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舸
隊 長
晚飯后,刷了碗,喂了豬,給牛添了草,給娘子敷了藥,隊長才走出門外。
隊長是生產(chǎn)隊時的叫法,隊長早就該叫組長??纱迕裼X得叫組長別扭,還是叫隊長順溜些,就一直叫隊長。不知是看了哪部古裝電影或電視劇,村民們還把隊長老婆叫隊長娘子。隊長娘子樂意聽,隊長也就把老婆叫娘子。隊長這么叫,龍王潭年齡稍大一點兒的村民,就都把自己的老婆叫娘子。
最近,隊長娘子在地里割苕藤時被蛇咬了一口,蛇是毒蛇,手不一會兒便胖乎乎的。還好,龍王潭的樹爺專治蛇咬傷,很快扯來草藥,搗成糊狀敷上,說敷藥的七七四十九天里,手千萬不能碰活兒。隊長娘子的手干活麻利,要不是被蛇咬了,刷碗喂豬給牛添草之類的活兒哪會讓隊長沾一下手?
出了門,隊長徑直走向稻田。從稻種撒到田里起,只要是晴朗的夜晚,隊長都要去稻田看一看。晴朗的夜晚看莊稼,如同看睡夢中的孩子,多年來養(yǎng)成的這個習(xí)慣,在隊長心里扎了根,根扎得深,想拔都難。
立秋過后,白天如蒸似煮的暑氣在夜晚變成了涼爽的輕風(fēng),風(fēng)里的田野氣息滿是稻香。來到稻田邊,只見月光下的谷穗沉甸甸地勾著頭,齊刷刷地睡得香,黃澄澄地亮人眼,鍍了金子一般。白天看過,幾乎每一粒稻谷都飽滿,幾乎每一穗稻谷都看不見青的。也就是說,稻子已經(jīng)成熟,開鐮的時候到了,田野里又將響起打谷機激越的歌唱。隊長心中涌起陣陣激動,陣陣喜悅,也涌起了想唱幾嗓子啷哩啷格啷的沖動??刹荒艹鰜?,凡事都得講個規(guī)矩,白天蟬兒唱,鳥兒唱,人也可以唱,夜晚就該青蛙和蟲兒們登場唱。聽,青蛙和蟲兒們正一曲兒一曲兒一波兒一波兒唱得歡。這個時候,連樹上的蟬兒和鳥兒都靜了聲,人就不要去湊那個熱鬧了。
不過,哼哼還是可以的,往回走時隊長就在心里啷哩啷格啷地哼。誰知哼著哼著,一個趔趄,右腳崴了。隊長忍著劇痛,一瘸一拐在路邊找了塊石頭坐下來。
偏偏在開鐮打谷子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娘子的手遭蛇咬了,自己的腳也崴了,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還好不起來,這霉倒的也太不是時候了!隊長心里那個急呀,如一群螞蟻在熱鍋上爬得亂糟糟的。
能不急嗎?這段時間天氣好,就該及時搶收。否則遇上連綿雨,成熟的稻谷就會在田里生秧。自家的稻谷要是生了秧,可惜。龍王潭另外四戶人家的稻谷要是生了秧,就不只是可惜了。
想起龍王潭種莊稼的人家,而今只剩下這五戶了,隊長心里就不是滋味。還是毛頭小子時,隊長就是龍王潭的隊長。后來發(fā)現(xiàn),越來越多的人被城市吸走,龍王潭越來越空寂,隊長逐漸感覺一點兒也沒勁,就在滿六十歲的時候辭去隊長職務(wù),帶上娘子去了兒女們工作和生活的城市。在城里,頭幾天還有新鮮感,可漸漸感覺手腳跟沒處放似的,心里像瘋長著野草的田地一樣荒蕪。一想到田地荒蕪了心就疼,并且疼痛感愈來愈烈,不到半年就實在受不了了,就不顧兒女們的苦苦挽留帶著娘子回了龍王潭。人回來了,那些留守的村民又要他當隊長,隊長帽子便又回到了頭上。重新當了隊長,他就在龍王潭奔走相告:求求你們,不要把老祖宗留下來的田地荒了,荒了可惜呀!結(jié)果是,龍王潭原來三十多戶人家,種莊稼的數(shù)來數(shù)去卻只有十戶了。沒過幾年,種莊稼的只有樹爺、根叔、老號子、老蝦子,連同隊長家,一只手也能數(shù)得過來。這五戶人家,都是老夫老妻,隊長和娘子算最年輕,只有六十多歲,屬六零后,其余的都是七零后。在隊長心里,只要肯種莊稼就是他的親人。他和四戶人家商量:收麥子、栽秧子、打谷子之類的大活兒,大家相互幫襯。大家心里亮堂,這明擺著是隊長變著法子幫咱,鼓勵咱種莊稼,想讓田地盡量少荒些嘛。
