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郁菲

摘 要：現代漢語否定句是一種常見而又較為復雜的句式，學術界對否定句的認識多從靜態(tài)的形式與意義著眼，有一定的局限性，本文從句法、語義、語用三個方面對現代漢語否定句進行了分析，這種分析有助于更好地認識否定句的本質，對漢語教學也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關鍵詞：否定句；句法；語義；語用

[中圖分類號]：H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05--03

現代漢語否定句是一種常見而又較為復雜的句式，語文閱讀、實際交際都離不開它。學術界確定漢語否定句的標準主要有三個：第一，形式標準。認為否定句中必須有否定結構存在。呂叔湘就曾指出：“否定的句子必須要有否定的字樣”。[1]第二，意義標準。黃伯榮、廖序東主編《現代漢語》指出“對事物作出否定判斷的句子，叫否定句”。[2]第三，形式與意義并重標準。王力指出“表示否定的句子叫否定句，否定句中必須有否定詞”。[3]上述確定現代漢語否定句的標準都有一定的道理，也有一定的局限性，即沒有考慮到語言使用環(huán)境即語境也可以造成否定的事實。本文依據現代漢語語法分析的三個平面理論，嘗試將現代漢語否定句分為三類：句法否定句、語義否定句、語用否定句，在此基礎上對三類否定句進行分析。文章使用的語料來自現當代作家作品及北京大學現代漢語語料庫，個別為自省例句，來自現當代作家作品的語料為節(jié)省篇幅一般只標注作家姓名，具體篇名等信息從略。

一、句法否定句

句法否定句，指帶有顯性句法標志即否定副詞的否定句?，F代漢語中主要有如下幾種類型。

（一）“不”類否定句

“不”是否定句中最常見的否定副詞，在句子中通常用在謂語成分前面，否定的是動作行為和事物的性質狀態(tài)。例如：

（1）我不去害小孩子，也不管她們彼此謀害彼此的娃娃。（老舍）

（2）我不知道怎么擺脫要領的控制，這趨勢可不可以逆轉。（王朔）

（3）我吃了兩口，羊肉不新鮮，就吃了幾個西紅柿了事。（王朔）

例（1）和例（3）中，“不”都是對事物的性狀加以否定，例（2）中，“不”是用在謂語動詞前面對謂語動詞進行否定。

否定副詞“不”也可以獨立成句，表示對上文作否定回答。例如：

（4）“你不是被哪兒驅逐回國的吧？”

“不，不是，我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王朔）

（5）“我們不會虧待你的，”經理說，“這個你放心。”

“不，不是錢的事。”（王朔）

另外需要說明的是，否定副詞“不”與程度副詞同現時，表示的是否定程度的差別。例如：

（6）老實說，我不大相信你，但不相信又能怎么辦呢？（王朔）

（7）我不太記得她了，只看過她的照片，不漂亮?！保ㄍ跛罚?/p>

（8）我又照了會兒鏡子，對鏡子里的家伙很不滿意。（王朔）

例（6）和（7）中，否定副詞“不”的后面跟著程度副詞“大”和“太”，否定的程度較輕，而例（8）中，程度副詞用在否定副詞“不”的前面，否定程度較強。

（二）“別”類否定句

進入到這種格式中的否定副詞以“別”為代表，表達的語義為勸止，具體可分為兩種：對尚未發(fā)生的事情進行勸阻，避免發(fā)生；對已經發(fā)生的事情加以阻止，避免再次發(fā)生。例如：

（9）你見了他可千萬別亂說話。（北大現代漢語語料庫）

（10）“你這段時間不要來了，我沒事會給你打電話。”（王朔）

（11）“你們不用查了?！保ㄍ跛罚?/p>

（12）“您甭瞎猜，我跟夏青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是?！保ㄍ跛罚?/p>

例（9）中的“別”是對未出現的行動進行阻止，對施動者有事先提醒的意思。例（10）中的“不要”表示的是對還未發(fā)生的事情進行制止。例（11）的 “不用”是對已出現的動作加以制止，不使其繼續(xù)。例（12）的“甭”表示說話者對聽話者進行勸阻。這些否定句中，“別”、“不要”、“不用”、“甭”表示的都是對動作、行為、性質、狀態(tài)的否定。

（三）“沒”類否定句

進入到這種格式的為“沒”、“沒有”及與“沒”、“沒有”相當的否定副詞，同樣表達否定的語義。例如：

（13）馬老先生沒言語。（老舍）

（14）我沒受過正規(guī)的高等教育，這本來是件好事。（王朔）

（15）上級部門也沒有批評我們。（北大現代漢語語料庫）

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形式否定類的否定句有否定標記，否定副詞一般是作狀語修飾謂語，或者單獨使用。但在意義上來說，它們都是對謂語的直接否定。如果它們的否定中心不是謂語，則不能構成否定句。例如：

