安
史學集刊 2019年1期

摘要: 五千年來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的成長發(fā)展,“歷時性”地呈現(xiàn)先秦、魏晉南北朝、晚唐宋遼金元和明中葉到近代四次民族大融匯。基于長城內(nèi)外農(nóng)耕、游牧生產(chǎn)方式的世代并存,漢族與各少數(shù)民族攜手創(chuàng)造了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及璀璨文明。元和清王朝的建立,反映了北方民族向中原內(nèi)聚等歷史主動性和漢族、蒙古族、滿族輪流為天下主的趨勢。蒙古人、滿族人較多漢化與漢人不同程度地受蒙古或滿族文化影響,相互激蕩,構(gòu)成了元、清兩代多民族文化交流的基本風貌及走向?!把律街畱?zhàn)”,特別是清朝建立之后,的確已無漢族為首的大一統(tǒng)王朝。但元、清二王朝分別以“內(nèi)蒙外漢”和“內(nèi)漢外滿”君臨天下卻方興未艾。在中國的特定環(huán)境下社會經(jīng)濟固然充當主要原動力或主線,同時還應格外重視民族融匯第二條基本線索。5世紀以后的江南,逐漸成為中國經(jīng)濟重心及文化主脈所在,也是引領(lǐng)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新興動力淵藪。唯有江南,能夠充任華夏先進經(jīng)濟文化南渡轉(zhuǎn)移的棲息地和再發(fā)展空間。北方民族南下及其所建立的元、清王朝,既帶來一些積極向上的東西,也攜入不少主從隸屬等落后舊俗,后者直接招致諸色戶計“配戶當差”及“君父”至上的復燃,嚴重影響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和帝制獨裁。

關(guān)鍵詞: 民族融匯;多元一體;輪流為主;華夷涵化;第二條基本線索

民族和民族關(guān)系,向來是中外歷史研究的熱門話題之一。迄今中國民族關(guān)系史的相關(guān)研究論著,不勝枚舉。①

筆者擬在前人諸多研究的基礎(chǔ)上,側(cè)重于農(nóng)牧地理格局與多元一體融匯,后期輪流為主及華夷涵化,第二條歷史基本線索與江南、北方民族角色等,談一些粗淺看法,就教于方家同好。

一、農(nóng)耕、游牧南北并存格局與中華民族多元一體融匯進程

中華民族自古以來棲息在幅員遼闊的東亞大陸。由于東南臨太平洋,北邊是大漠及西伯利亞,西面為帕米爾高原,西南橫亙著世界最高峰所在的喜馬拉雅山脈,崇山峻嶺、荒漠和第一大海洋的四面圍隔,致使中國的國土疆域相沿構(gòu)成與大多數(shù)亞洲、歐洲及美洲古老文明距離甚遠和相對獨立的地理單元。

廣袤的東亞陸地內(nèi),又依氣候、地形地貌等自然條件,分為東部季風區(qū)、西北干旱區(qū)、半干旱區(qū)以及青藏高寒區(qū)等大自然區(qū),而且在植被、水資源等自然賜予方面,表現(xiàn)出很大的反差或不平衡。因地理環(huán)境復雜和經(jīng)濟生存條件差異,從新石器時代開始,中華民族大體步入種植族群和游牧族群的長期并存。根據(jù)棲息地的不同自然條件及傳統(tǒng),從事種植業(yè)的族群和從事游牧業(yè)的族群又呈現(xiàn)出地域上的分離。如《遼史》所云,“長城以南,多雨多暑,其人耕稼以食,桑麻以衣,宮室以居,城郭以治。大漠之間,多寒多風,畜牧畋漁以食,皮毛以衣,轉(zhuǎn)徙隨時,車馬為家。此天時地利所以限南北也”。②

拉鐵摩爾(Owen Lattimore)也說從東北向西南大致以長城為界,以南以東適合農(nóng)耕,農(nóng)作物茂盛,人口稠密;以北以西屬干燥地帶,不能直接靠種植為生,系游牧天地。③

《大戴禮記·用兵》云,南部農(nóng)耕民為“粒食之民”。④

《漢書·匈奴傳》稱北部游牧民“隨草畜牧而轉(zhuǎn)移”,“肉食”。

《漢書》卷九四上《匈奴傳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743頁。長城內(nèi)外農(nóng)耕民與游牧民及其不同生活方式的世代并存,也是中華民族與生俱來的特色之一。這就構(gòu)成了中國歷史上民族融匯所依賴的基礎(chǔ)性地理格局。

五千年來,無論是民族范疇的中華民族,還是文化綜合體的中華文明,無例外地呈現(xiàn)“多元一體格局”。

費孝通:《簡述我的民族研究經(jīng)歷和思考》,《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2期;費孝通主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修訂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中華文明多元融匯與大一統(tǒng),應該是我們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成長發(fā)展的顯著特征之一。

回溯五千年來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的成長發(fā)展,“歷時性”地呈現(xiàn)先秦、魏晉南北朝、晚唐宋遼金元和明中葉到近代四次民族大融匯,以及在此基礎(chǔ)上實現(xiàn)的大一統(tǒng)進程。不難窺見,四次民族大融匯內(nèi)幾乎都曾有一段政權(quán)割據(jù)、族群紛爭和族群交融,之后又多是政治大一統(tǒng)。夏商周以黃河中下游為重心,實現(xiàn)首次的夷夏蠻狄的民族融匯,其后迎來了秦漢大一統(tǒng)。東漢末到南陳是長達四百余年的割據(jù)分裂和“五胡亂華”,以及漢族、匈奴、鮮卑、柔然、突厥等民族融匯,其后來臨的是隋唐大一統(tǒng)。晚唐五代宋遼夏金又為四百多年的政權(quán)分裂對峙和漢族、回鶻、契丹、黨項、女真、蒙古等第三次民族大融匯,其后就是元朝大一統(tǒng)及朱元璋建立明王朝。明清鼎革和滿族入主造成了漢、滿、蒙、回、藏等第四次民族融匯,之后就是西方列強入侵,各兄弟民族攜手抵御反抗,以及抗日戰(zhàn)爭前后現(xiàn)代中華民族的最終確立。可以說,政權(quán)分裂和民族融匯是我們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成長中難以避免的過渡路徑,大一統(tǒng)則是它的升華趨勢和發(fā)展成果。前者凸顯經(jīng)濟、文化和民族的多元或不平衡,后者又顯示中華民族多元融匯的政治總體走向。

各兄弟民族和各地域子文明的血脈交融,匯聚互動,共同締造了五千年中華文明的輝煌。棲息在黃河中下游和長江中下游的漢族,早期為中土不同族群先民融合而成,實乃多元一體的先驅(qū)典范。漢族人數(shù)最多,中原地區(qū)農(nóng)耕經(jīng)濟最成熟,最富庶,文化最先進,對周邊民族具有很強的吸引力。匈奴、烏桓、鮮卑、柔然、突厥、回鶻、吐蕃、契丹、黨項、女真、蒙古等棲息在北部西部草原等干燥或半干燥地帶,主要從事游牧及狩獵。因與農(nóng)耕民交換的需要以及中原的吸引力,他們頻繁揮戈南下,或入主中原,或內(nèi)遷與漢族融匯。13世紀以后的蒙古族和滿族甚至與漢族輪流登上中華大一統(tǒng)帝國君主的舞臺。正如《讀通鑒論》所云:“自拓跋氏之興,假中國之禮樂文章而冒其族姓,隋、唐以降,胥為中國之民,且進而為士大夫以自旌其閥閱矣。高門大姓,十五而非五帝三王之支庶,婚宦相雜,無與辨之矣?!?/p>