大活兒沒有隊長幫襯是不行的,比如打谷子。打谷機是小型的,只能省去打谷子時使勁摔打的體力。打谷機要安裝在木制拌桶上,而拌桶有六七十斤重,經(jīng)稻田里的水一浸泡有百八十斤重,要靠一個人從崎嶇的小路往稻田里扛??赴柰暗幕顑海?lián)合打谷子的五戶人家,除隊長外沒人能扛得動。
山里人有個小傷小痛的,都能找?guī)讟硬菟幹委?。隊長在石頭上坐一會兒后,借著月光,忍著劇痛,就近找了幾樣草藥,一瘸一拐回了家。
隊長一邊給自己敷草藥,一邊給娘子絮叨打谷子的事。
娘子說,五戶人家里沒人能扛拌桶,難道龍王潭就沒有其他人了?比如夜貓子,年紀和我們差不多大。
夜貓子能幫咱?笑話!夜貓子晚上狗都攆不到,白天風(fēng)都吹得倒,不行不行。隊長搖搖頭說,不過,娘子倒是提醒了我,可以在沒種莊稼的人家找嘛。嗬嗬,想起來了,還真有兩個年輕人呢,都只有三十多歲。
娘子問,誰?
隊長說,柱子和梔子。
柱 子
柱子一直在外打工,要不是爹中風(fēng)了,是不會待在龍王潭的。
柱子爹一個人在家種莊稼,身體本來非常硬朗,壯得像頭水牯牛??捎幸惶?,柱子爹正在地里栽油菜,根叔和老蝦子到鄰村一個共同的親戚家吃酒路過,就跟柱子爹打招呼。
根叔說,梔子娘中風(fēng)了,知道么?
柱子爹栽油菜是蹲著的,一聽這話立馬起身問,當真?
老蝦子說,隊長接到電話,立馬找人找車,已經(jīng)送到鎮(zhèn)醫(yī)院了。
聽老蝦子也這么說,說明是真的,柱子爹就孩子似的蹦起來,嘴里說著報應(yīng)啰報……大約還想說第二個報應(yīng),卻沒能完整說出來,一頭栽倒在地里,口歪眼斜,也中了風(fēng)。
柱子和梔子兩家,相隔一道小山梁,走路的話也就十分鐘左右。柱子排行老三,上有兩個哥哥。梔子也排行老三,上有兩個姐姐。柱子爹和梔子爹從小關(guān)系就親,有人說他們的前世可能是親兄弟。柱子兩歲的時候,梔子出生了。柱子爹跟梔子爹說,今后讓梔子給柱子當媳婦,行不?梔子爹略頓了一下說,咋不行?不過,得讓柱子倒插門,行不?柱子爹也略頓了一下說,行!
柱子和梔子經(jīng)常一起玩,柱子哥,梔子妹,從兩張嘴里飛來飛去。可不知從哪一天起,柱子聽到柱子哥的時候,叫出梔子妹的時候,目光不經(jīng)意碰到梔子飽滿胸脯的時候,紅了臉,眼睛再也不敢碰梔子了。柱子從小就害羞,不過只是在見到陌生人的時候??粗有咔拥纳袂椋瑮d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就故意問,柱子哥,你喜歡我么?柱子說,喜歡。說完臉更紅了,仿佛輕輕一碰就要滲出血來。梔子就越發(fā)喜歡柱子,叫柱子哥叫得更甜更勤。
殊不知,柱子兩個哥哥在外打工各自帶回一個外省妹子的那年春節(jié),柱子爹讓柱子和梔子斷了關(guān)系。柱子問,為啥?柱子爹說,當?shù)共彘T丟人。柱子又問,為啥?柱子爹說,你爹就是個倒插門。柱子說,我喜歡梔子。柱子爹說,沒出息的東西。柱子說,我真的喜歡梔子。柱子爹說,你是男人不?是男人就不要干一輩子丟人的傻事。柱子說,可是我……咋辦?柱子爹說,你不是在外打工么?學(xué)你哥,在外面找。柱子說,可是我……害羞。柱子爹說,沒出息的東西!
