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玲

石柳莎，東華大學(xué)第二期非遺研修班的學(xué)員，苗族刺繡傳承人。我是在夜色中與石柳莎見的第一面。那日趕到凱里苗侗風(fēng)情園時天色已晚，同事聯(lián)系后過了一會兒，隨著高跟鞋“滴篤滴篤”聲，夜色中走出一位發(fā)髻高聳、頭頂大花的時尚苗家女子，一見面就與老師抱在了一起。其聲干脆，其笑爽朗，她的出現(xiàn)一下子讓夜晚變得活力四射、光彩照人！同事說，莎莎當(dāng)初是非遺研修班上公認(rèn)的“開心果”，只要有她在，班上就會笑聲不斷，正能量滿滿。

我曾以為東華大學(xué)“傳統(tǒng)刺繡創(chuàng)意設(shè)計”研修班的學(xué)員都是繡娘，直到遇見集刺繡和花棍傳人于一身的王萬菊時，方才醒悟到民俗本身具有模糊的文化團塊性，作為傳承主體的人完全可能身兼數(shù)“職”。石柳莎公司叫“貴州嫘祖苗藝手工制品有限責(zé)任公司”，我的疑問脫口而出：“你不是刺繡傳承人嗎？怎么叫嫘祖？”“老師，我還是苗布紡織技藝傳承人哦。織布工藝可比刺繡難得多，會的人很少，不像刺繡，是個人都可以繡幾針！”這丫頭說話如此直接真不怕得罪人！“哦，誰起的店名？挺有文化嘛，敢叫‘嫘祖，霸氣啊！”嫘祖乃中華民族的“先蠶”圣母，與炎帝、黃帝生活在同一時代，同為人文始祖。石柳莎信手一指：“老公起的！嫘祖是他老鄉(xiāng)，河南駐馬店西平的?！边@時才發(fā)現(xiàn)石柳莎身后站著一位敦墩實實的年輕后生。后生憨笑不語，這店名對他來說或許除了寄托自己對家鄉(xiāng)的一分思念，更有一分作為西平人的驕傲吧！

不難理解，石柳莎最愿意讓我們看的首先是織錦。她拿起一塊不起眼的黑色織錦，說是她奶奶留下的，隨即侃侃而談，給我們講起織錦紋路和圖案所包含的神話傳說故事、花卉圖案的寓意、歷史地理的標(biāo)記，原來一塊富麗堂皇的織錦之中，縱橫交錯的一針一線、一絲一縷都是我們民族的記憶和歷史！我直覺那不是一塊布，而是一本線裝書！“實在太漂亮，也太有意思了！”大家贊不絕口，石柳莎卻說：“漂亮是漂亮，就是太費時間了！通?？椧黄偷靡粋€月，一天只能織雞蛋大小的一塊。而且會織的人太少了！”

“有市場嗎？”我擔(dān)心地問。如此的慢工細活與當(dāng)代的生活節(jié)奏太不相配。但石柳莎肯定地回答說“有！”原來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女孩兒出嫁時人人必須有一套盛裝，但會織的人越來越少。不會織只好買，再貴也得買！一片織錦差不多得3000元，前后兩片就要6000元。一套盛裝的價格可想而知了！看來得感謝貴州曾經(jīng)的“地?zé)o三里平”，大山隔絕了現(xiàn)代文明的喧鬧，卻珍藏了前人的智慧和手藝！也保全了如此優(yōu)雅和富麗的民俗。不過，那晚的苗侗風(fēng)情園尤為讓我驚異的還不是織錦，而是交織在錦繡作品之中的石柳莎那些傳奇故事。

除了織布刺繡，石柳莎有點空閑時最喜歡做的是畫畫兒，桌上的本子都是她的畫冊，里面都是她信手所畫的各種花卉、動物，其中大多已經(jīng)是刺繡紋樣。于是我們開始賞畫，大家又是贊不絕口?！澳銕讱q開始學(xué)畫的？”我問道。回答竟是：“不知道！很小，看外婆、媽媽她們刺繡的時候就用小棍在地上畫，也用燒火的火叉畫過。畫花畫草，畫瓜畫藤，也畫鳥畫樹畫蝴蝶，畫我看到的一切。畫好了，用腳擦一遍，再畫新的，開心得很，哈哈哈！”講起畫畫，石柳莎又開始滔滔不絕：“老師，最好玩的是在牛身上畫畫兒。夏天為了躲避牛虻叮咬，牛會到爛泥塘中打個滾（幼時也見過，那種泥塘我們那兒叫‘汪塘），牛的身體外面就像涂了一層厚厚的保護霜。而我就用一根小棍在牛肚子畫畫兒。哈哈哈！”“現(xiàn)在畫得這么好，后來又專門跟老師學(xué)過吧？”“沒有！沒老師。我出生在臺江施洞農(nóng)村，根本沒有學(xué)畫畫兒的條件！不過，說到畫畫兒，我真的遇到過一位老師?！庇谑牵奸_眼笑地給我們講了她的一次“奇遇”——

石柳莎是嫘祖公司的董事長，也是個好媳婦！有一次婆婆生病住院一連四十多天，石柳莎每日精心陪護。石柳莎在醫(yī)院的空閑時間全部用在了畫畫上，無論是在過道還是在病室里，一有空就伏在床頭畫畫，天天如此。來來往往的人流中，有一位女士對石柳莎很是關(guān)注。有一天，她對莎莎說：“姑娘，你的心好靜啊！看著你這么寧靜地作畫，好像病痛不知不覺就減輕了，你在照顧你的母親？”“哦，是我婆婆。她有點中風(fēng)，治好了就回去?！薄澳氵@么孝順，你的婆婆一定會好的！”那人翹起了大拇哥。