(清)王夫之:《讀通鑒論》卷一二《惠帝》,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15頁。王夫之所述主要是東漢末到隋唐黃河中下游的民族融匯,亦即第二次民族大融匯。不難窺見,歷史上各兄弟民族之間雖然有軍事沖突戰(zhàn)爭,但更常見的是貿(mào)易、聘使、和親、風俗熏染等和平交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吸收,血脈交融,聯(lián)系日益緊密,逐漸形成強大的內(nèi)聚潮流,由內(nèi)聚進而形成包括中原、江南、東北、大漠草原、西北、西南在內(nèi)的全國性共同體。到近代,各兄弟民族攜手抵御西方列強,特別是抗日戰(zhàn)爭前后最終匯聚確定為多元一體、休戚與共的現(xiàn)代中華民族。就是說,漢族與各少數(shù)民族攜手共同創(chuàng)造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多元一體的中華文明,是難以回避的歷史邏輯與歷史真實。

扼要談談“征服王朝論”、“新清史”及其和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歧異抵牾。

“征服王朝論”是1949年美籍德裔學者魏特夫在《中國社會史·遼(907-1125)》導言中提出的,后經(jīng)日本學者田村實造、村上正二等進一步充實完善。該理論認為:北方民族所建王朝大略可劃分為兩類。第一類為“滲透王朝”(Dynasties of In filtration),以十六國、北魏為代表;第二類為“征服王朝”(Dynasties of Conquest),遼、金、元、清,是也。二者對漢文化的態(tài)度也有差別。“征服王朝”較傾向于抵制,“滲透王朝”較傾向于吸收。在諸“征服王朝”中,又因文化背景、生活方式的差異,遼、元較傾向于抵制,金、清較傾向于吸收。

KAWittfogel and Feng Chia-Sheng, History of the Chinese Society,Liao (907-1125),Phila: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 1949,pp1-32;魏復古等著,鄭欽仁、李明仁譯:《征服王朝論文集》(修訂版),臺北:稻鄉(xiāng)出版社2002年版。

1996年以來,美國學者歐立德(Mark Elliot)、羅友枝(Evelyn SRawski)等提出的“新清史”,是美國近十年來較有影響力的學術(shù)話語之一。其理論要點,一是重視滿、蒙等少數(shù)民族文字史料的利用;二是重視清朝統(tǒng)治的滿族元素,挑戰(zhàn)費正清、何炳棣的“漢化”和“朝貢體系”為主線的歷史敘事,強調(diào)清朝統(tǒng)治與歷代漢族中原王朝的區(qū)別,強調(diào)內(nèi)陸亞洲文化自成體系及其在清帝國的地位及作用。

“征服王朝論”和“新清史”說都存在片面性的缺陷?!罢鞣醭摗逼娴乜浯蟊狈矫褡逋醭罢鞣被颉皾B透”的主導性,而與其雙向涵化的觀點自相矛盾?!靶虑迨贰眲t片面強調(diào)清王朝與蒙古、西藏、新疆等內(nèi)陸亞洲間文化聯(lián)系的重要性,有意或無意地忽視掩蓋滿族文化與漢地文化間的密切程度遠超前者的歷史事實。這種片面性被人為強化的背后還隱藏著某種危險傾向:有意無意地杜撰或企圖構(gòu)建“內(nèi)陸亞細亞”文化本位,脫離歷史實際地強調(diào)其自成獨立體系,以此與中原王朝、與中華文明相抗衡或相割裂,從而弱化乃至否定漢族與各少數(shù)民族共同締造的中華文明,否定中華民族多元一體。

歷史的真實情況是:自古以來,依賴長城南北的自然環(huán)境,包括中土漢人和北方民族在內(nèi)的漢族與各少數(shù)民族先民,世世代代在東亞大陸上棲息和交往。北方民族所建王朝確實發(fā)生過多次西征和西遷,或在經(jīng)營西部邊疆等方面成績斐然。然而,由于空間距離及交通比較便利,北方游牧經(jīng)濟與中原漢地農(nóng)耕經(jīng)濟彼此間天然的互補性、依賴性,致使北方民族與漢地民眾的南北經(jīng)濟貿(mào)易、文化溝通、使節(jié)往來、軍事戰(zhàn)爭等頗為密切且越來越頻繁。以“澶淵之盟”之后為例,從1004年到1121年的117年間,宋、遼互遣各類使節(jié)多達682次。

聶崇岐:《宋遼交聘考》,《宋史叢考》下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34-375頁。雙方還在雄州、霸州、安肅軍、廣信軍等處設置河北四榷場,商貿(mào)繁榮,“互市不絕”。

《宋史》卷一八六《食貨志下八》,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4562-4563頁。其結(jié)果就是,這些北族王朝南下征戰(zhàn)功業(yè)及其和中原漢地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聯(lián)系,總體上遠超其西部經(jīng)略。況且,漢、唐王朝等在大漠南北及東北地區(qū)曾實行羈縻州、羈縻都督等形式的管轄。特別是張騫通西域之后,先后在西域設置西域都護、安西都護府和安西四鎮(zhèn)等,有效地行使了主權(quán)。

馬大正主編:《中國邊疆經(jīng)略史》,中州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40、56、108、142-145頁。今長城以北、東北、新疆、西藏一帶相繼進入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融匯進程。罔顧這些歷史事實和漢唐以來在北部與西北邊疆漢族與各少數(shù)民族在貿(mào)易、聘使、和親、風俗熏染等方面的密切交往,以及中原王朝的較積極的經(jīng)營,有意無意地杜撰構(gòu)建“內(nèi)陸亞細亞”文化本位或與中土相割裂的獨立體系,以此與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相抗衡,從而弱化乃至否定漢族與各少數(shù)民族共同締造的中華民族,難免歪曲歷史。在這方面,國內(nèi)學人的文化警覺和強烈回應,

郭成康:《清朝皇帝的中國觀》,《清史研究》,2005年第4期;劉小萌:《清朝史中的八旗研究》,《清史研究》,2010年第2期;劉鳳云、劉文鵬編:《清朝的國家認同:“新清史”研究與爭鳴》,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楊念群:《超越“漢化論”與“滿洲特性論”:清史研究能否走出第三條道路?》,《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1年第2期;黃興濤:《清朝滿人的“中國認同”——對美國“新清史”的一種回應》,劉鳳云、董建中、劉文鵬主編:《清代政治與國家認同》,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李治亭:《“新帝國主義”史學標本——評“新清史”》,《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年4月20日;唐紅麗:《“新清史”學派的著力點在于話語構(gòu)建——訪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鐘焓》,《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年5月6日;劉文鵬:《正確認識“新清史”與“內(nèi)陸亞洲”》,《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年5月13日;楊益茂:《“新清史”背后的學風問題》,《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年7月7日。 是可以理解的。每一位有學術(shù)良心的學者,應當旗幟鮮明地批評其“內(nèi)陸亞細亞”文化本位或自成獨立體系等錯誤,不斷豐富、完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融匯研究,形成符合歷史真實的主流話語。二、后期的漢族、蒙古族、滿族輪流為主和元“內(nèi)蒙外漢”、清“內(nèi)漢外滿”

在前述先秦、魏晉南北朝、晚唐宋遼金元和明中葉到近代四次民族大融匯,以及隨后的大一統(tǒng)進程中,多數(shù)情況下是人數(shù)眾多、經(jīng)濟文化先進的漢族王朝掌握主導。然而,東漢末到南陳和五代遼宋夏金兩次“五胡亂華”,都造成二三百年的北方民族入主中原以及漢族王朝的南渡。特別是元和清,分別為13世紀蒙古族入主和17世紀滿族入主所建立的大一統(tǒng)王朝,堪稱五千年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發(fā)展壯大的里程碑式的事件。它體現(xiàn)了在漢族與各少數(shù)民族攜手締造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進程中北方民族的歷史主動性,也揭示了北方民族向中原內(nèi)聚和近千年來漢族、蒙古族、滿族輪流為天下主的趨勢。

由于蒙古貴族和滿族貴族先后入主并建立大一統(tǒng)王朝,在蒙古人和滿族人較多漢化的同時,漢人也不同程度地受到蒙古或滿族文化的影響。

參閱李治安:《元代漢人受蒙古文化影響考述》,《歷史研究》,2009年第1期。就是說,元、清兩代多元文化的交流影響,并非單向文化流布,而是呈現(xiàn)華夷涵化。所謂華夷涵化,就是蒙漢、滿漢兩種以上不同文化間的涵容浸化、互動影響的意思?!霸鐣烧f是漢人與非漢人,以及漢文化與非漢文化的大熔爐”。