柱子在梔子面前,囁嚅半天才說出了爹的意思。梔子一聽,睜圓眼睛問,你的意思呢?柱子勾著頭說,聽爹的。梔子狠狠跺了一下腳,指頭朝柱子點了兩下,然后嗚嗚哭著往家里跑。不一會兒,柱子家屋后傳來梔子娘的罵聲,柱子爹的姐妹、母親和八輩祖宗全在罵聲里遭了殃。柱子娘想對罵,可罵的詞兒沒有梔子娘多,嗓門兒也沒有梔子娘大,對罵勢必要吃虧,就拿了給死人燒的草紙在梔子娘面前燒起來,詛咒梔子娘不得好死。眼看兩個女人快要上演全武行了,隊長聞訊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來,大聲武氣地說,大過年的,你們害不害臊?你們不害臊,咱龍王潭害臊!梔子娘和柱子娘就都氣咻咻回了家。
這事看似畫上了句號,誰知正月快要出頭的一天,梔子爹被自家那頭發(fā)情的水牯牛三兩下頂了個一命嗚呼。梔子爹安葬后,梔子娘想,梔子爹的死一定是柱子娘的詛咒轉(zhuǎn)移到了梔子爹的身上,越想越不服氣,就又到柱子家的屋后罵開了。這回罵的是柱子娘惡毒,活生生把梔子爹給詛咒死了,罵聲比前一次更激烈,更凄厲。柱子娘想,前一次詛咒的是梔子娘而不是梔子爹,可他們是夫妻,說不定還真是轉(zhuǎn)移了。梔子娘罵人可惡,但梔子爹無罪,有罪的反倒是自己。這么一想,柱子娘就以喝農(nóng)藥的方式謝了罪。
對梔子,柱子本來是覺得有愧的。柱子娘一死,柱子就轉(zhuǎn)愧為恨,兩人再見面,形同路人,誰也不理誰。
梔子在南方的一家服裝廠打工,一年后帶回一個如意郎君,據(jù)說是個裁剪師,模樣兒周周正正,看上去斯斯文文。梔子依偎著郎君,一副甜甜蜜蜜的樣子。梔子娘笑得合不攏嘴,逢人就夸。
柱子在北方的一家磚廠打工。磚廠負責(zé)燒磚的師傅是個瘸腿老頭兒,老頭兒愛喝酒愛啃雞腿,只要一見到柱子得閑,就叫柱子買酒買雞腿。久而久之,柱子喜歡上了老頭兒,老頭兒當然也喜歡柱子。在磚廠干活的人,大多是中老年,年輕人少,女人更少,在磚廠打工的女人都是隨老公來的。磚廠淡季,工人閑的時候多。一得閑,一些人就去打麻將玩紙牌,沒有打牌的人就沒完沒了地說男女之間的事兒。柱子不打牌,只是聽,一聽就臉紅。僅有的幾個女人,見柱子臉紅就拿柱子尋開心,專問柱子男女之間的事兒。柱子哪能答得上來?就往瘸腿老頭兒那兒去,一起喝酒,一起啃雞腿。隨著酒越喝越多,雞腿越啃越多,老頭兒居然把燒磚技術(shù)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柱子。
一晃五年過去了,瘸腿老頭兒回家鄉(xiāng)后沒有再來,柱子成為了燒磚師傅,工資翻了一番。可是,梔子的兩個娃都能在地上到處跑了,而柱子的女朋友還不知在誰家靜靜含苞待放。為此,柱子爹的頭發(fā)愁得全白了。就在柱子爹勸柱子去姑娘多的廠子找活干的時候,愛情與柱子撞了個滿懷。原來,磚廠小賣部是磚廠老板開的,柱子經(jīng)常去買酒買雞腿,老板的女兒金花見過幾次柱子,主動和柱子說過幾次話。每一次說話,柱子都臉紅。柱子每紅一次臉,金花心里就像有一只鴿子在撲騰騰亂飛。只不過,金花那時還是學(xué)生,只能把鴿子裝在心里而沒有放出來。