到婆婆出院時，石柳莎已畫了滿滿一本，整整100幅！那位女士又來了，告訴莎莎她是個老師，想買石柳莎的畫。“你開個價吧？”“??？！這個還能賣？多不好意思??！畫著玩的你要就送給你唄！”“那絕對不行！我出9900元怎么樣？”“太多了！3000元好了！”石柳莎的第一本畫作就這樣成交了！我問她報價的標(biāo)準(zhǔn)，她直接回答，“差不多我打工一個多月掙的錢！哈哈哈！”這個故事并未結(jié)束，后來石柳莎帶職校的學(xué)生去參加比賽，現(xiàn)場有位評委看到她高興地喊：“姑娘，你不認(rèn)識我了？我買過你的畫哦！”原來她是貴州民族大學(xué)的潘老師。潘老師告訴石柳莎，她的畫冊很寶貴，沒有任何學(xué)院氣息，遵從自然和天性，她常用作教材。那天兩人算是正式認(rèn)識，潘老師現(xiàn)在還常常在微信里提醒石柳莎：“千萬別丟了畫畫哦！”

作為一個從教有年的老教師，聽完石柳莎的故事，我是驚愕、深思、感嘆不已！“好鳥枝頭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這用來形容石柳莎的藝術(shù)天賦恰如其分。更好奇有著這樣藝術(shù)天分的非遺傳承人通過東華大學(xué)的研修會有何變化呢？“老師，去東華學(xué)習(xí)，收獲老大啦！”石柳莎的高聲回答令我們禁不住一起開懷大笑：“說說唄！”石柳莎捧出一沓榮譽證書，那是她回來后的各種獲獎，一一說與我們聽?！袄蠋?，去一趟東華首先我個人氣質(zhì)發(fā)生了變化。一場走秀不僅讓我有了自信，更讓我知道在場合上舉手投足一定要有范兒，要這樣不能那樣?！笔贿呎f一邊挺胸收腹，面帶微笑，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捧腹大笑?！爱?dāng)然，影響更大的是東華教我學(xué)會了設(shè)計、搭配。要是有一天，用我自己的布做我自己設(shè)計的時裝，綴上我自己的刺繡，那就太棒了！”石柳莎講這些的時候滿臉憧憬神采奕奕，實在可愛極了！說著說著石柳莎突然停住了：“??！老師，相信嗎？回來后我真設(shè)計過一件時裝?！薄疤炷?？！莎莎你要給我們多少驚奇呀！”于是，又一個傳奇故事和石柳莎的設(shè)計處女作登場了。

“布衣族歌王小吳健是我‘弟弟，我們在一次歌會上認(rèn)識，一直姐弟相稱?！眳墙∈?0后歌手，因參加中央電視臺一檔節(jié)目而獲封“布依族歌王”。吳健看到石柳莎的布織得好，請求“姐”給他做件演出服。禁不住“弟弟”的懇求，石柳莎應(yīng)承了下來。石柳莎考慮舞臺上的布衣歌王應(yīng)該既傳統(tǒng)又時尚，這時候，想起了東華的陳老師，想起東華大學(xué)的“一朝結(jié)緣，終生互助”的承諾，于是請陳老師多發(fā)些時裝圖片。陳教授有點意外：“丫頭，你準(zhǔn)備干什么？”“我要為我弟弟做一件演出服！”陳老師很高興，干脆給她發(fā)了一個時尚設(shè)計APP。于是石柳莎大膽剪裁，用自己織的苗布剪出一條肥腿褲子和一件背心。身著一身白色苗布的吳健確實顯得氣質(zhì)高潔不凡，但石柳莎覺得僅僅一身白色簡直有點像穿“孝衣”。如何將苗布時尚地呈現(xiàn)呢？石柳莎先將店里幾塊不同顏色的苗布邊角料縫到褲腿上，又在吳健的肩上做了一個苗布“蓑衣”，再在其腰間編一排流蘇，接著就是前后心的刺繡、盤扣，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設(shè)計、制作，一針一線一絲不茍，吳健穿上“姐姐”親手縫制的演出服激動異常，擺出各種姿勢拍照。更有趣的是隨后的幾場大型演出都是好評如潮，圈粉無數(shù)！緊接著，吳健的這套“行頭”也火了——石柳莎也同樣受到人們的關(guān)注和追捧，不斷有人想買。吳健直言：“這是我姐親手做的，不賣！”石柳莎得知后說“再有人想買就賣了吧，賣了姐再給你做一套！”吳健還是有點不舍：“姐，你缺錢花嗎？俺給你錢！”石柳莎斷然說：“姐可不花你的錢！”后來這件衣服據(jù)說被一位國際友人收藏，售價八萬元！石柳莎一聽高興壞了！“哇，那么值錢！”

石柳莎聲情并茂的講述令我神往：為她能獨立設(shè)計時裝而高興，更被她和吳健之間那份萍水相逢卻清澈如許的姐弟情義所深深打動。這套演出服白色為底，藍色點綴，意境高雅，腰間飄逸的流蘇、胸前艷麗的刺繡又使其平添了幾分鮮活。首次領(lǐng)略了當(dāng)設(shè)計師的快樂與成就感的石柳莎喃喃自語：“等到更多的人掌握了織布技藝，我就專門學(xué)做設(shè)計師。我們店里好多東西不是賣的，它們都在等一位有著獨特眼光的設(shè)計師出現(xiàn)，然后把它們變成一件件藝術(shù)品！”說罷哈哈大笑！看著這個善良而又孝順、爽朗而又熱心的當(dāng)代織女繡娘，我在心里默念：加油，石柳莎！錦繡前程為期不遠，老師相信你！東華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