洪金富:《元代漢人與非漢人通婚問題初探》(二),《食貨月刊》(臺北)7卷1、2期合刊,1977年,第23頁。誠然,因文化積淀、族群規(guī)模等差異,漢文化對蒙古人或滿族人的影響頗為深重,漢人受蒙古或滿族文化影響較為有限。這是元、清兩代以蒙古人或滿族人為政治核心和漢人占多數(shù)基本格局下所特有的文化現(xiàn)象。蒙古人、滿族人較多漢化與漢人不同程度地受蒙古或滿族文化影響的同時并存,相互激蕩,構(gòu)成了元、清華夷涵化的基本風貌及走向。

值得注意的是,在國家治理和對待自身文化與漢文化的關(guān)系上,元朝和清朝采取了類似而又不盡相同的政策。即二王朝都采取二元政策:蒙漢二元或滿漢二元,其二元政策的內(nèi)外主輔配置又大抵相反。

元代的蒙漢二元,大抵表現(xiàn)為“內(nèi)蒙外漢”。忽必烈等蒙古貴族及部眾,沒有像拓跋人、女真人那樣舉族南遷,沒有在學習吸收漢地先進文化之際放棄本族的文化習俗,沒有被漢文化所“吞沒”同化。他們多數(shù)只限于“儒化”或“士人化”而未必漢化,

參閱蕭啟慶:《元代的族群文化與科舉》第三章“論元代蒙古色目人的漢化與士人化”,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55-84頁。既選擇吸收漢地先進文明,為我所用,也不更改其語言及文化習俗。無論中央、地方官制的總體建構(gòu)、議事及長官等,都是蒙古俗占據(jù)內(nèi)核,漢法因素多為外圍。宿衛(wèi)和鎮(zhèn)戍軍隊的蒙、漢混存,編組形式、指揮權(quán)等“內(nèi)蒙外漢”,也較為典型。兩都宮殿、歲時巡幸駐蹕及“視朝”等,漢、蒙雜糅,所隱含的蒙古俗多半是根本性的。忽必烈以降元朝諸帝,既使用漢地王朝式的年號、廟號和謚號,又保留諸如薛禪皇帝或薛禪汗之類蒙古語尊稱。

蔡美彪:《元代白話碑集錄》,科學出版社1955年版,第37、40、43、45、57-68、72、75、76、79-81、85-95、97、109頁;薩囊徹辰著,道潤梯步校注:《蒙古源流》卷四,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99頁;蔡巴·貢噶多吉著,陳慶英、周潤年譯:《紅史》,西藏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7頁;達倉宗巴·班覺桑布著,陳慶英譯:《漢藏史集》,西藏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54頁。有元一代,包括皇帝圣旨等長期使用原有的十二生肖紀年,有時又與漢地式年號合璧連用。

蔡美彪:《元代白話碑集錄》,第22、23、25、30、35-39、41、43-49、52、55、57-70、72-75、77-81、85-87、89-93、95、97、109、110頁。一般認為,蒙元國號使用體現(xiàn)其逐步漢化的過程。1206年成吉思汗建國號曰“也可蒙古兀魯思”,漢譯即“大蒙古國”。1271年,忽必烈采納劉秉忠建議,取《易經(jīng)》卦辭“大哉乾元”,建新國號“大元”。如《建國號詔》云:“可建國號曰大元,蓋取《易》經(jīng)‘乾元之義?!?/p>

《元史》卷一五七《劉秉忠傳》,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3694頁;陳高華、張帆、劉曉、黨寶海點校:《元典章》卷一《詔令》,中華書局·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冊第8頁。人們也率多將忽必烈改“大元”國號視作行漢法的重要舉措,甚而把1271年當作元王朝的起始。此說有一定道理,但歷史真相并非完全如此。研究表明:1271年使用“大元”以后,“大蒙古國”國號并沒有被取消,二者在元朝后期的蒙古文文獻中繼續(xù)一并使用。哈佛大學柯立夫教授譯注1338年《達魯花赤竹溫臺碑》云“稱為大元的大蒙古國”(Dain kemeku Yeke Mongghol Ulus);1362年《追封西寧王忻都碑》中又作“大元大蒙古國”(Dain Yeke Mongghol Ulus)。

Cleaves,F(xiàn)W, “The Sino—Mongolian Inscription of 1338,” HJAS,14(1951),pp53, 67; “The Sino—Mongolian Inscription of 1362,” HJAS, pp62, 83足見,在元代國號使用過程中,“大元”是外在的和漢人語境中的國號,“大蒙古國”則屬內(nèi)在本質(zhì)的和蒙古人語境中始終未變的國號。以創(chuàng)制推行八思巴字蒙古語為契機,鼓勵漢人學蒙語,率多譯儒學經(jīng)典為蒙語,以斡耳朵祭祖和蒙古俗祭天為主,太廟祭祖摻入蒙古因素,派官代祀,等等,又是“內(nèi)蒙外漢”在文化禮俗上的表現(xiàn)。元帝國統(tǒng)治崩潰,大都和上都相繼失陷之際,蒙古人雖然哀嘆:“以諸寶裝成之我大大都城,應時納涼而居之我上都開平輪城”,“被漢人朱葛諾延席卷而去矣”,但“各處轉(zhuǎn)戰(zhàn)蒙古人等四十萬內(nèi)”,畢竟有六萬人成功返歸大漠草原。

囊徹辰著,道潤梯步校注:《蒙古源流》,第222、227頁。他們與大漠草原蒙古人匯合,駐牧繁衍,成為明清以來蒙古族的前身或主體。換言之,“內(nèi)蒙外漢”的蒙古統(tǒng)治者及其部眾,南北來去百年,元亡后,六萬蒙古人得以北歸大漠,與當?shù)孛晒湃酥匦聟R合,繼續(xù)保持蒙古族的風貌,亡國而未絕種,喪權(quán)而未滅族,依然是大漠南北逐水草而居的主體游牧民族。

參閱李治安:《元代“內(nèi)蒙外漢”二元政策簡論》,《史學集刊》,2016年第3期。

清朝的滿、漢二元,大體表現(xiàn)為“內(nèi)漢外滿”。就滿族方面來說,清初曾帶入八旗“包衣”、“圈地”、“投充”、“逃人”等舊俗,也搞過“議政王大臣會議”、以及滿漢復職、滿漢雙語教育、旗人漢民分居內(nèi)外城等,趙寰熹:《清代北京旗民分城而居政策的實施及其影響》,《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3年第1期。旨在維護滿族貴族特權(quán)地位。其中,最嚴厲和推行最廣泛或最能冠名“外滿”的,就是入關(guān)初強制所有漢民剃發(fā)易衣冠,即所謂“投誠官吏軍民皆著剃發(fā),衣冠悉遵本朝制度”。順治二年(1645)六月十五日通告全國,統(tǒng)一實施剃發(fā)令或“薙發(fā)令”,“京師內(nèi)外限旬日,直隸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旬日,盡行剃發(fā)。遵依者為我國之民,遲疑者同逆命之寇,必致重罪”。男子一律“小頂辮發(fā)”,又稱金錢鼠尾,“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肚迨雷鎸嶄洝肪砦濉绊樦卧晡逶赂鷹l”,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7頁;《清世祖實錄》卷一七順治二年六月丙寅條,第8頁;七峰道人:《海角遺編》,轉(zhuǎn)引自鄧琳:《虞鄉(xiāng)志略》卷一○《雜記上》,南開大學圖書館藏據(jù)清道光二十年刻本抄,第14頁b。明代漢人通常穿長領(lǐng)寬袍大袖,此令強制穿滿族式的窄袖圓襟等,不易衣冠的,同樣要殺頭。薙發(fā)衣冠等外形上的滿族化,非常殘酷。當時許多漢人以為“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服飾也是千百年的傳統(tǒng)習俗,不能輕易被改變,曾因拒絕剃發(fā)和易衣冠,被殺掉一批。這類殘酷的做法,是清廷凸顯滿族外在形象和“別順逆”、迫使?jié)h人臣服于滿族貴族的政治象征。參閱馮爾康:《清初的剃發(fā)與易衣冠——兼論民族關(guān)系史研究內(nèi)容》,《史學集刊》,1985年第2期。后收入馮爾康:《顧真齋文叢》,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625-645頁。