柱子和金花結(jié)婚后,相繼有了車子,有了兩個孩子,還在城里買了一套房子。有了房子后,柱子和金花要把爹接到城里住,柱子爹好說歹說都不同意。農(nóng)閑時,柱子爹想看孫子進了一趟城,在城里覺得渾身都不舒服,只一周便回了龍王潭,還說這輩子再也不進城了。
柱子爹中風(fēng)后,兩個哥哥都不愿意回家,柱子只好回家伺候。鄰村有個老中醫(yī),退休前是醫(yī)學(xué)院教授。柱子爹在鎮(zhèn)醫(yī)院住了一些時日便回了家,柱子便去鄰村找教授用中藥治療。教授不僅開處方拿藥,還給柱子傳授給病人按摩推拿的方法。經(jīng)過柱子精心伺候,柱子爹已經(jīng)能說話,還能拄著雙拐慢慢行走呢。
柱子接到隊長電話的時候,正在月光下的院壩里看爹拄著雙拐行走。聽隊長說明意思,柱子猶豫了一下。倒不是考慮爹一日三餐的問題,幫哪家哪家肯定有爹吃的飯菜。也不是怕吃苦受累,吃苦受累對柱子來說算不了什么。問題是好幾年沒有扛過拌桶,還能扛嗎?可是,畢竟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有了難處就該盡力幫。猶豫過后,柱子答應(yīng)了。
梔 子
梔子與裁剪師結(jié)婚后,裁剪師對梔子知冷知暖,疼愛有加,梔子也對裁剪師百般呵護,千般恩愛。夫妻商量:在城里買一套房,方便孩子上學(xué)??墒?,服裝廠的生意時好時壞,裁剪師和梔子的收入也就時高時低,而房價蹭蹭蹭往上漲,買房的事就只能一直在冷宮里待著。
有一天,梔子正在上班,老板帶著一個禿了頂?shù)闹心昴腥藖淼杰囬g。老板介紹說,這是某貿(mào)易集團公司服裝銷售部總經(jīng)理,大家熱烈歡迎總經(jīng)理前來我廠考察指導(dǎo)!車間的機器正在運轉(zhuǎn),女工們不方便鼓掌。老板這么一說,女工們?nèi)夹α?,總?jīng)理也笑了。梔子發(fā)現(xiàn),總經(jīng)理似乎對正在生產(chǎn)的服裝并不感興趣,眼睛只往女工們的臉上和胸脯上瞟??偨?jīng)理走到梔子身邊停下來,彎下腰說干得不錯,梔子禮節(jié)性的笑了一下算是回應(yīng)。
晚上,老板要梔子陪總經(jīng)理一起唱歌,梔子借故推辭。老板說,姑奶奶,求求你陪陪吧,那可是我的財神爺呢。梔子想想,答應(yīng)了。
雅間里,老板借故離開,只剩下梔子和總經(jīng)理??偨?jīng)理對梔子一口一個寶貝兒,心肝兒。梔子說,請你放尊重些!總經(jīng)理說,陪我睡一晚,一千元咋樣?梔子說,找你媽陪吧??偨?jīng)理說,五千元咋樣?梔子說,找你姐陪吧。總經(jīng)理說,一萬元咋樣?梔子說,找你妹陪吧??偨?jīng)理見梔子油鹽不進,就想霸王硬上弓,先用嘴去親梔子的臉,梔子抬手就是一個耳刮子過去。總經(jīng)理并不惱,又嬉皮笑臉地伸手去摸梔子飽滿的胸脯,梔子抓起一個酒杯砸在總經(jīng)理頭上,然后憤然離開了房間。
事后,梔子和裁剪師炒了那個服裝廠的魷魚,重新找了一個服裝廠,待遇和原來不相上下。經(jīng)歷了那事以后,梔子買房的愿望反而淡了,跟裁剪師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咱龍王潭就不能生活么?買房的事,順其自然吧。裁剪師也很贊同。
