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驥 亮

每次照鏡子，我都能輕而易舉地發(fā)覺左耳和右耳的不一樣。

我的左耳右耳，在耳廓、三角窩、耳垂方面的相似，并不足以掩蓋我右耳耳輪的“異軍突起”，那是我初中時突發(fā)中耳炎留下的后遺癥。

跟八十多歲外公碩大豐潤且長耳毛的大耳比起來，我的耳朵雖然顯得單薄，但在輪廓上卻很相似。毫無疑問，我的耳朵沿襲了母親的強大基因。我的臉，則被父親的強大基因占領(lǐng)，正如爺爺?shù)膹姶蠡蛘碱I(lǐng)了父親的臉一樣，只是，爺爺基因的強大之處，還在于同時塑造了父親的耳朵，就是那種幾乎擰不出耳垂的耳朵。多年以后，我似乎終于明白，父親生前的目光為何經(jīng)常越過我的臉龐，像欣賞一部作品一樣欣賞我的耳垂。

父親的眼睛，像黑夜中跟隨他出沒于山林田野的獵犬般敏銳，對發(fā)現(xiàn)的每一雙大耳朵都有著特別的迷戀。在父親那里，大耳甚至意味著財富，官運，還有長壽。即使沒有大耳，父親也甘愿退而求其次，他覺得能擁有一雙好看的耳垂，也是一種令人艷羨的美好。

受父親的影響，我對大耳也產(chǎn)生過濃厚的興趣。

小時候，我對電視劇《宰相劉羅鍋》里劉墉的那雙大耳印象非常深刻，每次遇到險情的時候，他那雙大耳就會靈機一“動”，幫助他化險為夷。遺憾的是，無論我怎么努力地左右吐舌和瞪眼歪嘴，都學(xué)不來，也“動”不了?！段饔斡洝防铮鐏矸鹱婺请p堪稱完美的假大耳，把我騙了好多年，我經(jīng)常有事沒事就拉扯自己的耳垂，以為只要不停地拉扯，就能長到那么大。

大學(xué)時找女朋友，除了關(guān)注女生的容貌，我也關(guān)注她們的耳朵，對于面容標致且擁有一雙大耳的女生，總?cè)滩蛔∫低档囟嗫磶籽?。當然，這樣的機會并不多，因為老天給了女人一雙大耳后，多半給不了她如花的容貌。

后來，我又嘗試留意過其他一些不一樣的耳朵，厚的薄的，豐滿的殘缺的……得出的結(jié)論當然沒有也不可能告訴父親。畢竟，肥頭大耳的乞丐、小偷、老賴、貪官、罪犯比比皆是。

我時常猜想，父親對大耳近乎偏執(zhí)的鐘愛，會不會是對抗現(xiàn)實后某種無奈情感的寄托？當年爺爺無法更改的家庭成分，就如那雙幾乎擰不出耳垂的耳朵一樣，讓父親感到失望，擊碎了他成為鐵血軍人的夢想。

我的左耳右耳，總是在我潛入水底撈魚或?qū)な臅r候灌滿水，讓我和家鄉(xiāng)的小河融為一體。每次出水，我的左耳都比右耳靈氣，第一時間就把所有屬于河水的部分歸還河水；我的右耳總比左耳深情，迷戀于傾聽河水的聲音，往往要拖到昏天暗地的夢里，才把水聲搗碎在我枕下。

我潛水撈魚這部分的記憶，大多和炸魚有關(guān)。上世紀九十年代，在我們家鄉(xiāng)，炸魚和打獵一樣，還沒有被明令禁止。愛好廣泛的父親，像熱愛打紙牌和喝酒一樣，迷戀著打獵和炸魚。到河邊炸魚，只要準備炸藥、雷管、一塊長條的石頭、一個打火機，外加一根繩子就可，實在沒有找到繩子的話，到河邊剝一根牢靠點的樹皮，也是可以應(yīng)付的。一聲巨響，往往發(fā)生在夏天某個連大地都被烤得發(fā)燒的中午，巨響往往又伴隨著沖天而上足有四五米高的雪白水花(當然，一旦遇到深潭，水花濺起的高度就極其有限了，有時甚至還不到一米)。河底被炸出一個大坑。河堤上的柳樹微微一顫，小鳥、知了被嚇得四處逃竄。附近公路苦楝樹下的賣瓜人剛才可能還在打盹，此刻已探頭朝河的方向張望。村口的小狗掉頭跑出十幾米后，才明白不過是虛驚一場……

只有我們這些孩子，耳朵一聽見炸魚聲，就無比歡快，拼了命地往河邊跑。

雖然，有關(guān)炸魚時雷管提前爆炸、綁線出現(xiàn)“死亡纏手”的事故在我們鄉(xiāng)里，甚至隔壁村都真實地發(fā)生過，但每次河邊一聲巨響，人們首先想到的還是雪白雪白的魚，而不是血淋淋的手。