然而,就內(nèi)部或文化核心而言,清統(tǒng)治者入關(guān)后不久,就較快推行開博學鴻詞科、廢止新增人丁人頭稅、“更名田”、“攤丁入畝”、放免賤民等漢法政策。特別是康熙中期以后滿、漢調(diào)融漸成主流,雍正任用心腹?jié)h官張廷玉為議政大臣,更以滿、漢大臣辦理機要的軍機處取代議政王大臣會議??滴?、雍正、乾隆等學習漢文化率先垂范,異常熱情積極??滴踝杂缀脤W勤奮,“日所讀者,必使字字成誦,從來不肯自欺”。

《清圣祖實錄》卷一一七,康熙二十三年十一月乙丑條,第19頁。親政后“經(jīng)筵”和“日講”,數(shù)十年如一日,且增添皇帝“復講”。經(jīng)史、文學、算學、天文、幾何等,其無不潛心研讀,興致滿滿。雍正“幼承庭訓”,熟讀“四書”“五經(jīng)”,嫻習經(jīng)史,學兼佛老,還能有所領(lǐng)悟并有其獨自見解。其所撰《大義覺迷錄》,用公羊?qū)W派的華夷“變通”論及道統(tǒng)說,反駁呂留良和曾靜,頗具說服力。他勤于理政,文思敏捷,親撰“朱批”竟達一千多萬字,“所降諭旨,洸洸數(shù)千言,倚筆立就,事理洞明”。

\[英\]濮蘭德等:《清室外記》,《清外史叢刊》本,中華書局1917年版,第62頁。以上參閱馮爾康:《雍正傳》,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65-511、232-234頁。乾隆自幼接受漢士人式的嚴格儒家教育,文史造詣較高,自詡已超越當代文人。他喜歡作詩,一生寫詩四萬多首,篇數(shù)可與《全唐詩》相匹敵。書法、藏書、編書和書畫文玩鑒賞等,也多有建樹。果親王允禮通曉滿、漢、蒙、藏等多種語言文字,擅長詩詞書畫,堪稱皇室親王中的出類拔萃者。

那仁朝格圖:《果親王允禮以及蒙譯伏藏經(jīng)》,《清史研究》,2002年第3期。

時至清中葉,除皇帝潛心學習漢文化外,一般滿族人因南遷后長期棲息于人數(shù)眾多的漢人區(qū)域,滿漢婚姻、滿族人抱養(yǎng)漢人為嗣子造成大量滿漢混血,又率多逐漸放棄本族滿語而用漢語,或以漢文取名,它如丁憂守制、貞節(jié)倫理、喪葬習俗等皆效仿漢法。滿族文化的那部分卻日漸弱化,并存的滿、漢兩種文化逐漸融匯,匯合為含有滿族因素的新漢文化。“然二百年間,滿人悉歸化于漢俗,數(shù)百萬之眾,僉為變相之漢人。并其文字語言,為立國之精神……滿洲人乃自棄之?;实鄣鋵W,尚知國語,余則王公大臣以下,僉不知其為何物矣”。劉體智:《異辭錄》卷四《滿漢同化》,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232頁。以上參閱杜家驥:《清代滿族君臣的民族意識及其變化》,《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歷史學部2017年度工作會議暨中國歷史上的民族問題研討會會議文集》,第53-59頁。久而久之,滿族人和漢人幾乎融為一體,清朝滅亡后滿族也就無法回歸關(guān)外了。

有必要說明,元“內(nèi)蒙外漢”與清“內(nèi)漢外滿”并非絕對的公式,而是一個適合于多數(shù)情況的相對性命題。之所以如是命題,主要是為著便于接近和還原歷史真相,排除部分非本質(zhì)因素,實事求是地理解和把握元、清王朝蒙漢或滿漢二元的特殊本質(zhì)。

過去,我們對清“內(nèi)漢外滿”為特征的積極漢化政策,對鮮卑、女真、滿族先后漢化且融入漢人大族群,肯定居多,認為是順應民族融合潮流,歷史作用積極。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對元“內(nèi)蒙外漢”另辟蒙古族南北來去蹊徑的合理性,同樣應予較為允當和科學的評價。蒙古人北歸和繼續(xù)棲息于大漠草原,雖然給明帝國帶來長時間的軍事騷擾或威脅,但事情的另一面是,它客觀上又遏制著其他新部族的崛起。這是重要的歷史貢獻!數(shù)千年來大漠草原周而復始的局勢是:一個舊的部族衰落了,很快就會有另一個新興部族迅速崛起,稱雄大漠。

13世紀以降的大漠草原,仍然是蒙古人的世界,“稱雄”大漠草原的仍然是原來的蒙古族共同體。這對我們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發(fā)展壯大的積極作用,也不容小覷。請不要忘記,這些蒙古人恰恰是大元帝國曾經(jīng)統(tǒng)治漢地全境的主人。這段近百年的經(jīng)歷非常重要,既有征服與反抗的腥風血雨,又有各民族之間的水乳交融。它給蒙古族留下的心理印記同樣是難以磨滅。它讓蒙古人視漢地為停云落月的第二故鄉(xiāng),一直和漢地保持著向心和內(nèi)聚聯(lián)系,一直把北京當作原先的都城,也認同中土曾經(jīng)也是屬于自己的。這比起新崛起的、沒有統(tǒng)治過中原的北方新部族,和中原的內(nèi)聚力肯定要大得多。

正如臺灣學者蕭啟慶說:“蒙古人成為中華‘民族大家庭的成員,是其征服及統(tǒng)治中原江南的結(jié)果,而不是先存事實”。

蕭啟慶:《近四十年來大陸元史研究的回顧》,《蒙元史新研》,臺北:允晨文化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4版,第508頁。后因清朝封爵、盟旗“札薩克”制、滿蒙聯(lián)姻和崇尚藏傳佛教等政治文化籠絡,蒙古族進入清帝國滿漢蒙等聯(lián)合統(tǒng)治體制內(nèi),

杜家驥:《清朝國體問題試談——以清代蒙古族對清朝統(tǒng)治的參與為中心》,趙志強主編:《滿學論叢》第6輯,遼寧民族出版社2016年版,第38-55頁。內(nèi)聚力更為加強。到辛亥革命后,漢、滿、蒙、回、藏構(gòu)成五族共和,蒙古族與滿族一起位列中華民族五大族群。特別是抗日戰(zhàn)爭前后現(xiàn)代意義上的中華民族最終確立且得到廣泛認同,滿族和蒙古族也被公認為中華民族的基本成員。1939年,經(jīng)蒙、漢各界人士的共同努力,挫敗日偽陰謀,順利將鄂爾多斯成吉思汗陵西遷至甘肅榆中,更是彰顯蒙古族、漢族人民同仇敵愾,共赴國難,攜手抵御日本侵略者。在這個意義上,元“內(nèi)蒙外漢”與清“內(nèi)漢外滿”,又像是殊途同歸。

從元“內(nèi)蒙外漢”與清“內(nèi)漢外滿”,可以看出古代各民族之間的相互交往及影響,有些是走向同化融合,如北魏鮮卑與漢族,金朝女真與漢族,清朝滿族與漢族,等等;有些是“匯”而不“合”,依然基本保持各自的文化屬性,或者只發(fā)生部分同化融合,如突厥與漢族,蒙古與漢族等。總體上看,使用“民族融匯”的表述,似乎比較恰當,比較符合歷史真相。而且,從“和實生物,同則不繼”與“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徐元誥著,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卷一六《鄭語》,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470頁;《論語注疏》卷一三《子路》,(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508頁。等文化哲理層面看,融合與“匯”而“不合”并存的“民族融匯”,也應受到更多的肯定與理解。