梔子娘原來不希望梔子在城里買房,中風(fēng)后卻在梔子耳邊叨叨,龍王潭的誰誰誰在外買了房,尤其是柱子在城里不但有了車子還有了房子。梔子說,老話說得好,人比人,比死人,何必和人家比呢?咱過好自己的生活,比啥都強。梔子知道,娘是在和柱子爹較勁。
跟柱子爹一樣,梔子娘在鎮(zhèn)醫(yī)院住了一些時日回家后,也是找鄰村的教授治療的。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柱子爹跟梔子娘一樣,因為梔子娘中風(fēng)在先,入院出院找教授治療都在先。
誰先誰后不重要,重要的是柱子和梔子又有了交集。柱子和梔子本來都想躲著對方,可人世間,還真免不了低頭不見抬頭見。
在鎮(zhèn)醫(yī)院,柱子和梔子碰面,誰也不理誰,跟陌生人一樣。到教授那里拿藥,免不了同路。陌生人同路也會沒話找話的,可兩人一前一后在同一條路上去同一個地方,仍然誰也不理誰。
那次去教授那里拿藥,梔子去了,而柱子沒去,教授知道柱子和梔子兩家是毗鄰,就讓梔子給柱子把藥帶回去,梔子不好拒絕,就帶了。梔子到柱子家的時候,柱子剛好從家里出來。梔子把藥交給柱子,柱子接了藥,臉紅了,嘴巴也動了,卻沒有發(fā)出聲音。梔子轉(zhuǎn)身往回走,柱子的嘴里仍沒有發(fā)出聲音。
一天晚上,大約凌晨零點的時候,梔子的兒子肚子痛,哇哇大哭。梔子娘的土辦法平常挺靈驗的,可那晚根本不起作用。家里沒鎮(zhèn)痛的藥,就是有也不敢隨便給兒童服用。附近沒有醫(yī)生,距離鎮(zhèn)醫(yī)院又比較遠。村水泥公路通到了院壩里,可沒有交通工具。這該如何是好呢?
一時間,梔子娘沒了主意,梔子急得嗚嗚哭泣。這時,女兒跟梔子說,媽媽,外面好像有摩托車的聲音。梔子靜聲一聽,果然有,連忙開門去看,摩托車沒有熄火,正在院壩里等待,駕駛摩托的人是柱子。梔子明白了,趕緊揣上錢抱起兒子上了摩托車。在摩托車上,梔子想開口說話,可話到喉嚨就又回到了肚里。就是在鎮(zhèn)醫(yī)院里,梔子和柱子之間仍沒有交流一個字。經(jīng)醫(yī)生檢查,梔子兒子患的是急性闌尾炎。手術(shù)成功后,梔子向柱子笑了一下,柱子的臉就紅了一下。柱子為何及時趕來?梔子自始至終沒有問,只是從柱子當時散發(fā)的酒氣猜想,大概是柱子從親戚家吃酒回來碰巧遇上了吧。
龍王潭五戶人家打谷子,梔子和柱子又有交集了。梔子接到隊長電話的時候,正在月光下的院壩里和兩個孩子嬉戲。隊長在電話里請梔子幫忙割谷子,割谷子曾經(jīng)是梔子最拿手的活兒,梔子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老號子
太陽出來金燦燦啰,嘿咗!谷子熟了黃滿田啰!嘿咗!快打谷子搶天時啰,嘿咗!谷子進倉心才安啰,嘿咗!在老號子的號子聲中,龍王潭五戶人家聯(lián)合打谷子正式開始了。老號子的號子吼得好,龍王潭人便叫他老號子。
老號子以前是石匠,石匠打石頭、搬石頭、抬石頭都要吼號子。號子的詞兒基本不固定,都是根據(jù)當時的人、物和場景即興編。吼號子的人往往喜歡拿路過的漂亮妹子和俊俏的小媳婦開涮,比如:過路的妹子看過來喲,嘿呀咗!哥哥的錘子叮當響喲,嘿呀咗!錘子下去石縫開喲,嘿呀咗!石縫一開分兩塊喲,嘿呀咗!
