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 萌
貓常常獨自蹲在陽臺上,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我猜想它或許是渴望到外面去,就像窗外的鴿子一樣,東西南北盡情地飛翔??墒钱斈赣H將它抱到門外的時候,它卻慌慌張張地回頭,不顧推攔地往屋里鉆。
我有時會不由自主地思考,它到底是多一點野貓的基因,還是多一些家貓的傳承?
貓剛剛來到我家的時候,尚不足一月大,身體小小的,像是半蜷在土里的幼芽,性子卻野得堪比大鬧龍宮的哪吒,在屋里屋外竄來竄去,直要把這小小的“宮殿”竄出一個窟窿。它那時應(yīng)該是怕人的,又有一點厭人,一天到晚躲在陰暗狹窄的罅隙里,因為它小嘛,身子又軟。于是,我們總是要在各個柜子底、沙發(fā)下、桌子縫中尋覓這個嬌小團子的身影。而一旦發(fā)現(xiàn)了呢,又要耗費九牛二虎之力,竭盡智謀,才能將它從那些天然的避風(fēng)港中撈出來。
它似有一點天性的狡猾,卻又帶一些天生的懵懂。比如,它總能找到最佳的藏身地點,既不讓我們那么容易找到,又能使我們在找到之后仍對它束手無策。往往我們要大聲地喊它,用小桿子輕輕勾它,又或軟語誘哄它,悠悠蕩著小小的玩具,等啊等啊,才迎得這尊小小神仙的貴爪一伸。初生的小貓對世界充滿著無盡的好奇,它不曉得這世間的種種誘惑和假象,常常受了騙,被逮了起來,仍不能長一智,重重復(fù)復(fù)地被牽著鼻子走。
不過并沒有過幾天,它就漸漸明白這是一個騙局,這時,再想讓它出那三寸茅廬,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即便是玄德再世,也難挽敗局。而小貓也從被動的一方,慢慢轉(zhuǎn)為主動的一方。
那日,藏在書房的柜子底下,不聲不響。我沒在意,仍是坐在柜前的凳子上做事情。突聽“撲棱”一聲,凳子被一撞,貓從身后順著我的后背跳了上來,趾爪緊緊地扣著我的衣服;我嚇得一甩,只聽得“撕拉”的摩擦聲,我的背上多了兩道鉆心的刺痛。
我氣得起身。
貓被抖落在地上,滾起身。它似乎知道自己做了虧心事,盯著我的眼神有一些瑟縮。不過這種僵局并沒有維持多久,它忽然一抖擻,飛一般地躥出了書房,在地板上留下一串連珠似的蹬蹬聲。
那次以后,我便心生懼意,常常趁它沒進來的時候,把書房鎖死。出門進門,常要窺探一番,確定沒有它的身影,才肯行動,以防再次負傷。
他益發(fā)地野了,常常上躥下跳,左沖右撞,每次都要打翻不少東西。惹得母親來回追著它責(zé)打,要將它徹底馴服才肯罷休。
這怎么可能呢?母親不理解它的天性,只想將它調(diào)教成自己想要的樣子,讓它安心做一只主人腳邊的寵物。嚴厲的氣勢沒能壓住它的叛逆,反而激起它的反抗。這一拍迎來了一反抓,那一敲換來了一反咬,也許這刻終于被逼到角落,那一刻卻又故態(tài)復(fù)萌。
我有時想,這一種自由倔強的個性,是它天然的秉性,不肯為后天所泯滅么?它是像詩人牛漢筆下的那只華南虎,攥著破碎的滴血的趾爪,蓄勢著靈魂的騰空而起么?如果真是這樣,我寧愿天天把自己鎖在門里躲著它的“襲擊”,也要贊嘆它的執(zhí)著與堅韌,也要為它的剛強與血性喝彩。
可是我失望了。
它畢竟是一只家貓的后代,是一個被馴化了的品種。它的基因中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摻雜了一種叫“奴性”的東西,正一點一點地,腐蝕著它的尊嚴。
外面的貓是吃五谷雜糧的,它們或許成天浪跡在垃圾桶周圍,從扔掉的食品盒里尋找一點點殘渣,但它們畢竟有底氣,昂首闊步地、氣勢洶洶地四處奔跳,只因它們是獨立地生活著。他們是城市里的泊者,是遠離人跡的浪客,也許孤獨,卻不會寂寞,不必乞求,也無所畏懼。如果它們有語言,也一定會大聲地宣布:“我是有尊嚴地、自由地活在這世上,我靠自己,因而無拘無束、無所依賴?!?/p>
那些貓孤獨而自信的身影,常常讓我倚窗艷羨,也常常讓我嘆之奈何。
記得有一次,母親從外面領(lǐng)回來一只母貓,給它洗了澡,喂了牛奶,溫柔地呼喚它,想要讓它在這里常住。那只貓是很溫和的,也有一種優(yōu)雅的乖順,它踱著步,時不時停下來,望著你,像是在向你致禮,答謝這一場豐盛的款待。然而它終于不愿留下來,在母親帶它出門散步的空當,尋了機會離開了。
母親回來納悶“好吃好喝的,還給她洗澡,干嘛走呢,過那種流浪的生活。”
干嘛走呢?
