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宇勤
寒風(fēng)中抱緊霜紅的臉/這位母親對孩子的愛/僅能如此/未來薄如蟬翼/沒有許諾/甚至哪怕微型車上的一個夢/補漏,從云南,或貴州/來到這個空氣潮濕的小城/車廂上架起鍋/夜色中鋪開一米寬的雙人床/鋪開一家人的生活/補一切平房、樓房的漏/掰開那些裂縫,填入瀝青/填平一戶人家水漬的煩惱/可是你自己生活中巨大的空洞/該怎么去補。
—《將生活掰開,修補》
這群特殊的人來自他鄉(xiāng),在車廂里生活,在都市里游牧。一輛微型面包車就是一個家庭,靠著一輛車游走于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他們來自安徽,也可能來自貴州或者四川,他們自稱補漏人。
他們補一切的漏。平房、瓦房,私宅、辦公樓,廚房、衛(wèi)生間,只要是漏水的問題,他們都可以來處理。
他們無處不在。橋洞下、工地邊、荒郊外、貨場旁,只要可以停下三五輛面包車的地方,他們都可以停駐,起居生活。
將車輛后座拆除,改成雙層,上面一層用來睡覺,下面一層放置液化氣瓶、炊具、瀝青和打孔補漏的用具——“變形”目的是為了發(fā)揮車輛最大的利用空間。這改裝后的車輛就是他們流動的家,也是一個活動的廣告。車頂掛著招牌:“防水補漏”“專修樓房漏水”;車?yán)镒≈胰耍阂粋€男子,一名婦女,兩個或者三個小孩。
吃喝拉撒睡基本上都要在狹小的車上車下空間里解決,很顯然,這樣的生活怎么樣也無法稱得上舒適。但補漏的一家人似乎并不抗拒這種近似于露宿街頭的生活。下雨的時候就全家縮在車內(nèi)捱時光,天晴的時候就夫妻搭檔去干活。如果沒有找到補漏的業(yè)務(wù),婦女們就在“駐地”的路邊上干一些家務(wù)活,打來渾濁的河水洗洗東西,把衣服晾曬在車上或掛在路旁的行道樹上。當(dāng)一個好奇者試圖和他們接近,卻發(fā)現(xiàn)他們與你有著天然的隔閡。他們并不愿過多說話,只告訴你,這就是他們的生活,這就是他們通過自己的勞動努力改變現(xiàn)狀的過程。
幾番交談后,我依舊沒有弄明白,這城市到處可見補漏人和補漏車隊,但這小小的城市真的有那么多的漏要補、有那么多的水要防?
更奇怪的是,這有限的補漏市場竟然還在接納越來越龐大的補漏群體。據(jù)說,這個群體一小半是因為躲避計劃生育,更多的則是懷揣創(chuàng)造未來的夢想。吃苦,耐勞,忍辱,負(fù)重。生生不息。出門時帶出來的五六歲的孩子漸漸長大已能幫父母干活,新生的生命依舊在陸續(xù)萌發(fā)。小區(qū)附近的空地上,一個補漏車隊只停駐一年多,春天到冬天,寒風(fēng)中生火做飯的女人們懷里竟然又多出了兩個嬰兒。
自從離開叢林或者說自從開始了搭建房屋而居的生活后,幾乎沒有人可以忍受漏雨的煩惱。面對僅能容身且破敗漏雨的茅屋,杜甫也不能不哀嘆一聲“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當(dāng)然了,詩圣在哀嘆之后想得更多一些,希望“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而我們普通人,想到的沒有那么高遠(yuǎn),只是“天晴后趕緊找人來補補漏”。
畢竟,在一個漏雨的空間里,做什么都不舒服不方便,讓處在其間的人很難不感到不安??赡芤舱驗檫@個原因,幾乎所有關(guān)于漏水的空間的表述都指向貧困或者骯臟、雜亂、局促、簡陋。過去杜甫時代住的是茅草屋,漏雨是常事,自然,漏雨后屋子里面泥巴地面連帶著濕淋淋的床鋪桌椅,是更讓人坐臥不寧了?,F(xiàn)在當(dāng)然是磚瓦房屋、水泥建筑,但一旦漏水,場面恐怕也照樣美好不了。所以這個世界已經(jīng)無法離開補漏的人。
住人的茅草屋我沒見過,我看得最多的是瓦房。
在我長久居住的鄉(xiāng)村,大多數(shù)房子屋頂是靠瓦片遮蓋的。那屋頂斜坡上一長溜的瓦片一排反一排正對著屋脊鋪疊過去,沖屋檐看去,整齊的瓦楞頗有幾分古典江南的美感。但是,這樣的房頂有個問題,風(fēng)吹,貓踩,甚至大雨沖刷,都有可能讓一片一片團(tuán)結(jié)有序挽手遮蔽出一片天空的瓦片出現(xiàn)松懈和破綻,雨水將會乘虛而入。這個時候就必須要去檢修,去重新布置瓦片的陣容,“拾漏補缺”。