通常情況下,被開涮的妹子或小媳婦不會理睬,只會紅著臉走開,但也有膽大的要回應(yīng)。據(jù)說老號子年輕的時候,有一回在采石場拿一個小媳婦開涮,小媳婦是個潑辣的主兒,笑著說,嫂子倒要看看你的錘子有多響,說著就去奪老號子手中的鐵錘。老號子從來沒見過這陣勢,忙向在場的其他后生求援,后生們馬上停下手中的活兒和小媳婦打鬧。打鬧的過程中,小媳婦的褲帶被掙斷了,褲子垮下來,下半身白晃晃的。這時,老石匠就近折了一根桑樹枝條,將老號子和其他幾個后生每人狠抽了一下,還破口大罵傷風(fēng)敗俗之類的話。小媳婦見后生們挨了抽,痛得齜牙咧嘴的,便一邊系褲帶,一邊幸災(zāi)樂禍地嘻嘻笑著。老石匠黑著臉說,羞死個先人!小媳婦才紅著臉離開。
老石匠是老號子和其他幾個后生的師父。盡管挨了師父抽,老號子和師兄師弟們號子照常吼,該開涮的時候照常開涮。
老號子知道,柱子和梔子之間多年來沒有說過一句話,就想趁打谷子之機逗引他們相互說話。
柱子多年沒有扛過拌桶,拌桶最初壓在肩上,肩膀有些疼,但柱子咬緊牙關(guān),顫顫悠悠走一段,肩膀就漸漸適應(yīng)了。老號子用號子開涮道:拌桶千斤重哇,嘿喲嗬嗨咗!山路彎彎繞哇,嘿喲嗬嗨咗!扛起風(fēng)擺柳哇,嘿喲嗬嗨咗!像個小姑娘哇,嘿喲嗬嗨咗!大家聽了,全都哈哈大笑,其中包括梔子。柱子羞得臉通紅,也微微笑了一下,默默地抱著割倒的谷把子去打谷機脫粒。老號子又故意問梔子,柱子真像小姑娘,梔子說是不?梔子沒有回答。
梔子也多年沒有割過谷子了,但割起谷子來仍然風(fēng)快,隨著嚓嚓嚓的響聲,一把又一把谷子整齊地放倒在田里。有人就說,還是年輕好,你看梔子割谷子多快。又有人附和,是啊,想不到梔子割谷子還沒有回生呢。有人夸,梔子就割得更加起勁。誰知,割著割著,左手被鐮刀咬了一口,梔子哎喲叫了一聲。傷口不深,梔子用嘴吮掉指頭滲出的血吐出來,又接著割。大家就勸梔子歇著,梔子說,不礙事,不礙事。見此情景,老號子用號子吼道:一把鐮刀嘴真饞喲,嘿呼兒嗨喲!不長眼睛咬了手喲,嘿呼兒嗨喲!勤勞手兒不怕痛喲,嘿呼兒嗨喲!輕傷絕不下火線喲,嘿呼兒嗨喲!大家聽了,都說老號子這回吼了個正經(jīng)的。梔子聽了,微微笑了一下。老號子又故意問柱子,梔子應(yīng)該算個巾幗英雄吧,柱子說是不?柱子沒有回答。
大家發(fā)現(xiàn),柱子和梔子之間,相互沒有說一句話。
夜貓子
夜貓子是龍王潭以前的護林員,專門守護山林。那時路邊的大石頭和山林顯眼的石壁,幾乎都有用白石灰寫的“封山育林,偷樹可恥”的標語。那時的山林,樹少,草也少,一年滿了才準進山林割草、砍灌木、剔樹的枝丫作為柴火。平常,私自在山林里割一把草都算偷。守護山林主要是在夜間,護林員常常晝伏夜出,久而久之,就得了夜貓子這個名號。
后來,越來越多的山里人被吸進城里,生活在山里的人少了,對柴火和樹木的需求就少了,山林也就逐漸變得郁郁蔥蔥起來,以至于大風(fēng)刮斷的枝丫,甚至吹倒的樹木,都無人愿意撿回家。護林員這個差事,自然就沒必要存在了。
夜貓子不當護林員時還是中年,身強力壯??刹划斪o林員了,夜貓子白天做啥事都提不起精神,晚上躺在床上像烙餅,通宵達旦難以入睡。夜貓子又想巡夜,娘子和兒女當然不會答應(yīng)。兒女都在城里做生意,很能掙錢,也很孝順,就接夜貓子兩口子進城享清福。然而兩口子在城里覺得心里憋悶,腦袋像快要爆炸似的,說只有在龍王潭才過得舒坦。無奈,兒女又把兩口子送回龍王潭。不過,兒女給兩口子約法三章:想咋吃咋吃,想咋玩咋玩,夜貓子要是白天睡覺,晚上在保證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巡夜也行,就是不準種莊稼。