大概因為它習(xí)慣了自在的生活,不肯為了安逸而拘束自己,放棄自己的本心吧。這種淡然,這種達觀,若它生而為人,大概又是一個易安居士,又是一個柴桑五柳。
我家的貓卻不是這樣,它樂于被飼養(yǎng)著,在溫室里做一個懶怠的寵物。它在飲食上有一種“王公貴族”般的挑剔,吃魚要吃新鮮的,吃蝦要吃扒殼的。家人沒有那么多時間伺候它,給它倒了滿盆子貓糧,可它根本沒有興致,自小的精心飼養(yǎng)已經(jīng)讓它失去了在各種食物中生存的能力。每當饑餓來臨,它便嬌著步子,軟著腦袋,一個勁地往人的小腿上蹭,它的尾巴輕輕搖曳著,讓人仿佛看到了附木招搖的菟絲花。
它失去了它的野性了嗎?好像也沒有。
它仍然會時不時地奮起一下,做一絲掙扎和反抗;它仍然會上躥下跳,追求自由地奔跑。只是那種野性,建立在一種安逸的生活上,建立在一種主動屈服的常態(tài)中。
一切掙扎當他開始被關(guān)進籠子之后,便顯得愈發(fā)渺小和可悲。
當那個半個馬桶大小的鐵籠子出現(xiàn)在它面前的時候,它大概是抱著一種好玩的心態(tài),像是過往無數(shù)次鉆箱子、鉆柜底一樣地鉆了進去,進去出來,進去出來,像是做著無害的游戲。當籠門關(guān)上的一瞬間,它似乎感覺到不對,但只回了回頭,沒有在意。直到十分鐘之后,它意識到自己窮盡辦法也無法從這個小小的房間出去,它才開始不安地叫喚、沖擊。
母親嫌它平時太鬧,沒有放它出來;后來又嫌它吵,關(guān)上了門,把它鎖在了衛(wèi)生間。
那個晚上它一直在叫。
我躺在床上,聽著那凄哀的聲音,不知為何,感到心都要碎了。它還幼小的時候,我曾玩笑地將一串寬寬的珠鏈套在它的脖子上,縱然那鏈子沒有實質(zhì)的約束力,它仍然努力想要擺脫它;后來我見它愛趴在被子上,索性用被子把它圍住,它也惶恐不安,急慌慌地爬出來,可見它是多么害怕拘束。然而如今它要被拘禁在那小小的籠子里,度過這么漫長的黑夜,我有些于心不忍。可是想到它出來,不曉得夜里會怎么搗亂,我又怕。終于什么也沒有干。
我沒敢聽它的聲音,把臥室的門也關(guān)了。直到第二天早晨,聽到母親的描述,才曉得它的叫聲在半夜都沒有停下。
我不曉得是那種聲音太容易叫人震懾,還是因為我的心太軟,我感到十分悲哀,為那一種被剝奪了自由的痛苦。
之后貓被放了出來,母親憐它,還想帶它出去玩。
它嚇得發(fā)抖,一步也不敢出門。后來母親看不過,想要鍛煉鍛煉它的膽量;又或是母親被它搞得生氣,想要教訓(xùn)教訓(xùn)它,便常常把它關(guān)到門外,不理不問。
它會逃嗎?
就像先前那只母貓一樣,趁著這個機會,一聲不響地永久離開,去尋找自己的天地。或他常常蹲坐在窗邊,靜默俯視的那片天地。
我觀察著。
第一次,它在門外待了五秒鐘,打開門時,它不明就里地仰頭看著門把。
第二次,兩分鐘,它身體貼在門縫里,努力想往里面拱。
第三次,十分鐘,它在門外焦急地徘徊。
第四次,半個小時,它跑到樓上迷了路,后來被母親拎回了家。
隨著時間變長,它的路線愈來愈復(fù)雜,以至于終于找不到了。
我想,它是終于不堪戲弄,離家而走了么?
那天晚上,母親拿著手電筒出去,找了一個多小時,最終空手而歸。
“沒回來?”
“沒有,誰知道它跑哪兒去了?!蹦赣H有些負氣。
“那怎么辦?”
“不要了唄,能怎么辦。”她的聲音聽不出是落寞還是無謂。
我心里有些擔心和失落,卻又夾著熹小的慶幸。
走吧,走吧,以后你要獨自面對痛苦,但遲早有一天你會明白那自由的滋味!……那是一種孤獨、憂郁、愁苦而又奇異地美妙的滋味。
那個晚上我的心頭被不安縈繞著,無論做什么都有些不寧靜。一種復(fù)雜的情緒攫住我的心,很多東西纏著我,我理不清楚。
母親終于還是放不下,嘴里咕噥著,一夜牽懷。第二天早晨,她收拾完飯菜,想了想,還是出了門。
“看看它怎么樣?!?/p>
她又去找了半個小時。
我卻不敢再想,如果貓走了,誰會悲傷呢?
不安中,隱隱聽到樓下有喵聲傳來,那是它特有的,顫抖的“木敖”的聲線。
它終究回來了,帶著一身的灰土,以及饑餓的眼神。
母親是在草廈子里找到它的,可憐巴巴地蹲在角落,似乎不知道何去何從。看來它終究走不出這里,無論如何行走,它的足跡只會在這間屋子旁徘徊。它擺脫不了一切。
那偶爾的倔強是干什么用呢?
…………
貓愈來愈喜歡趴在陽臺上,愈發(fā)靜默地凝視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