所以,在瓦房里居住,講究一點的人家每年都要上房“檢漏”,其他人家也是過兩三年總要檢一次的。檢漏的時間大多是在初冬,一是為了在春雨連綿中不至于遭漏雨之罪,二是這是農(nóng)民最清閑的時候。大多數(shù)人家檢漏就是由家里的男人選個晴天爬到屋頂上去整飭一下。也有一些人家或是覺得工程稍有點浩大,或是家里的男人沒有時間,就會請專門的泥瓦匠來整修。印象中有一年下了冰雹,過后村莊里幾乎每戶人家都要補漏,泥瓦匠一時忙不過來。
瓦房都不高,從高處搭架樓梯就爬屋頂上了。檢漏的活雖說很多都是由家里的主勞力自己就做了,但是嚴(yán)格說這并不是一個十分簡單的工作。鋪瓦的房梁架是用杉木條搭成的木板網(wǎng)格,上房檢漏既不能踩空在杉木條的空隙里,也不能踩碎了鋪設(shè)在木條上的瓦片,一定要小心踏在這些木條架上才行。但木條梁骨年月久了或者是因長期漏水腐朽,不一定安全。也有在檢漏時不小心一腳踩空或一腳踏斷梁骨摔下樓的。這樣的情況并不鮮見,我小時候就聽聞過多起。檢漏時從屋頂上摔下來,如果不死不殘的話,休養(yǎng)一段時間,下次還得爬屋頂上做檢漏的工作。
檢漏也分小檢和大檢,小檢的話就只挑有漏的地方替換或加密補充一些瓦片,大檢的話就得將房頂上的瓦片全部掀開,然后從屋檐開始朝屋脊的方向逐次重新鋪設(shè)瓦片。
關(guān)于漏雨,我有著自己深刻而獨特的記憶。
從小到大,家里住的房子一直都是瓦房。父親死后,檢漏的事情一是沒有勞力,二是沒有錢,就這樣耽擱了幾年。屋頂上的瓦片于是越發(fā)凌亂不堪。每到春天,除了澆筑了混凝土樓面的那小半廂,家里總是被滴答的漏雨弄得到處濕漉漉。偏偏這個季節(jié)晚上在房頂上跑竄打鬧的貓?zhí)貏e多,攪得瓦片嘩啦啦地響。這個時候,母親總是一邊心疼打碎了瓦片,一邊念叨著下雨天恐怕漏雨會更厲害了。
我記得幾間屋子中,廚房漏雨最多。春雨連綿的時節(jié),有時候一邊炒菜做飯一邊就漏雨,瓦頂上污濁的銹水甚至直接漏到鍋里。沒辦法,要趕緊拿盆去接。多的時候,甚至是用上了家里所有的容器。桶、盆,甚至碗都被用于放到地面和灶臺上接漏。
至于不常去人的偏房,漏雨那是顧不上了。但茅房除外。有幾年家里茅廁屋頂漏雨很厲害,為了防止雨水漏下來濺起臟水,我們得一邊蹲在那里上廁所,一邊兩手拿個容器接漏水。春夜里,昏黃的燈光下,上廁所時乒乒乓乓很是熱鬧。
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呢?在父親早逝后持續(xù)了兩年,或者四年,或者更久?即使現(xiàn)在,我似乎也不想確切地回憶起來,回憶起來就是心酸。
別人都說屋頂漏水一般是小雨才漏,下大雨一般是不漏的。因為小雨水流緩慢,長時間滲下瓦片之間的縫孔;而大雨傾瀉而過,水流一般不會滲到瓦片間隙和缺漏中。但我家是小雨大雨都漏的,因為屋頂上的瓦片實在被弄亂或打碎得太多了,漏洞無處不在,已經(jīng)無法防衛(wèi)雨水對房屋內(nèi)的一次次侵襲。后來繼父進(jìn)門,在漏雨的房子里住了好多年后,終于有一天下定決心買來瓦片將屋頂徹底檢修了一次,漏雨的狀況才有了好轉(zhuǎn)。
此后又過了一些年,疏于檢漏的屋頂又開始漏雨了。原先還只是那一半瓦片屋頂漏水,到后來,連混凝土澆筑的那半廂,因為年歲已久,加之當(dāng)時建造時舍不得花錢買更多更好的水泥材料,漸漸也開始漏水了。混凝土屋面漏水并非我們家獨有,村子里很多房子都這樣。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父母請人在混凝土屋面上又整體補鋪了一層水泥面層,這次沒敢再省錢,連細(xì)沙都摻雜得少,幾乎是用純水泥漿鋪抹上去的。但畢竟是“再婚”,面層跟十多年前澆筑的混凝土樓面怎么也黏合不好。過了一兩年后,又開始漏了。再整體補鋪了一層水泥石碴漿,做成水磨石樓面(我們這里稱之為“磨光”樓面)。這次消停了兩三年,再次漏。