夜貓子又開始巡夜了,只是不同于先前。先前無論酷暑還是嚴冬,無論朗月高懸還是月黑風(fēng)高,幾乎每晚必巡。后來巡夜,想巡則巡,不想巡則在家里看電視睡大覺。先前巡夜,主要是防賊。后來巡夜,主要是聞一聞田野和山林的氣息,聽一聽天籟之音,看見山雞、野兔、拱豬子糟蹋莊稼,就吼一吼,攆一攆,有時還在莊稼地里下個套子套一套。夜貓子認為,野生動物盡管受保護,但糟蹋莊稼就是賊。這些賊中,尤以拱豬子危害最大。拱豬子,學(xué)名獾豬,有時候家族行動,能讓整塊地的莊稼損失殆盡。這樣一來,夜貓子巡夜就又有了防賊的意味,就更加樂此不疲了。
龍王潭五戶人家聯(lián)合打谷子結(jié)束的那天晚上,一輪圓月像一盞碩大的燈掛在夜空,金黃的光芒照得田野明晃晃的。這樣晴朗的夜晚,夜貓子當然要巡夜。翻過一個小山嘴,下面是一塊稻田。夜貓子先聽見狗的呻吟聲,尋著聲音,能清晰地看見稻田中間有兩只狗屁股對著屁股正連在一起,吐著舌頭吭哧吭哧喘粗氣。接著聽到了女人的呻吟聲。稻田的一角,女人赤條條地躺在稻草上面,女人的上面有個赤條條的男人,男人蓄著板寸頭。聽聲音,女人有些像梔子。從板寸頭判斷,男人可能是柱子。
這種事,龍王潭以前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真是太傷風(fēng)敗俗了!夜貓子想弄出點聲響發(fā)出警告,可轉(zhuǎn)念一想,柱子和梔子前年回龍王潭,到現(xiàn)在快滿兩年了,夫妻沒有生活在一起,發(fā)生眼前這種事雖然不合道德,卻也合情。可是,夜貓子又非常納悶,據(jù)說柱子和梔子因為先前的事兒,相互間至今都沒有說過話,咋就能纏在一起呢?是他們在回家的路上看見兩只狗親熱而臨時產(chǎn)生露水夫妻情,還是相互間不說話只是一種假象其實早就暗中有一腿?
兩只狗分開了,兩個人也完了事。完事后,兩個人迅速穿好衣服繼續(xù)走,自始至終沒有聽見說一句話??辞迥樍?,果然是柱子和梔子。
夜貓子想,這種事雖不宜張揚,但畢竟龍王潭前所未有,應(yīng)該報告給隊長。夜貓子徑直回了家,撥通了隊長的電話。
隊長娘子
打谷子終于結(jié)束了,隊長本來心情大好,連傷痛都似乎減輕了許多??山恿艘关堊拥碾娫捄?,皺起眉頭,露出驚訝的神色,還嘆了一口氣。
娘子問,啥事?
隊長說,沒事。
娘子說,柱子和梔子在稻田里干了那事兒,還說沒事?我都聽到了,還瞞我。
隊長說,不要打胡亂說。
手被蛇咬了,可腳能走,嘴能說。第二天吃了早飯,隊長娘子屁顛屁顛分別到樹爺、根叔、老號子、老蝦子家,說了夜貓子給隊長打電話的內(nèi)容。不僅說了內(nèi)容,還根據(jù)從旁聽來的片言只語,繪聲繪色地增添了一些細節(jié),好像親眼見到的一樣。
隊長娘子其實是個熱心腸人。比如大活兒聯(lián)合起來干,很明顯自家吃虧,她卻毫無怨言,給別家干活兒也像在自家一樣賣力。又如,龍王潭還有幾家空巢老人,如果遇上三病兩痛,她知道后為其請醫(yī)拿藥跑得風(fēng)快。再如,龍王潭舉家外出的人家,有的回老家娶媳婦嫁閨女辦宴席缺咸菜沒蔬菜,她會爽快地主動送上??伤@個熱心腸人心里藏不住事,嘴里包不住話。要不是隊長叫她不要打胡亂說的話,她傳播的就不只有四戶人家了。傳播的時候,她分別強調(diào)了柱子和梔子幫了咱們,千萬不能外傳。
老號子聽了隊長娘子的傳播后問,你讓哪些人知道了?