（16）我知道他不喜歡我。（北大現代漢語語料庫）

（17）我也知道我這人身上有很多不好的東西，老實說一想起來也深感羞愧。（王朔）

例（16）里的“不”修飾的是賓語從句中的謂語，而不是整個句子中的謂語，例（17）中的“不”修飾的是賓語從句中的賓語“東西”，這兩個例句中的否定結構都只是對句子的局部否定，不能構成否定句。

二、語義否定句

有的句子在句中沒有出現否定副詞，也沒有其他形式的否定標志，但是它表達的是否定的意義，這種句子通常借助某些特殊詞語如特殊名詞、某些疑問代詞來實現，主要有以下幾類：

（一）名詞“鬼”類否定句

（18）你奶奶眼花耳聾，她懂個鬼?。ū贝蟋F代漢語語料庫）

（19）廠里用的這叫什么鳥人？（北大現代漢語語料庫）

（20）紅衛(wèi)兵呵斥說：“吃個屁！還想吃川貝枇杷露？想得倒美！” （北大現代漢語語料庫）

例（18）“她懂個鬼”表達的是“她什么都不懂”的意思。例（19）中的“好個屁”是對“你們這些話”的否定。例（20）中的“吃個屁”是說話者粗暴地拒絕別人的方式，也是否定的意思。

（二）“什么”類否定句

“什么”、“啥”或類似的疑問代詞出現在這類格式中，疑問代詞前面一般為謂詞。例如：

（21）你懂什么?。ū贝蟋F代漢語語料庫）

（22）“好什么！”那位小姐說。（北大現代漢語語料庫）

（23）女孩子長得再漂亮有個啥用，長大了還不是要嫁人?。ū贝蟋F代漢語語料庫）

（24）我親自找他好幾次也沒用。你一個小孩子有啥用！（北大現代漢語語料庫）

例（21）中“你懂什么”意思是“他什么也不懂”，表達否定的意思。例（22）中的“好什么”意思是“不好”，表示否定的意思。（23）（24）例中的“有個啥用”、“有啥用”表達的也是“沒有任何用處”的意思。因此，疑問代詞“什么”、“啥”在這種格式中并不表示疑問，只是對否定程度的一種加強。

（三）“哪”類否定句

能夠進入這類格式的疑問代詞有“哪”、“哪里”等。例如：

（25）這樣暴殄天物，哪有一點尊重財富的樣子？（北大現代漢語語料庫）

（26）此時兩人哈著腰，一個說“哪里哪里！”另一個也說：“誤會誤會！”（北大現代漢語語料庫）

例（25）中的疑問代詞“哪”與“有”組合在一起，表達的是“沒有”的意思。從語義上說，“哪有”比“沒有”的否定程度更強，這種更高的否定程度是由疑問代詞“哪”帶來的。例（26）中的“哪里，哪里”是漢語中常用的謙詞，也并非是有疑而問，表達的是一種輕微的否定。

（四）“誰”類否定句

能夠進入這一格式的疑問代詞相對較少，較為典型的是“誰”，“誰”的后面一般緊跟能愿動詞，表達“誰都不……”的意思。例如：

（27）美可以幫助女人實現全方位的人生價值，這樣的誘惑誰能抗拒呢？（北大現代漢語語料庫）

（28）誰能允許自己的國家有外國軍隊。（北大現代漢語語料庫）

（29）誰愿意跟派出所打交道啊。（北大現代漢語語料庫）

三、語用否定句

（一）“語用否定”的界定及類別

據何春燕考察，“語用否定”這一術語最早出現在沈家煊的《語用否定考察》一文中[4]。沈家煊在該文中以“真值條件”為標準區(qū)分了“語用否定”與“語義否定”。我們認為，語用否定并非單純地取決于邏輯學中的“真值條件”，它與語境有著密切的關系。

在語用否定的分類中，梁錦祥的五分法較有代表性[5]。而在實際交際中，較為重要的是否定會話含義、否定預設、轉移話題等三種形式，因此，我們對這三種形式稍作分析。

（二）否定會話含義的語用否定

會話含義指的是在會話過程中，說話者利用某種言語方式，向聽話者所暗示的字面之外的意思。根據格萊斯的會話合作理論， [6]會話含義的生成要符合四個準則，即量的準則、質的準則，方式準則以及關系準則。