三、駁“崖山之后無中國”

“崖山之后無中國(華)”說,近年在網(wǎng)絡上被吵得沸沸揚揚。盡管有些學者認為實屬“無聊”,

汪榮祖:《為新清史辯護須先懂得新清史——敬答姚大力先生》,《東方早報·上海書評》,2015年5月17日。盡管姚大力、葛劍雄等已分別從元清的政治文化貢獻、3100年來中國及華夷演進等角度做過辯駁,

姚大力講座,董牧杭整理:《崖山之后是否真無中國?》,《澎湃新聞》, 2014年11月7日;葛劍雄:《不可說崖山之后再無中國》,《騰訊·大家專欄》,2015年7月11日。但因“新清史”重新質(zhì)疑元、清的中國屬性,輿情或被混淆,故須略說一二。

“崖山之后無中國(華)”,源自錢謙益《后秋興之十三》的詩句:“海角崖山一線斜,從今也不屬中華”。錢謙益曾任明末東林黨領(lǐng)袖和南明禮部侍郎,入清后仍擔任禮部侍郎。詩中“海角崖山”,當概指南逃之南宋、南明小朝廷。囿于宋、明等中原王朝衰亡的狹隘立場和“華夷之辨”的保守理論,錢氏發(fā)出如此的無奈哀嘆,亦情理中事?;蛟S也夾帶著替自己改仕新朝尋覓一點歷史借口的用意。讀者理應參透后一層玄機!

錢謙益等之所以鼓吹和認同“崖山之后無中國(華)”,要害又在于拒不承認元王朝和清王朝的中國或中華屬性。在這方面和“征服王朝論”“新清史”,大同小異。無論是“征服王朝論”“新清史”,還是國內(nèi)的狹隘民族主義或大漢族主義,確實有人“傾向在‘清朝與‘中國劃下一條界限,避免僅僅稱呼清朝為‘中國”。

歐立德:《滿文檔案與新清史》,《故宮博物院學術(shù)季刊》(臺北),2006年第2期;亦收入劉鳳云、劉文鵬編:《清朝的國家認同:“新清史”研究與爭鳴》,第391頁。這種論調(diào)在學術(shù)上是荒謬的,站不住腳的。筆者試從中國涵義、克服華夷陳腐偏向和效仿開明政治家三層面加以闡述。

1.先弄清中國的涵義

21世紀伊始,討論“中國”概念的相關(guān)論著日漸增多。

葛兆光:《宅茲中國:重建有關(guān)“中國”的歷史論述》,中華書局2011年版;許倬云:《說中國:一個不斷變化的復雜共同體》,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劉曉原:《邊疆中國》,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葛兆光:《歷史中國的內(nèi)與外》,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王賡武:《更新中國:國家與新全球史》,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一般認為,“中國”最早見于青銅器“何尊”銘文的“宅茲中國”,其本義或狹義是聚居中原的諸夏、華夏。近年,汪榮祖、姚大力圍繞“新清史”問題爭論不休,在中國涵義的理解上也有各自的表述。汪榮祖認為,“中國從來不是國號,而是泛稱或簡稱,早出現(xiàn)于先秦,隨著疆域的擴大,這個名詞所涵蓋的地區(qū)也隨之擴大”。姚大力主張,歷史上的中國“有過很多含義”,如漢、唐、宋、明等“一種文化、一個人群的小‘中國”,包括“漢族的‘中國”、“‘塞外寥廓地域”在內(nèi)的“大中國”,中國涵義又呈現(xiàn)由前者到后者的逐層擴充演進。

汪榮祖:《為新清史辯護須先懂得新清史——敬答姚大力先生》,《東方早報·上海書評》,2015年5月17日;姚大力:《不再說“漢化”的舊故事——可以從“新清史”學習什么》,《東方早報·上海書評》,2015年4月5日。實際上,汪、姚二氏在此環(huán)節(jié)上的意見大體一致,都承認“中國”是由狹小到擴大的不斷發(fā)展過程,都承認元、清二王朝是中國或“大中國”,都承認元、清二王朝直轄的“‘塞外寥廓地域”或內(nèi)陸亞洲也屬于中國。這一點實乃“崖山之后無中國”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也是我們和“新清史”的根本性分歧。

由于“新清史”論者總是試圖在“中國”與“清朝”之間、中原與塞外之間人為地劃分界限,清雍正帝語:“……是中國之一統(tǒng)始于秦,塞外之一統(tǒng)始于元而極盛于我朝”,

《清世宗實錄》卷八三,雍正七年七月丙午條,第99頁上。就容易在句讀及綜合理解上發(fā)生不應有的誤會,就容易被有些人落為“口實”。因此,有必要對這段話予以辨析與詮釋:

其一,“始于秦”的“中國之一統(tǒng)”,實即漢地中原王朝的郡縣制大一統(tǒng)?!笆加谠焙汀皹O盛于”清的“塞外之一統(tǒng)”,實即元、清二王朝分別以行省、宣政院和理藩院等對蒙古、東北、新疆、西藏行使的直接管轄。二者是一個前后連綿和不可割裂的歷史過程。故該語句中的句讀正誤甚為緊要,“始于秦”之后句號為誤,逗號為正;“始于元”之后不當加逗號。

其二,在秦朝完成對漢地的郡縣制大一統(tǒng)之后近兩千年間,漢、唐、宋、明等中央王朝雖然也對“塞外”等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采取了羈縻州、羈縻都督府等管轄治理,但畢竟屬于非直接性或“化外”的。蒙古入主的元朝大一統(tǒng),滿族入主的清朝大一統(tǒng),對漢地和“塞外”都實行直接治理,都是囊括中原漢地和“塞外”蒙古、東北、新疆、西藏等廣袤地域的大一統(tǒng)。所有這些,實乃少數(shù)民族所建元、清二王朝對邊疆開發(fā)治理做出的卓越貢獻,也是兩千年來漢族和各少數(shù)民族共同締造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歷史性成果。雍正帝所云大抵符合歷史真實,基本可反映秦漢至明清從“一種文化、一個人群的小‘中國”,逐步向囊括“漢族”內(nèi)地和“‘塞外寥廓地域”的“大中國”演進發(fā)展的歷程。

其三,就元和清兩王朝而言,雍正所云兩處“一統(tǒng)”,當是一概直接統(tǒng)轄的意思,并非各自單獨的政治文化實體。元和清,經(jīng)略中原漢地、蒙古、新疆、西藏等,大致是先東后西,次第推進的,盡管治理方式不盡相同,但根本不存在漢地和“塞外”彼此獨立的兩個系統(tǒng)。另,此句之后,雍正帝又接著說:“自古中外一家,幅員極廣,未有如我朝者也”。所謂“中”,即前述“中國”,所謂“外”,即“塞外”。足見,雍正在強調(diào)清朝實現(xiàn)內(nèi)地、塞外大一統(tǒng)“幅員極廣”的同時,也承認和肯定“自古中外一家”、不分彼此的歷史事實。

其四,“新清史”論者羅友枝等“傾向在‘清朝與‘中國劃下一條界限”,“反對將大清王朝與‘中國合二為一”。

定宜莊、歐立德:《21世紀如何書寫中國歷史:“新清史”研究的影響與回應》,彭衛(wèi)主編:《歷史學評論》第1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116-146頁。其要害是割裂歷史,否認“中國之一統(tǒng)始于秦,塞外之一統(tǒng)始于元而極盛于我朝”是一個連綿兩千年的歷史過程。他們硬是將前者與后者相割裂,僅僅將兩千年前“始于秦”的漢地大一統(tǒng)當作“中國”,卻將“塞外”蒙古、東北、新疆、西藏等廣袤地域當作“中國”之外的“內(nèi)陸亞細亞”?;蛘哒f,他們只承認兩千年前“始于秦”的漢地郡縣制的“小中國”,不承認隋唐宋元以來囊括內(nèi)地和“塞外”的“大中國”。這既不符合兩千年來的歷史事實,也有悖于元、清二王朝的實際情況。即使是和雍正《大義覺迷錄》等有關(guān)中國、華夷的核心思想相對照,也是大相徑庭(詳后)。