隊長娘子說,柱子和梔子幫打谷子的四戶人家。
老號子說,既然不能外傳,你不是傳給咱了么?
隊長娘子吐了吐舌頭,扭著肥大的屁股離開了。
隊長娘子離開后,老號子心中的疑問像魚兒的氣泡一樣直往上冒。柱子和梔子之間咋會發(fā)生那種事?該不會是夜貓子往兩人身上抹黑吧?可夜貓子與兩人一無怨二無仇,況且夜貓子也不是那種人,這就說明兩人極有可能干了那事。難道是打谷子時自己的言語起了牽線搭橋的作用?那樣的話,自己就既有功又有罪。功,在消除了兩人之間多年的怨恨;罪,在引發(fā)了兩人出軌。兩人出軌的事,夜貓子既然報告給了隊長,隊長會咋處理呢?思來想去,老號子越來越覺得自己脫不了干系,就聯(lián)系了樹爺、根叔、老蝦子和夜貓子,到隊長家看隊長如何處理。
夜貓子、老號子、樹爺、根叔、老蝦子五人都帶上娘子,先后來到隊長家。之所以都要帶上娘子,主要是讓娘子站好嘴巴這道崗。他們白天聚集在一起說事,并不擔(dān)心有人偷聽,因為能在龍王潭走動的就這么幾個人。也不擔(dān)心走漏風(fēng)聲,因為隊長家在一個較深的山彎里,就是用高音喇叭吼也不會傳多遠。
大家首先問夜貓子,柱子和梔子是否真的干了那種事。夜貓子說,如有半句假話,我的嘴巴要變成兔子嘴巴,我還要挨天打五雷轟。大家就要夜貓子詳細說說。夜貓子說,那種事能詳細說么?大家就說,這里沒有大姑娘小媳婦,有啥不能說?夜貓子就描述了狗咋樣咋樣,柱子和梔子咋樣咋樣,連穿好衣服后又把鋪在田里的稻草重新捆上的細節(jié)都說了。
描述了之后,夜貓子還說了個人看法,柱子和梔子都是夫妻沒有生活在一起,極有可能是在回家的路上看見狗做那事而臨時起意。
大家就把目光紛紛投向隊長,問隊長如何處理。在隊長沒有說處理意見之前,七嘴八舌地說了柱子和梔子的諸多好話,比如孝敬老人,肯幫助別人等等。還特別強調(diào)了那事兒是在幫咱們打谷子回家的路上發(fā)生的,咱們不能忘恩負義,恩將仇報。
那種事,的確傷風(fēng)敗俗。隊長略停一下接著說,可是,給他們的老人透露,找他們批評一頓,把他們的事反映給村上,甚至像舊社會那樣把他們沉豬籠,這些恐怕都不合適吧?
就是嘛。大家紛紛附和。
老蝦子看了一眼夜貓子說,那事兒就該爛在自己的肚子里,你看隊長多為難。
隊長剜了娘子一眼說,我家娘子還向你們說了呢。
夜貓子說,萬一柱子和梔子早就暗中有一腿,你們考慮過后果嗎?
大家又覺得夜貓子的懷疑有道理,要是柱子和梔子重續(xù)前緣,就會導(dǎo)致兩個家庭破裂。那樣的話,最遭罪的是兩家的娃兒。離婚的事兒,龍王潭沒有,但鄰村就有活生生的例子。
隊長說,臨時起意,要防日久生情。暗中有情,更要防家庭破裂。大家說說,到底該咋辦才好?
隊長娘子仿佛為了戴罪立功,搶先說,柱子和梔子,得讓他們分開。柱子回磚廠,梔子回服裝廠,都過上夫妻生活,那事兒不就了結(jié)了么?
樹爺說,拿根燈草,說得輕巧。他們走了,柱子的爹,梔子的娘,還有梔子的兩個娃兒,誰來照顧?
隊長娘子說,柱子的爹和梔子的娘讓我們來照顧,梔子的兩個娃兒隨梔子帶出去,行么?
大家異口同聲地說,這辦法好!
隊長向娘子笑了一下說,嗬嗬,這還差不多。
最后,大家形成一致意見:柱子和梔子的那事兒,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到死也不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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