量的準則需要說話者提供的信息量正好滿足交際需要，不能有多余的信息量，如果說話者故意違反這一準則，就會造成語用否定。例如：

（30）杭州已不是什么危城，簡直是絕地。（北大現代漢語語料庫）

（31）不是什么“糖衣炮彈”，簡直是“糖衣原子彈”了?。ū贝蟋F代漢語語料庫）

（32）我們身不由主的向下跑，不是跑，簡直是飛，是地心吸力的緣故么？（北大現代漢語語料庫）

在例（30）和例（31）中，否定詞“不是”表示的否定意義發(fā)生了變化：在例（30）中，它的實際意思不是否定“杭州已經是危城”這個事實，而是通過后一小句的出現，表明“杭州的情況比危城還要惡劣，用‘危城不足以形容杭州的實際情況”的意思。同樣，例（31）也是出于使表述進一步準確的目的，使表達的口氣進一步加強，這兩例都是對常規(guī)含義進行否定。例（32）中的“不是跑”不是對“我們在跑”這一事實進行否定，通過下一小句的“簡直是飛”，我們可以看出來說話者有意運用這一特殊的表達方式來強調“我們的速度之快”。

格萊斯的質的準則要求說話者不要說自知虛假的話，不要說證據不足的話。但是有時候說話者故意違反這一準則來進行會話以達到特定的交際目的，文學作品中常見的隱喻就是一種典型的例子。例如：

（33）我不是馴良的溫鴿，怎忍心你的撫摸?。┒埽?/p>

（34）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哪知道你今天會飛來。（王朔）

例（33）中，“我不是馴良的溫鴿”不能按字面的意思來理解，它是隱喻，是對肯定句所表達的會話含義（我是唯唯諾諾聽人擺布的人）的否定，這是通過違反質的原則產生的語用否定。例（34）中，“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也是一種隱喻，表示的是“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的否定意思。

會話含義的語用否定也可以通過否定關系準則來實現，關系準則要求人們要說與話題相關的話。但是人們有時候也故意違反這一準則來達到交際目的。例如：

（35）（下面是兩個人就李明的學習成績進行的一段對話）：

甲：你認為李明同學學習成績怎么樣？

乙：他人緣不錯，社會活動能力也很強。（自省例句）

上述對話中，乙方的回答看上去答非所問，與甲方提出的問題豪無關聯(lián)，實際上答案很清楚，因為某種原因，甲方不愿意或不方便直接就李明的學習成績做出評價，據此，聽話人很容易做出判斷：李明成績不太好。

語用否定還可以通過違反方式準則實現。方式準則要求說話人說話要條理清楚，表達準確，避免含糊其辭及啰嗦。有時候說話人會故意違反這一準則達到交際目的。例如：

（36）“那么也有地獄了？”

“啊，地獄？”我很吃驚，只是支吾著，“地獄？ ——論理，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誰也不管這種事。”（魯迅）

這是魯迅作品中的“我”與祥林嫂關于靈魂和地獄的對話，“我”既想回答她，給予精神上的安慰，又怕說得不妥引發(fā)不好的后果，因而支支吾吾，表達了“我”那種既想否定又不敢干脆表達的矛盾心理。

（三）否定預設的語用否定

人們用來進行交際的句子都有一定的預設在里面，即說話者和聽話者都認定的已經存在的事實。但由于交際需要，人們有時對句子的預設進行否定，也可以構成語用否定，例如：

（37）張三才不后悔搞語言學呢——他搞的是文學。（沈家煊，1993）[7]

（38）她（鮑小姐）不是變心，因為她沒有心。（錢鐘書）

例（37）中，“張三才不后悔搞語言學呢”這句話的預設是“張三是搞語言學的”，后一小句“他搞的是文學”是對前一句的預設進行否定。例（38）預設是“她對某人有感情”，該句中“她沒有心”就是對預設的否定，而不是否定“她變心”。

（四）轉移話題的語用否定

有的語用否定句的否定意義在會話中不能直接表現出來，而要經過語用推理來理解，轉移話題就是說話者的常用方式，用以間接地表明說話者不同意某種說法或者回避別人的問題。例如：

（39）A： 我很討厭這個自以為是的家伙，你呢？

B：今天天氣不錯，不是嗎？（自省例句）

這個對話中，聽話人突然轉移話題，沒有接著之前的話題進行談話，從而婉轉地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表示自己不愿意繼續(xù)之前的話題。

語用否定可以通過多種方式來實現，是說話者在言語交際中為達到特定的交際目的而運用的重要的表達方式。語用否定的目的，一是為了轉移話題以推卸責任，或者婉轉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不想繼續(xù)之前討論的話題；二是制造幽默效果；三是加強語氣表示強調。

參考文獻：

[1]呂叔湘：《呂叔湘全集》（第一卷），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2]黃伯榮，廖序東：《現代漢語》（下）（增訂四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

[3]王力：《古代漢語》（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版。

[4]何春燕：《語用否定的類型及使用動機》，《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2年第3期。

[5]梁錦祥：《元語言否定的否定對象》，《外語學刊》，2000年第3期。

[6]何自然，冉永平：《語用學概論》（修訂本），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07頁。

[7]沈家煊：《“語用否定”考察》，《中國語文》1993年第5期。