到了2005年,我算是進(jìn)了城,安頓好了自己的一個小窩,但父母依舊在老房子里遭受漏雨之苦,遭受漏雨給居住之所帶來的骯臟、雜亂、局促、坐立不安。三年前,我終于下定決心對屋頂徹底改造,將二層樓面甚至一半的墻體全部扒掉,重新砌墻、澆筑水泥屋頂,總算解決了這個問題。
現(xiàn)在,我們來到了21世紀(jì),雨水侵襲的能力沒能跟上房子遮風(fēng)避雨功能的提升步伐。當(dāng)大多數(shù)人住上鋼筋混凝土的建筑后,城市的房子很少存在屋頂漏水的問題了。偶爾有,那是遇見了不良建筑商,開裂。但漏水帶來的困擾并沒有完全消失。更多的,是衛(wèi)生間廚房間因為防水做得不夠好,漏水。這種時候影響的往往是樓下的住戶,糾紛經(jīng)常不可避免。行走于城市里的補漏人解決的,主要就是這種漏水問題。
廚房衛(wèi)生間的補漏是個大工程,先要將地面光滑亮潔的地板磚給砸開(有一次掄錘子砸向售價300元一平方米的嶄新地板磚時,補漏的中年人遲疑了一下),然后刨開下面墊著的沙石層,像一只啄木鳥尋找樹干上的蟲洞,像一個醫(yī)生尋找病人的病灶,找到漏水的地方。哦,在這里,對,就是管道的邊緣,嚴(yán)防死守的水泥有了疏漏,防線一旦洞開局面就無法收拾?,F(xiàn)在輪到他來修補了。
看得見的縫隙和看不見的罅隙在堅硬的水泥或磚頭間不動聲色地制造著麻煩,制造著一個家庭主婦喋喋不休的念叨和一個不事稼穡的男人束手無策的無奈。來自安徽來自四川,來自一切貧困農(nóng)村的補漏人蹲下身子。曾經(jīng)無限團(tuán)結(jié)的水泥砂石現(xiàn)在有了裂縫,一丁點的裂縫就讓它們的一個部分與另外一個部分、局部與整體格格不入。補漏的人刨開表面的水泥層,讓裂痕大白于天下。然后,用瀝青做道具,將分裂或破裂的水泥世界彌合起來。對于那些看不見的沙眼,看不見的細(xì)微內(nèi)傷,則整體用防水劑混合著水泥漿緩慢澆滲、灌注,一點一點阻塞漏水時水流所經(jīng)過的毛細(xì)血管。
一切完成,天色尚早。固若金湯的屏障再次防護(hù)著水泥叢林里的每一戶人家。與漏水有關(guān)的一切煩惱,不告而別。
直起身子,補漏者照例以濃郁的方言向主家抱怨工程超過了開始約定的程度,然后在主家猜疑、不信任的目光和追問中保證這次補漏質(zhì)量絕對沒問題。雙方交鋒下來,工錢數(shù)額依舊是一開始時所約定的沒有增減。補漏人轉(zhuǎn)身發(fā)動自己破舊的面包車,離開。
幾乎每次都如此。一個抱怨工程超出預(yù)期,一個質(zhì)疑質(zhì)量是否有保障,然后在完成對漏點的修補后雙方?jīng)]有客氣話甚至也沒有表情地告別。很顯然,這外來的客人,補漏者,與這座小小城市里的居民之間,除了非常小概率地因為漏水的煩惱而有了一次可能永不再會的交集外,并不會有其他感情和熱情。這一心理,對城市的主人如此,對城市的外來客也如此。
從關(guān)注城市里流浪的補漏人群體出發(fā),有時候我會突然覺得奇怪,屋子漏水了,人們很快就會重視和關(guān)注,首先想到的就是找人來修補。但是一旦婚姻家庭有了裂縫,人們卻總是第一時間想著要換掉這婚姻這家庭的組合體。修補當(dāng)然是一件麻煩事,需要讓裂開的兩部分相互融合,并且需要一個中間物如瀝青或鐵水來作為粘合劑。但是,我們對一些破漏了的東西(包括物品、情感、社會)放棄修補,真的僅僅是因為怕麻煩嗎?
自然的,又想到了過去鄉(xiāng)下補鐵鍋的風(fēng)景。走村入戶吆喝著的補鍋者,將漏了的鐵鍋對著光亮找準(zhǔn)漏點,索性敲出一個破洞,然后用現(xiàn)場熔化的金屬(鐵水)滴補上去,彌合漏洞。從此,這鐵鍋便有了一個凸起的小小疤痕,但炒菜時卻再不會漏水漏油了。那個時候,這種對有了缺漏的物體的各種修補再平常不過,甚至對一些并不怎么值錢的物品如漏水的布傘、漏水的木桶,也都是想方設(shè)法去補漏。
或許,我早應(yīng)該意識到,修補的意義并不僅僅在于金錢上的節(jié)約,更在于對物的珍惜珍重,在于對生活的“在乎感”,在于每個人對穩(wěn)當(dāng)生活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