2.克服華夷問題的陳腐偏向

在儒家華夷思想內(nèi)部,歷來有主張嚴格華夷辨別防范及拘泥血緣、地理標準說與倡導“用夏變夷”及重在文化標準說

《孟子注疏》卷五下《滕文公章句上》,(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706頁;《春秋公羊傳注疏》卷一八,成公十五年十一月,(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297頁。的并存、演進及交替運用。華夷問題的陳腐偏向,長期影響著國人對“崖山之戰(zhàn)”后元、清二王朝實屬中國的認知與判斷,制約著人們對民族融匯的豁達理解。

所謂嚴格華夷的辨別防范,偏重于“辨”與“防”,偏重于用血緣、地理來衡量區(qū)辨華夏與蠻夷。如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論語注疏》卷三《八佾》,(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2466頁。《左傳》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p>

《春秋左傳正義》卷二六,成公四年,(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1901頁。班固甚至說:“夷狄之人貪而好利,被發(fā)左衽,人面獸心……是故圣王禽獸畜之,不與約誓……是以外而不內(nèi),疏而不戚,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國?!?/p>

《漢書》卷九四下《匈奴傳下》,第3834頁。

所謂倡導“用夏變夷”及重在文化標準說,即依據(jù)民族融匯的發(fā)展實踐予以變通,主張華夷能夠以衣飾、禮儀等文化標準來互動轉(zhuǎn)移。《孟子》曰:“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于夷者也?!薄豆騻鳌犯晕幕赖聛韰^(qū)分諸夏和夷狄,并將其視為可變概念。凡夷狄遵行禮儀,就當與諸夏同等看待。譬如,吳國雖為“夷狄也而憂中國”,故進稱“吳子”。

《春秋公羊傳注疏》卷二五,定公四年十一月庚午,(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2337頁。后吳縱暴郢都,又被稱作“反夷狄”。

《春秋公羊傳注疏》卷二五,定公四年十一月庚辰,(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337頁。而陳、蔡不肯救援周王室,就被斥之為“中國亦新夷狄也”。

《春秋公羊傳注疏》卷二四,昭公二十三年七月戊戌,(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2327頁。

這兩種相左的意見,在先秦第一次民族融匯之后均相繼問世。前者陳腐古板,經(jīng)常在華夏遭受夷狄進犯之際冒頭反彈;后者包容豁達,往往是對民族融匯潮流的順應或變通。二者在后世又在不同時段交替消長,成為儒家處理民族關(guān)系之際的兩種靈活選擇和運用。

經(jīng)歷南北朝的民族融匯,唐朝突厥、沙陀、回鶻等族眾頻繁內(nèi)遷,部分部族首領(lǐng)被委以高官,或賜李姓,血緣或地域界限率多破除,華夷思想也隨之顯著邁向注重文化標準?;矢浿赋觯骸八詾橹袊?,禮義也。所謂夷狄者,無禮義也。豈系于地哉?”陳黯也說:“夫華夷者,辨在乎心,辨心在乎察其趣向。有生于中州而行戾乎禮義,是形華而心夷也。生于夷域而行合乎禮義,是形夷而心華也。”

(唐)皇甫湜:《東晉元魏正閏論》,董誥等編:《全唐文》卷六八六,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031頁;(唐)陳黯:《華心》,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七六七,第7986頁。韓愈在批判佛學的同時又借鑒其道統(tǒng)說,主張“道”為“天下之公言”,主要內(nèi)容是仁義,儒家也存在從堯、舜、禹到孔、孟的道統(tǒng)。還把道、道統(tǒng)引入華夷觀念,認為:“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而進于中國則中國之?!?/p>

(唐)韓愈著,劉真?zhèn)悺⒃勒湫Wⅲ骸俄n愈文集匯校箋注》卷一《原道》,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3頁。

隨著宋代理學家重建“內(nèi)圣外王之學”,“圣人之教”的道統(tǒng),或高于“天子之位”

(清)王夫之:《讀通鑒論》卷一三《東晉成帝》,第352頁。的君統(tǒng)。元儒郝經(jīng)、許衡等面對女真、蒙古入主及南宋敗亡的政治變故,提出了“能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之主也”;“考之前代,北方奄有中夏,必用漢法,可以長久”之類的新見解。

(元)郝經(jīng):《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三七《與宋國兩淮制置使書》,《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書目文獻出版社1988年版,第819頁;(元)許衡:《魯齋遺書》卷七《時務五事·立國規(guī)?!罚侗本﹫D書館古籍珍本叢刊》,書目文獻出版社1988年版,第382頁。他們把“用漢法”等同于“行中國之道”,用“道”和“道統(tǒng)”來統(tǒng)馭華夷正統(tǒng),這就突破了華夷觀念的內(nèi)外藩籬,賦予“用夏變夷”新的含義。

這大抵是第二、三次民族融匯過程中儒家華夷觀念的新進步、新風貌。宋元、元明或明清鼎革之際,不乏“驅(qū)除胡虜”和嚴“夷夏之防”思潮涌起。同時也常見重“道”“道統(tǒng)”及“用夏變夷”說與之反詰抗衡。譬如,元末楊維楨強調(diào),“道統(tǒng)者,治統(tǒng)之所在也”,經(jīng)三代、孔孟和程朱,“傳及我朝許文正公”,把道和道統(tǒng)帶入元朝。

參見(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三《正統(tǒng)辨》,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7頁。雍正親撰《大義覺迷錄》,用“圣德”標準駁斥華夷區(qū)辨和夷夏之防,指出清朝“之為滿洲,猶中國之有籍貫。舜為東夷之人,文王為西夷之人,曾何損于圣德乎”。宣稱“惟有德者可為天下君”,滿族與虞舜、文王同樣可以為中國君主。清朝“有造于中國者大矣”,疆土開拓廣遠,造就百姓康樂蕃庶,對中國有大德,貢獻很大。主張不分地域,有德為王。還以各族都在清朝統(tǒng)治之下的事實,證明清政權(quán)是上天的賦予,不應該以“華夷之辨”來否定。

(清)雍正:《大義覺迷錄》卷一,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6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第4-20頁。又兼,其父康熙崇儒重道,孜孜于圣賢之學,開疆拓土,減輕農(nóng)民負擔,被滿漢朝野公認為“內(nèi)圣外王”的楷模。《覺迷錄》與康熙“圣祖”楷模、“剃發(fā)令”、“文字獄”等軟硬兼施,較有效地說服了大多數(shù)漢族士大夫。由是,清代華夷思想或秩序基本脫離了漢人的“自文化中心”,被引向“君臣大義”、“一君萬民”的層面。后者應是第四次民族融匯過程中清代華夷思想的主流形態(tài)。

3.效仿古代開明政治家,正視現(xiàn)實,順應潮流

與前述四次民族融匯和華夷思想的相應演進幾乎同步,古代政治家也率多正視現(xiàn)實,順應潮流,表達各自的主張。譬如,唐太宗李世民曾言:“夷狄亦人耳,其情與中夏不殊,人主患德澤不加,不必猜忌異類。蓋德澤恰,則四夷可使一家,猜忌多,則骨肉不免為仇亂?!薄白怨沤再F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p>

《資治通鑒》卷一九七《唐紀十三》,貞觀十八年,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215-6216頁;《資治通鑒》卷一九八《唐紀十四》,貞觀二十一年五月庚辰條,第6247頁。朱元璋和朱棣曾說:“昔胡漢一家,胡君主宰”,“邇來胡漢一家,大明主宰”,也主張“華夷無間”“華夷本一家”“撫字如一”。

清抄本《華夷譯語》“詔阿札失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jīng)部》第188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308頁;《明太祖實錄》卷五三,洪武三年六月丁丑條,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影印本,1962年,第1048頁;《明太宗實錄》卷二八四,永樂二十一年十月己巳條,第2407頁。盡管朱元璋在另一場合又說:“自元入主中國,夷狄腥膻,污染華夏,學校廢馳,人紀蕩然?!眳⒁姟睹魈鎸嶄洝肪硭牧?,洪武二年十月辛卯條,第925頁。表明面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歷史趨勢,古代政治家大多崇奉“用夏變夷”及偏重文化標準,元明鼎革之際更是不得不承認“漢胡一家”“華夷無間”和漢族、蒙古族輪流為天下主的客觀現(xiàn)實。