我們這些孩子，更是如此。我們的左耳右耳都期盼炸魚聲，我們的眼里心里也只有雪白雪白的魚。

我和小伙伴們，幾乎每次都是以超過穿衣五到十倍不等的速度，迅速脫得光溜溜。來不及征求炸魚人的同意，我們就爭先恐后地沖向了炸魚點的下游。有的魚被炸得翻起了白肚浮在水面，有的魚被炸死后沉在河底，還有一些被炸暈了的大鯉魚、大草魚，負傷潛逃，在水面或靠近河岸的草叢中、柳枝下亂竄，尾巴拍打出陣陣水花。鑒于我小學(xué)三年級就有偷偷跑去河里游泳，并且成為學(xué)校反面教材的“不俗”經(jīng)歷，在和小伙伴們潛水撈魚的大戰(zhàn)中，我長期占據(jù)著較大的優(yōu)勢。我左耳能捕捉到魚在水面和草叢的逃跑路徑，右耳則能發(fā)現(xiàn)死亡在深水區(qū)的一個個落點。我的左手右手經(jīng)常抓著好幾條魚，有時連我嘴里，甚至也叼著一條魚，我無比享受發(fā)現(xiàn)魚和撈到魚的樂趣，完全忘了魚的那股腥味。

如果運氣好的話，我們撈起的魚還可以炒一碗下飯菜，那感覺也妙不可言。

潛水尋石，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們在放牛時曾經(jīng)瘋玩過的一個極其簡單的游戲。一塊雪白光滑又好看的石頭，就是游戲的道具。當這塊石頭的模樣被我們熟記后，所有參與游戲的人都必須閉上眼睛。接著，石頭會被負責監(jiān)督的那個人扔至河中某個稍遠的位置，直到石頭泛起的波瀾完全散盡后，其他人方可睜開眼睛，開始上演一場推推搡搡，爭先恐后的尋石大戰(zhàn)。這個游戲挑戰(zhàn)一個人的水性，也考驗一個人的聽力，準確地說是用耳朵辨別方向的能力。如果你的方向判斷錯了，尋石之旅就會南轅北轍。要是你的水性很一般，就沒法在激烈的爭搶中取得先機。

尋石大戰(zhàn)中，找不到石頭的小伙伴，通常會搞破壞或者惡作?。河袚破鹨粔K相似的白石頭丟入水中攪亂人心的，也有潛到別人身后偷捏一把屁股的……我的左耳右耳，總能在這種關(guān)鍵時刻大顯神威，幫助我快速鎖定目標。接著，我又使出多年潛水摸索出的“小絕招”（其實就是潛入水中后，用雙腳蹬著河底的沙石快速前進），以最快的速度游向那塊雪白石頭，成為河里的英雄。那是一個俠客和英雄被高度崇拜的年代，父親已經(jīng)拜了鎮(zhèn)上武師羅金華為師，經(jīng)常帶著十幾個年輕人在月光下舞槍弄棒。我和堂兄王勇當時最大的愿望也并非讀書賺錢買車買房，而是一起到嵩山少林寺去學(xué)武。少林寺的輕功、千年古樹、暮鼓晨鐘、塔林等，經(jīng)常潛入我的夢境，王勇也是在那個時期，剃了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光頭。

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即便是雙胞胎兄弟，驚人相似的外表背后也總會有各自不同的命運。我的耳朵也不例外，左耳的健康可謂順風順水，右耳卻歷經(jīng)坎坷。時至今日，我仍不敢過于用力地回憶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那段時光——中耳炎和鼻炎幾乎同時折磨著我。

“用警棍那么粗的針筒，手指那么粗的針頭打針”，這個傳聞，只是打乙肝疫苗這一新事物首次進入寧都前傳得沸沸揚揚的一個謠言，卻讓校園里包括我在內(nèi)的很多學(xué)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女生們下了晚自習(xí)，不敢一個人回寢室，男生再怎么睡不著覺，也不敢溜到果園里去偷柑橘了。大家都害怕，害怕身后突然跳出一個陌生人，往自己的屁股上狠狠地扎一針。

校園里人心惶惶，我受到的驚嚇更甚。因為早在這個傳聞之前，我就親身體驗過警棍那么粗的針筒，它的針頭比一般針頭還要大。人民醫(yī)院的醫(yī)生就是用這樣的“大針”，不止一次地給我的鼻子抽所謂的膿水。抽來抽去，鼻炎沒治好，苦頭卻讓我吃了不少。我的右耳，正是在這段時期發(fā)炎腫起來的，它又癢又痛，還長膿包，只要用指甲稍微一碰就流膿水。我想，這是不是它長期迷戀水壓很大的河流必須付出的代價呢？

那時，我?guī)缀跽於继幱谝环N昏昏沉沉的狀態(tài)，聽力下降，情緒悲觀，根本沒有心思認真聽課。實際上，因為發(fā)炎變得更加肥大的右耳，不僅沒有像父親預(yù)言的那樣給我增添任何財富、帶來任何好運，而且還給我?guī)砹顺爸S和難以言說的痛的折磨。經(jīng)過好幾周的漫長治療后，我的右耳才得以恢復(fù)到現(xiàn)在這副模樣。

近些年，我的左耳右耳都少有機會施展才華，但只要一靠近家鄉(xiāng)的那條河，左耳就會響起河底沙子和雪白石頭的對話聲，右耳就會隱約聽到父親對我耳垂的贊賞。雖然，他離開我和這個世界好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