退一步講,“崖山之戰(zhàn)”,特別是清朝建立之后,的確已無漢族為統(tǒng)治者的大一統(tǒng)王朝。但是,蒙古族入主、滿族入主的元、清大一統(tǒng)王朝分別以“內(nèi)蒙外漢”和“內(nèi)漢外滿”模式君臨天下,卻方興未艾。如前述,近千年來漢族、蒙古族、滿族輪流為天下主,反映五千年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不斷發(fā)展壯大的趨勢,表現(xiàn)出北方少數(shù)民族在中華民族發(fā)展過程中的歷史主動性。豈有罔顧歷史趨勢和客觀現(xiàn)實,厚此薄彼,只許漢族君臨,不許北方兄弟民族入主的道理。

在這個問題上,李世民、朱元璋、朱棣等遠比錢謙益及至今追隨其說的少數(shù)人,開明和務實得多。從前述元“內(nèi)蒙外漢”和清“內(nèi)漢外滿”的結(jié)局走向看,“崖山之后”不是“無中華”或“無中國”了,而是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像滾雪球一樣在漢族、蒙古族、滿族輪流為主的新格局下越滾越大?!爸腥A”或“中國”的內(nèi)涵及外延,也隨著“胡漢一家”“天下一統(tǒng)、華夷一家”等新環(huán)境在悄然豐富擴充。所以,辛亥革命前后,“中華民國”“中華民族”和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相繼應運而生。連宣統(tǒng)退位詔書也不得不承認:“……總期人民安堵,海宇義安,仍合滿、漢、蒙、回、藏五族完全領(lǐng)土,為一大中華民國”。意味著此時的“中華”和“中國”,已經(jīng)將漢、滿、蒙、回、藏“五族”,統(tǒng)統(tǒng)包容囊括起來了。這應當是誰也難以否認的歷史事實!

“天下大勢,浩浩湯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五千年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進程同樣是浩浩湯湯、勢不可擋的大潮流。即使是在帝制傳統(tǒng)社會,罔顧民族融匯、“胡漢一家”的現(xiàn)實和華夷思想不斷演進,一味固守“大漢族主義”或夷夏之防的偏見,也是陳腐和落伍的。在這個問題上,李世民、朱元璋、朱棣等遠比錢謙益及至今追隨其說的少數(shù)人,開明和務實得多。時至21世紀現(xiàn)代中華民族形成近百年后和全球化迅猛發(fā)展之際,依然盲目聽從或追隨“崖山之后無中國”說,似乎更顯得落后于時代和抱殘守缺了。姚大力說得好:“如果元朝與清朝都不算‘中國,那西北一大半領(lǐng)土,我們還要不要?”

姚大力講座,董牧杭整理:《崖山之后是否真無中國?》,《澎湃新聞》,2014年11月7日。這絕非危言聳聽!西方少數(shù)人始終企圖利用狹隘、過時的“漢人”或“中國”觀念,借題發(fā)揮,不斷制造事端,以分離西北邊疆和肢解中國。這當然是絕大多數(shù)國人時刻保持警覺和絕對不能答應的。

“崖山之后無中國”說,可以休矣!

四、重視民族融匯第二條基本線索與江南、北方民族的角色

五千年中華文明發(fā)展進程的背后,當然是生產(chǎn)力、生產(chǎn)關(guān)系、階級關(guān)系、民族融匯、地理環(huán)境、思想文化諸因素的合力作用。其中,包括生產(chǎn)力、生產(chǎn)關(guān)系及階級關(guān)系的社會經(jīng)濟,民族融匯,此二者是基本線索,是決定性因素。中華文明的整體面貌和走向,大抵是由社會經(jīng)濟和民族融匯來支配或塑造的。譬如,先秦時期青銅冶鑄的產(chǎn)生運用和首次民族融匯,秦漢魏晉時期鐵器推廣和第二次民族融匯,晚唐宋遼金元時期印刷術(shù)、火藥、羅盤針、海外貿(mào)易繁榮和第三次民族融匯,明中葉以后商業(yè)繁榮、雇傭勞動漸多、白銀輸入和第四次民族融匯等。舉個簡單例子,可窺見民族、民族融匯在中國歷史發(fā)展中的地位及比重。班固《漢書》列傳共計70卷,而與民族問題相關(guān)的,即有《李廣蘇建傳》《衛(wèi)青霍去病傳》《張騫李廣利傳》《霍光金日磾傳》《趙充國辛慶忌傳》《匈奴傳上》《匈奴傳下》《西南夷兩粵朝鮮傳》、《西域傳上》、《西域傳下》以及《魏豹田儋韓王信傳》,合計10卷半,約占列傳總卷數(shù)的1/7。而且內(nèi)容豐富多彩,往往關(guān)乎朝廷大局。就是說,在中國的特定環(huán)境下社會經(jīng)濟固然充當了主要原動力或主線,其作用無疑是關(guān)鍵性的。同時,還應當格外重視民族融匯第二條基本線索及其歷史作用。對這二者都予以高度重視,才真正符合歷史辯證法。

由于疆域廣袤、地理風俗多樣及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不平衡,五千年來,長城內(nèi)外等農(nóng)耕民與游牧民及其不同生活方式的世代并存,造就了塞外草原、黃河中下游和長江中下游三大地域,若是細分又表現(xiàn)為黃河中下游地區(qū)、長江中下游地區(qū)、大漠草原地區(qū)、東北地區(qū)、新疆等西北地區(qū)、吐蕃等西南地區(qū)等六七個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民族文化等頗有差異的地域子文明承載板塊。它們不平衡發(fā)展的累積性影響和連續(xù)的相互作用導致了中國社會幾乎所有方面的根本性變化。而且,這三大地域或六七個地域子文明板塊,往往綜合承載著社會經(jīng)濟、民族融匯二基本線索及交互作用。就近兩千年而言,塞外草原大抵承載北方民族及游牧文明;黃河中下游與長江中下游大抵承載漢族及農(nóng)耕文明。其中,黃河中下游地區(qū)不僅是早期漢族農(nóng)耕文明的搖籃與“發(fā)祥地”,近兩千年來又容易成為北方民族與漢族彼此交往融匯的沖要區(qū)域??偠灾鐣?jīng)濟和民族融匯兩條基本線索及作用,往往是依賴上述六七個地域子文明的承載以及彼此碰觸和整合,再加上域外文明的助力,共同影響、制約著歷史發(fā)展進程。考察中國歷史,在通常關(guān)注社會經(jīng)濟及民族交融等主線的同時,也要重視這兩條基本線索借六七個地域子文明板塊為載體來施展表現(xiàn)的情勢或機制。尤其是北方民族的大規(guī)模南下沖擊及其帶來的南北差異的整合博弈,更是彰顯民族融匯作為中國歷史發(fā)展第二條基本線索的舉足輕重。

在歐亞大陸歷史上,“蠻族入侵”無疑是改變社會總體面貌的重大事變。日耳曼等“蠻族入侵”,無可挽回地讓整個歐洲進入到黑暗的“中世紀”。東亞北方民族的大規(guī)模南下也類似于歐洲的“蠻族入侵”,同樣嚴重影響著中國社會的發(fā)展走向。而且,東亞大陸北方民族的大規(guī)模南下或“蠻族入侵”,不止一次,至少發(fā)生過兩晉和五代宋及明末等三次,對古代歷史進程影響至為深重。由于亞洲大陸南北東西的幅員疆域都接近歐洲的兩倍,上述三次北方民族的大規(guī)模南下,又具有自身的特殊性:第一,迄1276年,兩次北方民族的大規(guī)模南下直接造成東晉和南宋的南渡偏安,造成中國社會經(jīng)濟重心及文化精英的兩次南移,以及隨之而來的4-6世紀、10-13世紀的兩個南北朝近200年的對峙;第二,1276年和1644年以后,元、清雖然實現(xiàn)了蒙古貴族、滿族貴族為主導的南北統(tǒng)一,但又不得不實行蒙漢或滿漢二元政策,不得不承認和重視塞外草原、黃河中下游和長江中下游三大地域的經(jīng)濟文化差異。其結(jié)果就是,中國雖然沒有無可挽回地進入所謂黑暗的“中世紀”,但歷史的總體面貌還是被嚴重影響或部分改變,還是呈現(xiàn)南北地域差異的整合博弈進而推動社會歷史的曲折發(fā)展。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情況,關(guān)鍵就在于前述游牧文明與農(nóng)耕文明間的對峙并存,關(guān)鍵就在于塞外草原、黃河中下游和長江中下游并存及彼此博弈、互動。

其間,江南在華夏文明“不絕如縷”形勢下的角色,格外重要。5世紀以后的江南,已逐漸成為中國經(jīng)濟重心和文化主脈所在,成為中國“富民”和農(nóng)商并重秩序

林文勛:《唐宋社會變革論綱》,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28-340頁。另參見林文勛:《中國古代富民社會——宋元明清的社會整體性》,《宋元明國家與社會高端學術(shù)論壇會議文件》(打印本),2013年,第175-185頁。成長發(fā)展的“風水寶地”。尤其是宋元明清的江南依然代表著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趨勢,依然是引領(lǐng)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新興動力淵藪。唯有江南,能夠充當華夏先進經(jīng)濟文化南渡轉(zhuǎn)移的棲息地和回旋再發(fā)展的廣闊空間。而歐洲希臘羅馬的南方就是地中海,不存在類似江南的轉(zhuǎn)移回旋的空間。就是說,由于北方民族的大規(guī)模南下,江南地域子文明版塊在承載社會經(jīng)濟和民族交融兩條基本線索交互作用的過程中,在艱難維系中華文明經(jīng)濟文化近千年持續(xù)領(lǐng)先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是至為重要和不可替代的。

同時也應當重視北方民族所攜帶的文化影響。北方民族南下及所建北朝和元、清大一統(tǒng)王朝,既帶來一些積極向上的東西,如元行省分寄式中央集權(quán),清諸帝勤政好學,元、清積極經(jīng)略邊疆,等等,又帶來了不少落后舊俗。后者還較嚴重影響漢地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乃至專制政體。

馬克斯·韋伯認為“君主如父”的“父系家長和世襲統(tǒng)治”是中國政治的特點。

Max Weber, Economy and Society:An Outline of Interpretative Sociology,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8,p11.錢穆也說,明清二朝“真不免為獨夫?qū)V浦诎邓\罩”。

錢穆:《國史大綱·引論十二》(修訂本),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上冊第27頁。需要理性地正視:近古父權(quán)主從隸屬的沉渣泛起和元明清專制獨裁的登峰造極,都與北族王朝的文化影響密不可分。

我國自古以來就存在“父系家長和世襲統(tǒng)治”等綱常傳統(tǒng),同時也較早出現(xiàn)過“民貴君輕”、道和道統(tǒng)高于君統(tǒng)等開明思想,后者還在“唐宋變革”中隨諫議制成熟而有所上升。元諸色戶計和明“配戶當差”,均屬社會經(jīng)濟層面對“唐宋變革”的逆轉(zhuǎn),它們都直接或間接來自蒙古等北方民族父權(quán)制主從隸屬俗。這種主從隸屬還借“雇工人”等律條滲入了《大明律》。清朝入關(guān)后,“八旗制”南下攜入的壯丁、包衣等,同樣帶有奴仆半奴仆性質(zhì)。于是,“普天率土,盡是皇帝之怯憐口”

陳得芝、邱樹森、何兆吉輯點:《元代奏議集錄》下,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09頁。怯憐口,蒙古語ger-ün-khüd“家中兒郎”和私屬人口之意。之類的父權(quán)制主從或主奴習俗,無形中和儒家“綱常”糟粕部分悄然內(nèi)外混合,逐漸匯成南北通行的“君父”至上。

譬如明天啟皇帝詔諭曰:“惟君臣父子,人道之大綱,盡孝盡忠,古今之通義。有國家者,修之則治,紊之則亂;為臣子者,從之則正,悖之則邪?!?參見(明)顧秉謙等撰:《三朝要典》“御制序”,《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第56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7頁。多爾袞亦云:“君猶父也,民猶子也”,“父子一體,豈可異違”。參見《清世祖實錄》卷一七,順治二年六月條,第151頁。此觀念的力量及影響,絕不可小覷。由于元諸色戶計和明“配戶當差”都屬于全民當差服役的秩序,包括社會文化精英的士大夫官僚概莫能外,統(tǒng)統(tǒng)被束縛在“民有田則有租,有身則有役”

《明太祖實錄》卷一六五,洪武十七年九月己未條,第2545頁。的桎梏牢籠之中,很自然地惡性扭曲了傳統(tǒng)的“君臣之義”或俸祿雇傭慣例,讓官僚士大夫也蛻變?yōu)椤熬V紀之仆”和聽候皇帝差遣的“役”。

白壽彝總主編,王毓銓主編:《中國通史》第9卷《中古時代·明時期》上冊,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688頁。最終“君父”壓倒了道及道統(tǒng),潛移默化,根深蒂固,“君父”至上或主宰,遂成為元明清君臣及君民關(guān)系的不二法則。一方面,女真、蒙古等北方民族帶入的父權(quán)制主從關(guān)系或主奴觀念,恰依賴元諸色戶計和明“配戶當差”在社會經(jīng)濟領(lǐng)域內(nèi)的較穩(wěn)定存在,得以大行其道。另一方面,元諸色戶計和明“配戶當差”構(gòu)成的全民當差秩序,客觀上提供了君臣及君民主奴化所賴以扎根生存的深厚社會土壤,有力支撐著政治文化層面以臣僚奴化為代價的元明清“獨夫?qū)V浦诎邓\罩”。

責任編輯:孫久龍

On the National Integration and the Outline of the Second Basic Clue to the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China

LI Zhi-an

(School of History,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300350, China

)Abstract:Based on the coexistence of farming and nomadic production modes inside and outside the Great Wall for generations, the Han and other ethnic groups have jointly created the Chinese nation with unity in diversity and a splendid civilization which had lasted for over five thousand years. The establishment of Yuan and Qing Dynasties reflected the historical initiative of the northern nationalities to approach the central plains and the tendency of Han and minorities to take turns to rule. After Yashan(崖山)Battle, especially since the establishment of Qing Dynasty, there has been no unified dynasty ruled by Han people. However, Yuan and Qing Dynasties pursued the mode of “Internal Mongolia and External Han” and “Internal Han and External Manchu” respectively. Though the social economy is the main driving force or the mainline in the specific context of China, great significance should also be attached to national integration as the second basic clue. Jiangnan(江南)had gradually become Chinese economic center and the main vein of culture since 5th century, and also the emerging driving force to guide the social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Along with the northern nationalities going down to the south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Yuan and Qing Dynasties, something positive had been brought, meanwhile many backward customs had been brought in, which affected seriously the social and economic structure and the imperial dictatorship.

Key words:national integration; pluralistic integration; ruling in turn; acculturation; the second basic clue

收稿日期:2018-05-01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近代西北災荒中國文獻整理與研究”(16ZDA134)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黃正林,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近現(xiàn)代社會經(jīng)濟史和中國共產(chǎn)黨黨史。

①周澤:《中國農(nóng)業(yè)金融應有之救濟》,《會計學報》創(chuàng)刊號,1928年5月,第199頁。

②羲農(nóng):《農(nóng)業(yè)金融論(上)》,《銀行周報》第5卷第34期,1921年9月6日,第1頁。

③章乃器:《發(fā)展農(nóng)業(yè)金融以鞏固經(jīng)濟基礎(chǔ)》,《銀行周報》第16卷第21期,1932年6月7日,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